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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汉斯·狄芬巴赫

1917年6月23日



  1917年6月23日
  佛龙克

汉森:
  你好!我又来了。我今天感到非常的孤单,因此必须跟你聊聊,好振作振作精抻。吃罢午饭,我遵照医嘱躺在沙发上休息,一边读着报纸。2点30分,我决定起身,但是马上就昏睡过去了,并且还做了一个奇梦。梦境栩栩如生,但印象却若有若无。我只依稀记得,梦里有个我亲近的人,并且还用手摸着他的嘴唇问:“这是谁的嘴呀? ”他回答说:“是我的。” “噢,不是!”我笑着喊道。“那张嘴是属于我的!”醒来之后, 我仍然为这种胡言乱语而感到好笑,看过手表,时间依然是2 点30分。我的美梦,虽然实际上只持续了几秒钟,但却给我留下了一个宝贵的感觉,给了我莫大的安慰。然后,我便起身去了花园。
  在花园里,我再度体验到了一次美妙的经历:一只知更鸟蹲在我身后的墙上,为我唱了一首小曲。一般来说,现在的鸟儿们都在忙着生儿育女,很少能够像今天的这只知更鸟那样,忙里偷闲地高歌一曲。这只小鸟五月初曾来看望过我好几次。不知道你是否认识这种鸟儿、是否听过它的歌唱?和其他许多事情一样,我是到了这里之后才开始了解它的,并且对它宠爱有加,胜过那著名的夜莺。夜莺那银铃般的独唱,使我回想起那些大牌歌星、听众、雷霆般的欢呼和溢美之词。知更鸟的嗓子,细微优雅,唱出来的歌欢快活泼,颇有点起床号的味道、听来别有韵味。在《菲岱里奥》[1]中的监狱一幕,远方传来的解放号角,仿佛撕破了黑暗的夜空。你还有印象吗?知更鸟的歌声,听起来就是那个味道,只不过音调更加温柔,更加甜美,就像迷失在梦中的那轻丝薄雾般的记忆一样。
  听到这歌声,我感到悲喜交加。我的人生和世界,顿时又沐浴着新的光华,仿佛云雾将开,新的一轮日头又将明晃晃地 照耀在地球之上。
  听完这支温柔的小曲,我今天觉得心平气和,并且立刻为自己曾经给予别人的冤枉,以及曾经拥有的苛刻思想和感情感到惋惜。我再次痛下决心,立志做个好人——一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哪怕为此付出代价。这要比“永远正确”和“锱铢必较”更好。然后我就决定今天马上给你写信,尽管我昨天立下的七条誓言仍然还在桌上。第一条誓言是:“决不写信了。”看见没有,我就是这样遵守自己的“铁定”誓言的!我就是这样的柔弱!如果像你在上一封信中所说的那样,阳刚的一族看到女人的柔弱表现,就会马上对她们爱怜有加,那么你现在看到我,一定喜欢得快要疯了吧。我这个人太柔弱了。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柔弱。
  顺便说一句,你的这张娃娃嘴,说得居然比你想象的还准,因为奇怪得很,我不久以前就亲历了这样的事情。在哥本哈根举行的大会上,你肯定见过卡米尔·惠斯曼,就是那个高个子,黑卷发,长着一张典型的佛兰德脸的小伙子?他现在理所当然地成了斯德哥尔摩会议的主要推动者[2]十年以来,虽然我俩都是属于国际局的,但是十年以来,我俩却彼此敌视,老死不相往来。为什么?很难说得清。我认为他不能容忍积极参政的妇女。而我自己,则为他的傲慢无礼所气恼。对了,事情是这样的,1914年7月在布鲁塞尔召开的最后一次会议期间,那时战争还没有爆发,我俩在一起相处了几个小时。当时是在一家豪华餐馆,我坐在一张上面摆了一束唐菖蒲的餐桌旁边,对着那束花儿出神,没有去参加其他人的政治讨论。后来,谈话的内容,不知不觉地转到我怎么离开的问题 上。我在“世俗问题”上表现出来的无能,立刻成为大家议论的对象。我永远离不开一个监护人,帮我买票,送我上火车,帮我找回丢失的手袋……一句话,凡是我的那些让你多次开怀大笑的可耻弱点,全都让他们给抖了出来。
  惠斯曼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我。一小时后,十年的冤家,竟然成了好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终于看到了我的弱点,而他自己则是左右逢源。他马上决定亲自处理我的问题。他和那个讨人喜欢的小个子窝龙人安西尔[3],不由分说地将我拉到他家吃晚饭,还弄来一只小猫,并且为我弹唱莫扎特和舒伯特的作品。他有一台好钢琴,又有一副激越的男高音嗓子。他十分惊奇地发现,音乐文化居然也是我的生命血液。他弹奏的舒伯特的《人类的局限》[4],非常动听,而且还声情并茂地唱了几遍末尾的那句“和我们嬉戏风和云”。他的佛兰徳口音很浓, 把那个“云”字唱得像个“运”字。
  后来嘛,他自然送我去了火车站,而且还亲手为我提箱子。他甚至还到车厢里跟我坐下,然后突然说:”Mais il est impossible de vous laisser voyager seule!”[5]好像我当真是个小娃娃似的。他坚持要送我到德国边境。我费了好多的日舌,才促使他打消了这个主意。火车快开动了,他才跳下去,一边大声说着“巴黎再见!”因为过两个星期,也就是7月31日,我们预定在巴黎召开另一次会议。但是,当火车驰进柏林车站的时候,总动员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了。两天以后,可怜惠斯曼的可爱祖国比利时,就遭到了占领。但是他的歌声“和我们嬉戏风和云”,……却常常萦绕在我的脑际。
  再过两个星期,我的牢狱生涯就整整满一年,或者说整整两年了,如果那短暂的自由可以忽略不计的话。哦,要是能来上一个小时的不伤害任何人的闲聊,那将会给我带来多么大的裨益呀!在探监的时候,当然,我们匆匆谈论的都是公事,而且大部分时间,我都是提心吊胆的。除此之外,我既见不到别 的人,也听不到别人的说话。
  现在虽然已是晚上9点,但是天依然亮如白昼。四下里,静悄悄的一片,只听得见闹钟的滴答声,以及远处传来的狗吠声。在这乡间原野,夜半的狗吠,居然勾起了我的乡思,你说怪也不怪?我马上联想到一户舒适的农家,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短袖衬衣的汉子,嘴里衔着烟斗,正在和邻家的女人聊天。屋里,回荡着活泼可爱的童音和锅碗瓢盆交响曲。屋外,成熟的麦子香飘四野,青蛙的鼓噪依稀可闻。……
  再见,汉森。





[1] 《菲岱里奥》是贝多芬的唯一歌剧。

[2] 指社会主义者召开的斯德哥尔摩和平会议。

[3] 爱德华·安西尔(1856- 1938):比利时工人党的创始人和领导人之一,第二国际执行委员会委员。

[4] 根据歌德的诗歌改编而成。

[5] 原文为法语:“让你一个人旅行是完全不可能的。



感谢 陈先森 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