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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革命之意义与东方大学的职任

(托洛茨基“东大”第三周年纪念会上之演说辞)

(1924年3月21日)


译者:郑超麟
来源:《新青年》第10卷,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主编,中国书店出版社2011年7月版,第456-461页


  现在所有政治的、文化的运动,都是与资本主义有关的,都从资本主义因缘产生出来的。但所谓资本主义,浅显地、斩截地说,是有二种不同的面貌:宗主国的资本主义和殖民地的资本主义。英吉利算是宗主国的模范形式,它在某种时期能成功其所谓“工人政府”;东方诸国则难找得一个国家做殖民地的模型,形式上举出印度来代表殖民地罢,但如中国,虽外貌还保存自由,然其国际地位与发展步骤仍然属于殖民地之国家。英国是资本主义的模范国家。马克思的《资本论》是在伦敦观察了最先进国家资本主义的发展然后著成的。资本主义在殖民地也一样地发展,但那里不是从自己的萌芽开放出来,而为外国资本之侵入。因此就造成了二种不同的资本主义发展模型。为什么麦克唐纳尔那样顽钝,那样保守,那样狭隘呢?因为英国是资本主义的模范国家,因为资本主义在英国是有机地、一步一步地,从手工业,按照进化道路,经过手工工厂,才发展到当代工业,所以昨日的成见,前日的成见,过去一世纪、二世纪的成见:这些世纪的楂榟,我们都可在麦克唐纳尔的天灵盖中寻得出来。
  这里就有一个矛盾现象出现,即马克思为何产生在十九世纪上半期欧洲较落后的国家——德国,列宁何以产生在十九、二十两世纪之交欧洲较落后的国家——俄国?这的确是个矛盾。这个矛盾不是偶然,是可用历史发展之辩证法来说明的。英国的机器是历史创造出来最强大的发展动力,但这种机器在英国是在长而缓的历史过渡中,一步一步制成的、创造的。人的意识普通异常之保守,发展太缓,进步的印象就很难映进人的天灵盖里去。这是事实。主观主义者如社会革命党人,以为人的意识,批评的精神以及其他动力能够推动整个历史。这个是不对的。我们,马克思主义者,我们知道历史动力是生产力,如果发展是和缓的、有机的、不大感觉得到的,那么在人脊背后的生产力,就很难映进人的保守的天灵盖里,使之发生政治观念之火花;但如果宗主国的生产力,资本主义模范国家的生产力(譬如英国)侵入较落后的国家了(譬如十九世纪上半期的德国,十九、二十两世纪之交的俄国,特别是现在的亚洲),如果革命动力侵入和破坏旧制度了,如果发展不是和缓的、有机的、而为怪异的经济震动,怪异的旧社会层次破坏,那么批评的精神就随着国中理论上必要的先进者而尽量发泄出来:这就是马克思所以产生在十九世纪上半期的德国,列宁所以产生在十九、二十两世纪之交的俄国之故,这也就是我们所以在资本主义发展最高、历史最长的国家中,看见最保守的,最顽钝的工党这个怪现象之故。同样在欧洲范围里,经济上、文化上最落后的俄国,而有世上最优良的共产党之事实也可说明。
  俄国在经济发展上,正处在资本主义模范国家(譬如英国)和殖民地国家(譬如印度或中国)之中间地位:东方诸国发展与英国之比较,较之俄国和苏联全体与英国之比较,其差别更加明显。资本主义是以外国财政资本形式侵入殖民地的,它摇动了、消灭了殖民地的旧经济基础,一下建筑起新经济的巴比仑塔,因此资本主义于东方诸国之影响映进人的知识,将不是和缓的、进化的,而为突变的,在许多情形之下,其突变且更甚于苏联。
  估量东方诸国在最近几年或几十年的政治地位,应该用这个观点。请拿英美银行家的一九二一、二二、二三年账簿来看,你们在伦敦、纽约银行结算的数目中,就可推算出东方诸国未来的革命命运。英国已恢复其为世界债权国资格了;美国积累无数的金子,在其中央银行储藏室中,堆着值三十万万美金的金子。请问英美将这些款项借给谁呢?给苏联吗?你们知道资本家们是不肯的。德国?人也不给。法国?只给一点救济佛郎跌价。究竟给谁呢?
  英美资本家们是拿来借给殖民地国家的,他们将东方诸国工业的发展都财政化了。帝国主义战争之先,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所得于英美比较资本主义发展国家所得于英美要少一倍至二倍,而现在情形则恰相反,东方诸国所负债务已超过,且多量超过旧资本主义国家所负担的了。
  为什么?原因很多:一方面不信任破产的、贫血的欧洲,有疯狂的、将引起新战争的法国军国主义为其心腹大患;他方面,殖地民和半殖民地国家能供给原料、购买机器和制造品,又是英美所需要。所以大战中以及现在,我们看见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之狂热的工业化,如日本、印度、南非、南美等;如果中国的德谟克拉西政党(国民党)成功,将中国统一起来在民族德谟克拉西制度之下,那么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将雷厉风行,也是毫无疑义的。所有这些就是预备下无数无产阶级群众之动员令;他们突然从有史前的半野蛮生活蜕化出来,而钻进工业的热水瓶里;往时积累下来的世纪楂榟、腐旧成见和信仰,已在断头台上斩断,而现在他们的意识已迫得他们去找寻新的思想、新的形式、新的道路了,而日本、中国、土耳其、印度等共产党已发现、存在,且将尽量地发达了。
  东方诸国劳动者同志们呵!你们记得俄国革命前辈于一八八三年组织了一个“劳动解放社”。这桩事现在回忆起来觉是很久的;自一八八三年到一九○○年是十七年,自一九○○年到一九一七年又是十七年,一共三十四年,居然是一世纪之三分之一了。自第一个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小团体成立到无产阶级取得“沙尔”制度的俄国政权,中间整整过去一世纪之三分之一;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觉得很长久,但在历史观点上看,这只是一瞬间罢了!
  而在东方诸国,发展的步骤,比这段时间更要快些。你们的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就是东方诸国“劳动解放社”之栽培者呵!
  不错,东方马克思主义者面前,青年马克思主义者面前,是有大的危险,不应闭目放过的。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俄国有一派冒牌的马克思主义者——资产阶级的知识者、学生——他们随后变成资产阶级政治上的走狗,宪政民主党人,且有许多走入十月党或更右的政党。俄国那时在政治思想上还未分化,马克思主义证明资本主义发达之不可免,于是一些为资本主义去欢迎资本主义的人,都拿马克思主义做招牌,而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抛弃。
  这种情况在罗马尼亚也有,现在罗马尼亚的支配人物大半经过马克思主义学派。塞尔维亚也有许多保守派、反动派政治家,当其少年时代信仰过马克思主义;保加利亚也有同样情形,不过比较的少罢。总而言之,这可算是俄国和欧洲东南诸国的共同现象。这个危险将恐吓东方的马克思主义么?是有一部分的。为什么?因为东方的民族运动虽是历史的进步动力,譬如印度独立斗争是很进步的斗争,但这种斗争终限于民族资产阶级范围里;又如中国解放斗争,孙文思想也是德谟克拉西的、进步的斗争,但这种斗争也终是资产阶级的。我们主张共产党人拥护中国国国党,推动它向前进步。这个必要的,但此地就有民族德谟克拉西思想复活之危险。同样东方无产阶级在那还在进步动力的民族斗争条件底下之国家里,对于这种进步动力自然应加以援助,但东方每个马克思主义者在此都有脱离“劳动解放社”之危险,都有流于民族思想之危险。然而你们究竟占得便宜的,你们比较过去的俄罗斯、罗马尼亚及其他各国马克思主义者多得一点便宜——即你们生活和工作不仅在马克思时代之后,而且在列宁时代之后了!
  你们的便宜在乎你们的青春期是从那正走入历史去的一个时代——列宁时代——生活和长大起来。你们在读报上有关于马克思和列宁之辩论:一派以为马克思是一位纯粹的理论家,而别一派则反对之,以为马克思也是一位革命的政治家,正如列宁一样,理论与实行相辅而行的。
  后一派意见自是不错,但这二位历史人物中间却因时代不同而有差别。马克思主义不是学院派学说,而是革命行动的骨干,马克思还告诉我们说:“学说只好解释宇宙,我们应该改造宇宙。”但第一国际时代马克思的马克思主义有为劳动运动利用之可能么,马克思能将他的主义一滴不漏地用在行动上头么?马克思有可能和幸动(运)彻底实行他的革命理论么?自然是不能的。马克思自己也知道。他不是一位学院派学者,他完全从革命长大起来,他在一八四八年著成有名的《共产党宣言》,那时他就说破了资产阶级的德谟克拉西,预见和预言这种德谟克拉西之破产,他在伦敦著成《资本论》,他又是第一国际的手创者,各国工人阶级先进团体的策略之指导人。我们简单地自问:“谁是马克思?”我们可以答:“马克思是《资本论》之著作者”;我们自问:“谁是列宁?”我们也可以答:“列宁是十月革命之著作者”。列宁比谁都知道他不是修正马克思,都知道马克思定出规律,而他降生(借用《圣经》上语来说)不是为修正规律,而是为执行规律而来的。他比谁都知道这个;然而亏得他能够从生活在马克思与他中间一辈人的作伪底下,从麦克唐纳尔一派人的作伪底下,从高等工人保守性、官僚性的作伪底下,将马克思拯救出来,亏得他能够将洗清了作伪和冒一的真正马克思主义的工具,完完全全应用在行动上头。你们一辈的最大便宜就在你们都直接地或间接地参加了这个工作,就在你们看见这个工作之完成,而又在东方大学中从容研究这个理论。这是个巨大的便宜,因为马克思在其理论中虽能解释十年和百年的发展步骤,但他的学说随后已部分的变了态,到了列宁才将他的学说整理起来,应用在广大历史范围的行动上。你们已看过这个行动了,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就是建设在这行动上头的。
  根据以上所说,所以我以为民族德谟克拉西思想复活之危险虽然存在,且能陷人,但已不如前此之甚,这是马克思思想之历史的证实。东方大学出来的学生在东方诸国无产阶级运动中将占阶级发酵的、马克思主义发酵的、列宁主义发酵的地位。革命对于你们的要求是很大,这个要求之发现不是按步就班的,不是进化的,而是突如其来的。你们试读列宁近著之一:《好的必是少的,我们总要好的》。这篇文章讨论专门问题,但也论及东方诸国发展前途与欧洲发展之关系。文中根本思想在乎:西方革命发展或至留滞不前,其原因乃麦克唐纳尔一流人之抵抗革命,因为他们是欧洲最保守的势力——土耳其废教皇,麦克唐纳尔反恢复教皇旧位,这岂不是一个明显的例证明西方孟雪维克主义与东方民族德谟克拉西运动之冲突?
  这二种势力中究竟谁是反动的,自然是麦克唐纳尔。资产阶级德谟克拉西的土耳其现正尽它的进步的历史任务。再举阿富汗为例:英国在阿富汗推翻那些欧洲化阿富汗国家之民族资产阶级左派势力,而恢复最黑暗的、生于成见的回教及教皇信仰等等。我们看见欧洲发展怎样为高等工人阶级之怪物的保守主义所包办,欧洲经济怎样逐渐坠落与解体。欧洲寻不见出路:一方面美国不信任,不允借款,他方面英美都需要将殖民地国家的经济发展来财政化,同时就催促这些国家狂热地走上革命道路。如果欧洲长远为行会式的工人贵族,为孟雪维克的麦克唐纳尔派所把持,革命运动重心就将完全移向东方去;从前需要英国资本主义几十年的发展,借着资本主义革命动力之帮助,才将旧俄国与旧东方提高起来,将来则需要东方革命,才能钻进英国,破坏或扩大顽钝的天灵盖,灌输革命冲动了。
  我在你们校报中,看见一段消息,即在你们大学听讲的土耳其女生回到卡站去,有许多老的、不识字的妇女围绕着她探询新闻等等。这是一件小事,然而这是有世界历史的意义的。波尔扎维克主义之思想、势力及实质乃在这个主义并非向高等工人阶级说话,而是向更广大的、全体的、下层的、百万人的被压迫中之被压迫的群众说话。所以波尔扎维克主义成了东方诸国所爱的学说。你们的校报又说,列宁名字不仅传播到高加索山上,且及于印度;我们也知道中国的劳动者虽然一生无机会得读列宁一篇论文,但能猜想到列宁学说是为奴隶、为被压迫者谋利益的。列宁主义又特别为劳动妇女所欢迎,因为世界上再没有比劳动妇女更受压迫的阶级啊!我看见校报上这个女生消息之后,引起我前在巴库短期逗留中之一段回忆。我看见和听见土耳其女共产党员,我在会场中也看见她们,看见和听见她们发出来的热忱:她们昨日做过奴隶之奴隶,今日听见解放新论,其欢呼自不待言了。那时我第一次很明了地想而且自己告诉自己说:妇女将在东方民族运动中比欧洲、俄国更有伟大的作用啊!为什么,因为东方妇女受压迫、受成见包围,要比男子加万倍;新的历史吹嘘,新的经济关系,以比解放男子更大的力量,更突变的形势,将妇女从旧习惯底下解放出来。我们现在东方看见回教的统治,旧成见旧信仰之统治,但这些现在已逐渐化成灰尘——譬如一匹腐化的纱布,外观还是完好,各种花纹也很明晰,但只要经手一动,微风一吹,整匹纱布都四散纷飞化为灰尘了。即如此次回教皇之废除,在古董的东方似乎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然而废除教皇者竟毫发未伤,于此可见东方的旧信仰是已经腐化了,可见一旦劳动群众革命运动兴起,这些旧信仰将顷刻灰飞不能为革命障碍了,同时又可见生活最受摧残、创造才最受抑制之东方妇女——奴隶之奴隶——一旦揭开几重面幕,她们的旧信仰尽数动摇,她们必有狂热的渴望与需要一个新的思想、一种新的意识能够提高她们的社会地位,是于乎东方再没有更良好的创作者,更良好的替革命思想,替共产主义思想奋斗的战士,能够超过于觉悟转来的妇女——东方的女劳动者了!
  总而言之,东方大学是出产世界历史酵母的。英美财政资本摇动东方经济基础,鉴(凿)穿了这个基础,一层层地拆开,将旧的破坏了同时又引起向新的需要——你们就是共产主义思想之新种子的播种者,你们工作的成效将无限地超过前辈马克思主义者工作的成效了!
  然而我是不愿意以任何东方式夸大的态度做出这个结论的。我希望你们决不至于误会我的意思,因为如果存了这种教士式的思想,存了这种轻蔑西方的心理,就将迅速地流入民族德谟克拉西思想里面。共产主义者,东方民族革命者不应这样,你们在东方大学中应该懂得阶级思想与势力之世界运动是向着一个伟大目的走去的,你们应该懂得联络印度人暴动,中国苦力运动,国民党资产阶级德谟克拉西的政治宣传,朝鲜人独立奋斗,土耳其资产阶级德谟克拉西复兴,高加索文化运动等等,他们应该懂得将这些势力联合于第三国际在英国工作与斗争之上——固然那里工作进行极为迟缓,且出于我们希望之外,然而共产主义蝎子终究要钻穿麦克唐纳尔顽固的天灵盖啊!这种理论的和政治的训练,你们应该在东方大学内取得,这个大学将变成由莫斯科联络西方无产阶级革命与东方被压迫民族运动种种线索之总汇。
  你们的第三周年纪念自然是个小的纪念。你们之中许多人才到马克思主义的门限,这个我在校报上看你们的辩论就可知道。但我敢说,你们究竟多占得一点便宜,即你们已经不是在小研究社中,在资本主义统治的国家里研究马克思主义入门,列宁主义入门,而是在列宁主义灌溉的地域内,在列宁主义空气充满的地域内研究了!你们已经不仅在书本上研究列宁主义而兼有可能在这个国家的政治空气中学习列宁主义了!这个不仅指苏联领土内的东方民族而言,从其他东方诸国来的也是一样。帝国主义统治亚洲之最后一页开始了么?它的统治将于一年、二年、三年或五年内完毕了么?这个我们不能知道。我们所能知道的就是每年从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一批一批地送出共产主义者,送出列宁主义者,他们都学过列宁主义初步,而且能应用这个初步到实际上去。经过了一年我们就有一批学生,经过了二年我们就有二批学生,经过了三年我们就有三批学生:如此类推下去,到事变严重爆发的那一天,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出来的学生众口同声说:“我们在此地!我们已经学会了一点啊!你们——东方的奴隶们,听着!我们会将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的国际思想译成中国文、印度文、土耳其文、朝鲜文,我们也会将东方劳动群众的痛苦、感情、要求、希望译成马克思主义的文字,译成革命科学的文字啊!”
  “谁教你们这个?”“我们在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学来的啊!”同志们!在你们的第三周年纪念日子,我结束我的演说辞:“敬祝你们的大学:光荣!光荣!光荣!”

一九二四,三,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