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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文笔优美”

  梅列日科夫斯基先生和彼得·司徒卢威先生在《俄国思想》杂志上的精诚团结似乎是在不为杂志市场所察觉的情况下发生的。眼下,在这一方面丝毫也没有什么东西让我们感到惊讶了。近年来的事件令可爱的俄国知识分子如此头晕目眩,他们在这种情况下做出了如此众多的极其意外的和极不谨慎的动作,在这种急剧的变化中有那么多的各式各样的思想器皿被打得粉碎,以致毫无任何惊讶可言了,即便是现在,当不得不匆匆忙忙地修复思想体系和名誉的时候,当另一种具有德国民族自由主义风格的厨房用瓦罐突然间成了一件修复的、五色斑斓的拜占庭大动荡时期的救世主陶器的情况下也是如此。其实,如果您试着把那些独特的花纹擦去的话,便会发现:不论这里还是那里,原来都是可用来捏任何东西的同一种知识分子粘土。

  虽然如此,我们也应即使不在感情上,那至少也在理智上对人的心理的异乎寻常的伸缩性感到吃惊。就拿安东·克莱尼[1](的确是极其极端的!)来说吧。又怎么样呢?这位“极端人士”现在在当代一家最“平庸的”报纸上心平气和地评论文学……还有罗扎诺夫先生。他在90年代以一篇关于“霍登惨剧”的坏文章出了名,在文章里他认为这是革命运动的罪孽应得的报应。观点似乎已经最明确不过的了。可是,这个人突然在“性的问题”(远在萨宁时代之前!)上跌了一跤,便从霍登惨剧的报应的高度滑向深渊,下滑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在1905年岁暮的时候竟不知不觉地出现在社会民主主义的编辑部门前,并……敲了门。结果门环太结实,门没有开——于是罗扎诺夫先生在未进一步搞清情况之前,便以自己原有的所多玛[2]的遵守教规者的身份在《新时报》那里滞留下来……还有别尔嘉也夫先生。他下滑的速度始终都很快,只不过却是沿着一条相反的路线……再以非存在论者诗人明斯基先生为例。他给教堂的大主教做了关于真正的基督教的报告,可是几个月后却在无情的“无产者之歌”中声称:“谁不和我们在一起,谁就是我们的敌人!”最后,还有司徒卢威和梅列日科夫斯基。前者以恩格斯的“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飞跃”开始,而以……告终——其实还不知道以什么告终。后者则无情地向反基督者[3]宣战,而这一反基督者起初是革命,后来——则完全相反……

  他们所有的人,仿佛失去了正确的运行轨道的彗星一样,在形而上学和神秘主义的星际空间盲目地飞行。看来,他们无论如何并无论什么时候也不会汇集到一起的。可是,在他们那里还是有一种完全共同的东西,一个地球的重心——于是他们所有的人便汇集到了《俄国思想》杂志的周围:既有从启示录走向卡尔·马克思的,也有从卡尔·马克思走向启示录的。正是在这家《俄国思想》杂志上,司徒卢威先生思索国家的强盛,而伊兹哥也夫先生[4]则从那些人士身上发现了雄才大略,这样的雄才大略都是他们理应具有的;也正是在这里,而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梅列日科夫斯基先生抛下了自己的铁锚。难道这不是命中注定的吗?梅列日科夫斯基是一个好斗的反国家者!梅列日科夫斯基想把革命打入地狱的深处并想把万军之主[5]扶上王位!难道这不“悲惨”吗?

  —点儿也不悲惨!就是说没有一丝一毫的悲惨可言!您知道为什么吗?激情太少,“辞藻”太多啦。对称也太多啦,极端的、机械呆板的对称。上面的深渊与下面的深渊。天使与魔鬼。人神与神人。甚至梅列日科夫斯基本人也总是一向高高在上,处在两个深渊的分界线上。时而面向这个深渊,时而面向那个深渊。而且必定还要保持着对称。

  辞藻太多啦!原因并不在于梅列日科夫斯基如同司徒卢威先生所想象的那样,是个优秀的俄国修辞家,而在于对他本人来说通过外部修辞(也存在着内部修辞)和言语的技巧展示出了他的信仰的全部秘密。无论他烧死旧的众神也罢,还是创造新的众神也罢,他必然要用对称的语言花环来装饰他们。

  起先是在语言的二律背反上面平稳地晃荡,然后是拉成直线的形式逻辑分析,而在经院哲学的链条快要终结的地方,突然出现了意外的中断、向一旁的跳跃、比喻、象征、暗示、诺言,然后又是新的键条,直到下一次跳跃。在所有这一切当中,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也许就是这样的情况,即每一次向信仰的深渊的“意外的”必然跌落,都绝不是意外的,恰恰相反,都是精心谋划,精心准备和排练的。最后,您会不由自主地相信,所有神秘主义的“激情”还在经院哲学卖弄聪明之前便已经存在了,而且恰恰正是后者让人们在认识这些完全意外的意外发现,进而认识内心世界方面事先有所准备的……

  语言化妆品太多啦!花朵——可惜,是纸制的——太多啦!不论纸有多么薄,也不论做工有多么精巧,只要您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上几分钟,您便会感到十分气忿,便会感到一种难以克制的强烈愿望,想把这种虚假的、簌簌作响的美一下揉成一团,并把它扔到桌子下面,扔到废纸篓里去。

  自作聪明的、一味只顾自己的虚伪的美,这是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应受到诅咒的东西。他的探索的缺乏激情的悲剧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同情。他的思想“背叛”不会激起任何人的反对。他缺少激情。而激情是用任何东西都不能替代的。纵然他让奥萨山[6]倒塌在皮利翁山[7]上,把深渊放入深渊里面,您也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么做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文笔优美而已,——于是您就会置之不理。因为他的这种优美的文笔也是令人难以忍受的。

1908年11月25日



  [1] 即季·吉皮乌斯(1869——1945),俄国女作家。安东·克莱尼是她的笔名。“克莱尼”一词在俄文中有“极端的”意思。故下文有此说。——译者注。

  [2] 所多玛,圣经神话中约旦河谷地的古城。因其居民作恶、淫乱,被神毁灭。只有亚伯拉罕的侄子罗得及其女儿经天使指点才得以逃脱。——译者注。

  [3] 反基督者,基督教神话中基督的敌人,在“世界末日”前夕出现,并将被基督击败。——译者注。

  [4] 伊兹哥也夫(1872——?),政论家,曾为“合法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后为社会民主党人,1905年加入立宪民主党。——译者注。

  [5] 万军之主,犹太教中耶和华的称号之一。——译者注。

  [6][7] 均为希腊境内的山脉。——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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