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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九年的五月一日




最后的电灯还闪在街心,
颓累的桐树后散着浓影,
暗红色的,灰白色的,
无数的工厂都在沉吟。

夜还没收起她的翅膀,
路上是死一般的荒凉,
托,托,托,按着心的搏跃,
我的皮鞋在地上发响。

没有戴白手套的巡警,
也没有闪着白光的汽车眼睛,
烟突的散烟涌出,——
纠缠着,消入阴森。

工厂散出暖的空气,
机器的声音没有惫疲,
这儿宇宙是一个旋律——
生的,动的,力的大意。

伟长的电线杆投影,
横过街面有如深井,
龌龊的墙上涂遍了白字,——
创口的膏布条纹:

纪念五一劳动节!
八小时工作!
八小时教育!
八小时休息!

打倒×× ① 党!
没收机器和工场!
打倒改良主义,
我们有的是斗争和力量!

这是全世界的创伤,
这也(是)全世界的内疚,
力的冲突与矛盾,
爆发的日子总在前头。

呵,我们将看见这个决口,
红的血与白的脓汹涌奔流,
大的风暴和急的雨阵,
污秽的墙上涂满新油。

呵,你颤战着的高厦,
你底下的泥沙都在蠢爬,
你高傲的坚挺烟突,
烟煤的旋风待着袭击……


① 此处“××党”,指“国民党”。


勤苦的店主已经把门打开,
老虎灶前已涌出煤烟,
惺忪睡容的塌车夫,
坐在大饼店前享用早点……

上海已从梦中苏醒,
空中回响着工作日的呵欠声音,
上工的工人现出于街尾,
惨白的路灯残败于黎明。

我在人群中行走,
在袋子中是我的双手,
一层层,一叠叠的纸片,
亲爱地吻我指头。

这里是姑娘,那里是青年,
半睡的眼,苍白瘦脸,
不整齐地他们默着行走,
黎明微凉的空气扑上人面。

她们是年青的,年青的姑娘,
他们是少年的——年青力强,
但疲劳的工作,不足的睡眠,
坏的营养——把他们变成木乃伊模样。

他们象髑髅般瘦孱,
他们象残月般苍黄,
何处是他们的鲜血,青春……
是润着资产阶级的胃肠。

他们她们默默地走上,
哲学家般地充满思想,
这就是一个伟大的头脑,
思慕着海底的太阳。

呵,他们还不知道东方输上了红光,
这个再不是“他们”的朝上,
这五一节是“我们”的早晨,
这五一节是“我们”的太阳!



我才细细计划,
把我历史的工作布置,
我要向他们说明:
今天和将来都是“我们”的日子。

“今天是五月一号,
这是他们的今朝,
我们要拒绝做工,
我们叫出三个口号:

“八小时工作,
八小时休息,
八小时教育!

“我们总同盟罢业,
纪念神圣的五一节,
这是我们誓师的大典,
我们要继续着攻击!

…………”



怒号般的汽笛开始发响,
厂门前涌出青色的群众,
天,似有千万个战车在驰驱,
地,似乎在挣扎着震动。

呵哟,伟大的交响,
力的音节和力的旋律,
踏踏的步声和小贩的叫喊,
汽笛的呼声久久不息……

呵,这杂乱的行列,
这破碎零落的一群,
他们是奴隶,
又是世界的主人,

这被压迫着的活力,
这被囚困着的精神,
放着大的号呼了,——
欢迎我们的黎明……

我突入人群,高呼:
“我们……我们……我们……”
自的红的五彩纸片,
在晨曦中翻飞象队鸽群。

呵,响应,响应,响应,
满街上是我们的呼声!
我融入于一个声音的洪流,
我们是伟大的一个心灵。

满街都是工人,同志——我们
满街都是粗暴的呼声,
满街都是喜悦的笑,叫,
夜的沉寂扫荡净尽。

呵哟,这是一阵春雷的暴吼,
新时代的呱呱声音,
谁都溶入了一个憧憬的烟流,
谁都拿起拳头欢迎自己的早晨。

“我们有的是力最〔量〕,
我们有的是斗争,
我们的血已浮荡,
我们拒绝进厂门!……”



一个巡捕拿住我的衣领,
但我还狂叫,狂叫,狂叫,
我已不是我,
我的心合着大群燃烧。

他是有良心的狗:
“这是危险的事业——
只要掉得好舌头,
也可摆脱罪孽……”

谢你哟,我们的好巡警,
我领受你的好心,
从你我已看出同情的萌芽,
却看不见你阶级的觉醒。

这是对垒的时候,
只要坚决地打下心肠——
不替杀人者杀人,
那就是我们的战将。

群众的高潮在我背后消去,
黑暗的囚牢却没把我心胸占据,
我们的心是永远只一个,
无论我们的骨成灰,肉成泥。

我们的五一祭是誓师礼,
我们的示威是胜利的前提,
未来的世界是我们的,
没有刽子手断头台绞得死历史的演递。


一九二九,五,五。



(原载1930年5月1日《萌芽月刊》第1卷第5期《五月各节纪念号》,署名白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