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小林多喜二《转折时期的人》(中篇小说,1931)



  岩城大楼闹起房租问题。

  “大家别忘了,明天晚上到楼下集合!”
  住在三楼的古山(一到这时,总要拉他出来),在楼梯扶手旁用吃过酒的沙哑声喊叫着。这时正是晚上九点钟左右,房客们大都回到家里来了。
  这里一有点什么事情,大家都象古山这样大声呼喊。岩城大楼里歪歪扭扭、咯吱咯吱响的楼梯,架在楼的中间,一直通到三楼。到二楼和三楼去的楼梯是岔开着。楼梯不仅咯吱咯吱响,而且楼梯的衬板到处都剥落了。女人们都不愿意在这里上上下下,又没有扶手,不留神摔一跤,那可就危险了。因此,住在三楼的人有事要找一楼的人都是通过窗子——伸出大半个身子向下大声呼叫:
  “楼下糖铺的老板娘!”
  这样反复呼唤两三声,就会听见下面哗啦一声,玻璃窗子打开了。从许多并排的窗户里蓦地探出糖铺老板娘的头来,扭着身子向三楼上望着,这样就把事情办了。
  若是对方住在楼的另一面,便来到走廊上抓住栏杆,弯腰朝下面窥视着呼唤。那喊声传遍家家户户的每个角落。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大嗓门。
  “这跟每一家都有利害关系,不能偷懒,都得来开会!”
  古山从三楼的栏杆旁又喊了一声。他一面往自己屋子走,一面嘟嘟哝哝地白言自语:“都是个人主义者,真不好办……”

  “嘿,还是你来的早!”
  龙吉一进屋,古山就说了一句。他背靠着墙壁,穿着西服裤子的两条腿在铺席上伸着,故意吸上一口纸烟,一边向对面的墙上呼呼地喷着,一边在看书。
  古山每天外出的时候,都从龙吉家的铺子里买h两盒蝙蝠牌香烟。龙吉若是没有书看,就到古山那儿去借,所以,在这座楼里,彼此相处得很亲热。住在龙吉家隔壁的第二家是管房子的平贺老头。他对龙吉家说,古山每天到铺子里来买两盒蝙蝠烟,是因为看中了龙吉的姐姐,所以要他当心。——“反正,那些流氓记者没一个好东西!而且,他还是个酒鬼呢!”
  大川家的“老爹”比龙吉晚进屋一步。他在港街的三号工地当搬运工。大川老爹的衣着总是那样齐楚,可是同他那晒黑了的两只硬梆梆的手、脖子和脸儿很不谐调。他只在前面留起的头发上抹一层厚厚的润发油,一进屋就使他俩闻着扑鼻的香味。在货仓干活时,他穿的是短褂,借助钩子扛杂粮和豆饼,但是,一参加“集会”便要如此打扮一番。他懂得不少令人费解的词句,而且还把穿插在文章里的“shi”和“su ”、“chi”和“tsu ”、“i”和“e”几个不同的音,完全不分地读。不论在什么样的“集会”上,他总爱夸夸其谈,话比谁都多,说一句港街的粗俗话——“嘛事”,随后就冒出一句文雅的词儿——“诚如您所说”。老爹顶欢喜“聚会"(这是“老爹”的叫法)。每逢开这样的会,他便事先安排好回家洗澡的时间,提前收工。而且,他还喜欢在这样的场所听别人讲话,不管谁说什么,他都是一面点头一面听着。所以,他总比别人早到。
  “咦,今天古山先生没带‘酒味儿’呀!”
  大川老爹从衣袖里掏出敷岛牌纸烟,太阳晒得黑黑的脸儿一笑,露出来洁白的牙齿。
  “对,有重大问题时,我是不喝酒的。”
  “可是,听说大石内藏之助[1]遇有重大问题时,仍然要喝得醉醺醺的哩。”
  “重大问题”一词,大川老爹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心里感到美滋滋的。
  “您真是见多识广啊!”
  古山说。
  “老爹是不是在扛货物的时候学的这些掌故呢?" 龙吉笑嘻嘻地打趣他。
  “人家用功嘛。”
  古山溜了一眼龙吉,哈哈地笑起来。
  老爹听对方这样一说,他高兴极了,于是也跟着大声笑起来,说:
  “反正每天晚上都会听到古山先生在自言自语!”
  古山每天早上十点多钟便夹着红皮包出去,准是夜里过了十二点才醉醺醺地回来。岩城大楼一到晚上八、九点钟差不多就静悄悄的了,因为多半是工人,夜里睡的早。他一回来,就踉踉跄跄地上楼,嘴里还时常自言自语,不知嘟哝些什么,径直爬上三楼。这是每个房间的人都知道的。人们听到他的脚步声,大都是在睡醒一觉的时候,所以都说:“啊,古山先生又喝醉了回来……”
  “自言自语里没有捅出什么秘密来吧?”
  古山张开五个指头,咯吱咯吱地搔弄着头上的长发。
  “这……很难说,或许讲出了大村姐姐!”
  “咦,你说什么?”
  古山把伸出去的两只腿收回来,又撇着腿偏身坐在那里。这次用不同于刚才的目光来回打量着龙吉和大川老爹两个人。——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倒是龙古羞得面红耳赤,生起大川老爹的气来。
  “老爹,你听谁说的?是不是兜售平贺老头的那一套?”
  他象在工厂里一样,说话的语气生硬得很。他在厂子讲话,总是要压过传送带、车床、汽锤,还有制罐车间铆铆钉时发出的响声,所以有时一开口,嗓音之大连自己也要吃一惊。
  “开句玩笑么!……不过你姐姐长的倒是怪叫人爱的,谁不想去买盒烟,买块糖呢!”
  龙吉正要搭腔,门开了。
  “别开玩笑了,大川老爹。”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把头扭过去。
  古山一言未发,他把偏身坐着的两只腿又伸出去,闭起眼睛,深深吸一口纸烟朝向对面的墙上喷去。
  这时候走进来四五个人。
  其中有泽井太太,她和女儿俩住一起,而且母女二人同在出口豌豆的选豆工厂做工。——她轻轻捂着嘴,不让那染铁浆的黑牙齿露出来,说:
  “方才平贺老大爷在屋外对我说:老婆子,今晚的会还是不去的好。俺跟他大声嚷道.为啥不去,再涨房租,姑娘和我就只好当窑姐儿啦!”
  “那怕啥?”
  大川老爹笑着,又问道:“你们娘俩当了窑姐儿。,那色鬼老头儿会头一个去玩的!”
  “不错,不错!”
  一起走进来的老金点点头。——他每天打着鼓,手里拿着许多小国旗,有时还作怪相儿拉洋片给人看,到处叫卖麦芽糖。他身量高大,扁平脸。他本来另外有个名字,因为长得很象中国人,所以大家都叫他老金,老金。
  “别看那老头儿,干那个事蛮在行!”
  不久以前,老金曾看见平贺老头半夜两点钟,从二楼犄角的一间屋子里偷偷走出来。那里住着一个矮个子的暗娼。老金每月赚钱多的时候也去那里,所以他很清楚。大楼里管那个女人叫“犄角娘”。——老头子一出屋,那女人便把纸槅扇开一会儿,好让过道亮堂点。因为她背着灯光,看不清是个啥模样,只见一只手掩着前襟,是个女人的身影。老头子出来走了几步,然后轻轻把手一挥,那女人便悄悄关上纸槅扇。老头子来到楼梯前停下脚步。再一看,他小心翼翼地趴伏在楼梯板上,不晓得是在干啥。——原来,他是在爬着从上面一步一步地往下滑呢。
  起初,老金以为那老家伙还有一手,可是再一看他那爬行的样子,立刻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爬到楼梯中间,老头子的衣服下襟卷了上去,赤露出来的小腿和大腿岌得只剩一把骨头,肉皮象干瘪的梨皮,没一点光润。后来下襟又卷上去,毕竟是六十岁的老头子,屁股又小又尖……那样子实在令人作呕。——老金急忙回到自己的房间,往纸篓里吐了几口唾沫。
  “真是个老奸巨滑的家伙!”
  老金从袖筒取出一张叠成四折的漆黑手纸,把烟蒂丢在上面。——老金常去请龙吉画洋片上的掘部安兵卫[2]之类的画片,还在他那儿练给人们看,逗得大伙哄堂大笑,
  八点钟一过,来开会的陆陆续续到齐了。——这楼里的住户脏得很,就连手宫街都把岩城大楼的“岩城”去掉,改叫成臭虫楼。这些人聚在一起,每个人带来的特有气味和他们身上的热气搅混一块,弄得满屋子的人闷得慌。
  大川老爹和龙吉站起来,把通往隔壁房间的纸槅扇取掉了。他们是利用空屋子开会的,湿漉漉的铺席发出一股霉烂时的怪味儿。摘下纸槅扇门,屋内宽敞了。人们自然而然地三三两两坐在一起。新搬来的住户熟人少,他们单独坐在一块。
  “今晚到会的好多呀!”老爹望着大伙的脸儿说,“早知如此,就该喝上一盅再来!”
  龙吉对老爹有些僧恶的样子,瞥了他一眼。当大川老爹准备在集会上高谈阔论的时候,一定要干上一杯冷酒才来的;这样平素记不起的词儿会滔滔不绝地脱口而出,甚至连自己也为之大吃一惊。
  “喂,我说……”古山凑近龙吉的耳边说,“来这么多人开会,都是因为要谈房租问题。不然,五个人里未必会来一个。哪怕是一文钱也好,如果他们得不到实惠,谁也搬不动他们的。……不过,再反过来一想,在这一点上,也正说明工人和穷人确实是步调一致的。我是这样个想法……”
  走进来的人都向占山打个招呼。大楼里一发生什么“事件”(这里经常闹事),都来请古山解决。他看上去很懒似的,但他总是出头替人家谈判。尽管事情千头万绪,可是他却懂得怎样去评理,而使问题得到圆满解决。一次,平贺曾经这样说:“若不是这个流氓记者,那件事情就没法办了。”从那以后,大楼里的人出于对古山的尊敬,便去掉“流氓”两个字,管他叫新闻记者了。在大楼里的人们眼中,象“新闻记者”这样的人,是决不肯和他们住在一起的。
  龙吉要去厕所,来到了走廊上。这时,恰巧在手宫街一家小工厂做工的斋藤和辻两个人,神气十足地歪戴着便帽,毫不在乎地响着脚步从二楼走下来。
  “喂——”
  龙吉从下面问道。
  “你去吗?”
  辻说着,嘴唇里露出来紫色牙龈,发出只有贪玩的年轻人才懂得的会心的微笑。——“好玩极啦!”
  “到哪儿去?”
  ——龙吉曾经跟斋藤和辻出去玩过两三次。
  “嗯?这回去的地方谁都不知道!你说呢,斋藤。”
  斋藤身穿一件白色宽条纹的短上衣,好像今天刚穿上似的。他一个劲往下抻着下摆说:
  “我也不知道是啥地方!”
  “你们别叫人着急啦!”龙吉笑着说。——他也给吸引住了。
  “一道去吧?我们厂子原来有个漂亮的女工,后来她不干了。人也不知到哪儿去啦。不料,最近发现她在一家酒吧间当上了女招待!她唱的‘枯草曲’[3]好听着呢!”
  龙吉寻思一会儿,把下巴颊朝上面的房间一挑,意思说:“今晚不是开那个会吗?”
  “那个呀?”
  身材短小的辻一晃肩膀,轻蔑地说:
  “那种事让老头儿们去做好啦!”
  “那样的事会有个交涉人去管的,肯定里面有一个……”龙吉一听,立刻对那个会感到厌烦起来。他问道:“有钱吗?”
  “多着呢!”
  斋藤说着,露出牙龈嘻嘻一笑,蓦地把自己的左臂伸到龙吉眼前。
  “呃?”
  龙吉感到莫名其妙。
  “你瞧腕子上——,我把表当啦。,
  手腕上只留下表带儿的痕迹。
  “怎么样!”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的那份儿也足够了。走吧?”
  龙吉望着他俩的脸,说道:
  “好,在门口稍等一等——”
  说完,便匆忙地到厕所去了。‘龙吉的心里立刻轻快起来。一旦决定要同他们玩去,连小便都起急,老觉得尿不完。但是,怎么借口逃脱这个会呢?就说工厂里来了人,有急事非去不可。——他认为这样说会自然一些。
  他从厕所出来,象小孩一样连蹦带跳地跑回屋里。刚一进门,古山便从里面朝着他说:
  “喂,小伙子!今夭开会的记录要拜托你啦。记一下大意就可以,到时跟那老家伙交涉,是很需要这个的。拜托拜托。”
  因为事出意外,他不由自主地含含糊糊说,
  “啊,是……”
  龙吉被逼着说出这句话来,再不好找借口了。他认为事后再提出来,实在是勉强得很,而且人家一听就知道是瞪着眼睛编假话。
  他出去把等候他的朋友打发走,又回来坐下。自己觉得象突然参加一个生疏的会一样,好半天也适应不过来……住在一楼北屋的鞋匠在人们的后面靠墙坐着,不时眯起眼睛,忽地脑袋一聋拉,吃惊地睁开眼往四处张望了一番——马上又眯起眼睛,反复了几次。虽然他是在打磕睡,可是一只手却伸进胸脯里,用另一只手托着胳膊肘,把那手推向脊背,不停地来回摸爬着的虱子。因为他反复这样搞,所以坐在一旁用小烟袋吸着烟丝的“拣豆”婆子阿兼就猛地撞了他一下。
  鞋匠吓了一跳,把手从怀里抽出来,两手合在一起。他发现撞他的是拣豆婆子阿兼,说道:
  “这是啥暗号?——是不是叫我晚上到你屋子去?"
  “嗯,是吗?瞧你多寒伧!虱子会不会掉在这左近呀?"
  “虱子?顶好当心你屁股底下别掉进啥东西去!”
  “你胡说些什么。我又不是十七大八的姑娘。”
  “喂,你,你每天的收入很可观吧?”
  在一旁搭腔的是河西。他是个中年男子,在一家小铁工厂——其实和铁匠铺没多大差别——工作,手上有两三个残废的指头,吃力地拿着一根蝙蝠牌香烟吸着。他抽烟有个毛病,每次把纸烟往嘴边送时,不等烟熏到他,脸儿就先皱一皱。
  “拣不来多少的。近来连从草袋里混出来的豆子也都不景气了,真叫人怕得慌。”
  拣豆子的女人,三个人一伙五个人一群组成一组,每天在港口装卸杂粮的货仓附近来回徘徊,礁见路面上有掉’一卜来的豆子,就用短柄答帝扫到小遭箩里,然后再把它倒进背上的口袋里。过后,吹去豆子里面的灰土,拿到专门收购的批发店去卖点钱,
  “本来卖不多少钱,可是老头儿出去做活儿,自己也得干点啥才好。咱比不上人家有钱的阔太太。”
  另外,这些女人不光是半公开地拣豆子,还跑到造船厂里偷偷摸摸地把不准拿出来的铁屑、铜片和铁丝等拣出来卖给废品商。!因此,住在岩城大楼的女人,也有被警察给带走的。这对阿兼来说是常事。——单靠拣豆子是搞不到多少钱的。
  阿兼从派出所一回来,就怒冲冲地大喊大叫:
  “真是欺侮人!警察和这个世道都是穷人的死对头!”
  “这么点乱铁丝儿有啥了不起,扔在那儿还不是烂掉!他们拿这一星半点的东西根本不当一回事儿。他们不吭声也就算了,可是看见人家拣起来,他们就哇啦哇啦地叫!他们牙缝里的东西,就够咱们活三天啦!”
  有一次,阿兼被派出所拘留了两天。放出来之后,她说这太气人了,所以还跑到古山那里诉说过这件事呢。
  “近来手头太紧了。我打算让老婆也干点什么,所以枕想到你们那一行……”
  一个中年工人象被烟熏了似地皱着眉头,深思熟虑地说。“对!那比闲着强,多少能贴补家点。”
  仔细一看,这个人不仅指甲,连手上都有许多处烫的伤疤。——他就是河西。河西深思着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
  “不过话说回来——那也得干……”
  “对呀!”
  鞋匠从旁插了一句。
  “住口!你懂得啥!”
  阿兼象男人一般向鞋匠大吼了一声。因为她们在码头上转来转去,说话和腔调都和男人一样。
  “干也没啥了不起的。”
  阿兼对河西说。
  然后,她捏弄着烟丝,又说:
  “饿肚子,啥都得干……”
  阿兼说完以后,再不作声了。
  她每逢到集会或到“摇会”去,最后总是满不在乎地盘着腿坐在那里[4]。在岩城大楼里要有人一本正经地说:“学一学阿兼吧”,那意思就是:“请盘腿宽坐吧”。不过,此刻阿兼还没有盘腿。
  鞋匠给阿兼吼了一声,心里老大不高兴,于是便把身子移到旁边的另一堆人的中间去。他在岩城大楼里的穷人中,生活是最苦的。但是用他的话说:“别瞧我这个样子,也是阔气过的。”他在岩城大楼旁边的空地上铺着席子,总是一边修鞋,一边小声唱着“新内”[5]或风流小调。他唱的和街道工厂的斋藤、辻他们坐在窗台上,哇啦哇啦满不在乎地唱着从小咖啡馆学来的小曲儿完全不同。他的声音是那么淡雅,调子是那样合拍,即使配上三弦也不会走板的。可是,他在人面前却从来不唱。就是每逢一到集会,他总是打瞌睡,不打瞌睡时,便把手从胸口伸进去摸虱子。谁也料想不到一个鞋匠会唱出那样的歌曲来。
  或许是因为和管房子的平贺情投意合的缘故,他时常到老头那里谈个不休。
  “我一天平均花过一百块钱,玩了一个多月。提起我那个时候,就是穿皮鞋也一次没用自己的指头去碰过,真的一次也没有过。”
  弯着脊背的平贺老头子,一听他说到这里,总要问上一句:
  “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其实,这类话老头子不止听过一次,但每当鞋匠说到这里,他总要重复地问一句。也许是说习愤了,鞋匠能把说了几遍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这样老头子便把眼睛一闭,不停地点头说:
  “嗯,嗯。"
  看去,他那样子象在嘴里不住地咀嚼着什么。
  “可是,一旦落魄干点啥营生呢——修皮鞋!真象佛爷说的,这是因果报应,心里头急得很哩。”
  “说得对,说得对。”
  平贺老头子没牙齿,听来好像是说“斯得得,斯得得。”
  鞋匠凑近旁边那一堆人中间,不再摸虱子了。他背靠着墙,伸出两条腿打起瞌睡来,因为,他的身边是一伙朝鲜人。鞋匠在岩城大楼里逢人便低声下气地打躬问好,儿乎使人大吃一惊。可是,一遇到朝鲜人就忽地(似乎想叫对方知道是他故意来这一手)把脑袋一扭,端起肩膀走过去。管房的平贺老头一子,也是专门把二楼划出儿间屋子租给朝鲜人的。现在住着三家朝鲜整人,一家姓李,是单身汉,身材矮小,他无一处不象日本人;一家带着眷属,姓洪,有四十多岁,嘴巴上有几根胡须,老是半张着;还有一家姓阳的,在夕张煤矿干过七年矿工,脸色象感冒一般又黄又肿,眼睛有些怕人。岩城大楼里,每天都有朝鲜人拿着肮脏的包袱皮,领着象袋鼠一样怀里揣着孩子的老婆来租房子。平贺划出去的那几间房子若是住满房客,即使有别的空房,也回答说“都住满了”,把他们打发走。看上去,那些冷飕飕样子的朝鲜人,尽管平贺老头子多次说没有空房,可是,他们仍在楼里到处窥视。有时还嘀咕着什么,就是不走。小樽市内有三千多朝鲜人,都拥挤在手宫街及其附近地区。小樽市内最爱雇用朝鲜人,若按利用他们的低工资发财致富的工商业公会副会长的话说,朝鲜人是“小樽的虱子”!
  “今天‘劳联’的人到工地去了……”
  挤在人堆里的小李悄悄地说。老洪照例半张着薄薄的嘴唇,仔细一看,胡须红扑扑的,他脸上现出好像听见又好像没听见的样子,两手交叉在怀里,不时地颠动着盘腿而坐的膝盖。
  “说些啥?”
  老阳口里衔着烟嘴儿,一支朝日牌香烟在晃动着,好像吊在嘴角上似地问道。他也是盘腿而坐,只是两手交叉着插在大腿里,眼睛滴溜溜乱转。
  “‘劳联’认为朝鲜人的问题是个赘瘤。”
  小李的用词比日本人都雅。再瞧老阳和老洪,似乎有些听不懂,于是他又用朝鲜话说了几遍。这时对方才好像明白过来。
  " 唔!”
  老阳摇了摇头,烟蒂一下子落在铺席上。他用大手掌在上面一抹,就把它给弄灭。老洪毫无表情地呆呆看着。
  “据说,在码头上工作的‘劳联’工人们到工会去作了汇报——对朝鲜人不采取明确的对策,他们就要饿死了。另一方面,工地的工头就乘机拉他们退出工会,说了么只要退会,就解雇朝鲜人而雇用他们。今天来的人也说,理由很简单,必须把朝鲜工人提高到和日本工人一样的水平,因此,朝鲜人必须和日本工人团结起来。如果争取到和日本工人同样的工资,那问题也就解决了。可是,他发牢骚说,问题不是那么简单,很不好办。”
  小李逐渐放低声音说,不住地往上撩着垂到脸上的长头发。他一面看着对方,一面夹杂一些朝鲜话说明。小李的朝鲜话反而说得不流畅,为了使对方明白,他费了半天劲。
  “夕张煤矿也是一样。”
  老阳说“夕张煤矿”,吐字不清。“夕张煤矿虽然没有工会,也一个样。日本人都讨庆咱们!”
  他最后一句说得语气很重,突然打着手势用朝鲜话很快地说起来。鞋匠一愣,脊背离开了墙壁。
  “老是说不好办、不好办,就是到啥时候也是不好办。日本工人不好办,而工资又那么低,住的地方比马棚还要脏的朝鲜工人也是不好办么。若说办法,只有一个,虽然不是一下能办到,但也是非办不可的!" ——这是他用朝鲜话说的意思。
  小李生怕有人听慷,神经质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随后用朝鲜话叫老阳小点声音。
  迟到的人都聚集在一进门的地方,有的紧紧挤在一处抱着小腿坐着,有的扭扭捏捏好容易把腿弯了下来。这些人的工作要干到很晚的时候才能收工。他们到家吃过饭就来了。其中有一个青年,刚搬来两三天,方方正正的下巴,粗粗的周毛,一个人坐在最后面吸着纸烟。他翻了几页膝盖上的杂志,又把它合拢在一起。
  两间打通了的房子里,早已烟雾腾腾。龙吉和古山站起来,把那歪歪扭扭满是灰尘的玻璃窗子好不容易打开了。
  “老爹,来一下。”龙吉叫了一声。
  “我穿着一身新衣服,怎好——”老爹皱着眉头,没站起来。
  古山边开着窗子边对龙吉说:
  “喂,大村!你看嘛,来开会的年轻人就是不多。”
  “是呀……”
  龙吉回头一望——“不过,要谈起什么房钱、租钱来,或许认为那是爸爸妈妈的事,都不敢出头啦。”
  “这可不对!从小就自食其力的穷人,和那些靠爹娘养活的少爷、小姐可不能一样,这是个关系到切身利益的大问题呀。首先你就是这样嘛。对不?”
  龙吉不由得一愣,暗想幸好刚才没出去。
  “如果大楼里住的都是中年人或老年人也就罢了,不是也有不少的年轻光棍儿么!若是青年人带个头,把因循苟安的中年人和有妻儿老小的人都带动起来,那该有多好!”
  “开始吧?”
  在海面上做工的搬运工人,从门口大声对古山说。
  “还是开吧!”
  “开吧!明天一早,大家还要去干活的。”
  刚才说话的搬运工,在向谁发问似地说:
  “平贺先生今天来吗?”
  “这个?.……”
  “他来听一听好……”
  用铁浆染黑牙齿的泽井太太用手捂着嘴说:“那敢情好啦!”平贺先生说,他根木不知道你们要开会。岩城老爷说过,要是来一场大地震都把你们压成‘煎饼’去见阎工,到那时再给你们修房子,瞧着吧。怎么,你们不服气……”
  没等她说完,大家乱哄哄地笑起来。
  “那为什么要涨房钱呢?”
  大川老爹要把别人压倒似的大声说:
  “咱们出房钱不就为的是让房东修理房子么!该交的.房租,我们都交了,而且是相当昂贵的。可是,对这座快要倒塌的,象垃圾箱一样的房子却一直不管,这明明是房东的责任!”
  大川老爹十分得意,因为他顶喜欢用“昂贵”这一类字眼。这回自己又是脱口而出,没费一点力气。会场上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他身上,所以他感到高兴极了。
  “一点也不错,真是欺侮人!”
  阿兼把跪坐着的腿松了下来。这表示她要“盘腿宽坐”了。
  “说的对!”
  大家都随着大川老爹说。
  “请谁去叫平贺先生来好不好?”
  知道那件事情底细的老金独自笑嘻嘻地说。
  这时,鞋匠睁开了眼睛,可是却皱着眉头说道.
  “那没有必要……”
  “什么?”
  阿兼用胳膊肘猛地撞他一下:“你呀,你干脆打磕睡摸虱子去好啦。”
  “对,叫他来听听……”
  老阳对伸着两只腿的古山说。因为他是朝鲜人,大家都在瞧他们一伙人。
  ”是的,这很有必要。咱们在这儿谈的,既没有秘密,也没有圈套,与其大伙儿自己来决定,倒不如面对面地说他一个心服口服。”
  坐在门口的码头搬运工,朝着朝鲜人这边说道:
  “别瞧他在这儿跟我们挺神气的,等见了岩城老爷就活象木槌捣米,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
  老金笑了。
  “这一路人都是这样!”
  “好吧,那就叫他来。”
  跳在门口的码头搬运工改换了一下姿势,隔着众人的头顶向古山望去。
  “那好,就请立石君去叫一声……”
  “我去啦!”码头搬运工说着,便向过道走去。有些人都说他骄傲,其实一点也不骄傲,而且很懂事。这在他们的伙伴中也是罕见的。他的意志非常顽强,在海面当搬运工,老是干危险的活儿。入冬前,港湾里经常起风浪,加上轮船急着启航,有时木材要一直装到半夜。这时的工作顶危险了。船不停地摆动着,人们只靠一盏手提灯的亮光,下到好几百尺深的船舱里,在海水浸湿了的滑溜溜的木材上走来走去,头上隆隆的起重机把木材垂下来,他们就用长柄钩子钩住,往舱里装。长柄钩把钢缆的吊结一拉,木材便滚落下来,咕咚咕咚震得船舱直响。立石亲眼见到一个在身边干活的伙伴,只因脚步稍微向前滑出去半步,就把他砸成一堆肉泥了。
  装圆木或方木是先把它们编成筏子,拢到轮船的腹部来,然后再用起重机吊起一两根,起重机咯吱咯吱往上一绞钢缆,木材便离开水面,腾空而起,海水从木材上哗啦一声就抖落下去。497
  因为是在半夜里赶任务,有时发现钢缆有些歪扭,也不去调整,就让它那样子下去。虽然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不过,有一次方木料刚好吊到船舱.上面就从钢缆上脱落卜来了。那真是一眨眼的工夫,方木料就发出可怕的声音落在几百尺深的船底。因为反作用,钢缆卷成一个圆圈圈向空中弹去。那时幸好舱底下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呆若木鸡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算是拣了一条命。立石也在场。不过他们谁也没说一句话,只是面而相觑,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和脚,然后又稍微动了一下。他们好像是在检查自己的手、脚是否出了问题。最顶层的甲板上立刻骚动起来,好像有人慌慌张张地在往下面跑,
  立石和五个伙伴加入小樽联合劳动工会,就是在这个时候。在工会里,立石是一个“坚强可靠的人”。现在,他和伙伴们都到会了。
  立石马上回来了。
  “老头子要来。”
  “好极了,真有意思!”
  “女青年怎么一个没有来呀?”
  大川老爹扬起睑来扫视着大家。
  “年轻人哪里肯呀!不到我这个年纪……”
  泽井太太用手捂着嘴,看着阿兼说。
  “大伙都盼着那个‘犄角娘’来吧!”
  老金说着,自己嘿、嘿、嘿地笑起来。大家也哄然大笑。
  “老金真有点太那个啦!”
  集会上的紧张气氛立刻消失,彼此融成一片,亲热起来。
  “还有两位罐头工厂的女工哩。会上没有女人谈话就不带劲儿。有没有热心人士去叫一下?”
  古山一说出口,有点不大好意思,用手咯吱咯吱地搔弄着头发。
  “对,谁去呀?”
  “两个女工都是独立生活的,和其他的姑娘们不一样,房租问题跟她们有直接关系。算啦,别再开玩笑了,还是让她们来吧。"
  古山补充了一句。
  “对,看看谁有福气。”
  立石说着,挨个儿把大家看了一眼,随后说:“这还是得年轻人去才好……中岛铁工厂的小哥怎样?”
  大家都瞧着龙吉。羞得他面红耳赤。大川老爹用大拇指一下一下撞着他的肋骨。
  “脸儿红什么,够多讨人喜欢”
  “不光是女的,看来没到会还有不少呢。今后的市面越来越萧条了。这类问题会接连不断发生的。从现在起,大家就得养成通力合作的习惯。今天没来开会的人是怎样个想法,我不知道,不论是减房租也好,叫他少算点也好,这么个小事要单枪匹马各行其是,那也是办不成的。是不是……”
  说着,古山便用和善的,男人中少见的长睫毛眼睛瞧着龙吉:“是不是请大村君把他们拉出来?”
  “拉出来!……”
  大川老爹嘻嘻地笑了。他想:这个词儿一定是选举时用的。我要记牢,日后也要用上一用。
  龙吉板着面孔,站起他那高大的身躯。
  “不用一个个挨家找,还是来个岩城式儿——站在楼梯旁叫一声就行啦。”
  “哟,别瞧大村哥的身量大,还是个娃子哩!”
  阿兼盘着腿,絮絮叨叨地开大村的玩笑。“娃子”是小孩的意思。
  “别这样,还是挨家挨户地走访吧。说不定会碰到美事儿呢!”
  老金在后面又嘿、嘿地笑起米。
  龙吉刚好走出去,驼着背的平贺老头就进到屋来。“啊,对不起。”
  一直在喊喊喳喳说话的人们,忽然停下来,好像在那里来回爬动的“寄居虾”遇到外敌一般,立刻把身体缩到壳里。——来这儿开会的每一个人,月月都得吃平贺老头子催讨房租的苦头。
  老头子在一进门的地方坐下来,他身旁的人挪动着身子给让出一块地方。这倒不是因为老头子不是自己一伙的人,或者说他是敌人,而是在这些人的思想上仍然有给这样人让座的意思。但是,再看老头子脱离大家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儿的时候,大家都渐渐意识到老头子在这个会上确是一个“局外人”。
  “喂,开始吧!”
  走廊上传来龙吉的喊叫声。
  大家动来动去重新坐好。




[1] 即大石良雄,日本元禄时代赤穗浪人的首领。

[2] 掘部安兵卫是日本德川时代的剑客。

[3] 这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日本经济不景气时期流行全国的歌曲。

[4] 日本人在正规场合或谈重要的问题,讲究跪坐,在众人面前盘腿而坐或把两腿叠在一边横坐着,是失礼的。

[5] “新内”是日本谣曲净琉璃的一种,多以男女爱情为主题,歌词艳丽,曲子清婉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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