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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世界已死,新世界未生,于此明暗交错之际,怪物浮现

——专访阿明教授萨米尔·阿明

2008年8月


  来源:载《天下杂志》405期。李雪莉 彭昱融 访


  :冷战以来,资本主义全球化的扩散,已深深改变了当今世局的面貌。 自由主义,特别是经济上的自由主义正大行其道,甚至两大前共产政权俄罗斯与中国也都转向。 从这些脉络来看,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历史将会是什么面貌?

  :你说的没错,许多事情变了,然而哪些东西是「新」的却有待讨论。 我关注的是那些过去从未出现、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模式与现象。 其实全球化并不是什么新现象,但我们面临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模式。

资本主义就是帝国主义


  第一,过去世界上有许多帝国主义国家,五百年来彼此间经常竞争、冲突,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如今我们进入了新的阶段,我称作三极帝国主义(collective imperialism of the triad),美国、欧洲与日本组成了更紧密的结合,成为全球化下的帝国主义中心,这是新的现象,同时影响深远。
  第二,上述中心之外,南方/边缘(periphery)国家的人民,亚洲、非洲、拉丁美洲,持续受到帝国主义式的资本主义扩张压榨。 事实上资本主义就是帝国主义。 以三极帝国主义为核心的新殖民,掌控世界其他地区,这是前所未有的,新自由主义式的全球化。
  因此我试图解释的并不是一般的全球化,而是帝国资本主义全球化,全球化以新自由主义的面貌出现。
  而促成资本主义全球化加速的原因,则是世界各地的统治阶级都接受了新自由主义的价值观,包括过去的社会主义国家俄罗斯与中国,以及各民族国家中的中产阶级、部份人民等。
  这就是我所说的新自由主义病毒,我称其为病毒是因为这个模式和病毒一样,是无法永续的(not sustainable)。

  :你指帝国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危害与不永续,是指不平等的状况在全球各处发生吗?

  :没错,全球化就像一头巨兽,但它同时也是一只有弱点的巨兽。 资本主义扩张的全球化,由统治资本支配并独占全球利益,但这不可能永续,这是不被允许的。
  由此造成了全球不平等的扩大,也在各个社会里造成巨大贫富差距,例如在美国,其他相对平等的国家也渐有这个趋势。 这就是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就算没有足够的政治与社会运动力量反转这个趋势,仅由于这个巨大内部矛盾就会走向崩溃。
  崩溃的迹象已经开始了,从次级房贷开始的金融危机就是征兆。 全球金融体系正是全球资本主义的罩门,目前的金融危机将会持续数年并且深化,在全球扩大。

  :有些人说在全球化底下没有谁是绝对的赢家或输家,而是一场公平的竞争,就拿美国来说,美国在国内也丧失了许多制造相关的工作机会,你同意这样的看法吗?

多数人沦为输家


  :所有的竞争、斗争、战争都有赢家输家,但这只是非常表面的描述。 全球化底下究竟谁是赢家? 赢家其实是资本主义,赢家是控制市场的寡头少数(oligopoly),总会有某些人赢得比其他人多,而输家是世界各地的平民和工人。
  所谓不平等就是少数资本家是赢家,而社会上其余的人则是输家。 少数人赢了,但多数人却输了,而且差距正在不断拉大。
  全球化并没有给每个人相同的机会,这里的分类不是国家,而是阶级与人民。

  :你认为不平等的本质是什么?

  :平等是个具有多重意义的字,有道德的意涵,是个容易造成困惑的概念。 这个字同时指涉了经济、社会、以及文化,默认了尊重每个人或每个社会有相同的机会。
  资本主义社会建构在私有财产的基础上,而且是少数人的私有财产,透过各种竞争(个人的、社会的),财产愈来愈集中至少数人手中,寡头或财阀控制影响大多数人的经济决策。
  社会主义则建立在社会财产(social property)、团结共享的概念上,社会财产不等同于国有财产(state property),要达到社会主义必须经过很长的历程,不能只靠空想或哲学思考,而应透过理论的实践与人民的团结抗争。

  :因此你梦想透过民主来追求一个经济、社会、文化公平分配的社会?

  :是的,这是我使用民主化(democratization)而不是西方式民主(democracy)的原因。
  西方式民主蓝图,根据一些人权条件:多元政党、言论自由、公平选举等评估你是否民主,然而却不管这样的民主制度,能否有效达成社会改革进步。
  人民要的是社会改革进步,人民希望民主为他们做事,而不是毫无用处的民主。 因此我用民主化这个词,民主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不是一张简单的蓝图。

面临危机 此路不通


  :资本主义全球化的逻辑,也受到俄罗斯与中国的欢迎,如何说服新兴国家不要重蹈覆辙?

  :资本主义全球化依旧盛行没有错,但也已面临危机,愈来愈多反对的声音和运动出现。 例如在许多国际经济议题上,WTO农业贸易谈判受挫、知识产权规范等。 新模式的全球化曾经在1990年代取得短暂成功,随后即面临了巨大矛盾。
  毫无疑问,俄罗斯与中国的统治阶级可以预见,在这个模式的全球化下,藉由崛起成为经济强国,自己能够获得巨大利益,但我认为这只是个巨大的「幻觉」而已,他们不能没有多数人民的支持;只透过激起民族主义的方式是无法达成的,必须在国内推动社会改革政策才能赢得多数人民支持。
  但今天在俄罗斯与中国却正好相反,使得统治阶级处在一个虚弱的处境。 当前他们有两条路可选,其一是与核心国家成为平起平坐的伙伴,分享同等的世局主导权。 但是此路不但不通,还会导致混乱。 其二就是透过社会运动的形式推动政府进行社会改革。 我说的是社会改革(social progress),而不是社会主义(socialism)。

  :你说社会改革,但当前全球各地民主制度和政治效率都在衰退,产生了许多我们所不乐见的结果:人们不再继续关注或参与公共事务,或对整个社会感到愤怒。 民主制度本身似乎把权力交给了市场和官僚,怎么做?

  :这个现象不只是在台湾,全世界都是如此。 核心集团正在庆祝民主在全球的胜利,但事实是民主在全球都面临危机,甚至西方的资产阶级民主也面临困境。
  以欧洲为例,欧洲宪法在法国、荷兰、爱尔兰各地都被否决。 而其他边缘国家所具有的虚弱半民主(semi-democracy),有选举但是无法带来社会改革,因此人民会说这样投票有何意义?
  尽管有不同候选人竞选,但是本质相同,国会也改变不了什么。 实际产生决定的是市场,但市场却受少数寡头控制。 其中的关键在于,资产阶级民主的运作和社会改革分开了。

  :如何能够做到不分开?

  :有很多方法与步骤。 二十年来有许多抵抗新自由主义的社会运动,政治运动、文化运动、针对公共教育与医疗崩解的抵抗、追求妇女平等、尊重与环保等运动,能量相当充沛,但仍属片段与独立,他们多数的人依然处于防守的位置,防守来自资本的攻击。
  我们必须汇聚这些众多运动的能量,我说汇聚(convergency)而不是统一(unity),是要强调保持与尊重各自的多元性,求同存异。 但有共同的短中长期策略目标,这样才可能与资本主义抗衡,在适当的机会产生改变,把民主化与社会改革扣连起来。
  我们应该对人民感到乐观,他们能够自己形成新的组织,从而控制自由市场这头巨兽。

  :你认为未来可能形成新的国际秩序吗?

  :我认为是可能、也是必要的。 新秩序在接下来几年形成的机率非常高,当前全球国家要求形成多极世界(multipolar)的呼声愈来愈高。 单极世界是由美国领导的三极帝国主义为核心,核心获得最多的好处,就像黑帮分赃,老大可以获得最多好处一样。
  而多极世界则由全部的国家共享,虽然不可能完全平等分配,至少要试图降低不平等的程度,这是对众多且多元国家社会与人民的尊重。

明暗交错 怪物浮现


  历史的进展有起有落,意大利革命家葛兰西(Antonio Gramsci)曾说,「旧世界已死,新世界未生,于此明暗交错之际,怪物浮现。 」
  我们正处在明暗交错之际,怪物指的是控制市场的少数人,控制国际经济的大型全球企业,但同时也指各种地域主义与排外主义,例如和帝国主义结盟的政治化伊斯兰、政治化佛教等受到强权的利用,但是他们都无法解决一般人民日常的需求,从而无法永续。
  真正促进社会改革的运动,应该专注于人民面临的真实问题,例如无孔不入的跨国组织、对更普遍的妇女劳工的剥削、对环境的破坏等,如果社会运动能关注这些真实且实际的问题,而非关注信仰或道德意识型态,并且汇集众多社会运动,文明冲突就不会再是主要的议题。

  :你怎么看中国奥运和中国现在的发展?

  :我在电视上看了北京奥运开幕式,很震惊但不意外,它呈现了片面的民族主义论调,似乎在告诉世界,中国曾经非常强盛,而今中国又再度强盛了,这些我都知道也愿意看到,但这是不够的,它并没有呈现出任何普世价值,没有提到人类全体以及中国在全人类中要追求什么。
  这也显示了当代中国统治阶级的弱点,他们希望透过民族主义动员人民支持中国式的资本主义,这是行不通的。 也许全中国的人民乐于见到奥运开幕辉煌的几分钟或几天,但马上还是得面对日常生活的问题。



感谢 闲汉 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