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民国时期托派文艺期刊《展开》(1930年) -> 第一、二期合刊(1930年7月15日)

火山

陈铁光




  夏午。太阳照常在它的轨道上行驶。它好像特别要显示它的威武似的,一刻也不愿稍敛它那赤烈的光焰。天空没有半点浮云。空气像已燃烧罄尽。铺积在山路上的砂砾闪跃着它们细眼似的金光。整个宇宙好像倾刻之间便要爆裂。

  自四月到现在,算起来已经整整两个月头没有下过一点雨了。杂倒在田陇间的无数的植物的死尸,看看就要由枯萎而化成灰烬。农人在春天所下的血汗是完全被太阳蒸发去了。起初,他们还是等待,期望,想要用他们诚虔的泪水把枯死了的禾苗灌活起来,朝夕不舍的到田陇间来巡视。可是现在他们已经证实这种希望是完全破灭了。同时,因为忍不住肚皮的叫喊,他们便不能不到他处活动些供给生命的养料。因此,这偌大的旷野便死寂到没有半个人影;只有在一条弯曲的涧流尽处站立着两座小山远远望去就像两只古代的怪兽似的,伏在火焰般的日下,动也不肯一动的喘着气。

  太阳的光焰愈来愈见威烈。山谷间的泉水停止了他们的歌唱,鸟群也躲藏到了,他们深林中的宿窠。低迥的山坡只有从太阳变换下来的一暗一明的光波在交织着不同的情调。当光波暗弱下去的瞬间,躲藏在老树上的鸣蝉,便“死了!死了!”的不停地啼着,就像在吊哭这行将融化的世界的命运一般。

  这时候,郑老宝正走上了第二个山麓的中腰。自己的瘦影渐渐地缩成一圈在脚下缭绕着。他不时地拉起他那仰披在眉上的破衣去拭那快要流下眼眶的汗水。他的神经已经陷入了麻木状态。他并不感觉到头上日光的威挟和足下砂砾的阳热,展开在他眼前的只是一片渺茫的血海。在这片血海中他看见他的愁云满面的女人和两个饥饿到不成人形的儿子,正在拼命挣扎,显见立刻就要沉溺下去。

  他面移动着麻木的两脚向着一条崎岖的坡路走去,在一面追忆着周似老爷那张很恶的面孔,和李大肚那副可鄙的神情。想到他的两亩山田便这样白白地给他们抢夺了去,想到今后一家四口不知道要怎么样过活时,他的眼泪便和着汗珠一同向着他的破衣滴落。

  正是今天早晨。家里的米缸已经空了两天,安放在屋角的一个泥炉看看也快要著起灰尘来了。他正和妻在商量着如何到亲戚处去借些蒣米的办法时,忽然听见门外起了一阵急促的足步声,接着李大肚和一个亲丁便闪进了屋内。

  ——你是郑老宝吗?李大肚狠狠的指着他的额问。

  ——是,李大老!天气热呀!坐坐!啊没有茶,喝口凉水吧。他明知道李大肚之来没有好事,不是催租便是讨饷,但他又不能不这样殷勤的同他招呼。

  ——哼!笑话,谁要你的凉水!——周老爷要传你呀!快些走!

  ——天气热呀!李大老坐坐再说吧。他惊惶的答着。

  ——谁要和你讲三国。哼!热,老子是从城里来的!不要赖?走!他不容分说的一手提住老宝的前胸。

  郑老宝再不敢多则一声了。他只凄切的望了他的女人一眼,便随着两人上城去了。

  他们沉默走了十多里路,便置身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最使郑老宝惊讶的便是周似老爷的府第是这样的堂皇,清幽,在这府内行走的人又是这样的嬉眉笑眼。好像这场翻天覆地的大旱是和他们并不相干!和愁云聚压的达成村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堂之与地狱。他屏息地随着他们走进了一座大厅。

  ——是郑老宝吗?周似老爷正躺在一个浮雕着支条金龙的紫柴榻上抽着雅片,他饱吸了一口之后,才吞云吐雾的这样问着。

  ——是,郑老宝传到了!老爷!李大肚不让他自己答应,便抢先报告。

  ——郑老宝,你太荒唐了!到现在你的租还没纳清!周老爷正气十足的责问。

  ——老爷!这次大旱委实太过利害了!粟一粒都没有收成……连禾苗都要变成腐草……我想等大冬再补还,他嗫嚅地答。但他知道到大冬补还周老爷是无有不肯的,因为他可以加上许多利息。

  ——那末,你的清乡费呢?

  ——唉!老爷!我们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我们哪里还有钱来缴什么费呢!

  ——闭你的嘴!可恶的奴才!你们这班猪都是不识好夕的!你们要知道清乡费是人情钱呀!不是我老和你们先缴,恐怕你们早就已经一个个给政府拿去坐监牢了,你们还要抵赖吗?——好!我唤你来就是这样,你前年押在这里的两亩山田还没断清,我现在就把它抵除了吧!——下冬不准你再去耕种,我已经另雇佃户了。知道了吗?给我滚出去!周似老爷好像打雷似的挥着烟枪说,他完全失掉了他平时那种雍容的绅士态度了。

  ——周老爷!我我……郑老宝正待伸诉的时候,李大肚已抢先给他一个耳光。“滚”!他便这样又被他们推到了门外。

  他冒着炎烈的太阳又走到他的山田逡巡了一会。这山田是他父亲用了毕生精力开垦出来的。他已经耕种了二十个年头了。他曾经用他自己的血汗把他它润湿过,芟垦过;他曾经在这里收获到一家的养料。他简直就把它当成自己身上的一块肉,一个细包。哦,现在这山田已给人家抢夺去了!这就无异他的血肉已给人宰割去了一样,他越想越伤心,不觉一面号哭一面像一匹绝路的野兽似的在田间乱跑起来。


  说起周似老爷这个大名,在达成村的人听了是谁都要像听人谈到老毛虫一样心惊胆跳的。但骇怕是骇怕,附在他生命史上的一段令人悲愤的插话却谁都是牢牢地记着的,虽然他们当面是要行着九十度的敬礼的“周老爷!老周爷!”的尊称他,但在他们工作之余,他是没有法子禁止他们把他拿来做开心的谈料的

  他是前清的一个秀才而兼出过贡的上流人物。民国以后,他又曾经夤缘到本镇的一个民选县长。荣任虽然刚刚半载,但以他那善于刮地皮的手段,他的袋子里面已经敲到不少的黄白物了。自那时起,他的威风就像如虎添翼。从前只有一位泼辣的大妇的他,现在是又加了两位娇嫩的窑子来做三姨三太了,从前是占据一座县建的文祠来做营树私党的巢穴的,他现在是又在文祠后面加筑起一座高大的什么藏书楼来了!自那时起,他便利用他那讨姨太建高楼的余款到达成村收买了数百亩低价的山田,便成了一位操纵达成村人的生的魔鬼!

  达成村的位置是穷僻的,达成村人之开垦荒地是吃力的。自他们的祖宗以至他们费了不知多少的血汗才把几座瘠山开成一千多亩的沃地,而周似老爷却嫌他所收买到的不过是这千多亩地中的三分之一,因此心头便好像很有遗憾似的用了种种酷虐手段去剥削他们,使他们不能不把自己的山田一亩一亩的全数奉交给他!

  同时,老天亦好像了解他的苦心的样子。在民国十年八月的一个夜里,便给他造下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那天晚上突然刮了一夜大风,下了一夜大雨。这暴风雨把无数农民的茅屋一扫而平,把整个的达成村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泽国。

  便是在那风停雨霁的翌日,周似老爷什么珍美的东西都吃不下去了,雅片亦少抽了,就像是对于这次的风灾很是痛心的一样。他马上集拢城里的绅士开了一个赈灾大会。他对着众人声泪俱下的演说了一番。他说这次的风灾是一种亘古未有的奇观,他说C省经过这番损失,元气是凋伤不少,他说他不肯坐视这样多的流离失所的难民,他愿负责到K港和南洋一带去募捐赈救。结果大家为他热烈的诚意感动了,立刻为他草了缘起;并且即晚便举行了一次丰盛的饯行大会。

  然而过了一个多月之后他却悄悄地和一个仆人从南洋回来了,囊内空如洗,就像戏台上的落第公子一样神气衰飒。他对人便摇头叹息道:“现在的行情到处都是艰难呀!南洋的华侨自救尚且不暇,他们哪里有钱来救我们!我这次是白白地损失了一笔旅费!”

  可是外间却飞长流短,说华侨对于这次捐款十分热心,说仅仅某号便捐了百多石米,某号捐了百多匹布,某号捐了万多块钱……然而流谤尽管流谤,周似老爷的势力是这样的大,谁又愿意去惹凶恶的虎头蜂呢!

  在损失特别厉害的达成村,农民的生活看看是难支持下去了,萧飒的秋风渐渐地送来了凉意,给风雨摧倒的土屋他们不能不想法子重建,散布在山野间的那些死于暴风雨的人的棺柩,他们又不忍心随地暴露,山田给河泥填满了,冬季是决没有收成:在这种一筹莫展的当儿,他们唯有忍痛把自已的山田低价出卖这条方法而已!这样一来,他们的周似老爷便喜得心花怒放,知道埋藏在他胸中的夙愿是快要实现了。他很轻快的在床头摸出一箱不知从何而来的钞票,一束一束地令人提到乡下,不出几天,达成村一千多亩的田地便完全登入了周似老爷的经租簿,并且每块田头都被插下了一条写着“周府管正”的大竹牌。

  周似老爷毕竟是富于理财手段!他自己当然是不愿意到此又脏又僻的小村居住的。但他又害怕这群黑色的奴隶会闹出什么赖租的乱子来,所以他便在达成村立了一所监租局,委了心腹的亲人李大肚充当局长,既可监视佃户们,又得贱杂贵粜操纵意外利润。

  ……………………

  达成村的农民在周似老爷的铁算盘下,在李大肚的皮鞭子下是整整地度过三个年头了。在这三个年头当中,他们好像一条条劳苦的牛一样,一条条没有主人爱护的牛一样,他们只有饥饿,挣扎,怨恨!

  他们是迈着足步沿着一条黑色的路走去。在这条路上既没光明,也没希望,只有一个一直通到死亡的地窖。他们是这样走着,他们的祖,父也是这样走着,他们的儿孙将来也要这样走着,好像这个黑窖便是他们命运的唯一归宿!

  在这条黑色的路上,现在他们又遇到了一次灾变了!

  从四月到此刻六月,天上就没下过一丝儿雨,不肯休息的骄阳天天在空中烘着,把整个的宇宙烘成了一个红烈的火炉,无数的植物在这个红炉内病倒,枯萎,而渐渐就要化为灰尘。

  在常岁多雨的岭南农夫,就从未曾经过如此惨酷的天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心血给太阳蒸去了,今岁的粮食要就此断绝了,他们不禁惊谔,怨望,号哭!

  而祸不单行的是跟着这种炎热来了一种剧烈的热疫。这种热疫传染之神速几乎是不可思议,在达成村每天总可以看见无数死尸从塞门扛出。白昼,他们静静地好像啷枚的马一般谁都不敢高声谈话,只有午夜梦醒,明月在绿竹的梢头照着时,才会时不时的听到几声儿童的啼饥声和病者临终时的惨叫。

  惨苦的黑云紧紧地笼罩着达成村,饥饿的达成村简直是变成了一座愁暗的囚城。

  可是离达城村不远的周似老爷的洋楼怎么样呢?他们好像是住在另一个不同的世界里。太阳的光焰照不进他们那轻软的窗纱,疫神亦好像自惭形秽一样不敢和他们接近。那里的酒气熏天,那里的歌声达旦,只有在酒酣舞倦,高贵的绅土们偶尔谈及这次旱灾的时候,周似老爷才会含着雪茄笑道:“管他妈的!这班猪这样多?疫也疫不完,横竖明年的粟价又要高涨了!”


  时间又过了十多天了。郑老宝好像一个已经宣告死刑而在等候处决的罪犯一般镇日頽丧的在屋里坐着。看着垂头丧气的妻,和阴影一样惨淡的儿子,他的心就像要爆裂一般,眼泪点点地随着鼻涎滴下。

  怨恨咨嗟,他感到他是受着万端委曲,但他又想不出这委曲的理由出来。他以为这是神给他的命运,是他们应该受的痛苦。

  一天早晨,通达城里的官道上忽然发见了无数灰色的动物。这些动物是这样臃肿,这样庞大,他们每个肩上都负着一枝杀人的盒子炮。

  他们急忙的,迅速的行着;从早晨到午后,从午后到天明,他们一队又一队的,就像一条奔流不断的河流。马蹄,人足,把一条燥旱的沙路残踏得灰尘障天。

  ——这样多的军队,他们是从哪里来,要向哪儿去呢?

  正当农民们疑惑着的时候,几十里外便突然起了隆隆的炮声。

  这炮声是这样远远地,沉沉地就和元宵夜在皮鼓里燃放着的爆竹一样;但在达成村的人听来却一声声都好像是惨厉的呼号,一声声都好像铅块似的打在他们心上。

  在旱疫交战着的农村现在又加上了一层焚杀的怖影了!

  ——郑老宝在家吗?当老宝的家人正被炮声吓得打颤的时候,李大肚忽然伴着两个灰色的小兵走进来了。大肚的脸上浮着一种狡猾的微笑。

  ——怎么?老宝睁着眼睛问。

  ——“××煽祸。蹂躏南方!我军为伐暴救民计,路经贵地。仰尔……”李大肚捧着一张告示,摇头摆脑的念着。

  ——念它干吗!你还是赶快说明你的意思吧!

  ——哈哈!你还在做梦吗!现在××在邻县蠢动,姿意焚杀,洪军长出兵伐贼,决意为我们除害,我们应该帮助他,这是情理呀!我知道你是没有款可捐的,但你的大豪已经十五岁了,是不是;虽然挑不多,也可凑一名挑夫,叫他马上跟我们去。

  ——呀呀!你说什么:……你们这班吃人的禽兽!你们把我们的血吮吸尽了,把我们的田地抢夺完了,现在又要来吃我的大豪吗?哦,这简直是要我的老命,你就立刻把我来杀掉罢!他若疯若狂的把头冲向大肚的胸膛去。

  ——放你妈的屁!带他走就是!老宝给大肚一推倒在地上,大豪是被他们拉去了。

  ——哦哦!老宝从地上挣起来的时候,他已看不见大豪的背影了。

  经此一场打击之后,郑老宝从昏迷中觉醒传来了。他对于现在社会的一切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无论他们怎样忍苦、挨饿,人家对于他们的压迫、榨取还是一样死亦不肯放松的。

  他想起了十几天前彭名芳先生对他所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理,他不觉深深地回味了一下。

  那是郑老宝上城回来的那天。

  在自己的山田里痛苦了半天之后,他踉跄地上了归途,在归途中,他忽然碰着了邻居的郑少泉。少泉是个强健而沉毅的青年。他的果断的见识,达成村的农民是谁都佩服的。但今天老宝看见他手中持着一束绿色的龙眼叶,口里啍着“桃花过渡”的小曲儿,笑盈盈的迎面而来,和着忧愤填胸的自己比较,真好像是有意嘲弄他的一样,他便看也不看一眼打斜雨笠想要抽身过去。

  ——啊,老宝兄!你从城里来吗?

  ——…………

  ——啊!老宝兄!你是太忧伤了!今天我到你家找过两次,阿嫂说你被周似那狗种传进城里去了。那狗真是可恶,他又同你弄什么花样了呢?请跟我去,我们有事要和你商量。说完便一手拉住了老宝的臂。

  ——什么啦?毕竟是少泉平日的为人使他尊重,听说一声要事,他的两脚便不自觉地跟了他走去了。

  他们走到一座已经破场的旧祠,把雨笠放在门边便大踏步地走了进去。

  厅中放着一只脱了色的漆桌,桌旁坐着一位清瘦的学生模样的青年,他手不停挥地不知在写什么。围着青年的却是十多个赤臂的农夫,他看见灰色狗的儿子小五也在里面。

  ——彭先生!这位便是老宝兄。他是一特别受着压迫的兄弟。现在我领他到这里来,希望他能了解我们的意思,大家来合力干一下!郑少泉首先介绍着。

  ——老宝同志!坐呀!青年点了一下头操着异乡口音说。你们都是一样的受苦的兄弟,你们操着牛马一样的工作,但你们反受着牛马不如的报酬。你们的命运埋在历史的暗角里已经四千多年了,——但是,现在应该是我们抬头的日子了!我们底军队说不定这几天内就会进城,那时的世界便是我们的了。

  ——我我……郑老宝莫名其妙的口吃着。

  ——啊!老宝同志!你还在怀疑吗?是的,你们的精神已被人压抑到和羔羊一般的驯服,可是你们的力量却在无形中一天天长大起来了!好!一切的计划你问这几位同志说罢。再过几天,你们便可证实你们自己伟大的力量了!

  ——那么,周似那个臭虎肯干休吗?

  ——当然啦,他是地主,他是劣种,他是到死都要挣扎的。可是我们唯一的敌人便是他,我们首先要打倒的也是他,我们要从他手里夺回我们的土地,然后……彭名芳微笑着解释。

  这些话虽然足使老宝兴奋,句句都好像打在他的心坎似的,但他没有勇气接受,他觉得周似老爷是那样高贵、威恩,无论如何自己是没有打倒他的力量,他的精神是给四千年来的命运论弄麻木了,呆望着彭名芳那种热烈的表情,默坐了一会,他便一声不响的走了。

  可是现在想起来,这些话都是对的。都是他们应该干的事,不这样干,他们就只有坐着等待敌人宰割!

  ——啊,我们过去住的是什么世界,简直是阴森的地狱呵!过的是什么生活,简直是劳苦的牲畜呵!我们生命的权利是完全给人剥夺去了,我们是太过示弱了!

  “看罢!周似老爷住的是这样高岸的洋楼,喝的是这样芳冽的美酒,这洋楼不是我们无数的枯骨垒成的吗?这美酒不是我们鲜红的血液酿成的吗?

  “啊,是时候了!是我们穷人觉醒起来的时候了,是打倒这些吃人的魔鬼,夺回我们的需要的时候了!起来罢!”

  他的面前好像有一道伟大的红光在启示一样。他明白了他的父亲和自己为什么要惨苦一生的理由,他的大豪为什么要被军队拉去抵挡子弹的背境了。望着倒在床上哭得发昏的老妻,抱紧拳头向着他的敌人的影子狞笑了一笑。

  他决定明早就走到彭先生的面前去忏悔,并自动的加入他们的斗争团体里去。


  郑老宝翻来覆去的想了一夜,兴奋的神经直到天亮时才渐渐地宽弛下去。他正待从床上撑起身来的时候,忽然从寨门传来一片轰天的铜锣声浪。

  这锣在村中是不轻易用的,除非是秋季决堤和房屋失火的当儿。他知道这一定是郑少泉在召集兄弟们开会。

  他立刻跳下床毫不迟疑的同一匹莽牛似的望着乡后的老祠奔去。

  祠前的广场上高竖着一面×旗。场上农民已经集到几千几百。大家都显得愤恨而紧张的,仰着黑灰色的面孔望着在旗影下演说着的彭同志。

  彭同志捏紧双拳热烈的喊着。他叙述农民们过去的生活是如何的惨苦,地主们压迫的手段是如何的刻毒。他说农民的人数是占全国百分之八十以上,他说这种惨无人道的生活能继续下去的缘故完全是农民自身没有集团的力量所致。最后他说现在是大家觉醒的时候了,大家应该武装起来,拥护革命军进城。

  这些话好像一枝枝无形大箭,登时射进了每个听众的胸膛,久埋在心底的炸弹爆发了出来。

  ——是的!大家团结起拥护革命军进城!郑老宝首先挥着一双黑拳嚷着。接着大家就像一片怒嘲似的狂喊起来了。

  ——打倒无恶不作的劣绅周似!
  ——实行国民党规定的三七减租!
  ——责令监租局马上把粟出来平糶!
  ——打倒北洋军阀!

  彭同志在台上严重地念着议案,大众若着魔似的立刻通过了。

  ——我们到监租局算账去呀!
  ——我们到监租局算账去呀!

  就像八月的秋游似的农民们立刻拥向那座仿佛一只吃饱了血肉的怪兽,一般怒视着那成堆的茅屋的大厦去了。

  ——打!打!无数的铁锄在门上跳着。

  ——妈的!是铁做得不容易开!我们到屋上去!小五从一丛龙眼树跳上屋顶去了。

  “轰”!大众蜂拥进去了,里面静悄得没有人声,李大肚像已闻风逃匿。只有几个女人在厅角打颤。

  ——不要弄她们!寻李大肚去!

  ——哈哈!这臭鸟真不怕臭!郑老宝把大肚从一个阴湿的厕所里拖了出来。

  ——打!打!大众的铁锄竹搥在他的屁股上跳舞起来了。

  ——唉唉!痛死我了!痛死我了!老叔,饶饶我吧!李大肚不住的哀叫。

  这时候有的主张把他拉去游街示众,有的主张把他撵下粪缸再说;只有郑老宝则主张把他当场打死。

  ——我们不要盲动,我们应该服从党的公决。彭同志恐怕大众的愤激会越出轨道,扳起指导者的面孔向大众责备。

  ——好!那末,饶他狗命吧!我们打进城里去!我们打进城里去!

  大众又似长龙一样滚上官道去了。

  太阳露在东天微笑,田野泛着一层红晕,这分明是象征新的社会正在展开。

  呵呵!灰色的农村咆哮来了!


  自那时起,郑老宝便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伟大的工作。他因为特别努力的缘故,结果他和少泉被选为达成村××筹备员。

  他一天忙到晚,到各村去宣传,安慰,鼓舞;他现在已是个勇敢的斗士了!

  他们把李大肚送给了县党部去处分。监租局改为了农民协会,被周似老爷所霸占的山田,全数夺回分给了农民。

  明媚的春光到了。达成村充满着灿烂的气象。催耕鸟在垂绿的枝头唱着,流泉在清浅的田沟响着,清嘹的牧歌,不时从夕照下面的平原送进行人的耳朵。

  可是老宝婶却天天为着被拉去的儿子忧心,去焚香礼佛,她看到老宝那种漫不在意的态度,她委实有些忍不住了。她不时吞声忍气的向着老宝:

  ——豪爹!大豪一去没有下落,恐怕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呵!

  ——不至吧?

  ——唉!你的心变了!自己的儿子被人拉去当子弹了,你连一毫忧虑的心都没有,革命!儿子的命夺得回吗?

  ——…………

  ——唉,唉!老宝婶的酸泪从眼角流到嘴里。但老宝却一声不响,微笑地出门去。


  村中的农运虽是加紧工作,拼命的向着残余的封建势力进攻,可是城里的党部却显然一天一天露出颓靡的色彩来了。最使老宝痛恨的便是两天前的谣言,说周似老爷的二子周祥熙已在K省的某大学毕业,而且在省政府运动到了一个县指导员,不久就要来城里视事。

  ——他妈的!县党部办事怎么这样糊涂,周似不明明是一个著名的劣绅而兼大地主吗?现在不拿他实行处决,反任其逍遥法外,那末革命光是呼喊几句口号就够了吗?他看到土劣余孽现在公然会在革命的区域内活动,他不禁悲愤起来。

  过了几天城里忽然发见了一种反动传单。这传单的大意是:打倒县主任叶某,欢迎周祥熙同志回乡,改组一切非法农运。

  周祥熙显然是个反动分子。这可把郑老宝激得悲愤填胸了。他和少泉主张马上召集各村农会向省政府提出抗议,而且再进一步打进城去,“和他妈的干一下!”

  只有彭同志却一意镇静。他说周祥熙此来是有政潮背境,是整个封建和资产阶级结合的反动,到省里去提抗议也是无济于事。他说现在党内的意见日见分歧,不久的将来,恐怕就有非常的变动发生,大家只有加紧工作把各农村的同志武装起来,静待变动时应付。

  可是在一个出人意外的下午,驻防军突然下来一道训令,令内是禁止各农会自由购械,解散武装警卫。接着托称军部有要公商量,两位派来的黄装勤务兵便半威半劫的把彭同志推进城里去。


  彭同志一去就像石头沉海,杳无消息。这可把老宝急坏了,他恐怕有不幸的事情发生。

  那天早晨老宝正独自一个在家里闷坐着。少泉还没有来。他正等待着他有话和他商议。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剧的足步声,一阵沸腾的争执声。接着便听见两三声惨厉的枪声。他心头吓了一跳。他正要出门看时,李大肚已经领着十几个流氓飞也似的进来了。

  ——走!事情到城里再说。

  老贺看农会的警卫队已给流氓的枪口监视着,他知道反抗也是没用,只得垂着头跟他们去。

  城里的现象异常仓惶。所有店门都紧紧闭着。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几个武装的警察在上下走着。

  他们走到县党部的门口了。一切情形已经完全变动。破碎的玻璃窗和摧倒的漆青栏干错杂的躺在地上,墙上的标语早已撕成七零八落,好像经过了一场大乱似的。往时同志不见一个,厅内坐着十几个大半带着胡子的长衫绅士,他看见周似老爷也在里面。

  ——你是郑老宝吗?哼!正中一位官气十足的青年向着他问。

  ——可不是!

  ——哼!听说你在达成村鼓动减租抗饷没收土地,无恶不作,破坏本党纲纪,违背总理主张,你简直是一个暴徒!一个投机分子!

  ——哼!谁是投机分子!现在由你说好了!你想杀就杀罢!人是杀不尽的,观念是不死的,我们的世界总会来到!郑老宝见事情坏到这个地步,他悔恨误听了彭同志的镇静论。

  ——哈!好硬嘴!那末,老子就把你送到你的世界去吧,——喂!勤务兵!把这东西押去城外枪毙!

  勤务兵的枪杆打着他的胸前,郑老宝一声不响的报他们以一下铁一般的冷笑。


  一九二七年四月的一个阴沉惨淡的下午,T城进贤门外忽然枪毙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农人。他的身材是那样高健,他的意志是那样轩昂,他的身上脸上虽然给人打得血肉糊途了,但他还不绝地边走边呼着那些足令支配阶级颤栗的口号,直到他的灵魂脱离躯壳为止。

  自那时候起,城外便不断地有人枪毙。最多的是青年学生,工人和农民一批一批的五人十人不等。听说这些人都是凶残的暴徒,破坏现社会治安的怪物,所以他们的生命便随着一粒粒的子弹消逝了!他们的碧血长濡着身下的青草,他们的灵魂是丑恶到连上帝都不肯睁开慧眼一视的,他们的尸体自然是没有亲戚敢于过问,只好饱餐老鸦或野狗的饥腹。

  光阴逝电般的又过去了两年了。一切的现象好像照旧静止下去,一个多月前周似老爷已经和他的二子周祥熙赴K港附近的一小邑荣任县长去了。愁惨的毒云又把整个的达成村盖住。郑老宝的名字和他妻子饿毙的情形,好像已经被忘掉得干干净净。达成村的农民依旧提着他们的赤足踏上那条没有星光没有希望的灰色路走去,直直达到死亡的黑窖为止。

  然而郁压着的火山终有迸喷的一天,何况它们有着过去的一个导口呢!这个导口虽是暂时给灰石塞住了,但只要火力一足,它们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呵!现在蕴藏在中国各个农村的火焰是要达到它们飞迸的时候了!

  朋友们!看罢!红光灿烂的世界已在前面!

16,4,1930脱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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