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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特勒的命运

托洛斯基

(1934年1月)


原标题:《希脱勒的命运》(文中的“希脱勒”一并改为“希特勒”——录入者)。
来源:《国际译报》1934年第12期。译者:古有成。

  本文原名How Long Can Hitler Stay?分四节。第一节述德国劳动阶级政治大失败以后,理应改变战略。社会民主党无足论,但共产党仍作虚伪的乐观主义的论调。第二节述革命是一个复杂社会现象,须具备几种历史条件,方能发生。此种历史条件,德国现在显然缺乏。但国社党将为劳动阶级打倒,是必然的。他方面劳动阶级宜有所为,尤宜有所不为。须了解现状,方能推测未来,作成现实的策略。第三节述德国劳动者现正处于『政治的淡漠』时代,不特未『急进化』,且正忍受压迫。希望希党内部冲突,及起纠纷,及小资产阶级觉醒,或利用国社党工厂委员会,都靠不住。只有把一切失败和错误作严厉批评,才能准备大仇的报复。第四节述国社党必须用外力,方能打倒。小资产阶级的失望及不满,可为无产阶级运动由大『恐慌』过渡到『不景气』的本能。然后由不景气,转入于『复兴』阶段。这些阶段,可以缩短,但不能跨越。同时无产阶级在担当大业以前,必须清算过去,另组新党,方能把国社党击个粉碎。这位十月革命中只手奠定苏俄局面的英雄,虽自身在放逐中,犹勤勤教诲他邻国的同路人如此,读者正未可小觑他的纸上谈兵。



  一场火灾以后,把东西重新安排,事诚不易。在政治大失败后,要决定应走的路,那就更难。凡党总不大肯承认它们的失败,如果失败责任大部在于他们,尤其如此。失败得越厉害,政治思想要转到一个新境地,要作成一个新的前途预测,而从计划进一步工作的方向和调子,也越发不易。
  军事学史,像革命斗争史一样,记载着无数的多余失败,此种多余失败,是因为领袖没有认清根本失败已至何程度,而欲以不合时宜的反攻谋掩蔽,所酿成。在战争上,这种造孽的企图,使前此受挫而精神败坏的军队,归于大批毁灭。在革命斗争上,最英勇的分子,已以前此失败而离开群众,复以冒险而牺牲。
  德国现在的巨变,无疑是历史上劳动阶级最大的失败。因此,战略的完全改变,尤其刻不容缓;但是,在另一方面,党官的反抗却越发顽强。关于德国政治发展前途的问题,现在所展开的斗争,对于欧洲和全世界的命运,实有非常严重的意义。
  在这个关系上,社会民主党我们将不予讨论:此党腐化,惹人反感,它虽要运用其官僚政治的声势,也无可能。领袖们就装作有观念或有计划的企图,也没有做过。他们已在政治上完全失掉其首要位置以后,便打算在肉体上保全其头颅。这些人,是自帝国主义战争的开始,便以其整个的政策,准备着其耻辱的失败的。
  只有共产党的地位,现在可堪注意。以它为一个大众的组织,她是被完全毁灭了。可是中央机关尚还保存,发行违禁的向国外散布的宣传品,在国外召集反法西斯蒂大会,并作成反国社党独裁的奋斗计划,失败的干部的一切错误,现在都在此机关中有其独特的表现。
  『法西斯蒂是只能称雄一时的,』第三国际的机关报说。『他们的胜利不是长久的,无产阶级革命,快要追踪而来。……无产阶级专政的奋斗,是在德国大事日程上了(On the order of the day)。』不断地败北,断送个个地方,失掉其自己的党徒,这机关还继续反覆地说:反法西斯蒂潮正在高涨啦,反法西斯蒂精神正在上升啦,必须准备了啦,起事如果不是在明天,便在几月以后啦。乐观的说法,已成失败的指挥干部在政治上借以自存的一个工具。德国无产阶级的内生活,堕入黑暗越深,既没有工会,国会选举,会费,也没有报纸的销行——没有任何事实,足以控制一个错误政策的结果,或扰乱领袖们心气的和平,假伪的乐观主义的危险便越大。


  他们敢认他们的预测为可靠的主要理由,在于希特勒『将不能践其约言』的这个事实。彷佛莫索里尼须实现其空想的计划,以维持其地位十年以上的样子!一个革命并非对于骗子的一个机械的处罚,革命是一个负责的社会现象,须一串的历史条件具备了,方才起来。我们试把这些条件复述一遍。统治阶级的昏乱及分化;小资产阶级的愤怒,及其对于现状的失却信仰;劳动阶级的军事活动的日增;最后,革命党具有一正确的政策——这些都是革命的直接必具条件。它们现在具备了吗?
  过去二年间,德国的占有阶级,曾在一种最残忍的自相残杀的战争状态中。现在他们大家——虽则郁闷不乐地——都屈服于法西斯主义了。地主和产业家的敌视,以及各群产业家间的敌视,都还没有消灭;可是你可断定,这种敌视不久便要被国社党加以调节。
  德国小资产阶级,在前一段时期,骚动得很厉害。它就在国家主义的热狂中,也有社会性的危险的成分。现在它是在得它拥护而成立的一个政府下面,团结起来了,并受发生于它本身中一个纯军事组织的训练。此中间阶级,已成现制的主要支柱。于此便得一无可争辩的结论:把革命当作是大小资产阶级的问题来说,革命成果的必具条件,倒已滑入过去,或改口说,已溜进不定的将来了。
  关于劳动阶级,大势也一样清楚。假如数月前,她因为领袖的过失,发见自己为不能防护其强有力的合法地位,不受反革命的攻击的话,现在,在溃败的第二天,要它对法西斯党强有力的合法地位施行攻击,却是无穷地更没有准备的了。物质精神的因素,已厉害地深深地改变了各种势力的关系,使无产阶级蒙受不利。或者,这个还是必需证明的吗?关于领袖范围内的事态,再不是顺利的了:德共党已不存在;共党机关,剥夺了批评的新鲜空气,正窒息于深深的内争中。依什么意义可以说,『德国无产阶级专政的奋斗,是在德国大事日程上了』呢?这里的『日』字是什么意思呢?
  他们对于我们的论调,要诚意地或假意地指斥为悲观主义,或斥为不信任革命的创造力量,等等,这是不难预见的了。这都是不值一文的责难!我们和旁人一样知道:法西斯党所拥护的,是历史上的陈迹。它的方法,可以产生庄严的,同时是不稳的结果。只有行尸走肉的阶级,能被暴力打倒。
  可是无产阶级常为社会的主要生产力。它可使溃散于一时,决不能被奴隶于永远。希特勒答应来把劳动者『重施教育』,可是他不得不使用的教法,是用来训练狗也不适合的。法西斯党将横死于劳动者不能和解的敌意之下,这是必然的,但是怎样情形,什么时候?普通的历史的远见,决不消灭关于政策的迫切问题,这问题是:现在必须干什么,特别是,必不好干什么[即“不应当做什么”(what must not be done)——录入者注],来预备及促进国社党的打倒?
  依赖法西斯蒂的压迫和物质的缺乏,来直接发生革命,这只是粗鄙的唯物论的表现。自然,『生存决定意识。』但此完全不是说意识机械地直接地依靠外界的景况之意。生存,依照意识的定律,屈折(若光线然)其自己于意识之中。一件同样客观的事实,可有一种不同的,有时正相反对的,政治影响,依一般情况及其先发事件而定。是以,在人类发展的进行中,压迫常招致革命的愤怒。可是在反革命胜利以后,压迫之扑灭了抗议的最后闪光,也实在不止一次。经济的恐慌,能够催促革命的爆发,这在历史上也不只发生过一次;但经济恐慌,在无产阶级的政治重大失败以后,再予无产阶级以打击,只能加速其分化的进程。我们再具体些说罢:我们并不以产业恐慌的加深,希冀德国有直接的革命结果。
  一定的,历史纪载着:一种长期的产业复兴,曾常引起无产阶级阵营内机会主义的潮流。但在长期恐慌及反动以后,高涨的危机,却反可提高劳动者的活动,迫他们跑上奋斗之路。我们认到这种变化,从许多观点看来,更像是可有的事。
  然而,重心现在决不在于危机会预测[疑为“危机的预测”——录入者注]。数百万大众沉重的心理的转变,需要相当的长期:这应该是分离点。时会的开展,占有阶级营垒间的冲突,国际的错综事件,可,而且将,对于劳动者发生影响。
  但是,外界的大事,不能单纯地消灭大众意识的内在律,不能容许无产阶级一跳便跳过失败的结果,由此而揭开革命斗争史的新页。纵使由于内外情况的一个特别顺利的时会,转变的开始,发生于特别短期以后,假定说,一年或二年以后呢,我们政策的问题在将来的十二月或二十四月当中,仍然原封未动,而反革命,却还是在做进一步的征服工作。现实的策略,没有一个正确的前途预测,是不能开展的。不了解现在在德国发生的,不是无产阶级革命的成熟,而是法西斯蒂反革命的深刻化,也不能有一个正确的前途预测。无产革命的成熟,和法西斯蒂反革命的深刻化,并不是一件同样的事啦!


  官僚——革命者包括在内——太健忘了。无产阶级不仅是政治的目标,也是政治的主人。国社党敲扑无产阶级的头,目的在变劳动者为种族主义的矮子。反之,第三国际的领袖,却算到希特勒的打击,将使劳动者变成为听话的共产党。两种估计都是错误的。劳动者并非陶匠手中的黏土。他们并不是在各时代完全把历史重新开始。他们虽憎恶藐视国社党,然而却最不愿重返于那种引他们上希特勒的圈套的政策。劳动者觉得,他们是被他们的领袖欺骗了,出卖了。他们并不知道什么事必须做,可是他们知道什么事必不好做。他们过去所受的苦,是不可言说的,因此他们要脱离混乱,恐吓,谎语,及夸辞的恶毒势力圈,站在一边,不出头,等候暴风的吹过,不做事以避免必须决定与已无关的问题的麻烦。他们需要时间,以疗治幻灭的伤痕。这种状态的概括名辞,为『政治的冷淡』。劳动大众陷于一种易怒的受动状态。有不少数目的劳动者,躲于法西斯蒂的组织中。但把个别的政客鲜明的加入法西斯蒂,和劳动者匿名的加入独裁制下强迫组织,等量齐观,自然是不可以的。前者是一个饭碗主义的问题;后者是保护色,屈服于党魁的问题。然而,劳动者大批移动于卍字旗帜下这个事实,却是无产阶级感觉得莫可奈何的铁证。反动势力显然已深入劳动阶级的骨髓中。这也不是一日的了。
  在这个一般情势之下,噪聒的党官,是什么都不曾忘纪,同时又什么都不晓得的,乃一种明显的政治上时代错误的代表。劳动者都以彼官式的断言,而觉得厌恶。党的机关成为没人拥护的东西。劳动者受了希特勒的鞭挞之后,再不要受空洞无物的乐观主义的鞭挞了。他所要的是事实真像。官式的前途预测和大事的真实状态,显相矛盾,这只把分化的因素,再加入进步的劳动者阵营中罢了。
  所谓劳动大众的『急进化』(Radicalization),是集体意识的复杂的分子的进程。劳动者要跑回正路,必先了解所已发生的事。急进化是靠不住的,如果大众没有同化其自己的失败——如果它的先锋,无论如何,没有精密地把往事重估价值,从失败中翻身,跑上一个新的阶段。
  这个急进化进程,还未开始。党的机关报本身,在两种乐观主义的呼声中,也不得不承认:国社党不仅在乡村间继续巩固其地位,驱逐共党,及把农民对于劳动者的恨恶情感,扇扬到白热度,就在产业界,也继续肃清劳工中的共党分子的残余,没有碰过一些反抗。在这一切事件中,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失败的一方,忍受着失败的结果。
  党官瞧见这些事实,为支持其乐观的前途起见,乃由天生的主观论,变为久经世故的定命论。他们担保我们说,纵使劳动大众的精神确实衰弱,希特勒党因其内部矛盾的结果,无论如何不久也要消灭。只在昨天,他们还认到德国的一切政党——由国社党至社会民主党——都只是法西斯党的化身,都在实行同一政纲。现在一切希望,却转向统治者,营垒中的自相冲突来了。
  希特勒和胡根堡间的冲突,其所占地位,是希特勒和韦尔斯(Wels)间昔日的敌对,所望尘莫及的。国社党的挺进队及其工厂委员会,与希特勒政府之间的冲突,不仅被认为不可免,而且认为是迫及眉睫的;这些冲突,估计者计算为若干月或若干礼拜内,就要发生。改良派和法西斯蒂,无疑是孪生兄弟;可是我们还必须记住:一个失意的法西斯蒂,及一个青云直上的法西斯蒂,是具有正相反对的性质的人们。
  政治估计的新错误,和旧错误一样浅薄。旧资本主义政党对于国社党的『反对』,不过等于一个病人,其坏牙齿被陆军理发外科医拔去时,所起的一种本能性反抗。举例来说,警察已占据了德国国家党的一切党部。事情依预定程序进行。胡根堡和希特勒间的冲突,将不过是将整个政权集中于希特勒手中的程途上的一个偶然事件。法西斯党为实践其陈说起见,必须与国家机关融合为一。
  许多法西斯蒂的骑兵,已怀怨望,这是很可有的事:因政府不许他们掠夺至心满意足的程度呢。可是这种怨望不管会取怎么厉害的方式,也不能成为一个严重的政治因素。政府机关将把不听话的护卫军一一扑灭,将把不可靠的部队改组,并贿赂其上峰。小资产阶级广大群众的觉醒,一般说来,是绝对难免的。可是这种觉醒的发生,将在不同的时间,依不同的方式。不满的闪光,在有的情节上,会成为重回于法西斯党所设的黄泉深渊的前导。希望由小资产阶级作一个独立的革命的发端,无论如何是不成问题的。
  国社党的工厂委员会,其依赖劳动者的程度,比旧日的改良派工厂委员会,实无量地小。不错,在开始复兴的空气中,就法西斯蒂工厂委员会,也可成为劳动阶级前进的支持点。在一九〇五年一月九日,俄皇所创造的劳工组织,曾有一天成为革命的掀动力。可是,在此时,德国劳动者正在痛苦失望和消沉的过程中,希冀他们将在法西斯蒂官僚领导之下,从事一种严重的斗争,却是不合理的。况工厂委员会又将由上层中选择,并施以训练,使成为陷诱压迫劳工的走狗。
  不要自欺吧!失败以幻想盖上,义等毁灭[即“意味着毁灭”(means ruin)——录入者注]。自救之道,在于澄清思路。只有把一切失败和错误作一个严酷的批评,能准备大仇的报复。


  德国法西斯党比意大利法西斯党,以更迅速的速率运行,可认为是基于经验——不仅因希特勒能利用莫索里尼的经验,且德国社会构造,较为高等,其矛盾较为厉害,亦为要因。我们可由此论断:当权的国社党将比其意大利的先进,为较易消灭。可是假定国社党是在堕落和腐化吧,它也不会不打自倒。它必须以外力推翻。现在德国政体的改变,没有革命是不能实现的。真的,这样的一个革命,现在是没有直接的最近的景象可见:可是事态发展不管走怎样纡曲的路,是必然非达到革命不止的。
  上文说过,小资产阶级是不能行一个独立的革命政策的。但是小资产阶级的政策和心情,对于依它帮助而造成的政体的命运,全不是无关痛痒的。中间阶级的失望及不满,将把国社党转变——像已把法西斯党转变的一样——由一种民众运动成为一种警察的机关。这个机关不管其本身多么强力,总不能替代那在社会上无孔不入的反革命的活流。是以法西斯党官僚化的堕落,就是它的完结的开场。
  然而,在此阶段,一个新的困难,必自显露。无产阶级的禁制中枢,因受失败的影响,已患了肥肿病。劳动者成为戒慎的,多疑的,而且期待的。纵使反动的火山爆发已经停止,法西斯蒂国家变硬了的溶岩,仍足使劳动阶级忆起过去的一切,战栗不前。这样就是现今意大利的政治情形。借经济学上的辞句来说,我们可以说:小资产阶级反动的失望和不满,为劳动运动的大『恐慌』将过渡到一种『不景气』的张本,此种不景气然后到某阶段,又让位给一种『复兴』。企图在现在来预言这个复兴怎样开始,何时开始,在什么口号下开始,将是一件完全无益的事:就一个经济周期的阶段,也常有一种『出乎意料』的特征;政治发展的阶段,尤其如此。
  正确的处理,对于刚刚经过一场大病的有机体,特别重要。就和对于曾被法西斯党的黑棍辗过的劳动者一样,行险侥幸的策略将必使劳动者重回于淡漠。这样,太早的股票投机,常带得恐慌的复来。意大利的榜样,表明一种政治不景气状态,特别是具有一种伪政治领袖的,可以拖延多年。一个正确的政策,不仅要把人工作成的前进路线,强迫无产阶级去实行,且要奋斗的前途预测及口号,须从该项运动的活的辩证法中抽出。顺利的外界的刺戟,可大大地缩短进程的各阶段:不景气像在意大利一样延长多年,这全不是必需的。然而要跳过劳动大众起来的基本级段,倒是不可能的。予以促进,不试行跳越——这便是革命领袖的全部艺术的所在!劳动阶级运动,一挣脱法西斯党的重压力以后,可在一相当的短期间,作大规模的发展。只有在此以后,也只有在无产阶级领导之下,小资产阶级的不满,才能获得进步的政治地位,并重建一种作革命斗争用的顺利形势。
  这个进程的另一面,统治阶级将要碰到。法西斯蒂国家,已失掉小资产阶级的支持,将成为一个很靠不住的征服机关。唯利是视的政客,将要改变方针。占于阶级当中的矛盾,也要暴露出来。
  希特勒碰着取攻势的大众的前线时,将觉得他的后卫是靠不住的。直接的革命形势就将这样造成,报告国社党最后时刻的来临。
  但是在无产阶级能够担当大业以前,它必须清算过去。账单的最普通的公式是这样:旧党已逝。劳动者的小小的少数,已经在说:必需预备一个新党。社会民主党的惹人反感的软弱,官式的假布尔赛维克党的罪孽深重的敷衍,将在斗争的火焰中燃烧净尽。国社党党员曾有战士的族类之说。法西斯党和革命战斗员的一个无敌的族类冲突时,便是法西斯党死亡之候。

——译自American Mercury一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