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西姆·高尔基

  高尔基已感到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所以他辞世了。这一点调和了卓越作家的死。他在俄国知识界和工人阶级长达四十年的发展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高尔基是作为流浪汉的诗人步入文坛的。第一个时期是他作为艺术家的最好的时期。高尔基来自底层,来自贫民窟,他给俄国知识界带来了浪漫主义的大无畏精神一一无所损失的人们的果敢行为。知识分子恰恰也已作好了准备砸碎沙皇的锁链,知识分子本身需要大无畏的精神,它把这种精神带到了群众中。

  但是,在革命的事变中自然是没有活跃的流浪汉的位置的,难道偷盗、破坏是革命事变吗?1905年12月,无产阶级同支持过高尔基的急进知识分子象敌人一样冲突起来了。高尔基作出了正直的、英勇的努力——转向了无产阶级。《母亲》就是这一转变的最出色的果实。现在,作家比第一个时期对现实的把握更无比地宽阔,开掘得更深了。但是文学上的阅历和政治上的锻炼并没有取代其最初时期所具有的那种华美的直爽性,在严于自持的流浪汉身上流露出一种过于冷漠的理性。艺术家好象在劝善。在反动的年代,高尔基徘徊在离开了公开政治舞台的工人阶级与自己知识界的老朋友–敌人及其新的宗教寻求之间。他同已故的卢纳察尔斯基一起迷上了神秘主义思潮。其不健康的中篇小说《忏悔》留下了这一精神投降的遗迹。

  在这个不寻常的自学成才者的身上,最深刻的东西是对文化的崇敬:对文化的最初的又是过迟的涉足好象使他一辈子坐卧不安。对高尔基来说,要在自我与文化之间建立一种应有的距离,从而为自己赢得批判评价的必要的自由,却既缺乏真正的思想训练,也没有历史的直觉能力。在他对文化的态度中总是保留着不少的盲目膜拜和偶像崇拜。

  对于战争,他首先带有一种害怕丧失人类文化珍品的恐惧感。他与其说是国际主义者,毋宁说是文化的世界主义者,当然,是彻头彻尾的俄罗斯的文化世界主义者。在革命前,对于战争,他还没有达到象对待文化那样的辩证的观点,但无论如何他要比爱国主义知识界的同行们高明得多。

  他几乎象一位文化博物馆馆长那样,以恐慌的心情迎接了1917年的革命。“肆无忌惮”的士兵和“非劳动者的”工人简直使他害怕。急风暴雨式的和混乱的七月起义只能引起他的反感。他再一次同那些虽然同意革命却不要杂乱无章的左翼知识分子走到一起了。对待十月革命他是作为一个直接的反对者,尽管是痛苦的、而不是积极的反对者。

  高尔基很难接受胜利了的革命的事实:国内一片破败景象,知识分子挨饿并受到迫害,文化遭到(或者好象遭到)威胁。在最初的这些年代里,他主要是以苏维埃政权同旧知识界之间的调解人的身份出来发言,为知识分子向革命说情。珍视并喜爱高尔基的列宁曾经非常担心高尔基会成为自己这些关系和弱点的牺牲品,他作了很大的努力。最后才使高尔基同意出国。

  只是在结束了“混乱”并开始了经济和文化的复兴以后,高尔基才同苏维埃政权和解。他热情地评价了人民群众接近教育的伟大运动。为了这一点,他后来赞扬了十月革命。

  晚年无疑是他生活的最后时期。不过,这个晚年也是他生活轨迹理所当然的一部分。他的秉性现在获得了广阔的天地。高尔基不倦地教导青年作家,乃至学生,虽然所教的并不总是他所信奉的东西,但他真诚坚定、精神上慷慨无私。这些品格绰绰有余地补偿了他对官僚政治的过于宽容的亲善。就是在这种亲善中,除了人道的、过于人道的特点之外,他那种对技术、科学和艺术的关心也仍然存在并且是主要的:“开明的专制政体”同对“文化”的服务可以和睦相处。高尔基相信,没有官僚政治就既不会有拖拉机,也不会有五年计划,而且主要的是,也不会有印刷机器和纸张的储备。他同时也宽恕了官僚制度下纸张质量的低劣,甚至宽恕了那种不能容忍的拜占庭式的所谓“无产阶级”文学。

  白侨对高尔基大多是憎恨的,并把他当作“背叛者”而鄙视他。其实,高尔基背叛了什么——仍然是悬案一桩;还是应该认为——他背叛了私有制的理想。“失去了天堂的”显贵们憎恨高尔基是理所当然的,这同时也是对这位大人物的一件荣誉礼品。

  苏联出版物竭力用过分虚假的赞颂来填补高尔基的几乎冷却了的形象。无非是称他为“天才”,甚至“最伟大的天才”。对于这种夸大,高尔基要是活着的话大概也会皱眉头的。但是,官僚主义庸才们的出版物却有自己的评判标准:既然斯大林及卡岗诺维奇和米高扬还活着就被捧为天才,那么,马克西姆·高尔基死后自然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这个别号。事实上,高尔基是作为一个具有巨大文学才干的无可争议地鲜明而有说服力的榜样载入俄国文学史册的,但是,才干与天才的吹嘘无关。

  不用说,现在莫斯科把已故的作家描绘成一位不屈的革命者和坚强的布尔什维克。这一切都是官僚主义的瞎扯。高尔基在1905年左右同民主同路人的整个阶层一起接近布尔什维克,也同他们一起离开了布尔什维克,不过并没有断掉同布尔什维克们的个人的友好联系。他大概是在苏维埃热月政变时期才加入党的。在十月革命时期和内战时期,他对布尔什维克的敌视,正象他同热月政变的官僚政治的接近一样,过于明显地说明:高尔基从来都不是革命者。但他是革命的仆从,由一种不可克服的万有引力的定律把他同革命联系在一起,并且一生都围绕着革命在自转。象所有的仆从一样,他经历过不同的“阶段”:革命的太阳时而照着他的脸,时而照着他的背。但在各个阶段上,高尔基都仍旧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个人的、非常丰富的、既简单又复杂的秉性。我们送别他,没有隐瞒的腔调,也没有过分的赞扬,却带着崇敬和感激之情。这位大作家和大人物永远载入了开辟新的历史道路的人民的史册。

  (李辉凡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