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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宁与帝国主义战争

列夫·托洛茨基

《反对派公报》第74期,1939年
Uni 佐仓绫奈 译校


  译者注:原文确切写作时间不祥,故译者只能根据《反对派公报》的出刊年份来确定本文的发表时间。
  原文链接:ЛЕНИН И ИМПЕРИАЛИСТСКАЯ ВОЙНА


  列宁在1916年写道:“历史上常有这种情形:那些在被压迫阶级中素享盛名的革命领袖逝世以后,他们的敌人便企图窃取他们的名字来欺骗被压迫阶级。”[1]历史上没有人像列宁本人那样被如此残酷地利用了。目前,克里姆林宫的官方学说和共产国际在帝国主义和战争问题上的政策,把列宁所有在1914—1918年间得出并用于领导党的这些结论都踩进了泥土里。
  1914年8月军事行动开始后产生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帝国主义国家的社会主义者是否应该承担起“保卫祖国”的责任。这并不是在问,单个社会主义者是否应该完成其军人的义务——他别无选择了,逃兵也不是革命的政策——而是社会主义政党是否应该在政治上支持战争的问题:是否应该投票支持军事预算?是否应该拒绝与当局进行斗争,鼓动“保卫祖国”?列宁给出的回答是,不,不应该,没有这个权利——不单因为它是一场战争,而且因为它是一场反动的战争,是奴隶主为了重新瓜分世界而打的群架。
  大概从法国大革命开始,到普法战争(1870—1871)为止,欧洲大陆民族国家在这段时期内形成。在这波澜壮阔的八十年间,战争主要是民族性质的。为建立或保卫民族国家而进行的战争,对发展生产力和文化而言是必须的,在那个时期具有深刻的历史进步意义。革命者不仅仅是可以,而且是有义务在政治上支持民族战争。[2]
  从1871年到1914年,欧洲资本主义不仅仅在民族国家的基础上达到了鼎盛,而且还转生成了垄断资本主义或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完成了它所能完成的一切而转向衰落的这样一种状态。”[3]衰退的原因在于,生产力在私有财产的范围和民族国家的边界内,变得同样拥挤。帝国主义试图分裂世界并对其重新分赃。帝国主义战争正在取代民族战争。它们具有彻底的反动性质,表现着垄断资本主义的走投无路、萧条和腐朽。
  然而,世界仍然是极其多样的。先进国家的、暴力的帝国主义之所以能够存在,是因为在我们的星球上仍然存在着落后、被压迫的民族和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被压迫民族争取民族统一和民族独立的斗争具有加倍的进步性,因为一方面这为它们自己的发展准备了更好的条件,另一方面又打击了帝国主义。由此可见,社会主义者,特别是在文明的帝国主义民主共和国与殖民地国家落后野蛮的君主制之间的斗争中,将完全站在受压迫国家的一边——哪怕受压迫国家有君主制,而压迫国家有民主制度。
  帝国主义打着“保卫世界,阻止侵略者”、“保卫祖国”、“保卫民主制度”一类的思想旗号,来掩盖其固有目的:争夺殖民地、市场、原料来源、势力范围。这类思想旗号是完全虚伪的。社会主义者的义务不是支持它们,而是把它们暴露在群众面前。列宁在1915年3月写道:“哪一个集团首先开始军事攻击,或者首先宣战,这个问题对于确定社会党人的策略,没有任何意义。双方叫喊保卫祖国、抵御外敌入侵、进行防御性战争等等,这完全是欺骗人民的谎言。”[4]列宁解释说,“……数十年来三个强盗(英、俄、法三国的资产阶级和政府)一直在武装自己,准备掠夺德国。两个强盗没有等三个强盗拿到他们定购的新刀子便先发动了进攻,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5]对无产阶级而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是战争的客观历史意义——哪个阶级发动了战争,为什么目的发动的战争——而不是时刻设法在自己的人民面前把敌人说成是侵略者的外交诡计。帝国主义者民主和文明的口号同样是虚伪的。“……德国资产阶级……愚弄工人阶级和劳动群众,硬说它进行战争是为了保卫……自由和文化,是为了解放受沙皇政府压迫的各族人民……英法资产阶级……愚弄工人阶级和劳动群众,硬说它们进行战争是为了……反对德国的军国主义和专制制度”[6]。各种政治上层建筑没有能力改变帝国主义反动的经济基础。正相反,基础从属于上层建筑。“而在我们今天……以为……会有进步的资产阶级,会有进步的资产阶级运动,作这种设想也是很可笑的。……旧的资产阶级‘民主派’已经变成反动的了。”对帝国主义“民主”作出的这种论断,构成了列宁全部概念的基石。
  既然两个帝国主义阵营发动的战争不是为了保卫祖国和民主,而是为了重新瓜分世界并进行殖民奴役,那么社会主义者就无权在两个强盗阵营之中二选一。试图“从国际无产阶级的观点出发,确定两个交战国家集团的其中一个的失败对社会主义的危害最小”,将会是完全徒劳无获的。早在1914年9月的头几天,列宁就用下面的这句话描述了任何帝国主义国家及其一切集团的战争内容的性质:“争夺市场和掠夺其他国家,力图扼制国内无产阶级和民主派的革命运动,力图愚弄、分裂和屠杀各国无产者,驱使一国的雇佣奴隶为了资产阶级的利益去反对另一国的雇佣奴隶——这就是这场战争唯一真实的内容和作用。”[7]这与斯大林、季米特洛夫等人的现有学说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战争时期的“民族团结”政策意味着对反动和帝国主义野蛮行为的支持比和平时期更甚。拒绝这种支持是社会主义者的基本义务——但这只是国际主义消极被动的一面。仅仅做到这点是不够的。无产阶级政党的任务,是“在各方面(包括在军队内、在战场上)宣传社会主义革命,宣传必须把枪口对准各国反动的资产阶级政府和政党,而不是对准自己的弟兄——其他国家的雇佣奴隶。迫切需要在各国军队中组织秘密的支部和小组,以便用各种语言进行这种宣传。要向一切国家的小市民的和资产者的沙文主义和‘爱国主义’展开无情的斗争。”[8]
  但是——战时的革命斗争能给本国政府带来失败——列宁没有被这个论断吓倒。“在每个国家,要同进行帝国主义战争的自己的政府作斗争,就不应当害怕进行革命鼓动可能促使自己的国家失败。”[9]这就是俗称“失败主义”的理论路径。不诚实的敌人试图把它解释成列宁允许勾结外国帝国主义以争取打倒本国反动派的胜利。而实际上,它是在讲,所有国家的工人把本国帝国主义视为直接和主要的敌人,并与之展开平行斗争。列宁在1914年10月写给施略普尼科夫:“对我们俄国人来说,从俄国劳动群众和工人阶级的利益考虑,丝毫不容置疑、绝对不容置疑的一点就是,沙皇制度在这场战争中现在马上失败带来的损失最小”……[10]
  对帝国主义战争,不能在和平的哀叹声中按照和平主义者的思路进行斗争。“和平主义和抽象地宣扬和平,是愚弄工人阶级的形式之一。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特别是在其帝国主义阶段,战争是不可避免的。”[11]帝国主义者缔结的和平,只会成为新战争前的喘息。只有革命群众反对战争及产生战争的帝国主义的斗争,才能确保真正的和平。“不进行一系列的革命,所谓民主的和平只能是小市民的空想。”[12]
  反对和平主义那催眠并令人松懈的幻想的斗争,是列宁学说中的最重要的要素之一。他怀着特别的憎恨否定了“裁军”的要求,认为这样的要求在资本主义下显然是乌托邦,只能转移工人的注意力,使他们忘记武装自己的重要性。“被压迫阶级如果不努力学会掌握武器,获得武器,那它只配被人当作奴隶对待。”接着,“我们说:武装无产阶级,以便战胜、剥夺资产阶级,并且解除其武装……无产阶级只有把资产阶级的武装解除以后,才能销毁一切武器而不背弃自己的世界历史任务……”[13]从这里,得出了那个列宁在十几篇文章中用到的结论:“‘和平’这个口号不正确,—— 我们的口号应当是变民族战争为国内战争。”[14]
  先进资本主义国家的大多数工人政党都在战争中站到了自己本国的资产阶级一边。列宁把他们的道路戏称为“社会沙文主义”:口头上的社会主义,行动上的沙文主义。对国际主义的背叛并不是从天而降的,而是改良主义调和的必然延续和发展。“机会主义和社会沙文主义的思想政治内容是同一个,那就是用阶级合作代替阶级斗争,放弃革命的斗争手段,帮助‘自己的’政府摆脱困境,而不是利用它的困难推进革命。”[15]
  战前最后一个资本主义繁荣时期(1909—1913)将无产阶级上层与帝国主义紧密捆绑。帝国主义资产阶级把来自殖民地和一般的落后国家的超额利润,切了块肥肉分给工人贵族和工人官僚。因此,他们从帝国主义政治当中直接获得的利益,决定了他们走向爱国主义。在那场完全揭示一切社会关系的战争期间,“给了机会主义者和沙文主义者以巨大力量的是他们同资产阶级、政府和总参谋部的联盟。”[16]
  和平时期,社会主义中派(也许是最广泛的派别),即所谓的中间派(考茨基等人),在改良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之间摇摆不定,几乎完全沦为社会沙文主义者的俘虏,躲在一般的和平主义措辞后面。至于群众,他们措手不及,被自己几十年来建成的机构给欺骗了。在社会学和政治学方面评估了第二国际工人官僚之后,列宁并没停止脚步。“现在同机会主义者保持统一,实际上就是让工人阶级服从‘自己’国家的资产阶级,就是同资产阶级结成联盟来压迫其他民族和争夺大国特权,就是分裂所有国家的革命无产阶级。”[17]由此可得,国际主义者必须与社会沙文主义者决裂。“如果不坚决同机会主义决裂……那就不可能完成社会主义运动在现时期的各项任务,就不可能实现工人真正的国际团结。”[18]和中派分子,“这个社会主义中的资产阶级浪潮”也得决裂。党的名称必须改变。“那么,抛弃被他们玷污和败坏了的‘社会民主党人’这个称号而恢复共产党人这个原先的马克思主义称号,不是更好吗?”[19]然后就到了与第二国际决裂并建立第三国际的时候了。
  二十多年内发生了什么变化?帝国主义更暴力了,也更具压迫性了。法西斯主义已经成为其最彻底的表现。帝国主义民主一落千丈,自然地、有机地演变成了法西斯主义。殖民压迫越是令人难以容忍,被压迫民族寻求民族独立的情绪就越是觉醒。换句话说,构成列宁主义关于帝国主义战争的理论基础的所有这些特征,现在都变得无比突出了。
  然而,共产沙文主义者却说,苏联的存在给国际无产阶级政治带来全面变革。对此可以简短回答:在苏联出现之前,有一些被压迫的民族、殖民地等,而他们的斗争也是值得支持的。假如通过支持本国帝国主义资产阶级,有可能支持自己国家以外的革命和进步运动的话,那么社会爱国主义政策在原则上没准会是正确的。那么就没有必要成立第三国际了。这是其中一方面,但是还存在着另一面。苏联已经存在了二十二年。在近十七年里,列宁的原则是仍然有效的。共产沙文主义政策则是在四五年前才确定下来的。因此,提及苏联的存在,只是为了拿来当个幌子使。
  如果说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列宁认为,社会主义者以捍卫文化和民主为借口投靠本国帝国主义的行为是社会沙文主义和对社会主义的背叛,那么用列宁原则的眼光来看当下,同样的政策就更加罪恶了。不难猜测,列宁会给共产国际的现任领导班子起什么样的绰号——他们在资本主义文明愈发腐烂的条件下,复兴了第二国际的所有诡辩。
  共产国际的不肖门徒把它的旗帜变成了擦拭克里姆林寡头足迹的脏布,把那些仍然忠于共产国际创始人学说的人称为“变节者”——这是一个不幸的悖论。列宁是对的:统治阶级不仅在伟大革命者在世时迫害他们,而且在他们死后以更精妙的措施,试图把他们变成用于保护“秩序”的圣像。当然,没有人有义务站立在列宁学说的根基之上。但是,我们是列宁的学生,不允许任何人侮辱这些学说,或将这些学说变为其对立面!




[1] 《帝国主义和社会主义运动中的分裂》,参看《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2017年版)第28卷第83页。——译注

[2] 这时我们应该别忘了:1914年已经充分向我们展示,在帝国主义出现以后,民族战争同样是帝国主义战争的一部分。——Uni

[3] 《关于无产阶级和战争的报告》,参看《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6卷第36页。——译注

[4] 《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国外支部代表会议》,参看《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6卷第164页。——译注

[5] 《俄国的休特古姆派》,参看《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6卷第124页。——译注

[6] 《战争和俄国社会民主党》,参看《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6卷第13页。——译注

[7] 《革命的社会民主党在欧洲大战中的任务》,参看《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6卷第1—2页。——译注

[8] 同上,第6页。——译注

[9] 《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国外支部代表会议》,参看《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6卷第168页。——译注

[10] 《致亚·加·施略普尼科夫》(1914年10月17日),参看《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7卷第15—16页。——译注

[11] 《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国外支部代表会议》,参看《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6卷第167—168页。——译注

[12] 《社会主义与战争》,参看《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6卷第353页。——译注

[13] 《无产阶级革命的军事纲领》,参看《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2017年版)第28卷第90页。——译注

[14] 《致亚·加·施略普尼科夫》(1914年10月17日),参看《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7卷第15页。——译注

[15] 《社会主义与战争》,参看《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6卷第334页。——译注

[16] 《第二国际的破产》,参看《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6卷第263页。——译注

[17] 《社会主义与战争》,参看《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6卷第335页。——译注

[18] 《战争和俄国社会民主党》,参看《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6卷第17页。——译注

[19] 《一个德国人对战争的评论》,参看《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6卷第97页。——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