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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缅怀


3.与周仁辛同志的情谊



  周仁生同志,1922年4月出生于温州,2004年1月27日逝世,终年82岁。他的去世,对我们的革命事业,是莫大的损失。

  周仁生同志是我的良师挚友。记得我七、八岁时进入瓯江小学读书,那时他是六年级毕业班的高材生。我的姑母周蕙芳与他同班,他们亲如姐弟,她有时带我到周仁生家去,所以七十多年前,我就认识周仁生。但与周仁生的真正接触,是我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周仁生担任我们学校的英语教师,一位仅比学生大五、六岁的青年教师,却以高超的教学艺术赢得了学生的尊敬。他平易待人,学生们与他接触,总有一种亲切感,许多人不知不觉地逐渐受到他的思想影响。我也是从那时开始,受他的熏陶,慢慢地接受了托洛茨基思想的。

  在我和他长达七十年的交往中,有时朝夕相处,无所不谈,有时关在同一个狱内,却彼此隔绝;较多的日子是天南地北,音讯全无;经过长达三十多年的分离,重新聚首时,发现彼此仍心心相通。最近二三十年中,我住上海,他居温州,每隔一段日子,总能有愉快的会聚。平时也是书信来往不断。积存盈尺的他称我“小周”,自称“老周”的信,留下了深情厚谊,也有他深睿的思想浪花。

  周仁生同志学生时代成绩优异,读书广泛,知识渊博。参加革命工作后显现他的宣传鼓动能力极强。他的终身事业是革命工作,而从事的职业是教书。他每到一校任教,就能团聚一批优秀的学生,对之施以思想影响,引导不少人最终成为托派成员。他可算是“工作母机”,到处“下蛋”。至于究竟有多少人受他的影响,我无法数列出来。但是共产党判他无期徒刑的罪状之一是:“残苛毒害大批青少年的思想。”把这句话反读一下,可知周仁生对宣传马克思主义、托洛茨基主义革命思想的贡献之大了。

  我很难写出周仁生的整个生平,只写几点我与他交往的事。

  1947年初,我到上海。此时周仁生已先我到了上海,我们又开始接近。他介绍我读《青年与妇女》、《求真》、《新旗》等杂志和一批政治理论书籍。后来带我去参加哲学班,每周听彭述之讲课。就是在哲学班,我受到了较系统的政治理论教育,成为一名水平不高的小托派。

  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到1948年底,周仁生在上海活动(一度到苏北靖江),他是上海托派多数派的活动分子,当时用化名“沈念。”他曾参加1948年的建党大会,那次会议,托派多数派改名为中国革命共产党。会后,周仁生参与宣传工作。

  上海解放前,周仁生和林松祺南下福建,经厦大教授安明波介绍,去厦门附近海澄中学教书,后来林松祺去香港转广州,周仁生被任命为海澄中学校长。1949年底上海市共产党当局逮捕了托派多数派(中国革命共产党)江浙临委成员及几个一般党团员,我也在其中。当时共产党主要镇压对象是国民党特务。对我们这批被捕的托派只是警告今后不许活动,不久都释放了。被释的钱川、丁毅、刘毅去了香港,我南下到了周仁生任校长的海澄中学任教,在那里一直到1952年12月22日全国肃托大逮捕,三年内我与周仁生朝夕相处,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处。

  周仁生在福建,改用谐音周任辛,以后一直用这个姓名。

  福建海澄中学,原是一个县的一般中学,周仁生接任后,以其非凡的才能,三年时间,将之办成一座在闽南颇有声望的学校,(现在是省重点中学龙海二中)培养的学生中不少人后来成为很有成就的人材。1952年我们被逮捕后,共产党当然要大张旗鼓地召开大会,宣布我们的罪状,要学生和我们划清界线。我们想像中,当年的学生,一定是很痛恨我们的。可是后来我们得知,学生们非大不恨我们,反而还怀念我们,一直在寻找我们的下落。大约在十多年前,周仁生后来教出来的一位学生考入厦门大学,他把周仁生的近状告诉已经是厦大教授的当年海澄中学学生时,他们竟将之当做特大喜讯转告海澄中学老同学,从此当年海澄中学的不少学生与我们书信不断,甚至还有人专程到温州看望周仁生。可见“老百姓心中有杆秤。”

  1952年12月22日,全国大肃托,我们都被捕了。当初各人都是单独关禁的,彼此无法来往,连放风见面的机会都没有。1954年下半年陆续宣判,在福建,周仁生被判无期徒刑,我和赵养性、黄禹石等被判7-15年徒刑。不久,除周仁生外,其他三人都被送到内蒙古劳改。后来到内蒙的三人调散了,我成为孤单的一人。毛泽东的共产党1952年处理托派案时是不公开的,秘密关押,秘密审判,我被送去劳改时,不许与其他犯人谈案情,我完全是孤立的,但这样反而可以不用自污,不须“触及灵魂”。

  我于1979年12月22日刑满释放,但不许回家,仍被强迫留在内蒙劳改队留场就业,实际上是由劳改队转到劳改局管理的劳改就业单位,继续受管制,等于变相劳改。与劳改队不同的只是每月有二十来元工资。当地人称为“二劳改”,而且判刑劳改是有期限的,“二劳改”是无期的,也就是由“有期徒刑”转为“无期徒刑”。这样我在内蒙又当了二十八年“二劳改。”1961年开始,我每隔二年有探亲假,一次我回到上海碰到姑母周蕙芳, 她告诉我,赵青音住在温州仁生老家,与公婆一起生活。还听说周仁生关在上海监狱。1972年周仁生获释,1979年回到温州,那以后我每隔二年回温州看望父母,都与仁生会面。1987年,我退休回到上海,与仁生恢复接触,书信来往不断。周仁生王国龙每隔一、二年到上海看望郑超麟,郑老1948年前我就认识,周仁生介绍我与喻守一、黄鉴铜、李培认识。1993年李培去世,郑超麟处于无助的状态下,周仁生希望我去帮助郑老,于是我与郑老建立了亲密的关系,我与郑老相处的情况,我已在《意因同志》文中叙述了。

  周仁生回到温州后,主要从事托洛茨基著作及有关著作的翻译,先后翻译了多伊彻的《先知三部曲》的第二卷,布鲁耶的《托洛茨基传》的三章,《彭述之回忆录》第一卷,《托洛茨基文集》补遗二卷,还译了许多短文。同时从事义务英语教育。

  周仁生的不少译著,亦有我的参与。我的英语水平没有达到能独立翻译的能力,但可以帮助他校对、查找资料等。周仁生翻译《彭述之回忆录》时,遇到最大的困难是专用名词的翻译。彭述之的女儿将彭的口述译成法文出版,现在由法文译成中文,就会出现音同字不同,甚至相差甚远。周仁生手头又缺资料,我就为他担当这方面的工作。例如回忆录中有一节:He Minfan——湖南第一位共产党人。周仁生把He Minfan译为何明凡。但打了一个“?”。几十年来在共产党的宣传下,湖南共产主义运动的第一人当然是毛泽东,哪还有何明凡?我请教了几位历史学教授,都不知道何明凡其人。后来从刘少奇三大卷年谱中查得He Minfan 应是贺民范,姓名三个字都不同。类似的人地名很多有同样的错误,我尽可能的查找资料,请教学者,给予订正。又如引用《向导》等杂志上的文章,由法文转译过来,非但不是原文,甚至连题目也意同字不同,承王观泉教授将其珍藏的《向导合订本》借我,使我得以改正。

  书成后谋求出版没有成功,我想到先出电子版,我将第一二章在电脑上打字出来,我于2004年1月带了一、二章的打印件,到温州与周仁生商量。1月26日下午,我去看望周仁生,他卧在床上,精神尚佳,能与我像平常一样谈话,我询问他是否可以先将《彭述之回忆录》印几十本打印本,当时周仁生对我说:“一切由你自己决定,不要再问我了。”我向他告别时对他说:“我过二天就回上海,火车票已买妥,明年再来看你。”他说:“明天我要到医院抽腹水。”想不到当天下半夜,他就与世长辞了,他对我说的“一切由你自己决定,不要再问我了。”竟是他的最后遗言。

  仁生去世后,我退掉已购的火车票,参加周仁生追悼会后才回到上海。接着我就着手完成仁生未完的工作,首先将《彭述之回忆录》第三至六章打字出来,交香港马克思主义研究促进会印几十册征求意见本,我在上海复印了几十本,寄给学者和老朋友。想不到这项工作还起了作用,我寄给出版界老前辈范用和朱正先生的《彭述之回忆录》,他们主动推荐给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19日,北京人民出版社副总编张小平先生和主任柏文裕先生来访,谈拟出版《彭述之回忆录》,但希望三卷一起出,要我帮他们与彭述之的女儿取得联系。现在我已经使他们建立了直接联系,最近听说回忆录第二卷程映湘接近完成了。

  为缅怀周仁生老师,我收集他的文章,编成《周仁生文存》,我写了《周仁生同志传略》和周仁生年谱,秋大姐出资,2005年香港马克思主义研究促进会出版。书发出后反映很好。

  周仁生译毕《彭述之回忆录》后,就专注于《托洛茨基文集》补遗的翻译。这套文集共12卷,收集托洛茨基在土耳其、法国、挪威、墨西哥时期的文章,(已单独成册出版的《俄国革命史》等未收入)美国开拓者出版社出版,出书后又发现一批托洛茨基的文章,编成补遗二卷,周仁生最后几年专门从事这二卷的翻译。周仁生去世前不久,曾来信对我说:他已译完《补遗》。对于这项译事,我一直没有参与,他也没有将译稿寄给我,我以为,他早已将译稿全部寄给香港刘乃光了。

  后来刘乃光来信,才知周仁生并未将译稿寄到香港。于是我与赵青音联系,寻找仁生的译稿。原来补遗上下二卷,上卷的上半册周仁生译,下半册由仁生的学生虞争鸣翻译,下卷周仁生亲自翻译。我打听到虞争鸣可能曾将译稿输入电脑。几经周折,终于从虞争鸣处得到译稿,于是我制成了光盘寄给刘乃光,,还自以为完成得很好。

  2005年我得到了托洛茨基文集补遗的英文原版,我一对照,大吃一惊。原来虞争鸣的电脑中保存的名为补遗上下两卷译稿,实际上只是上卷的上下两半部分。也就是我作为两卷寄给乃光的译稿,只是上卷的译稿,根本没有下卷的译稿。我再请赵青音寻找,她表示实在无力了。无奈我于2006年亲自到温州,到周仁生家中,我和赵青音二人,从仁生的遗物中,终于找到了下卷的大部分译稿,其中一部分是赵青音抄正的,大部分是仁生的手稿,密密麻麻地写在学生用的练习册上,共有二十多本。可能只有赵青音和我二人能全部认清,此时,赵青音已无力再誊抄,我将之带回上海整理。我花了一年多时间与原文对照,将之输入电脑,个别缺译的部分尽可能补译出来,最后制成光盘寄给乃光,总算了却了一个心愿。

  为了纪念周仁生同志,我勉力接过他未完的工作,仅以上述几件事的完成,以志对他的缅怀。

写于200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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