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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夺取冬宫

  史丹开维奇从前线回来,有事报告;克伦斯基很兴奋的接见他;克伦斯基刚刚离开共和参议会,刚刚在那里确定地揭发布尔什维克派的暴动。——“暴动么?”“难道你不晓得我们这里发生着武装暴动么?”——史丹开维奇笑起来:“呵,街上是绝对安静的;真正的暴动是这样的么?但这种时时刻刻不得安宁的状态,仍须设法使之终止才好。”——这一点克伦斯基是完全同意的:他只等待着预备国会的决议。

  晚上九点钟,政府在冬宫孔雀石大殿开会,讨论如何“坚决而确定地肃清”布尔什维克派办法。史丹开维奇奉派到马林斯基宫去催促决议,回来气愤地报告说:那里通过一个近乎不信任的决议。依照预备国会的决议,连取缔暴动之责也不是付托于政府,而是付托于一个特别的公安委员会。克伦斯基最初的反应是宣布:在此条件之下,“他一分钟都不肯再做政府首脑了。”妥协派诸领袖立刻被电话召到冬宫去。克伦斯基有辞职可能,使他们愕然了,不减于他们的决议使克伦斯基愕然。阿夫克森齐耶夫表示他们的歉意:他们根本上认为那个决议是“纯粹理论的和偶然的,不以为能发生什么实际效果”。不错,他们现在自己也看出了,那个决议“措辞上也许不是完全妥当的”。这些人一有机会总要表现出他们的不值一文钱。

  在那正在展开的暴动背景之下,民主派领袖和国家首脑这次夜间谈话,似乎是难以相信的。丹,二月政制主要掘坟者之一,要求政府本夜立即在全城街道张贴布告宣布:它已向协约国提议进行媾和。克伦斯基回答:政府无需要人家献这计策。人们可以相信政府现在宁愿有一师强硬的军队。然而丹献不出来这个东西。克伦斯基自然是将暴动责任加于谈话对方头上。丹回答说:政府受了它的“反动的参谋部”影响,夸大了事变。无论如何不需辞职:那个不快意的决议案是需要的,为了转移群众情绪。政府若能实行丹的提议,“至迟明天”布尔什维克派就非解散他们的司令部不可的。克伦斯基以应分的嘲谑口气记载这次谈话道:“正在此时,政府机关,一个跟一个被赤卫队占据去了。”

  同左派朋友如此富于内容的谈话尚未结束,克伦斯基就去接见右派朋友了,——那是哥萨克军队代表会派来的一批代表。军官们冒充能代表驻在彼得格勒的三团哥萨克兵的行动,而向克伦斯基提出与丹完全相反的一些条件:不要对苏维埃让步,压迫布尔什维克派,这番应当进行到底,切不可同七月间那样,害得哥萨克枉然牺牲。克伦斯基自己正要这样做,他答应他们一切的要求,他道歉:为了谨慎之故此时尚未曾逮捕苏维埃主席托洛茨基。代表们向他告别时,保证哥萨克一定要尽职。司令部立刻下了一个命令给诸团哥萨克兵:“为了母土的自由,荣誉和光辉之故,你们速即行动起来,援助中央执行委员会和临时政府,并救护那陷于危险的俄罗斯。”这个高傲的政府,一向如此妒忌地保持着它的独立地位,不受中央执行委员会的拘束,如今为情势所迫,在这危险顷刻,不得不含羞带愧躲闪在中央执行委员会背后了。同时也发出一些祈求式的命令给彼得格勒及其附近的军官学校。铁路工人也奉到这个命令:“从前线向彼得格勒开来的军车尽先行驶,必要时可以停止客车。”

  政府尽能力所及做了之后,就于半夜后一点钟至二点钟之间散会了,冬宫里面只剩下克伦斯基和他的助手莫斯科自由派商人康诺瓦洛夫。军区司令溥尔可夫尼可夫来向他们二人建议,立刻以忠实队伍组成一支讨伐军去攻占斯摩尼。克伦斯基毫不迟疑采纳了这个绝纱的计划。可是,从司令说的话看来,人家不明白他想依靠的是什么队伍。克伦斯基自认:此时,他才觉悟了,溥尔可夫尼可夫的报告是“绝对没有根据的”,十一二日以来什么完全准备好了去同布尔什维克派作战一类的话竟是空牛皮。克伦斯基说这话,好像表明他没有别的材料可供估量政治的和军事的局势,除了依靠一个庸碌的上校的报告,——这个上校不知为了什么原故被他任为军区司令!正当政府首脑忧郁地沉思着时候,驻警察总局的特派员罗果夫斯基跑来报告消息了:波罗的海舰队好几只兵舰开进尼瓦河来,都预备好作战,其中有几只沿河上驶,直至尼古拉大桥而占领之。暴动军则向着宫殿大桥前进。罗果夫斯基特别要求克伦斯基注意于此事实,即是:“布尔什维克派完全稳妥的实行他们的计划,丝毫未曾遇着政府军队方面的抵抗。”他所谓政府军队,究竟指的是哪些队伍呢?报告之中无论如何是未曾明白说出来的。

  克伦斯基和康诺瓦洛夫急忙离开冬宫,到司令部去:“再不能浪费一分钟了。”司令部那座威严的红房子,挤满了军官。他们不是为了自己队伍的事情到这里来的,而是为了躲避自己的队伍。“在这些扰扰攘攘的军人中穿插着一些穿便衣的人,没有人认识他们。”溥尔可夫尼可夫的一个新报告,使得克伦斯基确定的相信了:不能依靠这位军区司令及他的那些军官。政府首脑于是决定团结“一切忠于职守的人”在他自己周围。忽然记起了他是社会革命党党员,——好像有些人到了临死挣扎时候才记起了教堂一般,——克伦斯基便打电话到他的党部去,要求立刻派党军到他这里来。然而这个出乎意外的向社会革命党请救兵,即使能有效果,那也必须,——借用米留可夫的话来说,——“先叫克伦斯基身旁那些比较右的分子都离开了他,——这些分子已经对他很不友好了。”科尔尼洛夫叛乱那几日,克伦斯基的孤立早已表现得很明显了,如今则带着更无可奈何的性质。“这一夜的钟点愈拖愈难过起来了,”——克伦斯基说,他重复着八月间说的一句话。

  无论哪方面都没有救兵开来。哥萨克兵在开会。各团代表说:行动是可以的——为什么不可以呢?——但要行动,必须有机关枪,有装甲汽车,尤其必须有步兵。克伦斯基毫不迟疑的答应给他们装甲汽车和步兵。装甲汽车正在准备抛弃他,至于步兵,则他没有得给的。人家回报他说:各团哥萨克兵就要决定这一切问题的,他们“已开始束鞍子了”。社会革命党党军毫无踪影。这些党军还存在么?一般说来,真实的和虚幻的中间的界限在哪里呢?集合在司令部的那些军官,对于总司令和政府首脑,渐渐采取一种忤逆的态度。克伦斯基甚至说,军官当中有人谈论:必须将他拘禁起来。司令部房屋,同以前一般,并没有人防守。正式的谈判,在不相干的第三者面前举行,中间杂以激昂的私人谈话。一种绝望和瓦解的情绪,从司令部发生,传到冬宫方面去。军官生气愤了,装甲汽车兵激动了,底下没有任何赞助,上面则头脑昏迷不清。在此情形之下,能免于灭亡么?

  早晨五点钟,克伦斯基召陆军部政务官到司令部来。马尼可夫斯基将军来到三一大桥附近,被巡逻队逮捕了,解到巴夫洛夫斯基团营盘去。但经过简单的解释,他从这营盘释放出来;这位将军,一定说服他们:他一被捕,整个的行政机构都要塌台,有害于前线的士兵。差不多同一时候,史丹开维奇的汽车也在冬宫前面被捕了,但团委员会也释放了他。史丹开维奇记道:“那是一些暴动的人,但他们行动很迟疑。在我家里,我打了电话到冬宫去,报告这件事情经过,但那里的人安慰我,说那不过是误会罢了。”事实上,误会的乃在于人们释放了史丹开维奇:几个钟头以后,如读者已经知道的,他还图谋从布尔什维克派手里将电话中枢夺过来哩。

  克伦斯基要求在毛奇略夫的总司令部和在泼斯可夫的北方前线司令部,立刻派遣忠实队伍来彼得格勒。杜霍宁从总司令部打直接电话来,说所有的步骤都采取了,为的派遣队伍到彼得格勒来,而且有些队伍应当开到了。然而队伍并未曾到,哥萨克兵还在“束马鞍子”。城内状况,一点钟一点钟地变坏。克伦斯基和康诺瓦洛夫回到冬宫歇歇气时候,一个差役送来了一个紧急消息:冬宫的电话交通已经被截断了。宫殿大桥,就在克伦斯基自己窗子下,已被水兵们占据了。宫殿前面广场仍旧阒然无人;“哥萨克毫无踪影”。克伦斯基又赶紧到司令部去。但在那里得到的消息也不是能令人放心的。军官生们得到布尔什维克派送来的最后通牒,要他们离开宫殿,他们是很纷扰的。装甲汽车不能使用:他们很凑巧地发现,车上有些要件“遗失”了。前线来的队伍,至今没有消息。冬宫和司令部的门户并没有人把守:布尔什维克派至今尚未冲进来者,只因他们消息欠灵通之故。司令部黄昏时候挤满了军官,现在则很快地变空虚了!要命的都逃走了。来了一群军官生代表:他们愿意履行他们的职守到底,“只要有能得救兵的希望”,但缺少的正是救兵呀!

  克伦斯基赶紧召集部长们到司令部开会。大多数部长已经没有汽车了:这种重要的交通工具给了现代的暴动以一种新的节奏,此时不是给布尔什维克派没收了,便是给暴动方面的哨兵拦阻,不许部长们使用。最先到会的是起希金,不久之后接着来的是马良托维趣。政府首脑现在能作什么事呢?——只有立刻去迎接前线开来的队伍,不顾一切障碍率领他们前进。没有人能提出其他的办法。

  克伦斯基命令把“他的美妙的无篷旅行车”开出来。但这里,在事实错综之中,又插了一个新的因素,表示协约国诸政府间不可分离的联系一致,无论在安乐之中或患难之中。“我不知道,我的出发消息怎样会被协约国大使馆所知悉的。”英国和美国的代表,立即表示他们希望政府首脑离开首都时候,“汽车上最好有一面美国旗”。克伦斯基自己认为这个建议是没有用处的,甚至有妨害的,但他接受了这个建议,视之为协约国联系一致的表示。

  美国大使大卫·佛朗西斯则另有一种说法,他的说法比克伦斯基的说法更少接近于圣诞节故事。据他说,有一辆汽车坐着一个俄国军官,跟在美国汽车背后直至大使馆来,要求这部外交官汽车借给克伦斯基坐到前线去。大使馆人员商议了之后,认为既然汽车事实上已被“扣押”了,——这话完全不合于事实,则他们除了屈服没有其他办法。那位俄国军官又不顾使馆人员之“抗议”,仍让那面美国旗插在汽车上,不肯拔下来。这是没有什么奇怪的:这面旗帜保护了这辆汽车。佛郎西斯认可了大使馆人员的行为,但嘱咐他们“不要同别人说起此事”。

  这二种说法以不同的角度,与真相之线交叉起来,拿来对比看看,则可相当了然了:自然不是协约国送一辆汽车给克伦斯基的,而是克伦斯基自己要求的;但外交官必须保持不干涉内政的假面具,所以约好说:汽车是被“扣押”的,大使馆也曾“抗议过”滥用美国旗。这件微妙的事情办好了之后,克伦斯基便坐在自己的汽车里面,那部美国车跟在后头,作为后备车。克伦斯基接着记道:“不用说,整个的街道,行人和士兵,立刻认识了我,我同往常一般不经意地打招呼,微微笑着。”一幅绝妙的画图:二月政制便是这般不经意地微笑着走向阴影之国去了。城门口到处有武装工人守卫着和巡逻着。看见几辆汽车箭一般驶来,赤卫队立刻俯卧在街道上,但没有决定开枪。一般说来,人们还在避免开枪。也许那面美国旗发生了效力,汽车毫不遇障碍地飞驶了。

  “那么彼得格勒没有队伍肯来保卫临时政府么?”马良托维趣很吃惊的问道。他直至此时都是在永恒的法律真理国土之中过生活。“我不知道,”康诺瓦洛夫回答,说时举起了两臂;“看来大势是不好的。”“那么开来的是什么队伍呢?”马良托维趣追问道。“好像是一营脚踏车兵。”——部长们叹了一口气。彼得格勒和它的近郊共有20万军队。如果政府首脑需要靠美国旗保卫急急忙忙逃走了,去迎接一营脚踏车兵,这个政制的大势自然是不好的!

  部长们更加要从心坎深处叹气的,倘若他们知道了,前线派回来的第三营脚踏车兵,自动地停止在贝勒多尔车站,打电报问彼得格勒苏维埃,人家调他们来究竟为了什么目的。革命军事委员会向这营人致友爱的敬礼,请他们立刻派代表来。政府机关找来找去,但找不到脚踏车兵在什么地方,——他们的代表当天已经来到斯摩尼了。

  根据原来的计划,冬宫应于24夜里,与首都其他一切机关同时,占领过来。从23日,就成立一个三人机关,主持夺取冬宫的工作,其中主要负责人是博德魏斯基和安东诺夫。第三个是工兵军官萨多夫斯基,但他不久就抛下了工作,因为卫戍军事务忙不过来。楚诺夫斯基代替他。楚诺夫斯基五月间同托洛茨基一起从加拿大一个集中营回到俄国来,他曾在前线当兵,过了三个月生活。辣舍维趣也是最密切参加的,他是个老布尔什维克,当了多年军役,直升到准尉。三年之后,萨多夫斯基回忆:在斯摩尼他的小房间之内,博德魏斯基和楚诺夫斯基二人如何摊开彼得格勒地图激烈讨论进攻冬宫的最好计划。最后决定,以坚固的蛋形线包围冬宫区域,其主轴就是尼瓦码头。这包围线,在河岸方面,则由彼得·保罗保垒,曙光号巡洋舰及其他来自喀琅施塔得和波罗的海的兵舰结合起来。为了预防或麻痹哥萨克及军官生从背后进攻的企图,决定安置强大的掩护力,以革命的部队组成之。

  这计划,整个说来对于它所要解决的任务是太繁重了,太复杂了。原定的准备期限,是太短促了。每走一步都发现小的过失和疏忽,这本是可想而知的。这地方,方向指示得不正确;那地方,领导者来得太迟,看错了命令;第三地方,人们则等候一辆装甲汽车。把士兵调出营盘来,赤卫队相配合,占据战斗阵地,保持相互的联系及对于指挥部的联系,——这一切都需要更多的时间,多过于领导者们摊开彼得格勒地图而讨论时候所预想的。

  早晨十点钟,革命军事委员会宣布政府业已推倒之时,连最直接指挥进攻的人也还不了然于究将延缓多少时候。博德魏斯基答应“至迟中午”可以将冬宫攻下。此时以前,军事上一切都进行得如此顺利的,谁也没有理由致疑于这个时限。但是到了中午,人们发现围攻的军队尚未完全占好了阵地,喀琅施塔得的人尚未曾开到,而此时冬宫的防卫也加强了。时间丧失差不多都要引起新的延缓。在革命军事委员会的紧急强迫之下,于是规定于三点钟夺得冬宫,而这次是“确定不易的”。以新定的钟点为根据,革命军事委员会的报告人于苏维埃下午会议上表示希望冬宫可于几分钟之后攻下。然而又过了一点钟,仍旧不得解决。博德魏斯基自己也热狂起来,打电话来保证说:六点钟,冬宫一定可以攻下了,不论牺牲什么代价。但是起初的信念,已丧失无存了。事实上,六点钟敲了,消息还没有来。博德魏斯基和安东诺夫被斯摩尼来的催迫所激恼了,从此不肯再定什么期限。这就引起了一种严重的忧虑。从政治观点说来,人家认为,苏维埃大会开会时候整个首都应当落于革命军事委员会手里的:这样可以简单化了那个对付大会中反对派的任务,置他们于既成事实之前。然而大会开会钟点到了,宣布延迟,延迟之后又到了:冬宫仍旧是攻不下的。冬宫的围攻拖延下去,至少在12个钟头之中,成了暴动的中心问题。

  指挥暴动的总司令部,始终在斯摩尼里面,一切线索都在那里集中于辣舍维趣之手。作战指挥则设在彼得·保罗堡垒之内,负责人是布勒贡勒伏夫。其下又有三个指挥部:一个在曙光号上,一个在巴夫洛夫斯基团兵营里,第三个则在海军兵营里。在作战实地上,则是博德魏斯基和安东诺夫二人领导的,他们对于相互隶属问题显然没有一个清楚的观念。

  在政府司令部里面,此时也有三个人对着地图讨论:军区司令溥尔可夫尼可夫上校,他的参谋长巴格勒杜尼将军,此外还有阿列克谢耶夫将军,他是以最高权威资格被请来参加会议的。领袖们虽然如此高明,但防守计划更比围攻计划空泛些。那些没有经验的暴动主将,固然不晓得迅速集中暴动军,于必要之时施行一个打击。但暴动军是实有的。至于防守主将,则没有军队可供调遣,只有空泛的希望罢了。也许哥萨克会下决心罢,也许邻近的卫戍军中有些忠实的队伍罢,也许克伦斯基会率领前线军队回来罢。溥尔可夫尼可夫的心境,可以从他夜里致总司令部电报上看得出来:他认为大势已去了。阿列克谢耶夫更不会倾向于乐观主义,他不久就离开了这个无救之地。

  军官学校代表被召来同司令部相联络,在司令部里人们图谋振作他们的精神,向他们保证不久就有军队从喀琴那,皇村和前线开来了。然而人家并不相信这类空泛的许诺。军官学校之中散布了令人丧气的风声:“司令部惶张得很,大家束手无策。”事实确是这样的。一些哥萨克军官到司令部来,提议去夺取那些停在弥海罗夫斯基练马场的装甲汽车。他们看见溥尔可夫尼可夫靠在一个窗子上,狼狈不堪。占领练马场么?“去占领罢,我是没有人可调遣的,我一个人什么事都不能做。”

  正当如此无精打采地动员军官学校来保卫冬宫时候,部长们坐车来开会了。宫殿前面广场以及附近街道,尚未曾为暴动者所占据。在穆尔街和尼夫斯基大街转角之处,武装士兵拦阻了过路汽车,叫车上人下来。街上的人群自问道:这些士兵是服从政府呢,还是服众革命军事委员会。部长们,因为素来不为人知,这一次占得便宜了:没有人理采他们,也许街上没有人认识他们。大家都到了,除了卜罗可普维趣,他偶然在一辆马车内被捕了,但当天就释放出来。

  宫内,还有旧时的仆役,他们见过了许多的世面,他们什么都不稀奇,但他们惊魂尚未曾安定起来。这些旧时孑余,训练得很好,穿着一身蓝衣服,红领,金边,在这华丽宫殿之中,维持着一种秩序和稳固之空气。这一天令人惊恐的早晨也许只有这些仆役还能给部长们以政权幻觉罢?

  直至11点钟,政府才决定以其中一员负防守总责。马尼可夫斯基将军黎明时已经拒绝克伦斯基付托给他那个尊贵的任务了。政府之中另一个军人,海军上将凡德勒夫斯基,更少战斗情绪。防守总责不得已交给一个文人担负:公共救济部长起希金。他的委任状立刻由所有的人签字,而且写成参议院委任之形式:这些人还有闲情逸致来玩弄他们的官僚小把戏!反而没有一个人考虑到这事实,即是:起希金以其立宪民主党籍,是受后方和前线的士兵所厌弃的。另一方面,起希金又选任帕钦斯基和鲁胜伯格二人做他的助手。帕钦斯基代表资本家,而且袒护厂主关厂,本是工人仇愤的对象。工程师鲁腾伯格曾做萨文可夫的助手,连那个无所不包的社会革命党也把萨文可夫开除了,认他是个科尔尼洛夫派。溥尔可夫尼可夫被人怀疑叛逆,被免职了。巴格勒杜尼将军奉委接他的事,——这二个人毫无差异。冬宫和司令部在城内的电话交通虽被截断了,但冬宫仍可以其特别电话线,与最重要的机关相联络,尤其可以通到陆军部去,从陆军部又可以直接通到总司令部去。匆忙中,城里有些电话线似乎也未曾割断的。但从军事观点上看,电话交通毫无利于政府,而且在精神方面反而有害的,因为打破了政府人员的幻想。

  指挥防守的人,从早晨起便要求人家来冬宫增援,一面等待前线的救兵。城内有些个人图谋对此助一臂之力。社会革命党中央委员会费衣特博士,很积极参加这个工作;他在几年之后,某次诉讼中,说起了“军队情绪的惊人的剧烈的变更”。他说,从最可靠的方面得来消息,某团某团人准备开来保卫政府,但只消直接打电话到兵营去问,则所有兵队一个个坚决拒绝前来了。这位老民粹派又说:“结果,你们已知道了,——没有人前来,冬宫逐被攻下了。”事实上,卫戍军情绪丝毫没有什么剧烈的变更。但政府方面剩余的幻想,的确是很急剧的崩塌下来的。

  冬宫的司令部特别指望的装甲汽车队,事实上分为二派,布尔什维克派和和平主义派;没有一辆装甲汽车是站在政府方面的。半连工兵学校学生,带着希望和恐惧到冬宫去的路上,遇着了二辆装甲汽车。是敌人呢还是朋友?结果,这二辆车是守中立的,它们出来只为的阻止双方冲突。停在冬宫的六辆装甲汽车之中,惟有一辆留下来保护宫殿里面的财宝,其他的都开走了,暴动渐渐成功,布尔什维克派装甲汽车数量也渐渐多起来,中立军瓦解了:一切严重的斗争之中和平主义的命运本来是这样的。

  中午快到了。冬宫前面宽阔的广场仍旧没有人。政府没有人来充塞这个广场。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军队尚未曾占领这个广场,因为忙着实行一个太复杂的计划。依照一个广大的总计划,兵队,工人武装队,装甲汽车队,尚在集合之中。宫殿区好像一个发生瘟役的地带,周围被隔离起来,愈远离传染中心愈好。

  通向广场去的冬宫院子,堆满了柴火,同斯摩尼院子一般。左边和右边,露出三寸口径大炮的黑影。有些地方,步枪成堆放着。人数不多的宫殿卫兵,紧贴着宫殿房屋。在院子和底层,奥兰宁堡和彼得霍夫两个军官学校的学生守卫着,自然不是全体的学生;此外还有君士坦丁炮兵学校的一队炮兵,连着六尊大炮。

  下午,到了一营卫兵学校学生,他们在路上损失了半连人。他们来时看见的景象,绝不能提高他们的战斗情绪的;据史丹开维奇作证,他们的情绪本来不很好。宫殿里,人们发现粮食缺乏:人们并未曾于适当时间关心到这个问题。一大车面包被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巡逻队截留去了。一部分军官生执行防卫职务,其他的则闲着无聊。前途渺茫和饥饿,……又不知道什么机关来领导。在宫殿前面广场上,以及后边码头上,出现了小队的行人,表面上是和平的,但走近时候忽然拿出手枪来恐吓,抢去了卫兵的步枪。

  军官生之中也发现了“鼓动家”。他们是从外面进来的么?不是的,那显然还是内部的捣乱分子。他们竟能在奥兰宁堡和彼得霍夫军官生之中惹起了一种骚动。这二个学校的委员会,在“白殿”召集会议,要求政府代表出席解释。所有的部长都到了。康诺瓦洛夫领头。会开了一个钟头。康诺瓦洛夫说话,被人打断好多次,终于不能作声。农政部长马斯洛夫以老革命家资格说话。起希金向军官生声明,政府决定抵抗至最后的可能性。据史丹开维奇作证,一个军官生要想表示愿为政府而牺牲,但“同伴们的显然冷淡阻止了他的热心”。其他的部长的演说激起了一种真正的气愤;军官生打断了他们的话,叫喊,甚至吹唿哨。贵族老爷们[1]拿低下的社会出身去解释大多数军官生的行为:“他们都是从犁头出身的,差不多不识字,无知的畜生,……老粗。”

  然而被围的宫殿内的会议,以妥协的调子告终:军官生答应留在宫内,只要人家给予他们以积极的领导和正确的消息。被任命为防守司令的工兵学校校长,在一张宫殿平面图上,写下了指定的部队的名称。现有的力量分布于战斗岗位。军官生中最大部分派在底层,负有从窗子向广场开枪的任务。但人家不许他们先开火。工兵学校那一营人,派在院子里掩护大炮。组成了小队,为了建立障碍物工作。由每个部队派出四个人成立一个交通队。那队炮兵负责于防线被突破时候防守大门。在院子里和在宫门前,堆起来柴火作为防御工程。一种表面的秩序建立起来了。守卫的人觉得放心了一点。

  国内战争,在起初诸阶段直至正规军队成立了而且锻炼了之时都是一种精神战。军官生方面的活动一经表现有点进步,他们一经在障碍物背后开火扫清了广场,围攻者方面便非常地过于估重了防守方面的力量和手段。不管赤卫队和士兵如何抱怨,领袖们仍决定暂缓进攻,等待后备军集中;人们特别等待喀琅施塔得水兵开到。

  如此延迟了几个钟头,使被围者获得若干小队的救兵。克伦斯基答应了哥萨克代表说要给他们步兵以后,哥萨克军队代表会,团委员会,各团大会等,都开会讨论。决议:七月间从前线调来镇压布尔什维克派的乌拉尔团出两连骑兵和一队机关枪兵立刻到冬宫去,其他的,则须待许诺的话已经实现时候,即步兵开到以后,才行动。但虽出二连人,也不是没有磨擦的。哥萨克之中的青年人实行抵抗;那些“老头子”甚至将青年人关在马厩,免得妨害他们准备行军装束。直至黄昏,人家已经不等待他们了,那些生胡子的乌拉尔团人才开到冬宫来。人家接待他们,如同救命恩人一般。但是他们自己带着忧郁的神气。他们不习惯于在宫殿作战。此外,他们又不十分明白哪一方面是对的。

  过了不久,出人意外地来了40名圣·乔治骑士,由一个上尉率领着,这人的一双足是木头做的。爱国的残废军人,乃是保卫民主的最后的力量。……但人们仍然振作了一点勇气。不久还添加了一连女子突击队。特别鼓起人们勇气的,乃是这些救兵来时路上都不曾打仗。围攻者的阵线不能或不敢阻止他们往冬宫来。事情是明白的:敌人力弱。“谢谢上帝,事情就要解决了!”——军官们说,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安慰军官生。新来的人派定去守阵地,替代那些疲乏的队伍。然而乌拉尔团人不很满意的望望那些执枪的娘儿们。真正的步兵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围攻者显然浪费了时间。喀琅施塔得的人迟到了,这固然不是他们的过错:人家未曾及时的召他们来。经过很兴奋的夜间集合之后,他们于黎明时分上船。驱逐舰阿穆尔号和运输舰雅士特别卜号,笔直向彼得格勒开来。旧巡洋舰自由黎明号送一批水兵在奥兰宁堡登陆,去解除军官生武装之后,停泊于穆尔运河口,以便必要时用它的炮火去轰炸波罗的海铁路。五千名海陆士兵,从哥特林岛上船,为的来首都参加社会革命。在军官的房舱里面,忧郁的静默:人家把这些人带来,为了他们所鄙弃的事业而战斗。特派员,布尔什维克弗列洛夫斯基,向他们宣布:“我们并不希望你们的同情,但我们要求你们仍旧奉职,……我们将替你们节省任何无益的麻烦。”回答是一句简单的海军话:“知道了!”所有的人都执行各自的职务,舰长到舰台上去。

  到了尼瓦河口,胜利的欢呼声发出了。水兵们欢迎自己的伙伴。抛锚在河流正中的曙光号上,军乐齐鸣。安东诺夫作一短短的欢迎演说:“那里就是冬宫,……必须把它攻下。”最坚决的最勇敢的人,自动组成了喀琅施塔得队伍。这些穿黑军装的水兵,携带步枪和子弹,可以为革命赴汤蹈火的。在骑卫队街登陆,只费了很少时间。只有一队人在船上守卫。

  现在实力有多余了。尼夫斯基大街上有坚固的阵线,迦德邻运河桥和穆伊卡桥上有装甲汽车和高射炮,向着冬宫瞄准。穆伊卡桥那一边,工人在保护物背后架了机关枪。一辆装甲汽车在穆尔街上守卫。尼瓦河以及河上的桥梁都被围攻者占据了。楚诺夫斯基和少尉达希克维趣,奉令从禁卫军中派些队伍去守演武场。在堡垒中的布勒贡勒伏夫也奉令过桥来同巴夫洛夫斯基团士兵相联络。新来的喀琅施塔得的人,必须与堡垒和曙光号发生联系,大炮一响就要开始进攻了。此时,从波罗的海作战舰队又开来了五只兵舰:一只巡洋舰,二只大驱逐舰,二只小驱逐舰。弗列夫洛夫斯基写道:“我们拿本有的力量虽已有把握取得胜利,但作战海军送来的礼物仍能给大家很大的刺激。”海军上将凡德勒夫斯基多半能从“孔雀大殿”窗子高处看看这个威风凛凛的暴动的小舰队的:它不仅支配了冬宫及其近旁,连彼得格勒最重要的门户也给它把守住了。

  下午四点钟左右,康诺瓦洛夫从冬宫打电话召集那些接近于政府的政治家到冬宫来:被围的部长们至少需要一种精神上的赞助。所有奉召的人物,惟有纳博科夫来到;其他的人则宁愿借电话表示他们的同情。部长托勒谢可夫埋怨克伦斯基,又埋怨命运:政府首脑逃走了,害他的同僚们没有防卫。但是也许有救兵来罢?也许。然而为什么还不来呢?纳博科夫说了他的安慰的话,暗中看着他的表,急忙告辞。他出来得恰好。六点钟敲了不久,冬宫终于被革命军事委员会军队密密包围起来了:不仅救兵无法通过,连私人也通不过。

  从骑卫队大街,海军部码头,穆尔街,尼夫斯基大街,演武场,百万大街,宫殿码头各方面,那个蛋形包围线加强了,紧密了。威严的阵线,布置于冬宫花园的铁栏杆外面(那里已经落于包围者之手了),宫殿广场和穆尔街之间的凯旋门,隐修院附近的沟渠,宫殿近旁海军部和尼夫斯基大街交接之处。河的对岸,彼得·保罗堡垒在皱眉,吓人得很。在尼瓦河中,曙光号摆准了它的六寸口径大炮。驱逐舰巡逻着,开上来又开下去。在这几个钟头之中,暴动好像是大规模的军事演习一般。

  宫殿广场上的人,三个钟头以前给军官生肃清了,现在又出现了装甲汽车,把守着一切的出入口。那些爱国派车名还可以在铁甲之上看得出来,虽然给那匆忙用红字写成的新车名所遮盖了。在这些钢铁怪物掩护之下,进攻者愈来愈有自信。一辆装甲汽车开近宫殿大门口,把守门的军官生武装解除之后又开走了,如入无人之境。

  虽然已经合围,被围的人仍能用电话同外界交通。不错,从五点钟起,克克斯洪斯基团一队士兵已经把陆军部衙门占据了,截断了冬宫和总司令部电话交通。但是占据之后,几个钟头内,似乎还有一个军官躲在部里一个顶楼上,守着休士式[2]电话机,胜利者当时疏忽了未曾去搜索一下。然而这个联系,同以前一样,不能产生什么效果。北方前线的回答愈来愈加支吾了,救兵没有到。神秘的脚踏车营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克伦斯基自己也好像泥牛入海一般。他的朋友在城里的,只限于表示同情,而同情的话愈来愈加简单。部长们愁眉不展。他们没有什么好说,没有什么好希望。他们中间互相赌气,而且同自己赌气。这些人坐着,好像麻木了一般,那些人则踱着方步,差不多是脚不从心的。那些晓得推论的人,回想着过去,找寻负咎的人。这是不难找到的:负咎者就是民主派。是民主派送他们到政府来,把这重担加在他们头上,到了危急关头又抛弃他们,不来扶助。这一回,立宪民主党人是完全同意于社会主义者的:不错,民主派应负其咎!组织合作政府时候两派固然是连那与他们如此接近的民主会议也不理会的。因为脱离民主派束缚,正构成合作政府的根本观念呀。但不相干:民主派若不来援救一个陷于灾难的资产阶级政府,那存在着做什么用呢?农政部长马斯洛夫,右派社会革命党人,写了一个条子,自称为遗嘱:他庄重约言,死时非咒诅民主派不可。这个遗嘱,他的同僚们赶快用电话通知市政局了。他的死,固然还是纸上的计划,但咒诅是不缺少的。

  在楼上,司令室旁边,有个饭厅,宫廷仆役在那里伺候军官老爷们“吃一顿美妙的酒菜”。那些不如意的事情可以如此暂时的忘记一下。军官们计算年资,怀着嫉妒心互相比较,因为升迁太慢咒骂新政府。人们尤其怨恨克伦斯基,昨天,他在预备国会演说,才宣誓要殉职,今天他就化装成女看护,弃职逃走了。一些军官努力向政府大员游说:继续抵抗不合事理。强硬的帕钦斯基说这些军官是布尔什维克派,图谋把他们逮捕起来。

  军官生们要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情,他们要求政府回答一些政府所不能回答的话。军官生们又同部长们开一次会议,正在开会时候,起希金从司令部回来了,携来彼得·保罗堡垒的一个最后通牒,那是一个骑脚踏车的人交付于副官长波勒德洛夫将军的,签名者是安东诺夫。最后通牒说投降,解除冬宫守兵武装,否则堡垒和兵舰都要开炮,限20分钟考虑。这个期限似乎太短了。波勒德洛夫恳求宽限十分钟。武人部长,马尼可夫斯基和凡德勒夫斯基,认为事情是很简单的:既然不能打,就应当想法投降,即是接受最后通牒。可是那些文人部长仍然不可动摇。最后决定不回答这最后通牒,而求助于市政局,那是首都唯一的合法机关。向市政局求助乃是最后的尝试,为了唤醒民主派的昏昏欲睡的良心。波勒德洛夫认为必需停止抵抗,于是提出一个呈文,请求解职。“他怀疑临时政府选取的道路是不是一条好道路。”他的辞职未得批准以前,他的忧虑已经得到解决了。半个钟头之后,赤卫队及海陆士兵组成的一队人马,由巴夫洛夫斯基团一个少尉率领着,就已占领了司令部。没有遇着抵抗,并逮捕了那个完全颓丧的副官长。实在说,司令部早就可以占领来了:内部绝对没有防守。但是装甲汽车未出现于广场以前,围攻者方面害怕军官生会从冬宫冲出来,截断了他们的后路。

  司令部失去之后,冬宫更觉得孤单。部长们从“孔雀石大殿”迁移到另一个大殿去,因为“孔雀石大殿”窗子是俯临尼瓦河的,足以招致曙光号的炮弹,而现在这个大殿窗子则是对着院子开的。电灯熄灭了。桌上只点一盏油灯,而且对着窗子一边的灯光用报纸遮起来。

  “曙光号如果开炮时,冬宫会怎样呢?”部长们问他们的海军同僚。“冬宫要变成一堆瓦砾的”,海军部长回答,说时很有神气,——他难免含有一种夸耀海军炮力的感情。凡德勒夫斯基宁愿投降,他颇想吓吓那些文人,为了他们不识时务来夸口。但曙光号没有开炮。堡垒也不作声。布尔什维克派也许没有决心实行他们恐吓的话吧?巴格勒杜尼将军,受委任接那个不够强硬的溥尔可夫尼可夫的差事,此时以为是个合宜的机会来宣布他再不肯担负军区司令的职务了。起希金下令革去这位将军之职,认为他“不能胜任”。人家要他立即离开冬宫,刚刚出门,这位革职司令便落入水兵手中了,水兵们把他解到波罗的海陆战队兵营去。他要倒霉的,倘若最后攻击以前巡视各战线的博德魏斯基未曾保护了这位不幸的将军。

  附近街道和码头,有好多的人注意到了,冬宫刚才还是几百只电灯照得光辉灿烂的,如今忽然沉入于黑暗之中。这些人群中也有政府的朋友。克伦斯基一个伙伴雷德迈斯忒记道:“冬宫沉入黑暗中,成了令人惊惶的疑迷。”政府的朋友们毫不想法去解决这个疑谜。然而我们也要承认,他们本没有多大办法可想的。军官生们躲在柴堆背后,非常注意地观察在广场上形成起来的阵线;他们用步枪和机关枪对付敌人的每一动作。人家以同样的礼物送还他们。入夜时枪声渐来渐多了。开始有人被杀和受伤。但死伤者屈指可数。在广场上,码头上,百万大街上,围攻者适应境地,躲在房屋凸出处,藏在低凹处,贴在墙边。在后备部队中,士兵和赤卫队围着柴堆烤火,夜降了,火烟往上冒。他们痛骂领导者做事如此迟疑。

  在宫内,军官生守卫着走廊,楼梯,门户,院子;外面的岗位紧贴着宫墙。屋子本可容纳几千人,但此时只有几百人。防守区以外的广阔地方,好像死了一般。宫中仆役,大多数躲藏了,或逃走了。许多军官到饭厅来避难,强迫那些来不及躲藏的仆役搬藏酒来给他喝。临死挣扎的冬宫内,军官们的豪饮,对于军官生,哥萨克兵,残废军人和女子突击队,并不是一件秘密事情。大收场,不仅在宫外准备着,宫内也在准备着的。

  一个炮兵军官忽然向防守司令报告,大炮已经驾上马了,炮兵学生要回学校去了,这是依照君士坦丁学校校长来的命令行事。这一下打击简直是背叛!防守司令解释:这里,除了我,谁也不能发命令的。军官生很明白此点,但他们宁愿服从校长的命令,而校长则在革命军事委员会特派员压力之下行事。大多数炮兵学生离开了冬宫,六尊大炮拖了四尊去。他们走到尼夫斯基大街被巡逻士兵拦阻前进,他们想反抗,但巴夫洛夫斯基团一队士兵刚刚带着一辆装甲汽车来了,把他们缴了械,连同二尊大炮解到巴夫洛夫斯基团兵营去,其他二尊大炮则架在尼夫斯基大街和穆伊卡桥上,炮口对准冬宫。

  二连乌拉尔团哥萨克兵,始终不见本团的人开来。萨文可夫同哥萨克军队代表会关系很密切,代表会甚至选他进预备国会去,——他现在与阿列克谢耶夫将军共同努力,图谋使哥萨克兵开动。但是,米留可夫说得很对,哥萨克代表会诸上层领袖之“不能调遣哥萨克诸团,亦正如司令部之不能调遣卫戍军”。哥萨克诸团从一切方面讨论了事情之后,终于宣布没有步兵他们是不来的;他们又向革命军事委员会自荐,愿意出来保护公众物产。同时,乌拉尔团决定派代表到冬宫去召回在那里的二连人。这个办法最符合于乌拉尔团那些“老头子”的情绪。他们周围都是些陌生的分子:军官生——其中犹太人很多——残废军官,还有——妇女突击队。哥萨克兵绷着脸,皱着眉头,在收拾他们的行囊。无论如何劝说都没有效力。什么人留下来保卫克伦斯基呢?“犹太人和娘儿们,……但俄国人民是同列宁在一起的。”结果发现了,哥萨克兵竟同围攻者方面有勾结,他们经过一条道路自由通出去,防守者方面以前不知道有此道路。晚上九点钟左右,乌拉尔团人离开了冬宫。他们只答应丢下他们的机关枪给那些无望的防守者。

  以前,布尔什维克派经过这同一道路,百万大街方面道路,还能钻进宫内来,为了摇动敌人的军心。走廊里渐渐出现了神秘的人物,同军官生们并臂谈心:抵抗是没有用的,暴动者已经占领了全城和各车站,绝无救兵到冬宫来,简单“只因惰性作用,宫里继续着装腔作势的”。“怎么办好呢?”——军官生问道。政府不肯正式下令,部长们坚持以前的决议,至于其他的人,则他们最好自己想办法罢。这话就是说,无论何人,凡愿意出宫的,都可通行无阻。政府既无意志又无思想。部长们消极等待着命运摆布。马良托维趣后来说道:“在那个宽阔的老鼠笼内,我们走来走去,有时大家集合在一起,或三五成群的,为了简单的谈话,——我们这些定了罪的,孤立的,众所共弃的人。……空虚包围着我们,我们之内也是空虚。在这空虚之中遂长成了不经思虑的决心,要保持一种完全冷淡的态度。”

  安东诺夫·奥夫先坷同布勒贡勒伏夫有如下的约定:冬宫一经合围之后,堡垒的旗杆上就要挂着一盏红灯。曙光号见了这个信号,就要开一响空炮吓吓人。被围者仍旧负固不服时,堡垒就开始用轻炮轰击冬宫。冬宫再不降服时,曙光号就要实行开六寸口径大炮。定了这个顺序是为着减少牺牲和损失的,既然不能完全避免牺牲。但一个简单问题解决得太复杂,几乎要造成相反的结果。实行上不可避免的要遇到困难。红灯先有困难了:没有一盏现成的红灯。四处找寻,空耗时间,终于寻着了一只。然而拿它挂在旗杆上面,使得各方面都可以看到,却不很容易。尝试了又尝试,结果都不很好,而空耗的乃是可宝贵的时间。

  然而最大的困难还在开炮哩。据布勒贡勒伏夫报告,中午时起,一见信号就可以向冬宫开炮了。事实并非如此。堡垒之中本无常备的大炮,除了那尊报午炮,那是由炮口装弹药的。必须把野战炮抬到城垒上去。这部分的计划确于中午时实行过了。但开炮的人则很不好办。大家知道,炮兵连是不很可靠的,他们七月间并非站在布尔什维克派方面。昨日他们还服从司令部命令恭顺的守卫一座桥。他们不会背后捣乱,但他们不肯为了苏维埃去赴汤蹈火。行动的时辰到了,一个少尉报告道:炮生锈了,压缩机内没有油,开不响。大炮有点毛病,这是很可相信,但问题根本不在这里:炮兵简单的规避责任,欺负那个没有经验的特派员。安东诺夫气愤冲天地坐了快艇赶来查问:谁破坏了计划?布勒贡勒伏夫向他讲红灯的故事,缺油的故事,那个少尉的故事:二个人一齐去检查大炮。夜,黑暗,近日下过雨,院子凹处积了水。河对岸响着激烈的枪声和机关枪声。在黑暗之中,布勒贡勒伏夫走错了路。安东诺夫跟着这位特派员背后,在积水之中走着,急不可耐,脚步走不稳,跌倒泥泞地上。布勒贡勒伏夫记道:“在一盏微弱闪光的灯火前面,安东诺夫忽然停止脚步,一种探究的眼光越过人的眼境向我射来,眼镜几乎碰着我的脸。我在他的眼睛之中看出了一种掩饰着的忧虑心。”安东诺夫,一个时候,在那只是疏忽之处猜疑着背叛。

  炮位终于找着了。炮兵仍在执拗:生锈……压缩机,……油……。安东诺夫下令召海军炮手来开炮,同时立刻用古老的午炮发出一响信号。但那些炮兵还是很可疑地在信号炮旁边摸索。他们显然觉得指挥者没有坚定的决心来使用重炮,——指挥者现在并不在远处,并不在电话机旁,而正在他们身边。炮轰计划的复杂性,就给了人一个暗示,以为也许可以避免开炮的。……有个人穿过黑暗院子跑了来,快跑到了,脚步不稳,跌倒在泥泞里,咒了一声,但并不生气,而且很快活的用一种透不过气的声音叫喊道:“冬宫投降了,我们的人在里面!”大家狂热的互相拥抱。刚才的障碍未始非福。“我们正是这样想的……”压缩机马上被人忘记了。然而对岸为什么还在开枪呢?也许有几队军官生还在顽抗不肯投降罢?也许有什么误会罢?这误会是个好消息:并非冬宫,而是司令部被占领过来。冬宫还在围攻之中。

  根据与奥兰宁堡学校一群军官生的秘密协定,那个凶悍的楚诺夫斯基竟潜入冬宫谈判去:他虽反对暴动,却不放过机会加入战斗。帕钦斯基逮捕了这个大胆的人,但在奥兰宁堡学生压力之下不得不释放他以及一部分军官生。这些军官生又拉走了若干圣·乔治骑士。军官生们突然出现于广场上,使得围攻者阵线方面发生了一点纷乱;但知道那些人是来投降的时候快乐的叫喊就接连不停了。然而投降的只有很少数。其他的人继续在障碍物背后抵抗。围攻者的枪声愈来愈密了。院子里明亮的电灯光使人容易瞄准军官生。军官生费了很多力量把电灯熄灭了。但一只看不见的手又使电灯亮起来。军官生向电灯泡开枪,后来发现了电灯机师,迫他截断了电流。

  妇女突击队忽然声明她们要冲出去。据她们得到的消息,司令部那些职员站到列宁一边去了,解除了一部分军官的武装,逮捕了阿列克谢耶夫将军,那是唯一能救俄罗斯的人:无论如何牺牲,应当去拯救他。防守司令没有力量阻止她们,在这歇斯底里冲动之中。正当她们出去时候,忽然大门两边高悬的电灯又明亮了。

  为了寻找电灯机师,一个军官气愤的向宫殿仆役冲去:他认为帝制时代遗下来的这些仆役乃是革命方面的奸细。他尤其不信任宫里的电灯机师:“我早要送你回‘老家’去的,若不是需要你的话!”虽然在手枪威吓之下,机师仍无法可想:他的开关已经截断了,但电站被水兵占领着,灯火归他们操纵。娘子军们不能抵抗火力,大多数投降了。防守司令派一名副官报告政府,说:妇女突击队的突围,“毁灭了她们”,而宫殿之内充满了鼓动家。娘子军突围失败,给了一个休息时间,大约从十点钟至十一点钟。围攻者忙于准备开大炮。

  这个出人意外的休战,引起了被围者若干希望。部长们还想宽慰在本城和全国的他们的徒众:“除了卡罗可普维趣以外,全体政府都在执行职务。局势是有利的。……人们向宫殿开枪,但开的是步枪,没有损失。敌人显然力弱。”事实上敌人强大得很,但他们尚未决定拿他们的力量作不可避免的使用。政府发一个通告给全国,关于最后通牒,关于曙光号。通告中也说:政府只能将政权交付于立宪会议,而第一次对冬宫攻击已经打退了。“军民人等其答复之!”但部长们并未曾说明:用什么方法来答复。

  辣舍维趣此时派了二名海军炮手往堡垒去。这二个人实在说,炮术不很高明,但他们至少是布尔什维克派,肯开生锈的大炮,压缩机内没有油的大炮。人们要求于他们的只是这个。此时炮声比命中更重要些。安东诺夫下令开火。以前规定的顺序完全遵守了。弗列洛夫斯基记道:“堡垒发了一响信号炮之后,曙光号怒吼了。空炮的鸣声和光焰,比实弹炮威严得多。那些看热闹的人,赶紧从码头上花岗石矮墙上面跳了去。跌倒了,爬行着,……”楚诺夫斯基赶紧提出问题:不可以劝被围者投降么?安东诺夫立刻同意他。又来一个休战。一群妇女突击队和一群军官生来投降了。楚诺夫斯基不打算缴他们枪械。但安东诺夫及时的反对这个太过分的宽大。投降者把他们的枪放在人行道上,便由人护送着,沿着百万大街走去了。

  冬宫仍旧支持着,必须解决它!命令下了。炮开了,不很密,击中的更少。一点半钟头或二个钟头之内,共开35炮,只有2炮击中目标,但仅仅损害了墙面;其他的炮弹射得过高,幸而未曾在城中造成什么损失。果真是由于炮术不高明么?隔了一条尼瓦河直接向那如此巨大的靶子冬宫射击,并不需要很高明的炮术。设想辣舍维趣派来的炮手也故意瞄高了,希望事情可以无破坏和死亡而解决,——这个设想不是更合情理些么?很困难于现在时候探究这二个无名水兵的动机。他们自己也不作声:他们是沉没于广大的俄罗斯国土之中呢,还是同好多十月战士一般死于以后几月几年的国内战争里面?

  最初几响大炮开了以后,不久帕钦斯基便拿一个弹片给部长们看看。凡德勒夫斯基认得这个炮弹是他的海军,曙光号,发出来的。但这巡洋舰开的是空炮。原来是约定开空炮的,——弗列洛夫斯基如此说,后来一个水兵在苏维埃大会上亦如此作证。海军部长看错么?水兵记错了么?深夜里,一只暴动的兵舰,对着皇帝故宫开了一炮,其中住着奄奄一息的有财产阶级的最后政府,——这件事情谁耐烦去查考呢?冬宫守兵人数减少了很多。倘若乌拉尔团,残废军人和妇女突击队开到时候,守兵数目达到一千五百人,也许二千人,那么现在便减少至一千人了,也许还更少些。只靠奇迹才能得救。忽然,宫内绝望空气之中来了一个奇迹,——实在说并不是奇迹,而是奇迹预告。帕钦斯基报告道:市政局来了电话,一群公民准备从那里出发来拯救政府。帕钦斯基命令薛内古勃道:“告知所有的人:民众要到这里来了。”这军官在楼梯和走廊奔走,传播这个喜讯。路上,他遇着一些喝醉了酒的军官,在用剑决斗,但没有流血。军官生抬起头来。这消息口口相传,渐渐染上颜色,渐渐更加重要了。政治家,商人,民众,由教士领率着,已经前来给冬宫解围了!教士领率的民众:“这将是一种动人的美!”剩余的精力作个最后的迸发。“乌拉!俄罗斯万岁!”奥兰宁堡军官生早已准备脱逃了,现在改变了观念,留下来。

  但是教士领率的民众来得很慢。宫内的鼓动家愈来愈多了。“曙光号就要开炮”,他们在走廊里低声说;而此低语从这个嘴里传到那个嘴里去。忽然,二响爆炸声。有几个水兵潜入宫内,在一个走廊内掷下或落下二颗手榴弹,轻伤了二个军官生。水兵被捉住了。起希金本是医生,替伤者包扎。

  工人和水兵内心是很坚决的,但还未曾变为激昂。被围者势力弱得无限,不敢采取严厉手段对付那些潜入宫中的敌方奸细,因为不愿触怒了敌方。没有枪毙人。潜入者不仅一个个出现了,而且一群群出现了。宫殿渐渐像一个漏洞的篮子,军官生冲向那些闯进来的,这些人被他们缴械去。“无用的懦种!”——帕钦斯基带着轻蔑神气骂道。不,这些人并不是懦种。须有大勇气才敢进入这个满是军官和军官生的宫殿里面。在一个迷楼般生疏的屋子内,走廊是黑暗的,无数的门不知道通到哪里去,随时不知道能发生什么危险,这些大胆的人除了降服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俘虏数目渐渐增加了。又有几队人闯进来。再明白不过了,谁投降给谁,谁又缴谁的械。大炮不断的轰着。

  除了紧靠冬宫的区域,街道生活直至夜很深时还未停止。戏院和电影院还在开。首都有财产的和有教养的阶层,好像很不关心去探问他们的政府被轰击的消息。雷德迈斯忒遇着了从戏院方面回来的若干熟人,他们告诉他:在大炮声中,夏里亚平扮演董·嘉禄一角是无人可及的。此时部长们继续着在老鼠笼中着急。

  “围攻者显然力弱。”也许再坚持一个钟头,救兵就可开到呢?深夜时,起希金打电话给财政部次长霍鲁希塞夫,——也是立宪民主党人,——请他告诉党内诸领袖说,政府至少需要小小帮助,以支持到早晨,到克伦斯基终能率领军队回来的时刻。起希金气愤愤喊道:“这是什么党呢,连三百个武装的人也派不出来!”是呀,这是什么党呢?立宪民主党,选举时在彼得格勒能得几万张票,到了资产阶级政制陷于死亡危险时候却派不出三百个能作战的人。部长们若是想起来,在宫殿图书馆翻翻唯物论者霍布斯[3]的著作,那他们就可以在他关于国内战争的对话之中,读到了:“人们不应当等待或要求那些发财的商人能拿出什么勇气来,他们除了眼前利益之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们一想到财产会被人夺去时,头脑就糊涂了。”但皇帝御用图书馆之中能否寻到霍布斯的著作,也是可疑的。何况部长们也没有心思去研究历史哲学。起希金这次电话是冬宫打出来的最后一次了。

  斯摩尼坚决要求结束此事。不能延长围攻直至早晨,令全城处于这个紧张之中,令大会神经兴奋,令一切胜利都打了一个疑问号。列宁寄发了气愤的纸条。革命军事委员会接连不断的打电话去。博德魏斯基怒吼和咒骂。本可以让群众去进攻,愿去的人不在少数。但那时将有多少牺牲者呢?部长们和军官生们将有几个人剩下来的呢?可是彻底解决之需要是太迫切了。现在只有让海军大炮说话了。一个水兵从彼得·保罗堡垒送来了一张纸条给曙光号:立刻向冬宫轰击。现在似乎一切都明白了!曙光号的炮弹不会耽误的。但指挥者还没有充足的决心。人们又图谋规避。弗列洛夫斯基写道:“我们决定再等待一刻钟,本能上觉得局势可以改变的。”所谓“本能”,其实就是固执希望能以简单的示威手段来了结此事之意。这一次,“本能”确未曾骗了人:一刻钟过后,又从冬宫直接来了一个信使:冬宫已经取得了!

  冬宫并非投降,而是攻下来的,但在被围者的抵抗力量确定耗竭之际攻下来的。百余敌人闯进一个走廊内来,这次他们不是从秘密门户进来的,乃是从防守着的院子进来的:那些颓丧的守兵误认他们为市政局代表,然而还来得及解除他们的武装。在大混乱之中,一群军官生抛弃阵地了。其他的,至少部分的,继续在守卫。但攻击者和防卫者之间刺刀和枪弹筑成的屏障,确然打破了。

  宫殿靠近隐修院的部分,已经充满了敌人。军官生们图谋从背后去夺回来。在走廊里发生了怪异的遭遇战。所有的人都全身武装着。手中执着手枪,带上挂着手榴弹。但没有人开枪,也没有人掼手榴弹,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错杂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不相干!冬宫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工人,水兵,士兵,从外面涌进来,一排一排地,一群一群地,赶走了障碍物背后的军官生,涌进院子里去,在楼梯上遇着军官生,攻击他们,击倒他们,赶他们向里面退。背后,新的人群涌进来了,迫得前面的人前进。广场上的人涌进了院子,院子里的人涌进了宫殿,充塞于楼梯和走廊。污秽的,满铺垫褥和面包屑的地板之上,滚着人,枪和手榴弹。胜利者听说克伦斯基不在宫里,不由得快乐之中杂有失望苦味。安东诺夫和楚诺夫斯基此时也在宫内。政府在哪里呢?看哪,这里是个门,军官生坚守着,扮着最后抵抗神气。守卫队长赶紧到部长们那里去请示:他们命令抵抗到底么?不,不,部长们不下这个命令。总之宫殿已被占了。不要流血,必须屈服于暴力。部长们要光荣的投降;他们围坐在一张桌子前,扮做正在开会的样子。防守司令已经有时间将宫殿献出来了,但要求保全军官生生命为投降条件,——其实没有人要伤害军官生。至于政府的命运,则安东诺夫拒绝任何的谈判。

  守卫最后几重门的军官生被缴械了。胜利者拥进部长所在的大殿里去。“在人群前面走着一个小个子,图谋抑制着挤在他身边的人,他的外表是很寒伧的,服装凌乱不堪,宽边的帽子歪戴他的头上。鼻梁上箝着一副眼镜,摇摇欲坠。但那只小眼睛含着胜利光辉,及对于失败者的憎恨。”失败者便是拿这几句刻薄的话来形容安东诺夫。不难相信,他的服装和帽子是很难看的:只消记得他夜里在彼得·保罗堡垒的泥泞地上走过就够了。无疑,他的眼睛射出胜利光辉;但说他表示对于失败者的憎恨,则不见得很可靠。“我向你们临时政府各大员宣布,你们现在已经被捕了”,——安东诺夫以革命军事委员会之名如此宣告。此时挂钟上长短两针指的是二点十分,——从二十五日至二十六日夜里二点十分钟。康诺瓦洛夫回答道:“临时政府各员在暴行之前只好屈服和投降,为的避免流血。”仪式中不可避免的部分遵照着实行了。

  安东诺夫叫了二十五个携带武装的人,从最初冲进冬宫诸队伍挑选出来的,要他们负责看守诸位部长。做过笔录之后,这些被捕的人便被引到外面广场上去。含有牺牲者,死者或伤者的群众之中,果真爆发了一种憎恨,对于这些失败的人。“枪毙他们!杀死他们!”有些士兵图谋打那些部长。赤卫队劝告这些如疯如狂的人:不要玷污了无产阶级的胜利!武装的工人紧紧围护着那一队囚犯和解差。“向前走!”无须走很长的路:只消走完百万大街,过了三一大桥。但群众的激昂,使这短短的旅程变了很长,而且满布着危险。部长尼基丁后来写道:若无安东诺夫有力的干涉,结果将“不堪设想”。这话不是没有理由的。还有一件事情更使灾难完满,就是:到桥上时候这队人还受了偶然的排枪射击,囚犯和解差都俯卧在地上。但也没有一个死伤:大约是向天开枪,吓吓人的。

  到了堡垒,在守军俱乐部那个狭隘房间之内,——房内点着一盏恶臭的火油灯,因为这天电灯点不亮的,——拥挤着几十个人。安东诺夫在堡垒特派员面前拿部长们一个个点名。一共十八人,连次长在内。最后的仪式行过了,囚犯便被送入有历史意义的特鲁别茨哥衣棱堡的监房之内。防守冬宫的人没有一个被捕:军官和军官生都释放了,由他们口头上声明以后再不作反对苏维埃政权的行动。其中能守信的,只有几个。

  冬宫夺取过来以后,不久,资产阶级各界便传播着风声,说军官生被枪毙了,妇女突击队被强奸了,冬宫的宝物被抢劫了。所有这些传闻,当米留可夫著作他的历史时候,早已证明不确了,但米留可夫还是写道:“妇女突击队中,那些没有死于枪弹下的,便被布尔什维克派捉了去,这一夜里受了士兵的可怕的糟蹋,强奸和枪毙。”事实上,没有枪毙一个人;而且照那个时候两方面的情绪,也不会有枪毙之事。尤其在冬宫之内施行强暴更加是不可想象的,因为那里除了一些从街上偶然混进来的分子以外,还有成百的革命工人,手里都有枪。抢劫图谋确然是有的,但这些图谋正好表现战胜者的纪律。约翰·里德没有放过一个戏剧般的革命场面,他跟着最初几队的人的新鲜足印进入冬宫去,他说起在某个地窖中,一群士兵如何用枪托敲开箱子的盖,从里面取出地毯,衣服,瓷器,玻璃等。这是可能的,真的强盗化装为士兵在这里行劫;他们在战争最后几年总是穿着灰色的兵大衣和戴着皮帽。抢劫刚刚开始,就有个人喊道:“同志们,什么东西都不要拿呀,这是人民的财产。”门口摆了一张桌子,一个士兵坐着,放着一支笔和一张纸;两个赤卫队手里拿着手枪,在他身边出去的人都要受搜查,凡是偷去的东西都要收回来而且登记。人们便是如此收回了雕刻像,水瓶,蜡烛,匕首,肥皂和驼鸟毛。军官生身上也受了仔细的检查,他们的袋里装满了偷来的细小物件。士兵对着军官生辱骂和恐吓,但只到这个地步而已。当此时候,冬宫成立了一个卫队,以水兵卡里霍特科为队长。到处派了岗位,外面进来的人出去了,几个钟头之后,楚诺夫斯基被任为冬宫司令。

  但是教士领率的民众来援救冬宫的,究竟哪里去了呢?必须说一说这个英勇的图谋,——当初有一个时候关于此事的消息是如此强烈感动了军官生的心。当时市政局乃是反布尔什维克势力的中心。在尼夫斯基大街上的市政厅,如汤一般沸腾。各党,各派,以及游离分子,以及有点影响力的人物,都在那里讨论着布尔什维克派的罪恶深重的冒险。人们每隔一个时候就要用电话通知那些在冬宫如坐针毡的部长们说:在众人谴责重压之下,暴动必然要被扑灭的。需要几个钟头来在精神上隔离布尔什维克派。当此时候,大炮发言了。部长卡罗可普维趣,早晨被人捕去,不久又释放自由,他现在用哀哭的声音在市政局诉苦道:他失去了分担他的同僚的命运的机会。人家向他热烈表示同情,但耗费了不少时间。

  从思想和演说的垒积之中终于在全会场暴风雨般的拍掌下产生了一个实际计划:市政局应当全体到冬宫去,必要时候与临时政府同死。社会革命党人,孟什维克派和合作社分子,也下了决心,或者援救政府,或者与政府同归于尽。立宪民主党人往常是不喜欢冒险行动的,这次则有意同别人一起牺牲。偶然在此会场内的外省人,新闻记者,社会名流等,则以或多或少比较动人的话要求允许参加市政局的命运。人家允许了他们。

  布尔什维克派党团图谋进一清醒的忠告:与其到黑暗街道中去摸索,找死的机会,宁可用电话劝告部长们投降以避免流血更好些。但民主派生起气来:暴动派不仅要夺去他们的权力,而且要夺去他们英勇而死的权利!同时,市政局委员,为了历史利益,举行唱名表决。要去死总不会迟的,尤其光荣地去死。62名委员赞成了,他们果真写下他们的名字,要出发去死于冬宫瓦砾之下。14名布尔什维克派委员,反诘道:与斯摩尼同获胜利,不是比较与冬宫同归死亡更值价些么?布尔什维克派于是离开了市政局而到苏维埃大会会场去。只有三个孟什维克国际主义派决定留在市政局围墙里面:他们不晓得到哪里去才好,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去死的。

  市政局委员们已经准备好动身去受最后的试练了,忽然电话来说,农民代表苏维埃执行委员会全体也要来参加他们了。无穷尽的拍掌。现在,画图是完全而明显的:一亿农民的代表和城市阶级民众代表,将走去让屈指可数的几个暴徒杀死。演说和拍掌都是应有尽有的。

  农民代表到了之后,全队的人终于出发了,沿着尼夫斯基大街走去。领头者是市长史莱德和部长卡罗可普维趣。约翰·里德发现在队伍之中也有农民执行委员会主席社会革命党人,阿夫克森齐耶夫和孟什维克派领袖兴楚克和阿布勒莫维奇,——前者被认为右派,而后者被认为左派。卡罗可普维趣和史莱德二人各提一个灯笼:原来同部长们约好了这个记号,免得军官们把朋友当作仇敌。卡罗可普维趣此外还拿着一把雨伞,——其他的人也有好多带伞的。并没有教士。教士是想像出来的,是军官生们贫乏的想像力根据“国史”中朦胧的片段想像出来的。但也没有民众。民众没有参加,这就决定了这整个事业的性质:有三百个或四百个“代表”,却没有一个他们所代表的人。社会革命党人秦情诺夫在他的回忆录中记道:“这是一个黑暗的夜,尼夫斯基大街上的电灯没有亮,我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前进,只听着我们自己的马赛歌。远处响着大炮:这是布尔什维克派继续轰击冬宫的。”

  到了迦德邻运河时,一条武装水兵的阵线横过尼夫斯基大街,截断这个民主派队伍的道路。那些自愿赴死的人宣告道:“我们要前进的,你们能怎样奈何我们呢?”水兵们毫不含糊回答:他们要使用武力,“回你们家里去罢。莫搅扰我们!”民主派队伍中有个人提议:就在这个地方牺牲了罢。但在市政局唱名表决时候,却未曾预见到这个情形。部长卡罗可普维趣爬到一个什么台子上面去,“摇动他的雨伞”——秋天彼得格勒常常下雨,——对示威者说话,请他们切勿招惹这些无知识而受欺骗的人,这些人确会使用武器的。“我们回到市政局去罢,在那里去讨论救国和救革命的方法。”这个邀请确是很识时务的。原定的计划固然未曾实行,但你能奈何这些武装的粗人么?——他们甚至不许民主派诸位领袖去英勇地死!史丹开维奇那夜也在这个队伍里,他后来忧郁的写道:“大家站着,冷,决定退回去。”队伍反身沿着尼夫斯基大街退回市政局,但已经没有唱马赛歌,而是在极度的沉默之中返回去的。在市政局里终归可以找到“救国和救革命的方法”的。

  夺得冬宫之后,整个首都就完全落入革命军事委员会手中了。但死人的指甲和头发能继续生长,同样已被推倒的政府也还能经过官报表现它的生命。临时政府公报24日才宣布枢密顾问退职,有权穿着制服,并有养老金;25日忽然没有踪影了,这事自然没有人留心到;但26日又出版了,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第一页上,说道“由于电气发生障碍,10月25日一期未印出来”。除了电流断了一点以外,国家生活仍照常进行,政府公报宣告新任命十几个参议员,虽然这个政府业已关在特鲁别茨哥衣棱堡监房之内。在“行政消息”栏内,有内政部长一个通令:尼基丁叫外省特派员“不要相信关于彼得格勒发生变故的谣言:彼得格勒是完全安静的。”部长并不十分错:暴动那天本是在相当安静之中经过的,倘若把大炮轰击除开不论,——而且这个轰击也只限于发生听觉上的影响。然而历史家将不会说错的,倘若他说:10月25日那一天,不仅政府印刷机关的电流断了,而且人类历史也开启了一个重要的篇幅。


  [1] 原文直译:“白骨头”(上等人)。-L.X

  [2] 译者按:此处法文本作Hugbes(英国物理学家,对于电气有所发明)。俄文本作uz,音同。英文本作“西南前线”,显然将俄文字母UZ分开读了。今从法文本。

  [3] Thomas Hobbes(1588-1679)英国哲学家,机械唯物主义的代表人物。-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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