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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星》(中篇小说)初稿1935年3月作,缺第四章;载1935年9月16日《文学季刊》第2卷第3期,署名陈芳。1935年3月,初稿;第四章《变动》1936年8月1日补作;载1936年8月10日《文学界》第1卷第3期。《星》后记1936年8月18日,大病之后,记于上海;刊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12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12月初版,列为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第3集第1册。

· 第一章
· 第二章
· 第三章
· 第四章
· 第五章
· 第六章


第一章




  丈夫整整地又有三天不曾回家了。梅春姐一大清早就爬了起来,悲哀地,怏怏地,在自己的卧房里靠着窗口站了一会儿,用一种怀着恨意的嫉妒的视线,牢牢地凝注着那初升太阳幸福的红光。在秋收后的荒原上,已经有早起勤奋的农人,在那里用干草叉叉稻草了。野狗奔驰着,在经过的草丛里,挥洒着泪一般的露珠。
  梅春姐用很大的时候抑制住了自己的哀怨,她无心烧早饭;轻轻地伸手在床上搜寻了自己和丈夫的几件换下的衣裳,提着桶,穿过中堂,蹒跚地向湖滨走去。
  朝露扫湿了她的鞋袜和裤边,太阳从她的背面升上来,映出她那同柳枝一般苗条与柔韧的阴影,长长的,使她显得更加清瘦。她的被太阳晒得微黑的两颊上,还透露着一种少妇特有的红晕;弯弯的,细长的眉毛底下,闪动着一双含情的,扁桃形的,水溜溜的眼睛。
  路上的农人们都指手画脚起来了。他们有用各种各色的贪婪的视线和粗俗的调情话去包围,袭击那个年轻的妇人。他们有时还故意停止着工作,互相高声有心使她听得出来地,谈论着她们夫妇间的事情:
  “说吧,老黄瓜,为什么陈灯笼夜夜叫她守空房呢?……”
  “谁知道呢?……‘家花没有野花香’罗,也许……”
  “不,有人说,她是在娘家养过什么汉子来的!所以,陈灯笼才不爱她,折磨她。……”
  “啊!原——来!……那就难怪陈癞子罗!”
  梅春姐尽管佯装没有听见,可是那些无耻的污浊的话,却总象箭簇似地向她射来,甚至于射到她的心里。她着力地稳定了一下自家的脚步,飞快地冲出那恶浊的旋涡,咬着牙,喘着息,一口气跑到那湖岸的石头跟前蹲下了。
  湖水,碧绿的,清彻的飘流着,起着细细的涟波。在湖岸的石头的两边,已经有好几个同村的妇人在那里洗衣了。梅春姐一面和她们招呼着,一面尽量地想把那颗跳动的心儿慢慢地平下来,把那些恶毒的,刺心的秽话扔开去。她扯起衣角,揩了一揩额角上的因为奔跑出来细细的汗珠,便弯腰洗她的衣服了。
  水声和捶衣木的声音在湖中激荡着。不甘沉默的旁的妇人们,就趁着这一个机会大家无所顾忌地扳谈起来。她们谈着家里日用的柴米油盐,她们谈着漂亮、新鲜、时髦的布料,她们谈论着公婆,谈着孩子,谈着自家的男人和别人家的暧昧的私事。……
  梅春姐夹在她们中间装得非常快活。有时候,她还故意地跟着旁人大笑几声。她想教人家看不出来她那种被丈夫侵蚀的内心的痛苦。可是那谈锋却象有意要使她为难似的,不知怎么一下子又转到她的丈夫身上来了。
  “他已经几天没有回来了呢?”发问的是一个麻面的中年妇人,十五年来她已经生了十个儿女了。她带着笑脸时,麻子就一粒一粒地牵动着。
  “三,三天……”梅春姐轻轻回道。
  “你想不想他呢?夜……”
  “当然喽!”一个面孔涂得象燕山花的,有名的荡妇柳大娘,截断了麻子的话。“她为什么不想呢?这样漂亮,年轻!……”
  梅春姐觉得那淤积的心血,是怎样地热烘烘地涌上了她的面庞。她渐渐地把头低下来了。一面使力地搓着水浸的衣服,一面偷偷地瞟视着左右的妇人们。当她看见了妇人们——尤其是柳大娘的那牢牢的视线——都在凝注她,而又感到自己的脸太红了的时候,她就故意地把衣服往水中沉重地摁着,几乎摁得连人带桶都滚到湖中了。
  “为什么呢?你们……”一个老年一点的,一面伸手抓着梅春姐,一面向大家责骂着:“不要再说这些事情了吧,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好东西!……年纪轻轻,男人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初二。”那柳大娘愤愤地,带着一种真正的同情心,叫道,“‘哪个罗裙不扫地,哪个扫帚不沾灰!’嗳,黄瓜妈,莫说梅春姐还这样漂亮!……”
  “啐!阎王会勾你的簿的!不要脸的,下流的家伙!你总以为人家都象你这骚货!……”
  大家又都哄笑起来。
  梅春姐可不能再佯装快活了,她用了一种很大的,自制的力量,勉强地洗完这一桶衣服,才站起身来。然后又象逃难似的,拼命地穿过那些男人们的下贱的视线和嘲笑,跑到了自己的家中。


  丈夫陈德隆,——因为生癞子,人家就叫了他陈灯笼。——对于梅春姐是太不知道怜爱的。他好象没有把年轻的妻当做人看待,他认为那不过是一个替他管理家务,陪伴泄欲的器具而已。自己去年的一个风雪满天的、忧愁的日子,用一顶红轿、吹鼓手和媒人,把梅春姐从娘家娶回来以后,他就没有对她装过一回笑脸。他骂她,他折磨她,并且还常常凶恶地,无情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殴打她。他象很有计划似地打她的胸,打她的腹,打她的腿,……他打着还不许她叫,不许给人家在外面看出她的伤痕来。
  丈夫没有弟兄姊妹,只有一个老年的盲目的公公。在去年,那公公还能在听到梅春姐被丈夫打得辗转呻吟的时候,摸到房门口来用拐杖抛掷陈德隆,骂他是个无福消受贤德妇人的恶鬼!今年,不幸的是公公归天了,陈德隆就更加无所顾忌地欺压他的妻。他趁这时候学会了打牌,学会了喝酒,学会了和一切浮荡的,守空房的妇人勾勾搭搭。他常常一出来,就三五天不回去。
  梅春姐对于丈夫是不能说不贤德的,她自始至终没有向人家说过丈夫半点错过。她忍受着,她用她自己的眼泪和遍体的伤痕来博得全村老迈人们的赞扬。当她听到了那雪白胡子的四公公和烂眼睛的李六伯伯敲着旱烟管儿,背地里赞扬她——“好一个贤德的妇人啊!……”“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癞子陈灯笼的福气好啊!……”的时候,她就觉得那浑身的伤处,都象给一种无形的,慈祥的,勉慰的手掌抚摸过似的,痛苦全消了。她可以骄傲——尤其是对于那些浮荡的,不守家规的妇人骄傲。
  但是,一到夜间,当她孤零零地,躺在黑暗的,冷清清的被窝中反复难安的时候,她的灵魂便空虚与落寞得象那窗外秋收过后的荒原一般。哀愁着不是,不哀愁着也不是。她常因此而终宵不能成梦。她对着这无涯的黑暗的长夜深深地悲叹起来……有时候,她也会为着一种难解的理由的驱使从床上爬起来,推开窗口,去仰望那高处,那不可及的云片和闪烁着星光的夜天;去倾听那旷野的,浮荡儿的调情的歌曲,和向人悲诉的虫声。……
  她忍耐着,一切都忍耐着——当她在夜间又想起白天里那些老人们可宝贵的,光荣的赞扬时。


  亡命地从湖滨跑回来,放好桶,晒好衣裳,走进到卧房的时候,梅春姐已经身疲力软了。她无心烧饭,无心饮牛,无心饲喂鸡和鸭……懒洋洋地躺在木床上,去推想她那命运中的各种不幸的根源。田野中的男人们的秽语和湖上的妇人们的嘲讽,就象一个多角的,有毛的东西似的,只在她的心中翻滚。她想起了母亲临终的前夜,和父亲死时所对她叮嘱的那些话来:“在家从父,出嫁要从夫。如果丈夫有什么不正当的行为的时候,只能低声地,温语地,夜间在枕头上去劝慰他。……”她觉得她对丈夫是太少劝慰了;她应当好好预备一些温软的话,在夜间,在枕头上,去劝慰她的丈夫才行。这样,她便深深地叹了一叹,把心思勉力地镇静了一回儿,就又慢慢地开始她那日常的,好象永少也做不完的,家中的琐细事物。
  在夜间,丈夫陈德隆回来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在一线微弱得可怜的灯光底下,可以看到他那因长癞子而脱落了发根的光头上,有几根被酒力所激发着的青筋在凸动。他的面孔通红的,在刷子般的粗黑的眉毛下,睁大着一双带着血丝的,发光的,螃蟹形的眼睛。
  他一声不响,歪歪倒倒地走到了床边,向梅春姐做成一个要冷茶的手势,就横身倒了下来。
  夜——是很长的。当他喝冷茶喝足了的时候,当梅春姐正要用温软的言词去劝慰他的时候,当村上的赌徒们正待邀人去赌钱的时候,丈夫陈德隆的酒醒来了。他突然地,象一根发条似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伸手到小柜中摸出他那仅有的几块放光的洋钱和铜板,一只熊似地冲到村中去!……
  梅春姐拖着他的手,哭着,叫着:
  “德——隆——哥!你,你不在家,人……家……要……欺侮我的!……”
  “谁呀?”他停了一停脚步。“放心吧!没有人敢在老子头上动土的!……”就扔下梅春姐的手来,跑开了。
  夜——是很长的。
  梅春姐张望着丈夫的阴影,在无涯的黑暗中消逝着;回头又看着那象在打呵欠似的洞黑的床铺,她的心儿不能抑制地战栗了好久。被子里还遗留着丈夫的酒气,可是——没有了丈夫。小柜中还遗留着洋钱和铜板的空位置,可是——没有了洋钱和铜板。她想哭,可是——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又慢慢地走近了窗口前,她在那里站立了好久好久。她想不出一个能够使丈夫回心的办法。叹气,流眼泪,一点也不能打动丈夫的那颗懵懂的心。她渐渐地,差不多要沉入到一种绝望的,无可奈何的悲哀中了。
  站着……叹着……之后,她就推开窗子伸出了头来,想看一看她那从小就欢喜看的夜的天空,想借着星星和月明来解一解心中的愁闷。可是,忽然地,象有一个什么暗号似的,那埋伏在她左右,专门为勾引她而来的,浮荡儿的粗俗的情歌,立时间便四面飘扬起来了。
  最初是一个沙声的唱道:

  十七八岁的娇姐呀——没人瞅啦——
  跪到情哥哥面前——磕响头!……

  梅春姐向窗前唾了一口,把头缩了回来。她觉得这些人都是些卑污,下贱的,太可笑的家伙。也不想想他自家是什么东西!……但悲痛是无情的,她睡不着。她把耳朵轻轻地贴在窗口边,无聊地又想听下去——她是想赶去那快要把她全身都毁灭掉的悲哀:

  哥说:“我的姐姐呀!……
  不怕你膝头骨跪得——浮浮肿,
  额头叩得——没有皮,……
  你呀!——要想情哥……万不依!……”

  接着,又有一个人装着女人的声音唱起来了。这声音,梅春姐一听就知道是那一个身上脏得发霉,还常常佩着一个草香荷包的,小眼睛的独身汉老黄瓜唱的。喉咙尖起来就象那饿伤的猫头鹰一般地叫着:

  姐说:“我的哥呀!……
  你要黄金白银——姐屋里有,……
  要花花绿绿的荷包子——慢慢送得来;……
  你铁打的心儿呀——想转来!……”

  沙声的又唱道:

  哥说:“我的姐呀!……
  不怕你黄金白银——堆齐我的颈,……
  花花绿绿的荷包子——佩满我的身;……
  父母的遗体呀——值千金!……”

  梅春姐越听越觉得下流了;她离开了小窗,准备钻进那洞黑的床上。可是那歌声的尾子,却还是清清楚楚地可以听得出来。尖声的在后面接着:

  姐说:“我的哥呀!……
  我好比深水坝里扳罾——起不得水啦!……
  我好比朽木子塔桥——无人走啦!……
  只要你情哥哥在我桥上过一路身,
  你还在何嗨①——修福积阴功!……”

  ① 何嗨:即哪里的意思。

  沙声的没有再唱了。一阵一阵的嬉笑涌进了梅春姐的小窗,她用被头把耳朵们得绷紧,她暗暗地又使力地唾了两回。她想:“你们能算什么东西呢?癞蛤蟆……”
  然而,痛苦,悲哀,空虚,孤独,……却又是真的。梅春姐她只能够尽量地抑制她自己,她总还满望着丈夫有回心转意的一日。然而这一日要到什么时候才来呢?梅春姐她不能知道。因此,她的痛苦,悲哀,空虚,孤独,……也就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解除。


第二章




  第三年——是梅春姐和丈夫结婚的第三年——的九月,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从南国,从那遥远的天际里,忽然飞来了一把长长的,锐利的剪刀,把全城市和全乡村的妇女们的头发,统统剪下来了。
  这真是一件希奇的,突如其来的事情!……
  当这把长长的,锐利的剪刀,来到这村庄里,第一个落到黄瓜妈的头上的时候,她就浑身发起抖来。她要求道:“好心眼的姑娘们啊!……可怜我吧!我要没有了头发,阎王不会收我的,我要到地狱中去受罪的!……”但,谁听她的呢,一下子就象剪乱麻似地把它剪下来了。当这把剪刀第二个落到麻子婶的头上的时候,她就叫着,嚷着:“剪不得啦!看相的先生说过了的:我的晚景全靠这头发,我要没有头发,我的一家人都要饿死啦!……”但,谁听她的呢,那巴巴头①就象一只乌龟壳似的,随着剪刀落下来了。当这把剪刀第三个快要落到那欢喜擦脸红的柳大娘的头上的时候,她早就藏躲起来了,等到寻了她从黑角落里拖出去,她便一面流泪,一面哀求地:“少,少剪一点儿吧!……没有了头发,我,我要丑死的啦!……”但,谁听她的呢,姑娘们的剪刀是无情的,差不多连根儿都剪下来了。当这无情的,长长的,锐利的剪刀,第四个落到梅春姐的头上来的时候,她就很泰然地,毫不犹疑地挺身迎了上来,她对着拿剪刀的姑娘们说:

  ① 巴巴头:湖南话,即女人梳发髻的头。

  “剪掉它吧,剪吧!反正我有这东西和没有这东西是一样的。我是永远也看不见太阳的人!我要它有什么用呢?……”
  一切妇女们的头发都剪下来了,一切妇女们都伤心地痛哭着:黄瓜妈哭着,——她怕阎王不肯收她!麻子婶哭着,——她怕年老时要饿饭!柳大娘哭着,她怕她的情人不爱她!抛弃她!……
  一切老头子们都夹七夹八地跟在中间摇头,叹气:
  “不得了的!不得了的!……盘古开天以来女人就应该有头发的。没有了头发女人要变的,世界要变的!……”
  只有梅春姐,她似乎与别的人不同。她没有把头发看到那般重要。因为,她的心已经快要给丈夫折磨死了,她已经永远望不到丈夫的回心转意的那一天了。她想:“变啊!你这鬼世界啊,你就快些变吧!反正我是一个没有用了的人,我的日子一半已经埋到土中去了!……”


  真鬼气,真是希奇的事情!……世界就是这么真正地,糊里糊涂地变起来了。从那一天——那剪掉头发的一天起,村子里就开始变得不太平不安静起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来一些人(本村子里的也有),穿长衣的,穿短衣的,不分睛雨,不分日夜地在村子里穿来穿去。手里拿着各种各色的花样的东西,口里说着一些使人听不懂的新鲜的话。……
  真鬼气,真是希奇的事情!……
  丈夫陈德隆也开始变起来了。他变得比从前更加粗暴,更加凶狠了。他从楼板上摸出了一把发锈的丈把长的梭镖来,他把它磨得光光的。他说:他要去入一个什么会去,而那个会是可以使他发财的;将来可以不做事情有饭吃,有钱用,并且还可以打牌,赌钱。……
  梅春姐始终不明白这是怎样一回事情。当她看见丈夫把那把发锈的梭镖磨得放光了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不知不觉地害怕起来;她怕她要用那梭镖将她刺死!并且他的那两条带着红光的视线,还不时地,象一支火箭似地直射着她,好象要将她吸到那螃蟹形的眼睛里去,射死她,烧死她似的。梅春姐不禁的发起抖来了。

  “不要到外边去的!知道吗?”丈夫把那梭镖靠在怀抱里,用手卷着袖子。“我要到会中去了!……不,也许还要到旁的地方去。夜晚,你早些关门,这两天外边的风气不很好!……”
  梅春姐用了一种顺从的,恐惧的,而又包含着憎恨的眼光回答了他。
  她当真除了饮牛、饲鸡和上菜园以外,整整地三天没有出头门一步。
  可是,到了第四天早晨,不知道还是因了丈夫的久不回来呢?还是因了自己的哀愁抑制不住呢?还是因了秋晴的困倦呢?还是因了另一种环境的或者是好奇的原因的驱使呢?……使她下了决心地要跑到外边走一回。她从板壁上取下一把草叉来,用毛巾将剪发的头包了一下,顺便到自己的草场中去叉两捆稻草来做引火柴。
  荒原,仍旧是去年的,前年的荒原;村子,仍旧是去年的,前年的村子;不过是多了一些往来的,不认识的人,不过是多了一些飘扬的,花花绿绿的旗帜。……
  在那原先的,住关帝爷爷的大庙里,还多了一座新开办的,读洋书的学堂。
  梅春姐缓步地穿过一条狭小的田塍。在她的眼睛里,放射着一种新奇的,怀疑的视线。她象一头出洞来找寻食物的耗子似的,东张西望地把这变后的村庄看了好久好久,才又蹒跚地走向自己的草场去。
  稻草象两座小屋子似地堆在那里。在那比较小的一座的旁边,有一个穿长衣的和一个穿短衣的人在谈话。梅春姐没有注意他们。她只举起草叉来叉了两捆,准备拖回家中去。
  “德隆嫂!”
  “谁呀?”
  她回头去:一个年轻的,面孔象用木头刻出来的人望着她,他是麻子婶的大儿子木头壳。
  “德隆哥昨晚回家吗?”
  “没有回来!”梅春姐轻声地应着,一面看了一看那别的一个,用背面向着她的年轻人。
  “唔!前晚还在会里和人家吵了架的,这家伙!……”木头壳沉吟了一声:“一定是到哪里去打牌了,一定的!……”
  梅春姐把稻草都堆在一起,弯腰扎了一扎。……那一个穿长衣的年轻客便向木头壳问了起来:
  “哪一个德隆哥啦?……”
  “就是啦!……就是前晚那一个和你们吵架的,那一个癞子啦”!木头壳向梅春姐微微地盯了一盯:“罗,这一位便是他的癞嫂子,叫梅春姐的!……”
  梅春姐的脸羞得通红的。她的心里深深地恼恨着木头壳;她抬起头来,想拖着草叉就走!
  不自觉地,那个穿长衣的年轻角色,正在打量她的周身。她和他之间的视线,无心地,骤然地接触了一下!
  那一个的白白的,微红的,丰润的面庞上,闪动着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星一般的眼睛!……
  梅春姐老大地吃了一惊,使劲地拖着稻草和稻叉,向家中飞跑!


  陈德隆因为和会中的主脑人吵了架,一连三天都躺在情妇的家里不出来。第四天的中饭时,他足足喝了三斤半酒,听说会中又到了一个新从县里下来的人,又有一桩事情瞒他了,他才跑出去。
  米酒把他的心火燃烧得炽腾起来。他走一步歪一下地向会中奔驰着。他的脑子里装满了那红鼻子会长的敌意的笑容,和那副会长的骇人的,星一般的眼睛。他有心要和他们抬杠。他觉得他们这些人都很瞧不起他,事事都瞒他,而不将他当成自家亲人一般地看待。尤其是副会长的那特别为他们面装成的一副冰凉的面孔,深深地激怒了他那倔强、凶猛的,牛性的内心!
  在经过自己的家门时,他停了一下,吩咐了老婆晚饭时多做一些米。他是打算去和会中人吵一阵就回来的。不是要寻他们的差处,而是发泄自家的心中的愤火!
  有十来个人挤在会场中。当长工出身的红鼻子的老会长,正用一根小竹鞭向人们挥扬着,说着一些听不分明的,时髦的口语。副会长和另一个陌生的,蓄短胡须的人,在写着一张什么东西的字单。
  陈德隆冲到他们的面前了。他故意摆摇他的身子,象一头淘气的、发了疯的蛮牛似地撞到人丛中去!环睁的螃蟹形的眼睛,先向旁人打望了,就开始大声、无礼的喧闹起来:
  “会长!什么事情啦,丢开我?”
  老会长微微地皱下眉头不理他,手中的竹鞭子更加有力地挥扬着。他好象并不曾听见陈德隆的声音似的。又接连地说下去了:
  “……总之,总会花钱,费力,……都是为的我们种田人自己;我们去当两个月兵,就应该尽些心思,尽些力!……”
  陈德隆气起来。他蹒跚地冲过去,夺着老会长的竹鞭,他几乎要打着他的鼻梁了。
  “是装聋吗?聋子吗?……你不会听见我的声音?……”
  老会长的鼻子火一般地燃烧起来!他战声地,咬着牙关地啤他一口——
  “你这瘟神!你,你……又来瞎缠么?……”
  “怎么是瞎缠呢?我来寻着你们,就因为你们的心不公平,你们什么事情都瞒着我了!……”
  “瞒你?”老会长浑身战着,他使力地抽出来他的小竹鞭子,挡着陈德隆的胸襟。“你能做什么东西吗?今天这里招兵,你能当兵吗?你能离开野婆娘吗?……”
  “能!”陈德隆顽强地叫着,“只要你们都不瞒着,我是什么都能做的!……”
  “打人,喝酒,摸骨牌,……什么都能做的!”副会长冷声地笑着。他的那一双大的唬人的眼睛,就象魔渊似地吸住了陈德隆的全身。
  陈德隆跳起来了!他奔到副会长的跟前,拳头高高地抬着,他就象一下子要击坏他的对方的头颅似的。他的声音带着沙了:
  “我要挖出你那双漂亮的眼睛来的,你瞧不起老子!不打人,不喝酒,不摸牌!都能行吗?行吗?——”
  人们使力地解开他们。那另一个陌生的,蓄短胡须的人匆匆地跑来拉着陈德隆的手,向他温和地说:
  “朋友,你不要生气啦!行的!……你要愿意,明天就同我们到总会中当兵去!只要你能不喝酒,不摸牌,那都行的啦!……”
  陈德隆的怒火愈加上升起来!他瞅瞅这陌生的人一眼。他并没有问明白去当什么兵,就茫然地答应着。顽强,好胜,拥着他那一颗虚荣的,粗暴的内心!他很有一股蛮牛的性子,他很可以给你犁地,耕田,而你不能将他鞭挞,尤其是不能违拗他的个性而欺侮他!……
  当他的名字被写上那张白白的纸单的时候,他还狠狠地骄矜了一下。他盯着那些有意瞧不起他的人们,他的眼睛更加圆睁着,那就象已经报复了一桩不可解脱的深仇似的。他的心里想:“你们,妈妈的!嘿嘿!瞧瞧老子吧!……你们能算什么东西呢?……”


  太阳走了,黑夜象巨魔似的,张口吞蚀着那莽苍苍的黄昏。在小窗的外边,有无数种失意的秋虫的悲哀的呜咽。
  梅春姐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失神地凝注着那些冰凉了的菜和饭。一盏小洋油灯在她的面前轻盈地摇晃着。她并不一定是等丈夫回来,也不觉得自家的饥饿。在她的脑际里,却盘桓着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摇摇不定的想头。这想头,就象目前的那盏小洋油灯般地摇摇不定。不是哀愁,也不是欢喜。……
  她懒洋洋地站起来,估量丈夫不会再回来了,便把小桌上不曾吃过的菜和饭收拾着,用一块破布头揩了一揩。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的:是夜,一个漫漫的,深长的夜!一个孤零零的,好象永远也得不到光明的,少妇的凄凉的夜!……
  窗外的虫声更加呜咽得悲哀了,它们是有意唤起人们去给它们一把同情的眼泪的。
  梅春姐又慢慢地靠近着小窗,荒原迎给她一阵冰凉般的寒气!那摇摇不定的,错乱的想头,使她无聊地向四周打望了一下: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的。只不过是那班浮荡儿没有闲功夫再来唱情歌了,只不过是在大庙那边多了些花色的灯光的闪烁!
  她微微地把头仰向上方:一块碧蓝色的夜天把清静的、渺茫的世界包罗了。一个弯腰形的,破铜钱般的月亮在云围中爬动着;在它的四面,环绕着一些不可数出的,翡翠也似的星光。
  北斗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那两颗最大的上面长着一些睫毛。一个微红的,丰润的,带笑的面容,在那上方浮动!……
  梅春姐深深地吃了一惊——象白天在草场般地吃了一惊!她觉得一阵迅速的,频频的,可以听得出来的心脏底跳动!她把头儿慢慢地低下来!……在后方,突然地,一个沉重的,有力的破门声音,又将她惊震了!……
  丈夫陈德隆的一双螃蟹形的眼睛现了出来。他的面孔微微地带点怒容,刚强而抑郁!他似乎并不曾喝酒,态度也比较平常缓和了些。
  “你还不曾睡啦!”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梅春姐的肩头,琐着眉毛地说,“明天我要上街了!”
  梅春姐痴呆了好一会功夫。好象有一件什么秘密的私情给丈夫窥破了似的,她的全身轻轻地战着!……一直等她发现了丈夫并没有注意她,而且反比平常和善了些时,才又迟迟地回复道:
  “我——是等你啦!……上街?做什么东西呢?……”
  “不做什么东西!……去当兵,赌气!……要两个多月才回来!……”
  丈夫是真正地没有注意她。他伸手从床上摊开来一张薄薄的被子,他连连地说:他是今天又和会里的人吵了的,所以才赌气地同总会中人当兵去。吃苦,他也得去拚拚来的!……他叫梅春姐早些陪他睡了,明天好同他收拾一些随便的行囊,就同他们当兵去。
  梅春姐是等他睡过之后,又站了好久好久,才吹灯上床的。她好象并不曾听见丈夫的话,她是深深地憎恨了这无情的,冷酷的,粗野的丈夫。当夜深时,她本分地给他蹂躏了她的身子之后,她的心里会忽然生出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希奇的反响来:“为什么呢?我要这样永远受着他的折磨呢?我,我,……”这种反响愈来愈严厉,愈来愈把她的心弄得不安起来!
  她频频地向黑暗中凝眸着;那一双星一般,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便又轻轻地,悄悄地,在她的面前浮动起来了。她想:“真是希奇!虽然只一回平常的见面,但那个人实在象在哪里见过来的!……”不过,随时她又:“唉!我为什么要想这些事情呢?我为什么要想这些事情呢?唉!唉!……实在地,那双鬼眼睛真在哪里见过来的!”
  她向黑暗里小心地,战动地望望那睡得同猪一般的丈夫。忽然,她又被另一种可怕的想头牵连着。丈夫的那把磨得放亮了的梭镖,好象一道冷冰冰的电光似的,只在她的面前不住地摇晃,一双环睁的螃蟹形的眼睛,火一般地向她燃烧着!……
  在耳边,四公公和李六伯伯们的频频的赞叹声又起来了:“好一个贤德的妇人啊!……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
  梅春姐是怎样地觉得她的心在慢慢地裂开!裂成了两边,四块!裂成了许多许多的碎片!……
  她悲哀地,沉痛地又合上她的眼睛。她深沉地想了:她还是要保持那过往的光荣的。她不能让这些无聊的,漆一般的想头把她的洁白的身名涂坏。在无论怎样的情形之下,不管那双眼睛是如何撩人,她还是决心不再和他碰头的为妙。


  事情是往往要出人意料之外的。
  譬如说:一头耗子想要躲避一只猎,它是一定要想尽它的方法的。或者是终天守在洞里。或者打听到猫不在家时才出去,或者是老远地听到猫来了就逃!……在耗子本身看来,这也许是一种比较安全的方法吧。但,不对;我们却常常可以看到一个耗子被抓到猫的口中。不仅是不能躲避,就是连怎样才会被抓到猫口中的,它都不知道。
  梅春姐就正是一头这样的耗子,湖里湖涂地被抓到猫的口中。
  她想是想得很好的。当丈夫叮咛了她一番匆匆离家之后,她就终天关在家里不出门。牛在家中饮,鸡在家中喂,……连菜园,连上村下村的邻舍都不轻跨一步,这总该不会遇见那双撩人的眼睛吧!——她自己想——但,不对!事情是往往要出人意料之外的。水缸中没有水了,她得上湖滨去挑水来;引火柴烧完了,她得上草场拖草去;夜晚鸡没有回笼,她得去寻鸡;牛粪堆满了牛栏,她得将它倾到外面的肥料沟中去!……
  这一些琐细的事物,总象苍蝇叮食物似地叮着梅春姐,要摆也摆脱不开。做完一件又来一件,而且,每一件事都是要跑到外面去才做得成功的。一跑出去,她就常常要遇见那个鬼人,那一双只有鬼才有的撩人的眼睛!……
  梅春姐会因此而感到沉重的不安。越不安事情就越多,事情越多就越要跑出去,越要跑出去就越要遇见那一个鬼人和那一双鬼眼。
  谁知道呢?那一个鬼人是不是也在故意地到处阻拦她呢?
  有几次,她是只跑到一半路就打了转身的;有几次她是绕着另一条小道而回的。……她一见到他,一见那双鬼眼,她的心就要频频地,不安地击动着。
  她开始觉得她的世界慢慢地狭小起来了。她简直不能出门。好象她的周围已经没有了其他的人物,好象全村子,全世界都早经沉没了似的。她的眼睛里只能看到一个人,只能看到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撩人的,星一般的眼睛!
  她的四围站满了那一个人,她的四围闪动着那一双眼睛!
  又有一次,——也许是她回避和他碰头的最后一次吧,——梅春姐去挑水时,突然地,给他在湖滨拦住了。他穿的是一件灰布的夹长衫,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细长的鞭子。他满面笑容地望着梅春姐装了一个拦鸡鹅般的手势,将梅春姐拦在湖边。
  微风舞着他的长长的黑发,他的一排雪白的牙齿同眼睛一样撩人地咬着那红润的下唇。他说:
  “德隆嫂!为什么啦,你一见到我就逃?你……?”
  梅春姐轻轻地把小水桶卸下了肩头,背转身来,低低地望着那水中的自己的阴影。她的面孔突然地红到耳根。她的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了。她不知所措地,忸怩地,颤声地回道:
  “我——不认得……先生呀!……”
  “不认得?我姓黄啦!……我是会中的副会长,我就在那大庙里教书的啦。你不是在草场中见过我的吗?……”
  一阵风从梅春姐的侧面吹过来,把她那轻得使人听不出的来回声拂走了。
  “也许你忘记了!……不过,你为什么事情要怕我呢?”
  “我没有怕先生。”
  “没有怕?好的!那么,我就改一天到你家中来玩吧!我和德隆哥很好,他回来了,我一定要来看他的。……”
  梅春姐一直等他舞着那条细长的鞭子,跑了好远好远了,才深深叹了一声,挑水回家去。
  这之后,黄先生就常常要跑到梅春姐的家中来,梅春姐也就不能再象耗子怕猫般地那样怕他了。虽然是丈夫不在家,虽然她还时常提防着村邻们的非议,而他呢?有时是一个人来,有时候就带着麻子婶家的木头壳,和一些会中的小家伙。……
  他还时时向梅春姐说着一些关于女人们的开通不过的话语,他还时时向梅春姐讲着一些关于女人们的新奇不过的故事。
  梅春姐的脑子渐渐地糊里糊涂起来,梅春姐的决心渐渐地烟消云散了起来!……
  于是,一头美丽、温柔的耗子,就这样轻轻、悄悄地,被抓到了猫儿的口中。


  这事情,就发生在一个黑暗的,苍茫的午夜。
  梅春姐正为着一些村邻们的无谓的谣言而忧烦着,她已经整整地三宵不曾安静了。她的心里,就象一团迷雾般地朦胧起来。她想不清人们为什么要将她的声名说得那样难堪而污秽,她是实在不曾和人们有过什么卑微、下贱的行为的。她很能够矜持她自己。她可以排除邪恶的人们的诱惑,她可以抑制自家的奔放的感情。而人们毕竟不能原谅她,毕竟要造谣污秽她,并且在夜深人静时,还常来壁前壁后偷盗般地梭巡她。这真是太使梅春姐感到抑郁而伤心的了。
  十月的荒原,就象有严冬那样的冰寒了。很少有几声垂毙的虫们的哀叫,透过了小窗来,钻进到梅春姐的繁乱的心情里。她懒洋洋地靠着窗门,看那壁隙的微风将油灯轻轻吹灭。疲劳困倦,……慢慢地,将她推到了那洞黑的床前。
  一个窸窸窣窣的,低微的,剥啄的声音,把她惊悸了!
  小窗门微微地启开着。一个黑色的,庞大的东西,慢慢地由窗口向里边爬!爬!……
  梅春姐的全身都骇得冰凉了。她的牙门磕着!她几乎哑声地呼喊了起来!
  黑色的东西摸到她的跟前了——是一个人。一个穿长袍子的,非常熟识的身材的人。梅春姐的心中慌忙着,击着,跳着……象耗子被抓到了猫儿口中般地颤栗起来!
  “吓吗?……”那个人伸手摸着了她的肩头,——一股麻麻的火一般的热力,透过她的冰凉的身子。她嘶声地,抖战地推开他:
  “黄,黄……你……你……唉!你……”
  “我是……梅春姐,你,平静些吧!……我平常……”
  “轻声些!……你……唉!……你不要害我的!……”
  “不要紧的!……现时已经不比从前了!……你安静些吧!……”
  梅春姐挣扎地摆下他的手来,她为那过度的惊惶而痴呆着。她的被眼泪淋湿着的身子紧紧地缩成了一团,她的心里更加慌忙地冲击着!
  黄,象一只狼般地再度地奔向她来,梅春姐已经无法能推开他了。为了那些壁前壁后的梭巡人的耳目,她幽幽地,悲抑地,向他哀求道:
  “你去,……去!……那边……菜园,林子里,我来。……”
  “真的吗?”
  “真的!……”
  黄,就象一只矫捷的壁虎般的,向窗门翻走了。
  外边黑得伸手看不见自家的拳头,梅春姐的心就象快要被人家分裂般地彷徨,创痛着!她推开了里房门,向着左方,那菜园的看不清的林子里踌躇着:“天啦!这样的怕人啦,我去不去呢?我,我将?……”
  她站在那里惊疑了好久好久,她还不能决断她的适当的行踪。黄遗留下来的热力,就象火一般地传到她的繁乱的心里,渐渐地翻腾了起来!
  她犹疑,焦虑着!她的脚,会茫然地,慢慢地,象着魔般地不由她的主持了!它踏着那茅丛丛的园中的小路,它把她发疯般地高高低低地载向那林子边前!……
  “假如我要遇见了邻人?……”她突然地惊惧着!她停住了,就好象已经在她的面前发现了一个万丈深长的山涧似的。她把头向周围的黑暗中张望一下,扪了一扪心,然后又昏昏沉沉地,奔到林子里去了。
  一个黑黑的,突如其来的东西拖着她的手,她的全身痉挛着!
  “这里!——”
  “我,黄,……”
  “不做声!——”
  他轻轻将她搂抱起来,他紧紧地贴着她的脸!当他吻到了她的那乾热的嘴唇的时候,便一切都消失在那无涯的黑暗和冷静的寒风中了!……


第三章




  传言象一团污浊的浓雾般的,将全村迷漫着。
  五七个妇人:黄瓜妈、麻子婶、柳大娘,还有两个年轻的闺女、小媳妇,又在湖滨的洗衣基石上碰头了。
  她们曲曲折折地谈着这桩新奇的,暧昧的事情。
  在她们的后面,有三个老头子:白发的四公公,烂眼睛的李六伯伯,和精神健壮的关胡子。他们在那坟堆上抽烟,谈世事,他们向着太阳扪老虱婆。
  柳大娘的双颊涂得火一般地通红了,她也想叫会中的副会长和有资格的人们看上她。她妖媚地朝那三个老东西唾了一口,又开始谈起她那还不曾谈完的故事:
  “老黄瓜,他说,……”
  “说什么呀?下流的,不要脸的家伙!……”黄瓜妈气起来。
  “他说,……哼!他还比我们下流百倍呢!”柳大娘冷声地笑道。“他还夜夜去梅春姐家的壁前壁后偷看他们的!……他说:‘有一天,我伏在菜园的后边!……’听呀,麻子婶!……‘我很小心地望着她家的窗子,一个黑色的东西向里边爬!爬!……随后,又爬出来了。随后又有一个跟在那个的后边,摸到菜园中的林子里来了。我专神地一看:哼!你说是谁啦?……就是——梅春姐和那有一双漂亮眼睛的黄!……’他说:‘唔!是的,副会长,’……”
  黄瓜妈的脸色气得发白了,麻子婶笑着。
  “我要打死那下流的东西的!……”黄瓜妈的眼泪都气出来了。
  在远方,在那大庙的会场那边,有一群人向这湖滨走来了。似乎有人在吵骂着,又似乎已经打了起来。
  柳大娘用手遮着额头望着,她吃惊地竖起她的眉头:
  “麻子婶!你家的木头壳和老黄瓜打架啦!”
  “打架?不会的!……”麻子婶应着,望着,“我家木头壳他很好!……”
  打架的人渐渐地走了近来。
  “该死的!……”麻子婶跳起来了。她是怎样地看见她的木头壳被老黄瓜踏在脚下揍拳头,又是怎样地看见人们将他们排解着!……
  麻子婶连衣都不顾地跑上前去。欢喜看热闹的,洗衣的妇人们和坟堆上的老头子们也都围上来了。
  “我要打死你这狗头壳的,你妈的!你给副会长拉皮条!我,我……”老黄瓜的小眼睛陕着,他连草香荷包都被震落下来了。“我明天就要上街去告诉陈灯笼的!……”
  “我操你的妈妈!我给你的妈妈拉皮条呢!你看见了?……我操你的妈妈!……”木头壳将一颗血淋的牙齿吐在手里,他哭着,面孔就更加象木头刻出来的。“你自己吊不到膀子,你对你的祖宗发醋劲!我操你的妈妈!……”
  麻子婶冲过去,她拖着老黄瓜的手,不顾性命地咬将起来!黄瓜妈浑身战着,她夹在人们中间喊天,求菩萨!……
  人们乌七八嘈地围成一团了。
  李六伯伯和四公公们从旁边长长地叹道:
  “我们老早就说过了的!不得了的!女人们没有了头发要变的,世界要变的!……”
  “变的?还早呢!……”关胡子摸着那几根灰白胡须,象蛮懂的神气,说,“利害的变动还在后头啊!……”
  “后头?……”四公公的心痛起来了,“走吧!没有什么东西好看的了!走!……”
  三个人雁一般地伸着颈子,离开着那些混乱的人群,向村中蹒跚地走着!


  为着那痛苦的悔恨而哭泣,梅春姐整整地好些天不曾出头门。黄已经有三夜不来了,来时他也不曾和她说过多些话。就好象她已经陷入到一个深沉的,污秽的泥坑里了似的,她的身子,洗都洗不干净了。她知道全村的人都怎样地在议论她;她也知道自家的痛苦,陷入了如何的不能解脱的境地;她更知道丈夫的那双圆睁的眼睛和磨得发亮了的梭镖,是绝对不会饶她的!……
  好象身子不是她自己的身子了,好象有人在她的身子上作过什么特殊的标记。她简直连挑水都不敢上湖滨。
  她躲着。或者是;她连躲都躲不起来了。
  “我就是这样地将自家毁掉吗?……但,不能呀!”她想着“我总得要他和我想一个办法的!……”
  这一夜,有一些些月亮。梅春姐还不曾吹灯上床,木头壳便跑来敲她的房门了。
  他的脸肿了起来,青一块,紫一块。他说:“梅春姐!你们的事情很不好!我今天和老黄瓜打了起来!他要上街告诉陈德隆去。副会长叫我来,他在湖滨的荒洲上等你!……”
  “他怎么不来呢?”
  “他不来!”
  “天哪!……”梅春姐的牙齿磕了起来。她的身子一阵烧,一阵冷!提起了陈德隆,她的眼睛就发黑,她就看见那磨得放亮的梭镖和那通红的眼睛!……
  熄了灯光。她一步高一步低地跟他走着。突然地,她站住了:
  “假如老黄瓜他到这里来抓我们呢?……”
  “不会的,老黄瓜给他的妈妈关起来了。”木头壳安她的心说。
  湖水起着细细的波涛,溶浴在模湖的月光里。并且水岸好象已经退下了许多,将一条小船横浅在泥泞的倾坡上。
  木头壳将梅春姐拉上船艘,自己用膝骨将船头推下了,便跳将上来,撑篙子,横功过那细细的波涛,向荒洲驶去。
  梅春姐正正地凝注着那荒洲。小船也慢慢地离近了。当她看见了站在那割断了的芦草根中的黄底阴影的时候,她便陡然地用了一种憎恨的,象欲报复着他给予她的侮辱一般的目光,向他牢牢地盯过一下!她的眼泪就开始将她的视线朦胧起来。羞耻,悔恨和欢欣,将她的全身燃烧着。
  黄走近岸边来拉起她了。木头壳就停着在小船中等他们。他们走着,走着,……不作声。脚踏着芦苇的根子,吱吱地响。
  突然地,在一个比较平铺一点的芦苇根中,他们站住了。他说:
  “冷吗?……梅春姐!怎么办啦?你的打算……”
  “打算?……”梅春姐的声音就象要变成了眼泪般的,她紧紧地拉着他的手。“我简直不能出门!他们把我那一向都很清白的名誉,象用牛屎、糠头灰糊壁一般的,糊得一塌糊涂了。他们还要去告诉我的丈夫!……”
  黄拉着她坐下来了,他昂头望着那片冷冰冰的夜天。在地上,发散着一种腐芦苇,和湿润的泥泞底气味。
  “并且,你……”她说,“你也不肯替我想一个办法的,你三天都不来了!……”
  黄长长地叹着,手里摸着一根芦草根子,声音气起来:
  “这地方太不开通了!他妈的!太黑暗了,简直什么都做不开。”
  “怎么办呢?做不开?……”她沮丧地,悲哀地几乎哭起来了。
  “会长太弱,什么都推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村中人又不开通!……梅春姐,我想走!……”
  “走?你到哪里去呢?……”梅春姐战着,硬着她的喉咙:“我要被他的梭镖刺死啦!我……”
  “不,我想和你一同走!”
  “一同走?到哪里去呢?我的天哪!……”
  “到镇上的区中去!我和总会里人说了的。”
  “镇上?”
  “是的!我想,明天就走。那里也有你们的会,你也可以去入会的。”
  梅春姐不做声,她用手扪着脸,她的头低低地垂着。
  “怎么,又哭吗?”他把手中的产草根子抛了。
  半晌,她深深地叹着,将头仰向那上方的夜天:
  “总之,唉!我是被你害了!……我初见你时,你那双鬼眼睛……你看:就象那星一般地照到我的心里。现在,唉!……我假如不同你走……总之,随你吧!横直我的命交了你的;……”
  黄紧紧地抱过她的头来,他轻轻地抚摸着。他说:
  “那么,你明天就早一些来罗!下午我在庙中等你,你只要带两身换洗的衣服。”
  梅春姐还不及回他的话,在后方,木头壳叫了:
  “你们还不走啦?冷哩!……”
  “好,你就明天早些来吧!”他重复地说。
  月亮已经拥入到一片云墨中了。在天空,只有几颗巨大的寒星,水晶般地频频地闪烁。


  老黄瓜一夜不曾合眼睛,他恨恨地咬着牙齿。手上被麻子婶咬掉一块皮的地方还包扎着。房门锁了,后门锁了,连窗门都加了一个反闩。母亲还是足足地骂了他一更天才睡着。
  他睁着小眼睛望着黑暗,他的脑筋里想起了一切挖苦人,侮辱人,激怒人的话;他是想用这些话到街上去激动那癞子陈灯笼的。并且他还想好了如何避免陈灯笼疑心他吃醋,如何才能够使陈灯笼看出他的那真正的同情心和帮忙心来。
  天还只有一丝丝亮,他就爬起来了。偷儿般地将房门扳了一下,扳不开!小窗门牢牢地反闩着。他用了全身的吃奶子的力,将窗栏杆敲折一块,反手将窗门撬开,爬出去。
  初冬的早晨的寒气,象一根坚硬而波动的铁丝般的,钻着他的身子,他的全身起着一层鸡皮疙瘩。他用脏污的袖子揩了一揩干枯的眼粪,拔着腿子向街上飞奔!
  十多里路,他连停都不停地一口气跑到了。
  不是醋劲,是真正的同情心和帮忙心!
  陈德隆的样子很难看,是吃不住营中的苦呢?还是挂记着家中的妻子呢?当老黄瓜费了很大的功夫问到他的营前的时候,他就那么闷闷地非常不安。他肩着一根梭镖,和另一个背洋枪的人站在营门口。
  老黄瓜老远地打着唿哨,招呼着陈灯笼,他不敢冒然地冲到营门去。
  “你吗,老黄瓜?”陈德隆吃惊地睁着他的螃蟹眼,和那背洋枪的说了一些什么话,就飞一般跑来了。他头上的一顶蓝帽子几乎压到了眉毛。“上街来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专门来看看你的!”老黄瓜态度悠闲地说。
  “看看我?”
  “是的!”
  “唉!老黄瓜!……”陈德隆阴郁起来。“妈的!真吃苦,没有酒,没有烟!还天天操练!……我总想销了差回家来!……”
  “回家来?……”老黄瓜微微地笑着,“我看你还是在这里的好些呢!有吃,有穿!……”
  “吃,妈的,糙米饭!穿?罗,就是这样的粗布!”
  “好!”老黄瓜更进一步地笑着,微微地露出点儿意思来。“衣裳很好,不过帽子的颜色还深了点儿!”
  “怎么?”
  “没有怎么!”他阴险地,照着他的预定的计划又进一层地挖苦着,“顶好还再绿一点儿!”
  陈德隆的眼睛突然地瞪得通红了,就好象两枝火箭般地直射着老黄瓜。他的声音急着,战着:
  “我的老婆偷人吗?……”
  “没有!……”老黄瓜不紧不松地,他想把那牛一般的陈灯笼再深深地激怒一下,“她只和会中副会长黄有一点儿小小的往来,那不能算她的过错……”
  “真的么?”
  “假的!——”
  忽然间,老黄瓜觉得他的一切计划都已经逐步通行了,便立时庄重了他的脸膛,满是同情心地说:
  “我看你还是快些回家吧!哼!……那狗人的木头壳给他们拉皮条。那鬼眼睛的副会长,还兴高采烈地在村中穿来穿去!……是我实在替你不平了,才和他们打起来的!罗,你看:这只手!……我今天一早上就爬了起来!……”
  陈德隆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呆呆地望着那高处,……那不可及的云片和火一般的太阳光。随即他又低下来了。他把梭镖使力地插在坚硬的地上,约半尺来深。他将它摇着,摇着!……一会儿又抽出来,一会儿又重新插起了,就好象要试试那梭镖能插人插得多深的一般。他的牙齿象在嚼着一把什么大砂子,喳喳地响着!一会儿他又向地上疯狂地吐起唾沫来,一会儿他又笑着!……
  老黄瓜觉得陈德隆已经是怎样地怒得不可开交了,并且庆幸自家的心思已经完全达到。
  连那个老远地背着洋枪的人,都不知道陈德隆在玩些什么鬼!
  突然地,陈德隆象一匹熊般地向老黄瓜冲去!猛不提防地在他的颊上批一下!——
  “去罢!老子明白,妈的,你也不是好家伙!……”
  老黄瓜满怀的冤枉。他是很知道陈灯笼有一把蛮力的,他不敢再吃眼前亏地飞奔着。一面恨恨地朝陈灯笼抛来两句遮羞的,报复般的话:
  “不信吗?我操你的妈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这鬼癞子总有一天会晓得你祖宗的好意的!”
  午饭的号声吹了,陈德隆打定了主意,提着梭镖,匆匆地走着。在营门口,已经又有了新来替代他们的岗位的人。


  梅春姐满怀着恐怖与悲伤。是舍不得离开家中呢?还是惧怕着什么灾祸的来临呢?当木头壳跑来通知她三点钟就要起行的时候,她简直慌的手忙脚乱了。
  “天啦!我怎么的好呢?怎么好呢?天啦!……”
  她伸手到破箱子里去摸,霉陈腐旧的衣裳统统摸出来了。她在床前头翻了一阵,床后头又翻了一阵,她实在不知她应该翻些什么东西。
  “天啦!我怎么好呢?……”
  满床的旧衣服,满地的旧衣服。木头壳又跑来催她了:三点钟过了好些分钟。
  她胡乱地包成一个小包袱。她跑到牛栏去瞧了一瞧那条饿瘦的牛,又跑到鸡笼去将鸡招呼一下,厨房、菜园、家用品和农具——满腔的酸泪与惜别的悲哀!
  衣包重,脚步重,头低低地垂着!……在门口,突然而来地——丈夫的一双圆睁的螃蟹形的眼睛放着红光!一个冒着热气的癞痢头!一副膨胀的面庞和冷冰冰的凶狞的微笑!……
  梅春姐的全身发着抖。一股难堪的,因他的奔跑而生的汗臭和灰泥臭,直扑到她的鼻孔中来。衣包被震落在地下!
  丈夫装得非常和蔼的靠近她的身边,他弯腰拾起她的包袱。
  “回娘家吗?我特别跑回送你的行的!……来啦!先烧点儿东西我吃了,我们再去吧!……”
  就象一头老鹰抓一只小鸡般的,梅春姐在他粗黑的手中战栗着——轻轻地被抓到了房中。他坐在一张小凳子上面,失神地玩弄着一件由地上捡上来的霉污的衣服,吩咐着梅春姐给他烧点吃的东西。
  外边非常阴暗。是黄昏的到来呢?是要下雨呢?还是梅春姐眼睛放花呢?……她偷偷地看着陈德隆喝着她烧给他的米汤饭,就好象在云里雾里的一般。她看着全屋子,全厨房,都团团地旋转着!她不能支持地战栗了好几阵!
  木头壳第三次催她时,只看到陈德隆的半边脑袋就飞逃了。
  他站起身来,揩了一揩嘴边的残液,走近到她的畏缩的,象一头小羊遇见狼般的战栗的身子。
  “现在,”他说,“‘贤德的妇人’!告诉我吧!你的娘家的人都死尽了,你为什么又突然想起要回娘家的呢?……”
  梅春姐用手防护着头,紧紧地缩着她的身子。她不作声,不作声!……突然地——她是怎样地看见陈德隆举起一只熊掌般的大手,猛然地向她击去!她的头,象一只沉重的铁锤般地碰在门上。她的眼睛发着黑,身子象螺丝钉似地旋了一个圈圈,倒在地上。
  整个的世界山一般地压着她!耳边的雷声轰轰地响着!
  陈德隆又继续在她的胸前加擂了几下!
  她躺着,躺着!……五分钟,十分钟。不,也许还久长一点。她终于苏醒了来。她的身子象置放在烈火中燃烧般发痛疼着!她的脑袋,象炸裂般地昏沉起来!一块湿湿的膏糊般的流汁,渐渐地凝固着她那青肿了的头颅。
  仿佛,她还能听得清楚:堂屋中满是嘈杂的人声。丈夫是怎样地在和会中人家吵骂着,又怎样地和人家打了起来,她不能看。她的身子,不知道被什么人抬起来,放置在一块冰凉的木板上。随后又轻轻地摇摆着,走着!……一直到荒原中好远好远了,丈夫的那疯狂得发哑的,不断和人家的争闹,还可以清清晰晰地传到那伤坏的梅春姐的耳中。
  “……我要到区中去告你们的!……我要到总会中去告你们的!你们将她抬走!……我操你们的八百代!……”


  区中的正会长,是一个十分壮健而和蔼的人。他有两只炯炯光光的眼,和一双高高的颧骨。他说起话来,声音响亮。一副非常亲切的笑容,挂在他的那宽厚的嘴唇上。
  “你到底怎样呢?”他说。一面用手拍拍那愤慨得象疯牛一般了的陈德隆。“现在,关于你老婆的事情,我们是不能管的,你要找回她,我就带你到她们的会中去!……”
  “去,妈的!”陈德隆叫道,“我是什么都不怕的,我非和她们拚拚不可!”
  “你不会赢的!”正会长又真心地劝道,“你的理少!……”
  “她们的理在哪里呢?我不怕她们!”
  “好,走吧!”
  镇上,陈德隆是常常到的。但今天,他似乎觉得生疏起来了。他看看那些街旁的房屋,他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都似乎与平常不同了,都似乎已经摇晃起来了,都似乎在对他作一种难堪的,不可容忍的深深的嘲讽。
  “嘿嘿!你这乌龟!”
  “嘿嘿!你连老婆管不了的,假装刚强的,愚笨的家伙!”
  陈德隆的心火一阵阵地冒上来,头上直流着细细的汗珠子。他觉得他走的不是冬季的,冷冰冰的街道,而是六月的,布满了火一般的太阳光的荒原!他热,热!……
  他是什么事情都不曾落过人家的下风的。在村中,他是唯一有名的刚强的男子。而目前,他半世的威风,眼瞪瞪地就要丧在这一回事情的里面了。他紧紧地捏着他那毛蟹爪般的拳头,他的心中频频的冲击着。
  “我非和她们拚拚不可!我不怕她们的!我寻着她,刺死她!寻着他,挖出他的那双漂亮的眼睛!我看她们将我怎么办?……”
  正会长在一个庙门前头停住着。他又露了一露他那非常亲切的笑容。
  “现在,你站在这里!”他说,“我看她们里面有没有主持的人来?”
  陈德隆牢牢地盯着庙门,盯着那挂着的长长的木板。那木板上面的字,他都能认识,他将它念了无数遍。
  一个老妈妈跑出来,将他带到一个从前供菩萨的殿堂里。
  正会长和一个青年的,卷发的,漂亮的女人坐在那里。另一群也是短发的,剪成各种各式的头样的妇人,在她们的两边围观着。
  “你叫陈德隆吗?”那漂亮的女人间。她的头发卷得象一丛小勾藤似的。
  “是!”陈德隆应着。他的心火不能按耐地燃烧了好几次。他瞪着那通红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她们。
  “告诉我,陈德隆!”那漂亮女人板起了她的粉红的面孔,又问,“现在,你跑来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我要我的老婆的。”
  “你要你的老婆?……你懂得我们这里规章吗?”
  “不懂得!……她偷了人,丢了我的脸,我是要将她领回教训的。”
  “好!幸亏你还不懂得。你要懂得了时,你还会将她活埋掉呢!你把她打的头浮眼肿了,你还来……”
  “她是我的老婆啦!”陈德隆截断了她的话头叫着。
  “别提她是你的老婆吧!”那女人气冲冲地站起来了,“告诉你!你的老婆爱上了旁的人了,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们这里的规章是这样:女人爱谁就同谁住。并且还不能打她,骂她,折磨她!……前晚的事情,我们饶了你,是因为你不懂得。现在,你去吧!她已经不是你的老婆了。她是我们这里的人了。她在我们这里养伤,养好了我们自己教她回去。”
  “真的吗?”
  “真的!”
  “我要是将她杀了呢?”
  “你敢?我们抓到了剥你的皮!”
  “好!”
  陈德隆一言不发,回转身子就走。他的脚步沉重地踏着台阶,他的牙齿喳喳响着,他的眼睛里放着那可怕的红光!
  在后面,妇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了!正会长老远老远地追着他,叫他的名字:
  “陈德隆——陈德隆——”
  他不回头,也不响,脚步更加使力地走着。过了街口,过了桥头,他的耳朵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在堤前,他坐下了。
  他定神地看着天,看着地,看着那土地庙旁边的一截枯腐了的白杨树的身干……
  突然地,他走过去,使力的一拳——把白杨身干打穿一个大洞!


  老黄瓜很扫兴。副会长走了,梅春姐走了,而陈灯笼又不肯将他当知心人看待。他去找陈灯笼几次,陈灯笼都不在家。就连那野婆娘们的家中都不去了。
  “妈的!真倒运!”
  今天,他听说陈灯笼回来了,并且在找人卖牛,卖鸡,卖家中的用品和农具;他特地跑来看他的。
  陈灯笼满脸笑容地在打衣包。他说:
  “来,朋友!晚间到我家来喝酒吧!我要出门啦!……”
  “出门?”
  “嗳。”
  “还有谁来呢?”
  “不,就是我们两个人,喝杯米酒。”
  “好的!好的!”老黄瓜走了几步,心里想道:“不错,妈的!还是好朋友,还是知心人!不请旁人,单请我!……”
  夜间——
  陈灯笼把小桌子架在堂屋中间,点着小油灯,一缸酒,五大碗热烘烘的鸡肉。
  老黄瓜奇怪起来:
  “陈灯笼,你为什么弄这多的鸡肉呢?”
  “卖不脱,自己杀了它。来,我们喝酒吧!”陈灯笼斟给他一大杯酒。
  “你到哪里去呢?”
  “做生意去!……不多谈它,喝酒吧!”
  老黄瓜的心里更加奇怪起来。他看看陈灯笼好象并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喝一大碗一大碗的冷茶。吃鸡,好象连骨子都不愿意吐般地横吞着。他的光头上的青筋凸着!他的眼睛里放着血红血红的红光!……
  “嗳!这又是一回怎样的事情呢?嗳!……”老黄瓜一边嚼着鸡肉一边想。
  只在一刻刻功夫中,一缸酒已经只剩了一点儿边边了。
  老黄瓜的视线模模糊糊起来。他是很不会喝酒的人,他给陈灯笼三杯五杯地,便灌得熏熏大醉了。
  然而,一件心事,那就象一股不能抑制的蒸气般的,跟着米酒的冲力面翻腾上来了。
  “陈灯笼!”
  “怎么?”
  “她,……她们呢?……”他更加模模糊糊起来。小灯光变成无数团火花飞动着。
  “谁呀?”
  “梅——梅春姐……和黄?——”
  “管她呢,老黄瓜!”陈灯笼似乎在笑着,“男子汉,大丈夫,老婆只能当洗脚水,泼了一盆又来一盆!随她们吧,老黄瓜!”
  “对的,对……的!……”老黄瓜的身子渐渐地倒下来了。“陈——灯——笼!……你的蛮……蛮……对!……”
  陈德隆站起身来。
  “怎么,老黄瓜?……”他走来将他的身子踢了一脚,就象踢着一团烂棉花般的,老黄瓜滚到门弯中去了。
  陈德笼用了一种迅速的,矫猿般的动作,将桌子轻轻搬开,将那磨得发亮的梭镖,从床头取出。将梭镖头拨下,用纸张包好,插在胸襟内。又将梭镖棍子当扁担,挑起了衣包来,开开门,向荒原中走去!……
  银霜散布着夜的荒原。象那哭丧似的,哀叫的虫声,几乎完全绝踪了。月亮圆滑地从云围溜过,星星环绕在那泛滥的天河旁边,频频地(目夹)眼。
  陈德隆踏着大步地向镇上奔来。寒气掀起了他的酒意,使他更加倔强而凶猛了。一种沉重的杀机涌上他的心头。他的牙齿切得喳喳地响了!好象那黄的星一般的眼睛,好象那老婆的变节的身子与剪发的头颅,就停在他的前面般的,放出来一团团烈火,将他的灵魂燃烧着!
  完全沉没在夜的风寒中的街镇,展向他的前面了。他在那桥头前停了一停,均匀了一回心头的喘息,酒意朦胧地,就开始进到街中了。他找寻她们的方向。
  一道矮矮的垣墙,把一个狭巷中的低低的平屋包围了。陈德隆在那里停着。为了避免偶然的夜路人的碰见,他躲在墙角弯中,取出梭镖头来插上,将衣包就塞在那弯弯里。然后便跃身翻过矮墙来,在月明的光辉下轻轻地向着那第三个窗门爬去!
  “不会错的!”他抑制着他的朦胧的酒意,坚持他自己。他用梭镖头将窗子撬开,向里边爬着!……是他过于性急呢?还是黑暗中看不分明呢?当他使力的将梭镖向白色的床前一刺!就听得到:喳——喳——
  “哎呀!”
  一声粗暴的喊叫,将他的梭镖头,震落到窗门里了!随后,他便只身如飞一般地跳出垣墙,偷偷地听着!
  显然地,里面嘈杂的人声,完全不是!他气的提着衣包飞跑着!他的酒意,完全清醒过来了。
  “唉,妈的!我怎么弄错的呢?我费了三天功夫才打听出她们来啦……唉!我到哪里去呢?……她妈的,妈的!……唉!……”


第四章




  梅春姐非常幸福地又回到村中来了:她是奉了命令同黄一道回的。当她在镇上听到那癞子陈德隆,因要杀他们却错杀了旁人而逃跑的时候,她就想要回来的。因为她的伤还不曾全好,才迟了几日。
  她非常高兴,她从镇上的漂亮的女会长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她没有再住从前的那所旧房子了。她是和黄同住在大庙旁边的另一个新房子里的。她不曾再回来看过她的老家,她也不再悬念她家中的用品,鸡、牛和农具!……
  她不再怕人们的谣言了,她也不再躲在家中不敢出来了。她似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整天都在村子里奔波着:她学着,说着一些时髦的,开通的话语,她学着,讲着一些新奇的,好听的故事。
  姑娘们,妇人们,都开始欢喜她,同她亲近了。老头子,老太婆们,都开始嫉妒她,卑鄙她,同她疏远了。
  当她一遇见了人时,她就说:她也要在村子里组织一个什么女人们的会了,那会完全是和男人们的会一样的。因为女人在这个时候通统应当自立起来,和男人们共同作事的原故。女人是不能一世都依靠男人们的,而且,男人们也不能够无理地欺侮女人,打女人和折磨女人——就象陈灯笼过去折磨她的那样——因为女人和男人们一样地都是人啦!……并且女人们从今以后,通统要“自由”起来:出嫁、改嫁都要由自己作主,男人是决不能在这方面来压制和强迫女人们的!……女人们还偷着,留着没有剪掉头发的,限时通统要剪掉!……村子里不准任何人再折磨“细媳妇”①!而且尤其是不准“包细脚”和逼着死掉了丈夫的女人们做寡妇!……

  ① 细媳妇:即童养媳。——原注。

  这些话,梅春姐通统能说得非常的时髦、漂亮和有力量。因此那班从前都赞誉过她的老头子和老太婆们,就格外地觉得希奇,嫉妒,卑视而且渐渐地痛恨起梅春姐来了。
  这真是一件希奇的,鬼气的事情啦!……
  老太婆们都气着说:
  “这样的规矩啊呵!——鬼哪!鬼哪!……贞节的妇人怕缠魂鬼哪!……”
  老头子们都呕着说:
  “这样的规矩!——我早就说过的哪!女人没有了头发要变的,世界要变的哪!……”
  可是,那些年轻的姑娘和妇人们却恰恰相反,她们大半都象疯了似的,全都相信了梅春姐的话,心里乐起来了,活动起来了!只等梅春姐一到村子里的某一个人家,她们就成群结队地将她包围着。她们都愿意加入和赞成梅春姐的这一个会,并且还希望梅春姐把这一个会早些日子成立起来!……
  这真是一件气人的,呕人的事情啊!……世界还到底要变成一个怎样的东西呢?……很多老头子——象四公公他们,和老太婆——象黄瓜妈她们,都几乎要气得发叫起来了。
  然而,梅春姐在村子里一天比一天更高兴地活动着。并且夜间,当她疲倦地从外面奔回家来的时候,她的黄也同时回来了。她便象一头温柔的,春天的小鸟儿般的,沉醉在被黄煽起来的炽热的情火里;无忧愁,无恐惧地饮着她自己青春的幸福!他们能互相亲爱,提携;互相规勉,嘉慰!……
  黄还时常教她读一些书,写一点字;叫她做一些新鲜的,有意思的玩意。她也更加地爱护他,甚至于连一根毫毛都怕他伤坏。
  白天,他们又各自分头地,在村子里做各人的事!
  她常常地想: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呢。

  当她的女人会开过第一次筹备会的一天的早上,忽然的,她对黄说:
  “黄,我……”
  “怎样啦?”
  “我想是……有……有了什么……”她羞惭地将头儿低下。
  “嗳哈!……不开通!不开通!”黄笑着说,并且急急地扶起她的头来:“是陈灯笼的吗?……”
  “不,你的!”她把他的眼睛指着。“是你这双鬼眼睛的!星眼睛的!……”
  黄扪着他的眼睛笑起来:
  “随他吧!我的好,他的也好,都是一样的。只要有人能生养就得啦!我们的大事情还要紧得很哩!姐!……”
  梅春姐还是不依地,矫羞地,狠狠地将他的眼睛盯着。
  “唉,你的这双鬼眼睛!真撩人啊!……”


  那个最欢喜搽脸红的,平常总是同情而又嫉妒梅春姐的放荡的妇人柳大娘,也开始变得和梅春姐一样了。她也学着说起开通的,时髦的话来了,学着讲起新奇的,好听的故事来了。那是因为梅春姐所邀集的女人们自己的会,在三月八日那天正式成立时,柳大娘也当选了会中干事的原故。
  她奉了会长梅春姐的命令和指示,也开始日夜不停地在村子里奔波起来了。她的话虽然说不到梅春姐那么漂亮,有力,可是,如果按照梅春姐和一些其他的会中人的吩咐,一句一句地说出去,也是很能打动一些闺女和妇人们的心的。因此那班守旧的老头子和老太婆们见了她,就比见了梅春姐还痛恨得利害。
  “呸!……那是怎样的东西呢?……完全,……下流货呀!……鬼婆子,你还要学她吗?……”
  “现在,无论谁啦!——如果再叫那个脸上涂得象猴子屁股的骚货进门,我一定要打断她的腿!……”
  可是,柳大娘不比梅春姐,她却丝毫没有畏惧,仍然是高兴地,大胆地搽着脸红,在村子里的许多人家穿进穿出。她要是遇见了那些特别顽固和守旧的老头子、老太婆们,她就格外地觉得起劲了,因为她很能够抓到和指出他们的丑恶和错处来,给他们一个无情的回骂或威吓的原故。
  “你们还装什么假正经呢?公公,伯,叔,婶婶!……你们的闺女和寡妇,不也是一样地在家里偷人吗?……你们为什么不把她们明白地嫁掉呢?……你们还偷着留着头发在头上有什么用处呢?……你们都应该晓得——现时不象从前了呀!……一切——女人和男人家都应当‘平等’,‘自由’。……你们都以为大家通统是聋子和瞎子吗?……你门一天到晚守在家里逼寡妇!折磨‘细媳妇’!……强着给小女儿‘包细脚’!……这都是罪过的和犯法的事情呀!……你们通统都不懂得吗?……你们都想戴高帽子‘游乡’①,吃官司和坐班房了吗?……哼!……我并不是梅春姐会长啦!你们还有心暗中来笑我,骂我哩!

  ① 游乡:即用绳子绑着在乡下游行示众。——原注。

  这真是太气人的、呕人的事情啊!……但是谁还能大胆地当面回骂一句不赞成或反对的话呢?因为这世界完全变了样子了呀!你假如要骂——那你就要算作反动或不动的人了,并且立刻就有坐班房和“游乡”的危险的。因此,每当梅春姐,柳大娘,或者一些其他的女会中人来村子里宣传的时候,顽固的人家,就只好一面将闺女和“细媳妇”们收藏起来,一面仍然狠狠地在肚子里用小舌头骂着,怀疑着:
  “妈的!怎样呢?世界到底要变成一个怎样的东西呢?”
  “妇人真的能和男人家‘平等’吗?……能当权吗?……不依规矩能和男人一起睡觉吗?……”
  “寡妇能再嫁吗?……女儿能分家产吗?……”
  “剪掉头发了,不‘包细脚’,还象一个女人吗?……”
  “嗯!他妈的!……盘古开天以来,就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规矩!……这都是她们那些下贱的东西自己造出来的啦!……”
  “操她们的妈妈!一个老法宝——不让她们进屋!”
  “她们会自己塌下来的!放心吧!……”
  可是,无论他们这些顽固的人是怎样在怀疑、暗骂和反对,女人们的会在村子里底势力,是一天一天地扩大起来了。她们不但没有“自己塌下来”,而且反将那些被收藏的闺女和“细媳妇”们,通统弄出来加入了她们的会。
  这真是太气人的、呕人的事情啊!老头子和老太婆们的心血都差不多要气出来、呕出来了!——他们或她们还能对这样的事情生什么办法呢?假如真的是鬼人到女人们的心里了,谁还敢去阴拦她们呢?……当柳大娘和其他的女会中人,一次比一次得意地在村子里摇来摆去的时候,他们简直连胆都要气破了啊!
  “妈的!……通统揍死她们吧!——只要她们自己塌下来!……”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塌下来”呢?——他们却不知道。


  因为会中有很多的事情不能够解决,梅春姐往往在太阳还没有压山以前,就站在那大店旁边的新屋子门口,等候着她的黄回家来吃晚饭。
  她近来是现得更加清瘦了,女会中的繁琐的事务,就象一副不能卸脱的沉重的担子似的,压着她那细弱的腰肢,使她丝毫都不能偷空一下。她的那扁桃形的,含情的眼眶上,已经印上着一层黑黑的圈子了。她的姿态好象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她的肚皮微微地高出着,并且有一种不知名的,难当的气息,时时刻刻在袭击和翻动着她那不能安静的内心。
  黄也和她一样,为了繁重事务,几乎将身子都弄坏了。他的脸瘦了,皮肤晒黄了,眼睛便更加现得象一对大的,荒凉的星一般地,发着稀微而且困倦的光亮。他也完全没有两三个月前那样漂亮了。因为他不但白天要和红鼻子老会长解决一切会中的事务,而且夜间还要为梅春姐做义务教师和指导者。
  今天,梅春姐也和往常一样,老早就站在那里等着她的黄回来。
  太阳刚刚一落下去,她就在那晚霞的辉映里,遥远地看到了黄的那拖长着的瘦弱的影子,并且急忙地迎上去。
  “怎样呢?黄啦!……今天?……”她温和地问道。
  “今天好!”黄笑着说。“不但又有很多人来加入了会,而且还有人争执到‘土地’的问题上来了!……但是,姐啦!今天你们的呢?……”
  “我们也好!……黄!”她说。“不过,关于解放‘细媳妇’和再嫁寡妇们的事,今天又闹过一些乱子!……因为一班老年人都……”
  黄却没有等着细听她的报告,就一同挽着手走进屋子里了。他们在一盏细细的灯光前吃过晚饭,因为事情上急,便又匆忙地讨论起问题来。
  梅春姐小心地,就象小学生背课文那样的,将日中怎么发生乱子的经过,通统背诵出来了:——是谁不愿将“细媳妇”交出来,是谁曾阻挡寡妇们入会,是谁来会中哭诉着,纠缠着,又是谁要来会中讲交情,求面子……这些问题她通统不能解决。她用了一种孩子们般的无办法和渴望着救助似的神气,凝注着黄的面貌,希望他能迅速地给答复下来。
  黄笑着,并且勉慰地问她了:
  “姐啦!你的意思呢?”
  “我以为,……现在,……黄啦!”她说,“我们也应给老年人一些情面,这些老人家过去对我都蛮好的。……因为,我们不要来得太急!……譬如人家带了七八年的‘细媳妇’,一下子就将她们的夺去,也实在太伤心了!……我说,……寡妇也是一样啦!说不定是她们自己真心不愿嫁呢?……”
  黄不让她再说下去,便扪着他的眼睛,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了。
  “怎样呢?黄啦!你为什么笑呢?”她自觉地羞惭地说。
  “你为什么还是这样一副软弱的心肠呢?我的心爱的姐!……你以为一切的事情通统这样的简单吗?”
  “那么,你以为怎样呢?黄啦!”她追问道。
  “我以为你还来得太慢了呀!姐!……你们女人会的事情样样都落在人家的后面呢!……你以为做这样的事情还能讲情面吗?还嫌做得太急吗?……这是替大家谋幸福的事情呀!我的心爱的姐!……譬如我们过去如果不强着替她们剪头发,她们会自己剪吗?……不强着替她们放脚,她们会不‘包细脚’吗?……不强着压制一班男人家,他们会不打老婆,不骂老婆和不折磨‘细媳妇’吗?……我的姐!一切的事情通统都是这样的呀!……又譬如你——姐!你如果不急急地反抗和脱离陈灯笼,我们又怎能有今日呢?……”
  “假如她们那些人要再来求情和争闹呢?”梅春姐仍然虚心地犹豫着!
  “那还有什么为难的呢?我的心爱的姐!——不睬她们或赶出他们,就得啦!……”
  黄停顿了一下,用了一种温和的,试探的视线,在追求和催逼着她的回话,并且捉着她的每一个细密的表情和举动。
  外面的田野中的春蛙,已经普遍地,咯咯地嚣叫起来了。这不是那凄凉的秋虫的悲咽声,这是一种快乐的,欢狂的歌唱。一阵夜的静穆和春天的野花底香气,渐渐地侵袭到这住屋的周围来了。
  梅春姐偏着头,微微地凝着她那扁桃形的眼睛,想了半天。突然地,她象得了什么人的暗示而觉悟过来了似的,一下子倒到黄的怀抱里,娇羞地,认错似地说道:
  “对,黄啦!你的对!——我太不行了!是吗?……从明天起,我要下决心地依照你的说法去做——将那些事情通统解决下来,并且报到区会中去!……不要再给她们留情面了,是吗?……我得将‘细媳妇’和寡妇通统叫到我们的会中来,听她们自家的情愿!……是吗,黄啦?……”
  黄将头低下来,轻轻地吻着了她的湿润的嘴唇,开心地叫道:
  “是啦!我的心爱的姐,你怎么这些时才想清的呢?……”
  外面的春蛙,似乎也都听到了他们这和谐的,亲爱的说话一样,便更加鼓叫得有劲起来了!……


  倒不只是因为女人的会的原故,村子里又起了谣言了。而且谁都不知道这谣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最初不过是三个,五个人秘密地闲谈,议论着。到后来,便象搅浑了的水浪似的,波及到全村子以及村子以外的任何个角落去了。
  谣言的最主要的一些,当然还是离不了女人会的行动,尤其是梅春姐的和柳大娘的。一派人说:过了六月,便要实行“公妻”了。另一派人又说:不是的,要过七月;因为六月里女人得先举行一个“裸体游乡大会”,好让男人家去自由选择。一派人说:老头子们都危险,只要上了四十岁的年纪,通统要在六月一日以前杀掉,免得消耗口粮。又有一派人说:孩子们也是一样,不能够走路的也通统要杀掉,而且还有人从城里和镇上亲眼看到过铁店里在日夜不停地打刀,铸剑,准备杀人。这就使很多够资格的人都感到惶惶不安起来了。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呢?……全村子里似乎只有老黄瓜一个人知道得非常详细——那特别是关于“公妻”和“裸体游乡”的事情。他就象一个通村的保甲似的,逢人遍告着。
  “一定的呀!”他说,“我们大家都不要愁没老婆了。……哈哈!妈的!真好看啦!……七月一定‘公妻’。……只要你们高兴,到女人会中自由去选择好了。她们在七月以前通统要‘裸体游乡’一次的——那时候,你就可以拣你自己所喜爱的那个,带到家里来!……唔,是的呀!……‘裸体游乡’!……哈哈!……你们通统不知道吗?……那才有味啦!……告诉你:……那就是——哈哈!……就是——就是——女会中的梅春姐,柳大娘和那些寡妇,‘细媳妇’她们,……通统脱掉衣裳,……脱掉裤子,……在我们的村子里游来游去!……唔!……哈哈!……你真不信吗?……我要骗了你我是你的灰孙子啦!……屁股,奶奶,肚子,大腿和那个,——通统都露在外面哩!唔!看啦!哈哈!……哎哟!哎哟!——我的天哪!——我的妈哪!——哈哈!……”
  老黄瓜说得高兴的时候,就象已经从女会中拣得了一个漂亮的老婆似的,手舞脚蹈起来了。他的小眼睛眯得只剩了一条细线,草香荷包震得一摆一摆。如果那时有人从旁边怂恿他几句,他是很可以脱掉裤子,亲自表演一下的。
  梅春姐听到这一类的谣言,正是在一个事务纷忙的早上。她已经将很多繁重的离婚,结婚,“细媳妇”和寡妇的事情通统弄好了,准备到镇上的区会中去作报告,——柳大娘匆匆地走进来了。她用了一种吃惊的,生气般的神情,对梅春姐大声地叫嚷道:
  “真的,……气死人啦!……梅春姐你还不知道吗?——老黄瓜在村子里将我们造谣造得一塌糊涂了!他说,他说,……我们通统,通统,……”
  “啊!怎样呢?……他说?——”梅春姐尽量装得非常镇静地,接着问。
  “什么‘公妻’啦!……‘裸体游乡’啦!……他就象已经亲眼看见过的一样!……那龟孙子!……”
  梅春姐一一向柳大娘问明白之后,便郑重地将到镇上去的事情暂时搁下,带着这些谣言亲自去找其他的会中人去了。
  可是,谁都不知道这谣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当他们决定要将老黄瓜抓来问一问的时候,老黄瓜却早已闻风逃避得不知去向了。
  夜晚,黄从镇上回来。梅春姐气得象一头受了委屈的小羊般的,倒在他的怀抱里,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村子里怎样发生谣言的经过,并且还沮丧地,忧伤地叹息道:
  “黄,为什么世界上偏偏有这样一些不开通的人呢?他们为什么只专门造谣,诬害呢?……先我们还不认识的时候——谣言。认识过后——又是谣言。后来,我们正式回到村子里来作事情了,我想谣言这该不会再落到我们头上吧!……然而现在——却连我们自家的会,都要遭他们的谣言了!……黄,他们为什么偏偏这样混账呢?……关于这些谣言,他们都从什么地方造出来的呢?……黄啦!你告诉我呀!黄啦!……”
  黄轻轻地抚弄着她的短发,并没有即刻就答复她这问题。他的眉头深深地连锁着;他的那星星般的撩人的眼睛,在灯光下微微地带着一些不稳定的光彩;他的那清瘦的面容,似乎正在深思,疑虑着一桩什么未来的大祸事一样。
  梅春姐深深地诧异起来了。
  “黄啦!你为什么又不回我的话呢?”
  黄皱皱眉头,笑了一下。他说:
  “没有什么,姐!……不过,这些谣言都不是我们村子里自己造出来的!这是一条——毒计!”
  “毒计?”梅春姐吃惊地坐起来了。
  “是的。不是谣言,姐!而且听说省城里还有了大的变动哩!……昨天镇上开了一通宵的会,就专为这事情的。”
  “啊!——那怎么办呢?黄,……假如省里一变动,我们现在的事情,不通统都要停下来吗?”
  “那当然不能停的!”黄站起来兜着圈子,断然地说。“莫要说这还只是些谣言,消息,姐,即使是真的有什么大祸发生了,我们还能抛掉这里的事情逃脱吗?……姐,我们目前已经没有其他的路了呀!不是死——那就只有努力地朝前干下去呢!……”
  梅春姐轻轻地战栗了一下!然而,却给一种数年折磨出来的苦难的意志,将她匡住了。
  “那么,假如真的要变动起来,我们后天的排新戏还排不排呢?”
  “当然排娄!——”
  黄这样一说,梅春姐便觉得一切的事,都重新得了保护似的,勇气和意志都坚强不少了。


  是因为肚子渐渐地大起来了的病态底变化呢?还是由于局势的不安而感到忧愁,疑惧呢?……在大家不顾一切而进行排戏的那晚上,梅春姐总觉得有些象亡魂失魄那样的,连行,坐,说话,都现得难安、恍惚起来了。
  这时候,外面的谣言就象一片大大的乌云,浓雾似的,将天空和日月都几乎遮蔽着。这不是从前的那种关于梅春姐一个人的谣言了,这是关于整个的大局的啦!有人说:不但是省城里有了变动,而且县城里也开来了新的反对的兵了,镇上也现出惶惶不安的景象来了。有钱的,先前被赶出村子的人现在通统要溜回来了。他们全准备着,要和村子里各会中的人算账。并且要拿各种各样的,可怕的手段,来报复各会中的人。关于女人们,他们尤其说得恶毒:入过会的,抓来——杀!不曾入会而剪掉了头发的,现在通统要送到五台山或南岳山去给和尚!……
  然而,他们却还象并不知道的那样,仍然在关帝爷庙中排他们的戏。那戏是黄亲自编作出来的。为的是要表演一个很有田地的人,剥削长工和欺压穷困女人的罪恶。因为主角配角的人都要得非常多而且复杂的原故,除红鼻子老会长,梅春姐,柳大娘,木头壳和黄自己之外,还派人到村中去强邀了麻子婶以及很多个年轻的媳妇和小伙计们来,准备大规模地练习一次。
  黄自己扮那个有钱的,作恶的角色,戴着一撮小胡子和两片墨晶眼镜,穿一件太不相称的大袖子的袍子。红鼻子老会长仍然扮他那最熟习的长工的角色。梅春姐扮有钱人的大太太,柳大娘扮姨太太,木头壳扮听差的小孩子。此外,麻子婶以下,便通统扮穷困妇人和那受剥削受得太多,而商量共同起来反抗的种田汉。
  外面的天色已经变得乌黑无光了。一阵初夏的清凉而阴郁的空气,掠入庙堂来,扑到高高的戏台上,将一排巨大的灯光都几乎扇灭了。这时候,在野外,很少能再听到快乐的,高叫的蛙声,而代替了一种新虫的悲哀的低诉。夜的一切,似乎都沉入到了一种深沉的,恐怖的,不能解脱的陷坑里,而静待着某一桩预料了的祸事的到来那样。
  角色通统分配、化装之后,便开始了第一幕的台词的口授,因为几乎是全部的演员都不识字而无法读剧本的原故。可是,黄还没有说完他那第一幕的第一句,从外面——从那黑暗的,不知方向的一角,——突然地发出着一个裂帛似的枪声来了!
  大家一怔!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
  与其说这是一个突然的变动,倒不如说,就是那一件约定的祸事的到来。当时每个人都迸出了一种惊悸的,仓皇的和绝望的脸色,并且开始大乱和大闹起来了!……女人们哭着!——孩子们哭着!……年轻力壮的人们都急忙地冲出到庙门的外面,开始向黑暗中飞逃了!……
  这真是一件惊人的,可怕的事情啊!……
  黄急忙地用了一种迅速的,猫儿扑鼠般的手法,将那排巨大的灯光通统扑灭了。梅春姐惊心地,惶惊地,紧紧地靠着他的身子,并且不能抑制地,悲伤地战栗着!
  红鼻子老会长和柳大娘都摸着,跌着,从黑暗中逃跑了。木头壳背着他的妈妈麻子婶,由竹篱笆的狗洞中钻出去。……
  黄急忙地,下死力地将梅春姐拖着,拖着,从一道窄门中溜了出去,——这时候,大庙里已经没有一个人留着了。他喘息地一边抹掉了他的那摄假的小胡子和墨晶眼镜,一边将那件大袖子的不相称的袍子,脱下来撕得粉碎了!……
  “我的天哪!天哪!……我们到哪里去呢?”梅春姐嘶声地,战栗地摸着她的大肚子呜咽着!
  “不要响!……姐!……轻声些!……”黄尽量地抑制了她的悲诉。
  他们背着枪声的方向,轻轻地,匍匐地,爬过了一条田塍,爬过了一个高高的丘家,一条茅丛的小路和一段短桥!……
  当他们快要爬到那湖滨的时候,……突然地,给一个东西一绊!——梅春姐和黄便连身子都给绊倒下来了!
  三四只粗大的黑手,连忙捉着,抓住着他们的胸襟!——当他们明白了这是怎样的一回事情之后,便一齐震得,疼痛得昏迷过去了!……
  夜的黑暗的天空中,正开始飘飞着一阵细细的雨滴!……


第五章




  巴巴头,万万岁;
  瓢鸡头①,用枪毙!

  ① 瓢鸡头:湖南话,即女人剪短发的头。

  六月的太阳火一般地燃烧着。三个老头子:四公公,李六伯伯,关胡子,坐在湖滨的一棵老枫树底下吃烟,乘凉;并且谈论着这半年来的一切新奇、动乱的时事。
  四公公,那个白胡髭的最老的老头子,满面优烦,焦虑地,向那健壮的关胡子麻麻烦烦地问着,关胡子就告诉他那么一个歌儿。
  “你上街回啦!总还有旁的消息吧?……”
  “没有。”关胡子又说,一面用手摸着他的胡髭。“不过,那姓黄的和陈灯笼的嫂子,听说会在近天中……”
  “近天中?……唉!可怜的小伙子!天收人啊!那个女人还怀了小孩哩!……”四公公的头颅低低地垂着,就象一只被打伤了的鹅般的,他的声音酸哽起来了。“总之,我们早就说了的:女人没有头发要变的,世界要变的哪!……”
  李六伯伯揉揉他的烂眼处,一副涂满了灰尘的瘦弱的面庞上,被汗珠子画成了好几道细细的沟纹。他想开口说一句什么,但又被四公公的怨声拦阻着。
  四公公是更加忧愁了,他不单是痛惜黄和梅春姐,他对于这样的世界,实在是非常担心的。七十多年来的变化,他已经瞧的不少了:前清时州官府尹的威势,反正时的大炮与洋枪,南兵和北兵打,北兵和南兵拚,他都曾见过。可是经过象目前这般新奇的变化,他却还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
  一阵沸热的南风,将地上的灰尘高扬了。大家将头背向湖中,一片荒洲的青翠的芦苇,如波涛般地摇晃着。
  四公公到底沉不住心中的悲哀了,他回头来望着那油绿的田园,几乎哭着,说:
  “你看啦!黄巢造反杀人八百万,都没听说有这般冷静!一个年轻些的人都瞧不见他们了!……”
  “将来还有冷静的时候呢。”关胡子又老是那么夸大的,象蛮懂得般的神气,摸着他的胡髭。“将来会有有饭无人吃,有衣无人穿的日子来的啊!……”
  李六伯伯将他的烂眼睛睁开了;
  “我晓得!要等真命天子出来了,世界才得清平。民国只有十八年零六个月,后年下半年就会太平的,就有真命天子来的!”
  “妖孽还多哩!”关胡子说。
  “是呀,今年就是扫清妖孽的年辰呀!……”李六伯伯的心中更象有把握般的。“明年就好了。后年,就更加清平!……”
  “后年?唉!……”四公公叹着,“我的骨头一定要变成鼓槌子了。想不到活七十多年还要遭一回这样的殃啊!”……唉!
  世路艰难了——又有谁能走过呢?
  人心不古了——又有谁能挽回呢?
  象梅春姐和黄他们那样的人,也许原有些是自己招惹来的吧,但,其他的呢?老头子们和年轻的人们呢?……
  一只白色的狗,拖着长长的舌头,喘息着从老远奔来,在李六伯伯的跟前停住着。它的舌头还没有舐到李六伯伯的烂眼睛上,就被他兜头一拳——击得“汪!”的一声飞逃了。



  一切的事都象梦一般的。
  在一个阴暗的潮腐的小黑屋子里,梅春姐摸着她的那大大的肚皮独自个儿斜斜地躺了一个多月。一股极难堪的霉腐的臭气,时时刻刻袭击着她那昏痛的头颅。一种孕妇的恶心的呕吐,与胎儿的冲击,使她的全身都不能够支持地,连呼吸都现得艰难起来了。
  室外是一条狭窄的走廊,高高的围墙遮蔽了天空和日月——乌黑地,阴森森地,象永远埋在坟墓中般的。只有一阵通通的脚步声和刺刀鞘的劈拍声来回地响着。一个胖得象母猪般的翻天鼻子的,凶残的看守妇,一日三通地来临视着梅春姐的饮食与起居。在走廊的两旁的前方,是十余间猪栏般的男囚室。
  与其说是惧怕着自家在这一次大变动中的恶运,倒不如说是挂虑黄与那胎儿的生命的为真。梅春姐镇日地沉陷到一种深重的恐怖中了。大半年来的宝贵的,新鲜的生活的痕迹,就象那忍痛拔除的牙齿还留下着一个不可磨灭的牙根般的,深深地留在梅春姐的心里了。是一幅很分明的着色的伤心的图画呢!她是怎样地在那一夜被捉到这阴森的屋子里来的,她又是怎样地在走廊前和黄分别,黄的枯焦的颜色和坚强的慰语,其他的同来人的遭遇!……
  这般的,尤其是一到了清晨——当号声高鸣的时候,当兵丁们往来奔驰的时候,当那母猪般的看守妇拿皮鞭子来抽她的时候,这伤心的图画,就会更加明显地开展在梅春姐的面前;连头连尾,半点都不曾遗忘掉。她的全身痉挛着!因此而更加证实了她的恶运,是怎样不能避免地就要临头了。她暗中不能支持她自家地,微微地抖战着,呜咽着!……
  “唉!……也许,清晨吧!……夜间吧!……唉!我的天哪!……”
  然而,归根结蒂,自家的厄运,到底还不是使梅春姐惊悸的主要原因。她的这大半年来不能遗忘的新的生活,她的那开始感到有了生命的,还不知道性别的可爱的胎儿,她的黄,他的星一般撩人的眼睛!……
  “唉!唉!……我的天哪!……”
  翻天鼻子的看守妇走来了,她用一根粗长的木棍,将梅春姐从梦幻中挑醒来。梅春姐就抱着她的大大的肚皮,蹒跚地移到窗门上。一种极难看的凶残的脸相,一种汗臭和一种霉酸的气味,深沉地胁迫与刺痛着梅春姐的身心!
  在往常,在这一个多月中,在无论怎样的恐怖与沉痛的心情之下,当看守妇走来在她的身上发泄了那凶残的,无名的责骂之后,梅春姐总还要小心陪笑地鼓着胆子问过一回关于男囚室的消息与黄的安全。虽然她明知道看守妇不会告诉她,或者是欺蒙了她,但她仍然不能不问。并且她在问前,还常常一定要战栗了好几回,一定等到了那也许是假的,也许是欺蒙她的安全的回答之后,她才敢自欺自慰地安睡着。
  这样的,已经一个多月下来了!……
  但,今天,还是怎么的呢?还是看守妇的脸色过于凶残呢?还是自家的心中过于惊悸呢?……当看守妇和她纠缠了许多时辰,又发泄了许多无名的气愤而离开她的时候,梅春姐是始终不曾,也不敢开口问过黄来。一直等到看守妇快要走过走廊了的时候,她才突然地,象一把刀子刺在喉咙中必须拔出来般的,嘶叫着:
  “妈妈,……来呀!……”
  看守妇满是气愤地掉过那笨重的身躯,大踏步地回到窗前来了。她双手插在腰间,牙齿咬着那臃肿的嘴唇,向梅春姐盯着:
  “什么?……”
  鼓着胆子,战栗地,嚅嚅地问道:
  “那,黄,……黄?……”
  “还有黑呢!你妈的!……”看守妇冷冰冰地用鼻子哼着,唾了一口走开了!
  梅春姐在窗前又站了许多时辰,她的眼睛频频地发着黑。一种燃烧般的,焦心的悬念,一种恐怖与绝望的悲哀!
  “天哪!怎么的呢?……还有没有人呢?……”
  一阵通通的脚步声和劈拍的刺刀鞘声音响近来了。一个兵,一个脏污的,汗淋淋的荷枪的汉子,向她贪婪地凝望着。
  梅春姐又鼓起她的胆子来,又战栗地,嚅嚅地向这脏污的兵问道:
  “老总!……”
  他走过来,他的眼睛牢牢射着梅春姐的脸。
  “请问你!……那边,……男囚室,……一个黄,黄,……”
  脏污的兵用袖子将脸膛的汗珠抹去,他更进一步地靠到她的窗前。
  “你是她的什么人啦?……”
  梅春姐有点儿口吃起来了:
  “是……同来的!……”
  “他吗?……”那脏污的兵说,“他,他们……”
  梅春姐战栗了一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脏污的兵的嘴唇,她惊心地等待着他的这句话的收尾。一种悬念的火焰,焦灼地燃烧起来!她想,他该会说:“他们好好地躺在那里吧!……”但他却正正他的帽子的边沿,说道:
  “他们在今天早晨——”
  “早晨?——”
  突然地,一道流电,一声巨雷!一个心的爆裂——象山一般的一块黑色的石头,沉重地压到梅春姐的头上!她的身子漂浮地摇摆着!象从天空中坠落到了一个深渊似的,她的头颅撞在窗前的铁栅上了。她就象跌筋头似的横身倒了下来!……
  胎儿迅速而频繁地冲动着!腹部的割裂般的疼痛,使她不能够矜耐地全房翻滚了!
  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整个的世界完全毁灭在泪珠和汗水,呻吟与惨泣之中!……
  看守妇怒气冲天地开开门来,当她瞧到那秽水来临的分娩的征候的时候,她就大声地讪骂着:
  “你妈的!你妈的!……生养了,你还不当心啦……”
  梅姐姐死死地挨着墙边,牙齿咬着那污泥的地板,嘴唇流血!胎儿的冲击,就象要挖出她的心肝来般的,把她痛的,滚的,渐渐地失掉了知觉,完全沉入昏昏迷迷中了。
  看守妇弯腰等待着:拾取了一个血糊的细小的婴儿;一面大声地嚷着,骂着!呼叫着那个脏污的,荷枪的汉子:
  “他妈的!……跌下来的!……还不足月呢!……还是一个男孩子啦!……请把你的刺刀借我,断脐带!……”


  在外面过了大半年漂流生活的陈德隆,突然地回到村子里来了。他是打听了四围都有了变动才敢回的。
  在他的自己的屋子门前,呈现出一种异常的荒凉与冷落,完全变了样子了。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而不敢进门,就象一个囚徒被释放回来般的,他完全为一种牛性的,无家的,孤独的悲哀驰遣着!
  村子里瞧不见一个行人了。一块阴沉的闷热的天,一阵火一般的南风的吹荡。几头野狗,在自家的荒芜的田地里奔驰,嘶吠!……
  究竟还是老朋友老黄瓜,是他的小眼睛的锐利呢?还是听到旁人说的陈德宠回家了呢?他第一个不顾性命地奔来欢迎了陈德笼。他也是因那次造了谣言,被赶掉之后,最近才回村子里来的。他的身上还是一样地脏,一样地佩一个草香荷包,一样地用破衫的袖子揩额角间的汗珠和眼粪。……
  陈德隆迎上这一个大半年来不曾见面的好朋友。
  “回来啦!陈灯笼!……”他说,满脸欢欣地,“一定发了大财了?……”
  陈德隆笑了一笑,他那被外面的风霜所磨折的憔悴的面容上,起了好几道糊满了灰尘的皱纹。他象一个真正的朋友般的,拍着老黄瓜的肩头,迟迟地说:
  “回来了!……”一股非常难堪的热臭——汗水和灰尘臭——互相地冲袭起来。“他们呢?……村中的人呢?……”
  老黄瓜痴呆了一会儿,拖着陈灯笼走进那荒凉的屋子里,在一条满是灰尘的门限前坐着。他一边用袖子揩去了汗珠子,说:
  “他们吗?……唉!会中的人,失的失了,走的走了!……那个黄已经早在街上干掉了!……你的嫂子跟着也……不,听说她还在的,还生了一个男孩呢!……啊!啊!我应该恭禧你做爸爸啦!……”
  陈灯笼冷冷地笑着。他从破衣包里摸出了一枝贱价的纸烟来,擦根火柴吸了。他从容地踏死了一个飞来的蚱蜢;并且解开着小衫的胸襟,风凉风凉地听着老黄瓜的诉说。
  遥远地,三个老头子,象两枝枯萎的桑树枝护着一条坚强的榆树一样,关胡子在中间,四公公和李六伯伯象挟着他似地向陈德笼的家中走来了。
  四公公到底不行了,用了拐杖,他轻轻地敲打着陈德隆的台阶。
  “回来了,德隆?……半年多些在哪里啦?……”
  陈德隆招呼着这三位老人在门限前坐着,简短地告诉了一点大半年来不甚得意的行踪之后,话头便立即转到梅春姐和黄的身上来了。
  交谈过一会儿,四公公又慢慢地将他的拐杖合拍地敲打起来了。他带着教训似的声音,一字一板地说:
  “……总之!这事情,这是德隆你自家的不好。当初她是怎样地对待你来!……她是全村中都晓得的,有名的好女子。而你?德隆!你将她磨折!你……现在,我们就抛开那些不谈。总之,梅春的变卦和受苦完全是你德隆逼出来的!对吗?……你不那样逼她,她能有今日吗?……是的,你一定要怪我做公公的太说直话,但李家六伯伯和关公公在呢。他们不姓陈,他们该不会说假话吧!……唉!唉!……现在,她还关在街上的,她还替你生了个男孩子—一这孩子是你的啦,德隆!……她和姓黄的一共只有八个月,这孩子当然是你的!……唔!就算那不是你的吧,有道是‘人死不记仇’啦,‘一日夫妻百日恩’!……德隆,这时你不去救救她,你还能算一个人吗?……当然娄,我们并不说梅春没有错,但是,最初错的还是你呀!德隆!……公公活了七十多年了,是的,好本事,好脚色的人看的不少,就从没有看见一个见死不救的,那样狠心的好脚色呢!……”
  陈德隆的头低低地垂着。他在这三个老头子面前好象小孩子似的,牛性的,凶猛的性情完全萎靡了。也许是受了半年多来外间的,风霜的折磨吧,也许是受了过度的,孤单的悲哀和刺激吧,他的心思终于和缓了下来。当他听完了四公公很费力的长长的教训的时候,当他看到了大家——连老黄瓜——都沉入在一种重层的静默的悲哀之中的时候,他才觉得他对于梅春姐是还怀着一种不可分离的,充满了嫌忌的爱,爱着她的。虽然他过去对她非常错过,而她又用一种错过来报复了他!……总之,这一切的,他们中间的不幸的事故。何况,黄已经死了,而她又替他——也许是黄吧!但他暂时无暇去推究这些——生了孩子了,又正正地在等待人家的援救!……
  他沉默着!深深地沉默着!他尽量在他自家的内心里去搜求他那时对于梅春姐的过去错过的后果和前因!……
  四公公又敲起他的拐杖来了。李六伯伯在他的烂眼睛上挥掉了那讨厌的苍蝇。关胡子老象蛮懂得般的,摸着他的胡子。老黄瓜满是同情地悲叹着。
  “怎么啦?……还不曾想清吗?”四公公的拐杖几乎敲到了陈德隆的光头上来地问他。
  “我想,四公公!……救她,我能有什么法子呢?……”陈德隆完全象小孩子似的。
  “我们就是为这个而来的啦!”关胡子说,抹去了胡子上挂着的一个汗珠。“没有办法我们还来找你吗?……我们商量好了,只怕你不回来!……现在,镇上新来的老爷听说很好,他手下有一个专门办这些事情的人!……总之,我们商量好了,你不回来我们也要办的!……我们邀了全村的老年人具一个保结,想把你的田作主押一点儿钱,用你这作丈夫的名字,去和老爷的手下人办交涉,就求他到街上去……总之,这事情是很可以办得成功的。旁的村中也有人办过来了!……”
  陈德隆在心中重新地估计了很久很久,重新地又把自家和梅春姐的不可分离的关系深思了一会儿:一种阴郁,一种嫌忌的爱与酸性的悲哀!……在三个老头子和老黄瓜的不住的围攻之下,在自己的不能解除的矛盾之中,他终于凄然地叹道:
  “一切都照你们三位老人家的好了,只要能救她的性命。钱,田,我都是不在乎的!……就算我半年来做了一场丢人的恶梦吧!……”
  三个老头子都赞扬了他几句,走了——两枚枯萎了的桑树枝和一条坚强的榆树。随后,老黄瓜也走了。不过,老黄瓜他是只走了十几步远就停住的。他的脑筋里还正想念着一桩其他的心事呢:
  “他妈的!真好!把梅春姐保出来时,也许……哼!他妈的,老子还有点儿希望呢!……”


  天气更加炎热得炽腾起来。还保持了性命被由街上解到镇上来的梅春姐,整天地淹没在眼泪与沉重的怨苦之中。先天不足的弱小的婴儿,就象一只红皮小老鼠般的,在她的胸前蠕动着。她讨来了一块破布衫将他兜包了。用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母亲的天性的爱抚,一种直有等于无的淡微的乳汁将他营养着。为了割肉般地疼痛着黄的死亡,而流枯了眼泪的,深陷着的扁桃眼珠子,就象一对荒凉的枯井般地微睁着。在她的金黄的脸上,泛起了一小块产后失调的,贫血的,病态的红潮。
  镇上似乎比较街上宽待了她些,把她押在一个有床铺也有方桌子的房门里。一种破灭的悲哀和恐怖,仍旧牢而有力地缚住了她的那战栗的灵魂。代替了黄而使她不能不惶惧与痛惜着自家的身躯的,完全是婴儿的生命。她不能抛掉这刚刚出世的苦命的小东西——她的心头肉——而不管;假如她的那不能避免的恶运真真来临了的时候,她是打算了和这婴儿一道去死亡的。叉死他!或者将他偷偷地勒毙!……她很不愿意这弱小的灵魂孤零零地留在世界上,去领受那些凶恶的人们的践踏!虽然她明知道这许是一桩深重的罪孽,一种伤心的,残酷的想头!……
  一连三天,她都沉陷在这种破灭的悲哀的想头里,因为,他们那些人也许要将她拉到她自己的村子里去做她的——她想。经常来监视她,送她的食物的,却完全换一些粗人男子。在第四天的一个清晨,突然跑进一个中年的,穿长衫的人,将她从房子里叫出去。
  梅春姐战栗地拥抱着她的婴儿,在经过一种过度的恐怖的烈火燃烧之后,她突然地,象万念俱消般地反而刚强起来,蹒跚地向中厅跟去!
  一个留仁丹胡须的人等在那里。旁边还侍立着两个跟随,替他扇风。他嬉笑地撮他的胡髭,说:
  “今天,……你可不要怕!……”
  梅春姐战栗了一下!她用了一种由绝望的悲哀而燃烧出来的怒火,盯着那抢着胡髭。
  “你的家中来人来保你了!……现在,你就可以跟他们出去!”
  “出去?……”这又是一回怎样的事情呢?梅春姐象梦一般地朦胧起来。她仍然痴呆着!……突然地,那个人却又改变了他的笑容,作古正经地,大声地,教训她般地怒道:
  “去罢——以后当心些!……别再偷坏的人做野老公了。这回要不是你们全村的老人都具结……”之后,他又是嘻嘻地笑将起来。
  梅春姐完全变成糊里糊涂的了。她被那个中年的,穿长衫的人送到了头门。
  “家中来人?……这又是谁呢?谁呢?……”
  陈德隆的光头和一双螃蟹眼睛,突然地涌到门口来了!——他正正地拦在梅春姐的前头。
  “啊哎!——”梅春姐突然地叫着!象比那恶运临头还要惊惧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完全震慑了她的残破的灵魂,她的手中的婴儿几乎要震掉下来了。
  没有等到来得及明白这变化的原因的一刹那,就由两个人将她扶上一顶小轿,昏昏沉沉地抬着走了。好远好远她才回复她那仍然象梦一般的知觉。一阵羞惭,一阵战栗,一阵痛楚与悲酸,……将她的血一般的干枯的眼泪狂涌起来了。
  是什么时候来到家里的呢?她完全模模糊糊了。她只是昏沉地看到了满屋子全是人。只听到丈夫同四公公和老年人们说了些什么话,又出去将他们通统送走了,她才比较地清醒了一些。
  丈夫走进门来,脚步声音沉重地踏着!在房中,他停住了。
  丈夫瞧她一眼——她也畏怯地瞧丈夫一眼!丈夫不作声——她不作声!在丈夫的脸上,显著一种憔悴的容颜——一种酸性的,悲哀的沉默!在她的脸,还剩下(就象剩在一片桔黄了的,秋天的落叶上似的)一块可怜的残红——种羞渐与悲痛的汗流的战栗!……
  互相地站着,沉静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
  终于,为了母性的爱——为了婴儿,梅春姐忍痛流泪地抱着那小人儿走近他的身边了。她说着——她的话,就好象是那婴儿钻在她的喉咙里说出来的一样,带着一种极其凄楚的悲声的呜咽:
  “德隆哥!……现在,我的错,……通统,……请你打我吧!……请你看在孩子的面上——请你……”
  她没有功夫揩她的眼泪,让它一滴赶一滴地流落在熟睡的婴儿的小手上,又由婴儿的小手落在尘埃。陈德隆低头重步地走近她的身边:一种男人的汗水臭和热臭透到她的肺腑。他走到床边躺下了。他那秃头阴暗无光的斜枕着。他那无可发泄的牛性的悲哀,把他闷的,胁迫的几乎发狂起来!
  “你说吧!会长老爷!……”突然地,他又从床上翻身起来了。“大半年来你把我侮辱得成了什么样子了呢?……我的颜面?……我在外面千辛万苦地飘流!……回来,又求三拜四,卖田卖地的花钱把你弄出来!……我完全丧尽了我平日的声名了!……”
  梅春姐摇拍着怀中苏醒而悲哭的婴儿,她的头千斤石头般地垂下着。她的眼泪已经不是一滴两滴地滴了,而是一大把一大把地涌出来。
  突然地,象一个什么灵机触发陈德隆似的,他象一匹狼般地冲向梅春姐!他从她的怀中夺过那啼哭的婴儿来,沙声地叫着:
  “老子看!老子看!他妈的!是不是小砍头鬼!是不是小砍头鬼?……”
  梅春姐拖着他的手,跟着他转了一个旋圈,发着一种病猿般的嘶声的哀叫:
  “德隆哥!……你修修好吧!他是你——的!……你——的啦!……”
  陈德隆终于没有看清,就向床上一掷,自己跑到房门边坐下了。在刚刚弥月的婴儿的身上,是很难看出象谁的模样和血脉来的。
  梅春姐将婴儿抱起来死死地维护着。陈德隆更加阴郁而焦烦了。在他那无方发泄的,酸性的,气闷的心怀里,只牢牢地盘桓着一种难堪而不能按捺的愤愤的想头:
  “我怎么办呢?……他妈的!我倒了霉了!……我半世的颜面完全丧在这一回事情里了!……他妈的!妈的,妈的,妈的!——”


  无论梅春姐怎样地哀求,巴结,丈夫对于她总是生疏的,嫌忌的。最初,他在四公公和许多老人的监视和邻居的解劝之下,似乎还并不见得怎样地给梅春姐以难堪。但后来,过的久长一点了,便又开始他那原是很凶残的无情的磨折。
  梅春姐的生活,就重行坠入了那不可拔的,乌黑的魔渊中。为了孩子,为了黄所遗留给她的这唯一的血脉,她是不能不忍痛地吃苦啊!……
  当夜间,当丈夫仍旧同从前一样地醉酒回家的时候,梅春姐的灾难便又临头了。他好象觉得变节了的妻是应该给她以磨折,应该给她以教训,才能够挽回自己的颜面般的。他深深地懊恼着,并且还常常地为此而自苦!……
  他用那毛蟹般的铁指,拧着梅春姐的全身——当她驱过了蚊虫,放好了婴儿陪他就寝的时候。他噬咬着她的奶头!他缚住她的腿!他追问她和黄间的一切无耻的,污秽的琐事!……梅春姐总是哀求地呜咽着,一面护着那睡熟的婴儿。陈德隆拧的牛性发了,便象搓烂棉花似的,将她的身子继续地大搓而特搓起来。梅春姐战栗地缩成一团,汗水与泪珠溶成一片!
  “你告诉我不?……”
  “告什么?……”梅春姐喘地,悲声地叫着。
  “你怎么和那鬼眼睛的砍头鬼搭上的?……”
  “我不知道!……”
  “我杀死你!”
  “杀死我吧!……修修好吧!……顶好是连我们母子一刀!”
  陈德隆将她磨折得利害的时候,心里就比较地舒服一些。接着,又有意捉弄她的,把她的婴儿倒提起来!他说:这是小砍头鬼——就因为他始终不能确信那婴儿真否是他的的原故——他要将他抛掷到湖里去见龙王爷!……一直等梅春姐哭着向他几乎叩头陪礼了,他才放下。
  他睡着的时候,已经是夜深的很了。梅春姐常常通夜不能闭一闭眼睛。她听到丈夫的鼾声,她的怒火便狂烧着,只因了爱护这唯一的婴儿的生命,她才不能,或者是不敢做出旁的举动来的。她只能在这样黑夜的痛苦的哀怨之中,来回忆她和黄的伤心的爱史与大半年中的崭新的生活;来展开她的那幅梦一般,着色的,凄凉的图画。尤其是关于木头壳他们的消息,老会长和柳大娘们的流亡……她很少能看到一个从前在过会中的熟识的人了,因为她不愿出门也不敢和人家交谈的原故。她就这样象埋在坟墓中般地埋在家里,忍痛地领受丈夫的践踏!
  黑夜就象要毁灭她的全身般的,向她张开着巨大的魔口,重层地威胁着。蚊虫在帐子的四面包围着,唱着愁苦的哀歌,使她不能爬起来,或者是稍为舒一舒心中的怒愤。她不敢再凝望那夜的天空和那些欲粉碎她的灵魂的星光的闪烁。她不敢再看一看那大庙,那同黄践踏过的草丛的路途、园林、荒洲和湖中的悠悠的波浪!……她一看到那些——倒不如说感到那些——她的心就要爆裂般的疼痛着。
  丈夫的螃蟹眼睛,总是时刻不能放松地盯着她的。即算是到了夜深,到了他已经熟睡着的时候,都好象还能感到他那凶酷的红光的火焰,使她惊惧而不能安宁。
  她只能将血一般的泪珠,流在婴儿的身上,她只能靠在那纤嫩的,瘦弱得可怜的小脸儿上,去低诉她的心的创痛;去吸取一点安慰,一点什么也不能弥补的,微弱的婴儿奶香。在过去,在那还比较地缓和一点的乌暗的生活之中,她还可能望得到黄的援救,终于还幸福地过了半年多光阴。然而现在呢?黄呢?……就连木头壳们都不知道生死存亡了!而自己又不能够忍心地抛掉这婴儿去漂去!……
  一切的生活,都坠入了那一年前的,不可拨的乌黑的魔渊中。而且还比一年前更加要乌暗,更加要悲哀些了。
  “天啦!……但愿他们都还键在呢!……但愿他们……唉!唉……”
  过了好些时日。
  是因为四公公他们老年人的责劝呢?还是因了丈夫陈德隆磨折得厌了而暂思休息呢?还是梅春姐的苦难转变了另一个方式的临头呢?……丈夫对她的打骂,便又慢慢地松弛起来。他除了经常喝酒以外,又开始他那本性难移的嫖赌和浮荡。田中横直这一季已经荒芜了,而且大半又都抵卖给了人家,他是很可以更加无挂碍地逍遥着。
  “德隆哥!……家中没有米了呢!……”
  “饿死他!”
  “德隆哥!……天要凉了,孩子没有衣服呢!……”
  “冻死他!”
  “德隆哥!……你修修好吧!……”
  常常地,当梅春姐想再要说几句的时候,丈夫已经连头都不回地跑到荒原中了。她无可奈何地只好自己来舂谷,自己来拿破布衫给孩子改衣裳!……
  一切的生活,都重行坠入了那一年前的,不可拔的,乌黑的魔渊中,而且还比一年前更要乌黑,更加要悲苦些了!
  “天啦!……但愿他们都还健在呢!……但愿他们……”


第六章




  “我要杀死你这小砍头鬼!我要杀死你这小砍头鬼!……”
  父亲陈德隆拿着一把劈柴刀,大踏步地象赶一只鸡雏般地赶着他的六岁的大儿子香哥儿。两个四岁的,三岁的小的,也跟在他的后面唔呀唔呀地叫着!
  他在一个门角弯里将香哥儿擒住了。
  “妈呀!……救,救我呀!……”
  “你叫!你叫——我割断你的喉咙!……”
  梅春姐象一只野鹅般地从房中飞出去,蛇一般地绕着陈德隆的颈子。
  “怎么,德隆哥?”
  “我要杀死这小砍头鬼!他妈的!卖他卖不掉,留着来害老子!”
  “杀吧!杀吧!……”梅春姐就在他的颈子上狠命地抓了一下!“顶好把那两个小的先杀了,然后再来杀他!再来杀我!……”
  陈德隆将劈柴刀和香哥儿向门角弯里一摔,就开始和梅春姐大闹起来。
  他的脸不是六年前的脸,声音也不是六年前的声音了;但他的性情却还是六年前一样。
  他模着他的颈皮,破嗓沙声地骂着:
  “你抓呢!你这母猪狗!……我操你的祖宗!……你偷了人,你还养出这小砍头鬼来害我啦!……”
  “你为什么不将小的两个先卖呢?不将小的两个先杀呢?……你这狠心的狼!……你没有本事养活——”
  这种话深深地伤了陈德隆的那牛性的,倔强的心。他来不及等她说完,就跳起来给了她一个耳刮子!
  “臭婊子!……谁没有本事?谁没有本事?……我操你祖宗三万代!”
  梅春姐的左脸印了一个血红的手印,她险些儿哭起来了!孩子们也呜啦鸣啦地叫着,陈德隆就象发疯般地来揍小孩子。
  梅春姐死死地将他扭着,滚着!……一直到他气的发战起来——丈夫是从来不曾气得发战过的——冲到门限前坐下了,她才爬起着。她望着她丈夫的那种倔强的,而又毫无办法的干枯的脸色,也不觉地代他心酸了一回。但这心酸是很有限的,即时又被她的一种历年磨折出来的憎恨心排挤着。
  是的,丈夫是变了很多了,单单除了他那倔强,凶猛的,牛性的内心以外。六年前,他还是很可以过活的,自耕自种的农人,而现在却是给人家帮零工的小雇佣了;六年前,他还是一个一夫一妻的逍遥汉,而现在却变成三个儿子——不‘也许只有两个,因为从那个大的的一双眼睛上,他已经断定出来完全是小砍头鬼——的父亲了;六年前,他还是有名的嫖客,赌徒,和酗酒汉,而现在却变成了一个连一日三餐都得不到口的挨饿的人了!
  梅春姐是很能够知道这些的。而且她还能从六年前的一段幸福的生活中,模糊地推想到了丈夫之其所以弄到这个样子的原因和他的目前的路道。但丈夫却不能听信这些,因为梅春姐已经在他的面前变成罪孽的人了,何况梅春姐所讲的还不能迎合他的心意呢。
  一阵酷热的南风,燃烧般地扫过来。站在干旱的田野中的雇主家的人,已经又在叫他车水了。陈德隆气愤地站起身来,蹒跚地走着。在他的那黯淡的面容,和无光的螃蟹眼睛里,是很可以看出一种苦闷与倔强相混淆的矛盾来的。
  梅春姐望着他走过好远好远了,她才憎恨而又悲哀地叹了一声,走进房中去。她将两个厌恶的小孩哄睡了,又将大的一个搀着,拿了米篮,无可奈何地走向村中的麻子婶家去借晚饭米。
  麻子婶和梅春姐一样地都是不幸的人:她的大儿子木头壳已经六年不曾回家了,她的最小的两个儿女在前两三年过兵灾水旱时都卖了。……她稍为比较梅春姐好一点的就是他的二儿子,三儿子,四儿子都能得力了,所以她还能马虎地过着。
  “我借给你三升米吧!……你的丈夫在人家去吃饭了,你们就可以吃两天,……唉!总之……”
  梅春姐牵着香哥儿在那里坐了一刻功夫;一种不能按耐的恳切的悬心,使她问到了木头壳。
  “他吗?……唉,唉!听说是在一个什么……唉,记不清了!总而言之是蛮远的地方!……”麻子婶的声音酸楚起来,流出了两点眼泪。这眼泪,就好象是两校锐利的针刺般的,深深地刺着了梅春姐的衷心。想起黄来,想起六年前的幸福的生活,她几乎又哭出声来了!
  “我要不是……麻子婶,唉!不是抛不下这小冤家,……我情愿同你家的木头壳一样呢!……我情愿永不回来!……我现在……唉!就只望那小冤家长大!……或者……”
  香哥儿完全莫明其妙地怔着,瞪着他那小小的,吃惊的,星一般的眼睛,拖着他妈妈的手:
  “你哭呢,妈妈!……回去哟,爹爹要打我啦!……”
  梅春姐抚摸着他的瘦小的头颅,朦胧地盯着他的小眼睛。忽然地,他叫着:
  “妈妈,我肚子痛!”
  梅春姐提起米篮来,将他抱在怀中,告辞了麻子婶,连忙向家里飞奔着!


  先天不足,而后天又失调的,用母亲的眼泪养成起来的大儿子香哥儿,在丈夫的重层厌恶之下,本来早就非常孱弱的,何况还染上了流行的痢疾呢。
  他瘦弱的就象一个小纸人儿了,他的两腮毫无血色地深陷着,格外地显露出他的那一双星一般的小眼珠子,使人见了伤心。
  他一拐一拐地从头门口撑壁移过来,爬到妈妈的身旁哭着:
  “妈妈!爹爹他又打我哩!……他把‘猪耳朵’①弟弟吃,不把我吃!……他叫我去守车,……我要吃‘猪耳朵’呢!……我不守车呢!……”

  ① “猪耳朵”:一种小孩吃的东西,用面粉做了由油炸出来的,形象猪的耳朵。—原注。

  “好宝宝,好香哥!……‘猪耳朵’吃不得呢,你痾痢啦!……”做妈妈的声音显然已经很酸哽了。“来,不要怕爹爹!不要去守车,……妈妈告诉你写字吧!……”
  梅春姐忍心地哄着香哥儿。她把六年前从黄手里学来的几个可怜的字,在半块破旧的石板上画给他看。她幻想着这孩子还能读书,写字,……甚至于同他那死去的爹爹一样。但香哥儿怎么也不肯依她的,他只尽量地把“猪耳朵”的滋味说得那样好吃,又把爹爹的面相说得那样凶残。
  “好呢,香哥儿……看妈妈的字吧!……妈妈等等买‘猪耳朵’你吃啦!……”
  “不,我就要吃,妈妈!”
  这要求是深深地为难了母亲的,她失神地朝头门打望着:真正地,丈夫携着那两个使她厌恶的小孩儿走来了,他们的小嘴里还啃着“猪耳朵”。
  是旧有的酸心发酵要将香哥儿磨死呢?还是他自家的穷困不能解除而迁怒于香哥儿呢?陈德隆撒了两个小孩的手,又大踏步地冲到梅春姐母子们的面前:
  “去!小砍头鬼!……同老子守车去!……”
  香哥儿死死地把脖子钻进妈妈的怀中。
  “哎呀!——妈妈救我啦!……”
  忽然地,那块破旧石板上写的两个歪歪斜斜的“黄”字,映到陈德隆的眼中了,那就同两把烈火燃烧了他的心般的,他猛的一脚将石板从小凳子上踢下来,跌成粉碎了!
  “好啊!你妈的!还告诉他学那砍头鬼来害我呢!……”他叫着,他张手向她母子扑来!
  梅春姐正待要和他争闹时,他已经从她的怀中夺过香哥儿了。他冲出头门,向火热的荒原中飞跑着!
  香哥儿叫!……梅春姐叫!……两个小的孩子也在头门口哇哇地哭起来了!
  陈德隆将他抓着提过了半里路,就将他猛的一摔——跌落在干枯的稻田中,梅春姐不顾性命地奔来将他抱着。
  夜晚,香哥儿便浑身火热,昏昏沉沉地不能爬起来了。梅春姐急的满屋子乱窜!她连忙将小的两个放睡了,就跑出去寻丈夫和医生。
  丈夫正趁着夜间的风凉在那里替雇主们车水,他愤愤地不和梅春姐答话。医生却要跑到镇上去才能请得来的。在早年,还有四公公、李六伯伯和关胡子们会一点儿不十分精明的乡下人的医道;然而,现在呢,这些老人们都已经在过荒年时先后死了,村子里就连会写两三味药方的人都找不出。
  梅春姐心慌意乱地走回来,在小油灯下望着那可怜的小脑袋,望着那微睁而少光的星星般的小眼睛。她尽量地忍住自己的酸泪,而不让它流出来。
  好久好久了,香哥儿忽然吃力地盯着他的妈妈,低声地呼叫着:
  “我痛哩!……妈妈,你在哪里啦?……爹爹又打我呢!……”
  “妈妈在这里!……宝宝,妈妈在这里呢!爹爹不打你呢!……”
  “他打我啦!……他不打弟弟!……妈妈,他为什么单单打我呢?……”
  妈妈的眼泪已经很难再忍了。一阵刺心的疼痛、悲愤与辛酸,使她不能自制地失声地说出她的哀情了。
  “宝宝,香哥!我的肉啊!……他不是你的爹爹呢!……”
  香哥儿的眼睛渐渐地痴呆了起来,额角间冒着两滴冰凉的汗珠子。一忽儿,他的全身又火热着。
  “我,我的……爹爹呢?……”
  妈妈哑着嗓音靠到他的身边。
  “宝宝是没有爹爹的!……宝宝的爹爹——”
  香哥儿的身子突然震动一下,他没有来得及等妈妈说出他爹爹的去处来,就又合上他的眼睛了。他仍然哼着,但那声音却几乎同蚊子一般地逐渐低微起来。
  “妈呀!……我……要……呢,……我……的……爹……爹……啦!——”
  妈妈的头,伏到了他那一冷一热的额角上,她大声地,吃惊地呼叫着。
  “宝宝!……怎么啦?……香哥!……”
  两个小的却惊醒了,哇哇地叫着,梅春姐急忙将他们送到另一张空置的稻草床上,让他们自家高声地号哭着。
  香哥儿的身子终于慢慢地由热而温,由温而冷,而变成了冰凉。他的一双星一般的小眼珠子由牢牢地闭着而又微睁着;但他却是永远地微睁着,而不再闭将下来了。
  象从一个万丈深长的山涧上掉下来,象有无数枝烧红了的钢针在她的心中穿钻着,梅春姐骤然失掉她的意识和灵魂了。她不知道哭,也不知道悲伤地,呆立在那儿好久好久。那两个小的哭声几乎震翻了半边天地。
  丈夫车水回来了。他老远地在黑暗中大呼着:
  “你死了吗?你妈的!……你让小孩子们哭死呢!……”
  她不做声,也不移动,仍然痴呆了般地站着。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一直到丈夫冲到她的面前时。
  陈德隆的脸色突然惊悸起来!因为他望见了那小灯斜照着的床铺上的情形。一阵良心的谴责——一阵罪孽的自觉的不安和悔恨,便他惶惊起来。然而,他却仍然象倔强而冷酷,仍然故意地狠心地冷笑了一声:
  “死就死吧!狗东西……顶好通统死掉了,她妈的大家干净!”
  梅春姐忽然由那过度的悲痛的昏沉中苏醒了来。当她感到了自己的一页心肝已经被人摘去了的时候,当她看清了眼前的事物和丈夫的那仍然毫无感触的面容的时候,她便象一个僵硬了的死人般地倒向床铺去,双手抱着那冰凉了的小尸身打滚!
  “天啦!……我的心肝啦!……我的肉啦!……我的苦命的儿啦!……你死都不闭眼睛啦!……”
  一切的幻想,希望,计划,与六年来扶养孩儿长大的重沉的苦心,只在一刹那间全都摧毁了——变成了一堆湖滨的坟上的泥土。
  梅春姐整整地哭了三日,不烧饭,不洗衣,不听邻人们的劝慰,也不管丈夫的凶残和孩子们的哭闹。到了第四天,她的眼泪也就非常地干枯了,她的声音也就非常地嘶哑了!
  她渐渐地由悲哀而沉默,由沉默而又想起了她的那六年前的模糊而似乎又是非常清晰的路途来!她慢慢地静思了好久好久!……
  夜间,她等丈夫又去和人家车水的时候,用了一种很大的决心的努力,打好了一个小小的衣包;偷偷地让两个由憎恨丈夫而连及到他们的身上来的小孩睡过之后,便轻轻地走出了家门。
  她没有留恋,没有悲哀,而且还没有目的地走着。
  夜,仍是六年前的,七年前的夜;荒原,仍旧是六年前的,七年前的荒原!……只不过是村中少了些年轻人和老年人的生活;只不过是梅春姐变换了一回六年前,七年前的心情。
  “我往哪里去呢?……”在湖滨,她突然地停住了一下。她把头微微地仰向上方。
  北斗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那两颗最大最大的上面长着一些睫毛。一个微红的,丰润的,带笑的面容,在那上方浮动!……在它的下面,还闪烁着两颗小的,也长着一些睫毛的星光,一个小的带笑的面容浮动……并且还似乎在说:
  “妈妈!你去罢!你放心吧!……我已经找到我的爹爹啦!……走吧!你向那东方走吧!……那里明天就有太阳啦!……”
  梅春姐痛心地流着两行干枯的眼泪!她是在那里站了,望了好久好久,才又走开的。
  在旷野,那老黄瓜——那永远也讨不到女人的欢心的独身汉的歌声,又飘扬起来钻进梅春姐的耳中了。但那完全丧失了他六年前,七年前的音调,听来就好象已经变成了一种饥饿与孤独的交织的哀号。

  十七八岁的娇姐呀——没人欺啦——
  跪到情哥面前——磕响头!……


1935年3月,初稿。
1936年8月,增补,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