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殷夫诗选

在死神未到之前



呵,朋友,完了!完了!
我将抛弃了我的幻想,
我将委身于奔流的江水,
但终不能再回视我的创伤!

忘了呀,这幽暗的征程,
死了呀,这灼人的青春!
我的灵魂将如飞沙般散迸,
我的躯骸,将如泥土般消崩!

朋友,当你面着丰林,
看着飞舞的青磷,
你切莫再记忆起我呀,
我欢忻的眼泪正如黄叶般飞零!

朋友,你明白,落叶一般的生命,
一切的一切,都给我无谓的戏逗,
但是呀,朋友,梦一般的前途,
也散灭,消殒了,我已到了尽头!

朋友,看哪,那阴森,
严肃的,灰色的兵丁,
一股杀人的光芒,
射自他们的眼睛!

那粗糙的木栅,
都吐着寒气阵阵清凛,
这都是什么暗示呀,
朋友,我现在是一个囚人!

朋友,那涩闷的臭味,
那阴湿的潮气,
永远地永远地涣散了,
我就将死在这里!

看呀!看呀!朋友,那黑影,
就在我的眼前摇曳,
他在追着我,紧紧地,
一秒钟都不肯分离!

朋友,永久地忘了我吧,
我将永久地和你分离,
请你忘了吧,忘了吧,
我不过是流水上的枯叶一只!

朋友,我感谢你的厚情,
教我,规我,慰我以热诚,
但是现在我,我不再见你了,
朋友,我真无垠〔限〕地感激你的深恩!

就在今晚,亲爱的,严冷,
黑暗,恐怖占了大地的时分,
朋友,我将被抓出去了,
这时我要解放了我的灵魂!

朋友,永远的分袂了,
分离了,不再见的分别,
但是记住,忘了我呀!
别使晶莹的眼泪空滴!


一九二七,六月五日于狱中。




麻雀在我窗前微语,
世界散满了清冷,
我呀,我独坐在这房里,
细听我心潮之奔腾。

他们,那些恶魔,已经
有了精密的陷阱,
他们搜查过我的箱笼,
现在又把我软禁。

停了一会,只一会,
从这门走进来几个巡警,
虽是同类的动物,
但他们是多末的凶狠!

呀,那不是吗?听呀,
这是他们的讥笑声音,
这些,呵,残暴的,残暴的,
你们在磨琢我的生命!

我的四肢软软地颤动,
我的脑子热涨得昏闷,
为何呵!为何呵?只一会,
我要变成囚人!

那墙壁板着白脸,
带着嘲骂的情神,
那些零乱的纸块,
都藏着无数尖利的眼睛!

我坐着,朋友,我坐着,
我一些也不做动静,
一切理性的影子慢慢的消去了,
只有失望的微吟伴着我的弱心!

想不起,朋友,一切
迷惘地,迷惘地昏沉,
我有时还很宽慰,
总觉得这是梦境。

朋友,无限的寂寞终于破了,
远远地来了一阵足音,
可怕的,可怕的橐,橐的砰响呵,
刹时时〔间〕惊恐了我的心灵?

呵,朋友,来了,近了,
这是他们的巡警,
我是要这样的被捕去呵,
被捕去做一个囚人!

呀,那杂踏的足音,
一下一下的搞进了我的心门,
无限无限的颤动,
我感着一阵难受的寒噤!

呵,完了,完了,我失了知觉,
我的心己不能再起悸噤,
呵,软弱的人类,软弱的,
死了!恐怖侵蚀尽我的生命!

唉,终于门开了,
走进四个巡警;
后面跟着一群闲人,
唉,他们讥嘲着用眼向我钉。

那黄色的恶魔,狗儿,
恶狠狠地安静的问:
“你们所指的党徒,
是不是这个学生?”

那,那?獐头的小人,
我能忘吗?那广西人,
那矮子,带着可怕的狞笑,
回答他,鼓着胜利的口音。

“这,是,是,这人就是,
他是党徒,很有名,
我们搜过他的箱箧,
得到了很多的物证。

“现在有劳你们,
暂时把他看禁,
我们立刻就有办法,
已向上方报呈!”

呀,朋友,我迷惘了,
我已经失了原有的镇静,
“去!”冷冷的手拿着我的手,——
突来的霹雳打着我的脑门!

昏迷地走了,走了,
周遭都是凶狠的眼睛,
我将如何地闭眼呀,
我情愿立刻断送生命!

要是我离去了我残破的生命,
朋友,我将紧闭着我干燥的眼睛,
我失了一切一切的知觉,
说不定唇边望着微微的笑痕!

我的身躯僵直,浮肿,
蛆虫在上面来往的驰奔,
朋友,这是可喜的,
我灵魂不会钻着这些苦情!

但是,我活着,
我的心急跳怦怦,
我的眼睛开着,
察觉了周围的利针!

我全身起了痉挛,
我皮肤上感了无限的创痕,
我呀,朋友,被拿在这些人的手中,
在一群盲目的动物中缓行!

——你们呀,你们那盲目的群众们,
你们为何这样的朝我钉?
你们是不会了解我的,
我这颗纯洁琳琅的赤心!

——你们以为我是可耻吗?
你们说我反革命?
你们用嘲笑得意的眼光,
来向我身上死钉?

——但是,盲目的可怜的人们,
差了,错误沉溺了你们的心,
我是光荣的,光荣的,
我是革命的忠臣,我有无涯的热情!

——你们饮了敌人的魔酒,
你们误中了敌人的毒鸩,
看罢,那铁般的事实,
你们呀,要头脑冷静!

——你们曾得什么?
你们只有血淹着脚胫,
你们何必笑我呢?
我正为你们身殉!

——你们盲目的一群,
你们并不认清,
别看我了,别看了,
明晃晃的利刃已在你们的头颈!

——呵!呵!你黑丑的矮子,
你别以为你已得胜,
你现在害了我的生命,
但你的死期不久也要到临!

——看,看,那些被压迫的工农,
都已把你们狗东西面目看清,
他们要自己拿起武器来了,
他们要杀尽所有的敌人!

——看,他们不再受欺,
他们要自己起来抗争,
他们深明你们的假面的后方
有个魔貌是凶厉狰狞!

——呵,呵,你黑丑的矮子,
你微笑吗,卑劣的魔星,
我死也是光荣的,光荣的,
你呢,你终是诌佞的小人!

——埃,P校,别了,别了,
从此的别了,我不再来临,
你柔柳覆着的门户,
你草花明媚的园庭!

——你有晚阳绚灿的图画,
也有玫瑰的早晨的红晕,
但你害不害羞呢?
你终容不下一个革命的诗人!

——别了,亲爱的同学,
努力,努力的创造你们的前程,
我是将永久地去了!
请你们记住我的暗影!

——别了,亲爱的同学,
别了!你们都还这么年青,
你们别忘,千万别忘了,
你们应当为工农的利益而牺牲!

——别了,亲爱的同学!
还有句话,牢记在心,
千万地别学了少数的败类,
中国须要真正的真正的革命!


碎石的小路,
彳亍走着我们,
这四个黄色的狗儿,
围着一个“犯人”。

穿过了小桥一座,
钻过了柳丝根根,
我是迷昏地到了,
到了这小小的旧门!

朋友,我又坐着了,
门外有两人立定,
沉寂又占领了一切,
我又细数心的微呻!

我的心如火波的翻腾,
我的知觉己经十分地沉昏,
我想什么呢,我失了感觉,
只觉得身子和宇宙一起慢慢的消殒!

朋友,这样,我在这里囚笼里坐着,
我为惊怖与愤恨的扰动而困顿,
我象入睡一般的坐着坐着,
静静的默默的,等待着死之来临。


朋友,我木坐在这灰暗的小室,
厚钝的心幕竟这么顽冥,
我自己用事实来证明自己,
但是呀,我还以为我在梦境。

你看,这儿一张小小的方桌,
上面放着幽暗的一架破灯,
再堆着一堆死白的报纸,
我不明白我来在此地作甚?

无数不认识的东西,
在我的眼前跳腾,
我无意识的蹬脚,
我忽然睡去般的迷昏。

朋友,一个半天我费了去
我浸溺于这昏沉,
我遗忘了宇宙一切,
我也遗忘了自身。

又来,朋友,沉重的步声,
终至敲入了我的虚心,
又是四个灰色的兵丁,
这样,又搅起了我心弦的狂鸣。

那鲜红的鼻子,
与这面貌的凶狞,
我要没骨的记住,
虽我已骨碎身粉。

我明白了,这玩意儿,
我是要起解动程,
送到所谓“上方”去,
把我这个弱小的囚人。

我惊异那雨后夕阳的惨淡,
那万物的凄清,冷静,
看呵,小孩们停止了游戏,
就是麻雀们也停止了歌吟!

那一部黄包车上,
坐着我们两人,
强硕的那个走狗呀,
用手围着我的腰身!

哼,你们又何必多虑,
要铺排得这般周精,
我不会逃去,
我将血溅你们这些狗颈!

唉唉!可怜的车夫,
请你恕我的薄情,
我是将朽的残骨,
还多承你血汗超引!

记着,你被侮辱的人们,
你们要团结得紧紧,
你们要起来奋斗,
来,来,来打死你们的敌人!

你们是世界的主人,
你们是地球的生命,
起来,起来,流血,
流着惨碧的血,拿着血色的旗旌!

兄弟,兄弟,快醒来,
你们的死期已近,
快刀已在你们的头旁,
血水已淹没了你们的脚胫,

哪!向光明,冲去!
那面是温热的光明,
只靠你们自己的力量,
才救得你们自己的生命!

象我,完了,恕我,兄弟,
我的责任一些未尽,
兄弟,惭愧将志上我的墓碑,
恶魔们已吞噬了我的生命!

微风拂我的衣襟,
四周还是麦浪青青,
远处犬吠的当中,
夹着一阵阵凄苦的劳动的呼声!

呵,呵,完了,完了,
我的日子终于告尽,
别了,宇宙,别了,地球,
我的赤血将把你润浸!

劳动的兄弟们,唱吧,
唱着你们要唱的歌吟,
你们受苦的日子也完了,
光明,解放,就在前面候等!

劳动的兄弟们,哭吧,
哭个淋漓尽情,
哭着那无数勇敢的战士,
为着那,你们,流血殷猩!

唉,狭小的街道,
你这旧狭的世尘,
我要有无限的大力,
我要破毁你个净尽!

唉,我要破毁,我要破毁,
破毁这狭小的死城,
我要建设,我要建设,
建设世界的自由光明!

到了,朋友,这个所在,
我终于到临,
那灰红色的大门,
正不知吞蚀了多少生命!

看,这拖着拖鞋的委员先生,
睁着这凶狠而疲倦的眼睛,
学着什么人的样子呢?
这样一来便算吩咐把我这里送进?


朋友,这是何处的钟鸣,
终把我的沉梦惊醒,
这又是何来的神符,
终召回了我久离的心灵。

朋友,我第一第二脚踏着泥泞,
我静听着这琳琅下锁的声音,
我醒了,我如从梦中回来般的醒了,
这里,这里便是我最后徘徊的人境!

这长方的囚室,
排着板坑两行,
在这上面死人般的横置着,
是我的同路者五人。

他们听了下锁的声音,
用倦困的眼光对我钉〔盯〕,
这是何等可怜的同情呀,
他们是在表示无限的欢迎。

呵,这和蔼的语声,
在我耳边回响荡震,
“你,你是那里来的?
你是犯了何种罪名?”

“唉,朋友,是呀,为了革命——”
“糟了,你还这般年青,
不该谈这可怕的字眼,
我们还不是吗,五个工人?”

朋友,别笑我这弱者,
我的心中有热火在燃焚,
我的心膜着了无限的震刺,
我的眼泪徐徐地流到衣领。

他们破哑的喉咙,
发出可怕而慰藉的叹声:
“到了此地,还是安心些罢,
谁,能,现在,保障自己的生命!”


我全身起了寒战,
我似乎想痛哭一阵;
然而我抑止了,朋友,
我突然又见了“可怕的革命!”

朋友,有什么呢?
革命的本身就是牺牲,
就是死,就是流血,
就是在刀枪下走奔!

牢狱应该是我们的家庭,
我们应该完结我们的生命,
在森严的刑场上,
我的眼泪决不因恐惧而洒淋!

忏悔吧,可怜的弱者,
死去!死是最光荣的责任,
让血染成一条出路,
引导着同志向前进行!


从这灰白的高墙,
惨黄的夕阴传进,
同志们,欣喜吧!
这正是象征着最大的斗争。

这正象征着统治者的运命,
同志们,快起来奋争!
你们踏着我们的血,骨,头颅,
你们要努力地参加这次战争!

我们现在完了,
我们卸去了责任,
但是工作正还多着,
快些下个决心把它做成!

你们去争回玫瑰的早晨,
你们要叫光明的曙曦照临,
我们的血,骨,头颅.
我们都将慰欣!


夜色徐徐下降,
如落叶的辞林,
听呵,听,朋友,
这里有我生命的呼声!

黑暗慢慢地并吞了大地,
幽幽地显出这盏半明的短檠,
朋友,看呀看,
这里有我生命的残灯!

这生命的呼声,
这生命的残灯,
象狂飘的旋突,
摧残剽击了我的心旌!

我的心旌,我的心旌,
这残破,这残破的心旌,
不久呵,唉,朋友,
将消灭在这无边的中心!

我十七年的生命,
象飘泊的浮萍,
但终于要这样的,
这样的埋葬了青春!

我十七年的青春,
这槁枯的灰尘,
消灭了,消灭了,
一切将随风散殒!

我不曾有快欢的日子,
我不曾有狂妄的野心,
我的生命,我的青春,
总象一朵浮萍!

象一朵浮萍,象一朵浮萍,
终日终月终年在水上漂零,
谁也不曾爱过我,
除了亲爱的同伴和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伟大的爱情与慰安的中心,
她是我最大的爱者,
我的热情都从她产生。

但是浮萍呀浮萍,
无定是你的行程,
归去了,归去了,
现在你找得了归径!

槁枯的青藤,
快变成无生的灰尘,
再培植富丽的新生,
这是我的喜悦,但是,母亲……

母亲,你的儿子
为了革命,去了,革命!
永远要别你去了,
请别再望穿了眼睛!

母亲,你的儿子
去了,为了革命;
永远要离你去了,
请别再替我担心!

死的门早已开着,
你的儿子就将踏进,
请别为我流涕呀,
你的儿子已得了光荣的赐赠!

母亲,你可想到,
你儿子做了犯人,
在这幽暗的囚笼,
在流涕思念乡亲?

母亲,你可梦见,
你的儿子,已经
把生命的卷纸,
在火上烧做灰烬?

母亲,你可能幻想,
你的儿子的生命,
在这死沉沉的黑夜里,
竟会熄了残灯?

母亲,你不是希望,
你的儿子成人,
做了威凛凛的官员,
光耀你的蓬门?

母亲,你不是幻想,
你的儿将来成人,
献你多少财宝,
你呈着笑容盈盈?

母亲,你不是梦见,
你的儿子住在校里安宁,
天天伏在案上,
天天在房里用心?

母亲,你不是想着,
你的儿子在这时分,
他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
寻着甜蜜的梦境?

但是,母亲,完了,
这些都成烟影!
我从此以后,
要见你一面己是不可能。

你儿子的生命之残灯,
油已经枯涸干净,
你要恕我呀,
我不能把你孝敬!

你的儿子不孝,
不能奉养困苦的母亲,
永远的告别了,母亲,
拿回去我这热颤的心!

别了,母亲,别了!
此地是你儿子的冷吻,
吻呀,吻呀,吻呀,母亲,
请别祈祷着为我的安宁!

唉,母亲,母亲,
别了,永远的别了,母亲,
我要死去,这样光荣的死去!
我永久的爱者,亲爱的女神!


朋友,墙外传来无力的扑声。
应着我同路者的鼾声,
我正流着涕儿,
想念我永久的爱者——母亲!

但是朋友,我并不怕死,
死于我象一种诱引,
我对之不会战栗,我
只觉得我的光明愈近!

…………

朋友,我不明了,
我挥着困倦的手腕不停,
麻雀儿尚且叫喊,
人也未始不可呻吟!

朋友,告别了,亲爱的,
我将告终我的生命!
我寄给你这些,
就代替一封长信!

别了,朋友,请别悲哀,
你该了解我的苦心
死在等候着我,
和他一起的还有光明!

别了,永久的长别了,
快去,了解了革命,
努力的做人去,
别空望着我的心影!

完了,完了,朋友,
我的手臂何等的酸困,
祝我的暗影,
永远扰搅了你的梦魂!


一九二七,六月五日夜半于狱中。

(原载1928年4月1日《太阳月刊》4月号,署名任夫。)




P校,指殷夫(徐白)读书的浦东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