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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洛茨基最后的子孙:采访埃斯特万·沃尔科夫

2017年12月17日
百川真人 翻译、Moses 校对


  〔说明〕《星期五周报》(der Freitag)的记者弗拉德克·弗莱金(Wladek Flakin)采访托洛茨基的孙儿埃斯特万·沃尔科夫(Esteban Volkov),他与这位著名革命家生命的最后一年陪伴在侧。
  埃斯特班·沃尔科夫是墨西哥城卡萨莱昂·托洛茨基博物馆的馆长。弗拉德克·弗莱金是来自柏林的自由撰稿人,也是新闻网站Klasse Gegen Klasse和Left Voice的编辑。
  原文链接:Der letzte Enkel

托洛茨基的孙儿埃斯特万·沃尔科夫(Esteban Volkov,生于1926年3月7日,卒于2023年6月16日)



  暗杀者们尝试谋害埃斯特万·沃尔科夫那年,他才13岁。因为他的祖父是列昂·托洛茨基。现在,埃斯特万在墨西哥守护着托洛茨基的遗产。

  我们约见的地点在科约阿坎(Coyoacán)别墅群中的一座。一座带花园的房子坐落在一面高墙背后。这里早年间曾是墨西哥城外的郊区乡村,艺术家们在这里寻求宁静。现在,科约阿坎已经算作大城市的中心,变成了一个时尚街区,距离地铁站仅几步之遥。如果没有附近高速公路的噪音和恶臭蔓延过来的话,这个仙人掌遍布的花园将是田园诗的一部分。

  这座建筑就是“列昂·托洛茨基博物馆”,这位老革命家在这儿度过了流亡的最后几年。在玻璃门后面等着我们的是一位91岁的老人,他穿着灰色西装,戴着巴西工会联合会(CUT)的红色棒球帽。埃斯特万·沃尔科夫有着深深的眼窝,看上去很严厉,但很快,它的笑容打破了这种严肃的印象。他带领我们穿过房子,步履动作间没什么明显的问题——即便他已经换上了第二个心脏起搏器。沃尔科夫向我们展示了弹孔、砖封的窗户、厚重的钢门——看起来有点像监狱。所有这些现在都属于这座用来纪念他家人们的博物馆的一部分。而他的家人中的大多数都成为政治谋杀的受害者。作为托洛茨基的孙子,对他而言,这些历史事件历历在目。

两个逃亡的故事


  列夫·达维多维奇·布隆施泰因(Lev Davidovich Bronstein)1879年出生于乌克兰,化名列昂·托洛茨基(Leon Trotsky),1905年和1917年俄罗斯革命期间两度被推举为首都彼得格勒工人士兵代表委员会主席。托洛茨基是继曾与他激烈论战的列宁之后,第二位参与十月革命的主要领导人,并亲自领导红军的建立和建设。1924年列宁去世后,革命向官僚化的方向转变,议会民主甚至不再是革命的理想的一部分。数十万布尔什维克被“清洗”,托洛茨基于1927年被开除党籍并被流放到阿拉木图。

  1929年,他被迫离开苏联,到土耳其普林基波岛避难,并再次被当局驱逐出境,后来又被法国和挪威驱逐。1937年,他前往墨西哥获得庇护。托洛茨基的女儿齐娜伊达·沃尔科娃(Zinaida Volkova)患有严重的抑郁症,1933年在柏林自杀。她的小儿子弗谢沃洛德·沃尔科夫(Vsevolod Volkov),大家都叫他“西耶瓦”(Sieva),随即和他的叔叔,即托洛茨基的儿子列夫·谢多夫(Lev Sedov)住在一起。但随后迫于纳粹的威胁,他们逃往巴黎。1938年,列夫·谢多夫被斯大林特工毒死。

  年幼的西耶瓦和他的祖父一起住在墨西哥。他很快就融入了墨西哥,还把自己名字改为西班牙语版:埃斯特万。他成为一名化学家,发明了一种工业生产避孕药的方法。自1989年以来,他一直担任托洛茨基博物馆馆长。


  沃尔科夫先生,您对托洛茨基的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我13岁那时,我、阿尔弗雷德·罗斯默(Alfred Rosmer)还有玛格丽特·罗斯默(Marguerite Rosmer)从巴黎迁居到这座房子。这里和巴黎的生活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而冬天的欧洲总是灰的,灰的,灰的。我出生自一个命运多舛而近乎绝望的家庭:我的叔叔列夫·谢多夫(Lev Sedov)的去世,给我的情感造成了不小伤害。谢多夫是在1938年2月去世的,他的遗孀想要拿到我的抚养权。于是我的祖父聘请了律师。1939年8月,我才来到了科约阿坎。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墨西哥真是一个充满色彩的国家!那时,这还只是一个与墨西哥城相距甚远的村庄,必须横穿甜菜地和玉米地才能到达城市。街道充斥着灰尘,而下雨时又变成河流。

  对你来说这里更安全吗?

  算是。但即便在这,斯大林的特务部门也很活跃。第一次暗杀是在1940年5月24日,当时我躲在床底下。刺客通过三种不同的方向进入了我的卧室,对着床用冲锋枪扫射了一番。大概是七八枪,其中一枪刚好打中了我的大脚趾。

  他们对着一个孩子开枪?

  显而易见就是这样。他们杀害了许多托洛茨基的支持者,还想对托洛茨基的全家下手。丝毫不参与政治的托洛茨基的儿子谢尔盖·谢多夫(Sergei Sedov)留在了俄罗斯,但也被枪杀了。1940年5月有一位来自美国的年轻警卫来这里保护我们,但实际上他是斯大林主义者的线人,还为刺客们打开了大门。后来刺客们也把他杀了,埋在城外的一个公园里。据斯大林主义者的档案来看,缘由是他批评了他的同志——如果他知道这个小孩也是刺客们的目标,他就不会参与暗杀行动。于是,他就被贴上了叛徒的标签。这就是斯大林制度的运作方式:如果出问题,必须有人来承担责任,做替罪羊。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让美国人顶包:因为他“警告了托洛茨基,于是托洛茨基躲在地下室里”。就这样以讹传讹,这个故事甚至出现在电影中。但凡仔细想想,这个故事何其荒谬?就好像祖父故意把我一个人丢在楼上一样。

  那时实际情况究竟如何?

  祖父因为睡眠不好而服用药物。因此当第一声枪响时,他首先以为是墨西哥宗教节日的烟花(埃斯特万笑道)。他的妻子娜塔莉亚(Natalia)反应敏捷,把他扶了起来,并把他推到了黑暗的角落里,救了他一命。

  刺杀事件之后又是如何收场的?

  斯大林主义者试图把这次刺杀描绘成托洛茨基本人编排的一场闹剧。他们买通了当地的一名警察头子和两名厨娘,让他们提供虚假证词。于是三人都证实说,那天晚上,警卫们似乎很紧张,在祖父的办公室里讨论到很晚。一开始,警方确实相信了这堆胡话。但事实上有超过20人参与其中——包括歹徒和斯大林主义者。最终警方发现一个人在酒吧里谈论这件事。后来他们发现,这次行动是由共产党领导人、著名画家阿尔法罗·西凯罗斯(Alfaro Siqueiros)指挥的。西凯罗斯因此被拘留了一阵子,可后来移民到了智利。

  后来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此前我们可以和朋友一起去乡下收集仙人掌,祖父也是仙人掌的忠实爱好者。墨西哥有各种各样的仙人掌,我们以寻找新品种为乐,为此我们常在碎石路上度过几个小时的车程。暗杀事件发生后,这种活动就停止了。我仍然每天去上学,但祖父却几乎被囚住了。这座房子本是一个意大利家庭租用的。美国的托洛茨基主义党筹钱买下了它,以便他们能够建造简易的防卫工事、用砖封死窗户、在屋顶上设立哨塔。我祖父托洛茨基心里很清楚,下次暗杀绝不是简单的重复。

  难道就没有机会逃到别的地方了吗?

  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托洛茨基的秘书们因没有采取适当的预防措施而被严厉批判。但托洛茨基很清楚,他只有短暂的喘息机会。这样,他的生命也许可以延长几个月。但斯大林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消灭托洛茨基。三个月后,加泰罗尼亚人拉蒙·梅卡德(Ramón Mercader)暗杀了他。

  1940年8月20日你也在家里吗?

  暗杀事件发生后不久我才回家。我看到一个人在角落里被警察扣押着。那人大喊尖叫着,看起来像一头野兽,不像是人。随后,梅卡德被判刑20年。

  你祖父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

  热情,很有幽默感。他是一个充满活力、精力充沛的人。如果要找一位电影演员来扮演托洛茨基,我觉得唯一能演好这个角色的人就是柯克·道格拉斯(Kirk Douglas)(埃斯特万笑着说)。道格拉斯才拥有像祖父一样的源源不断的动力。托洛茨基懂得多种语言,他和美国警卫说英语,同捷克斯洛伐克秘书扬·巴赞(Jan Bazan)讲德语,跟法国秘书让·范·海耶努尔特(Jean van Heijenoort)说法语,就像平常和我说话一样。

  不说俄语?

  不,我不再会说俄语了。英语是家里的主要语言,大多数秘书都是美国人。政府对庇护流亡的托洛茨基所施加的条件之一就是他不得干涉墨西哥的政治。因此,就形成了不雇用墨西哥人作为助手的规矩。

  托洛茨基当时有不少关于墨西哥的文章。

  他用笔名写了一些关于墨西哥的文章,但他没有参与政治。

  托洛茨基去世后,房子如何了?

  起初我们仍住在这里。娜塔莉亚于1962年去世,与托洛茨基合葬在花园里。1965年,军队占领了这座房子,这是政府的报复行为:报复持托洛茨基主义政治思想的学生,因为他们曾出现在这(埃斯特万笑)。但几个月后,军方又给我们打电话——他们不知道如何处理房子,我们就又搬回去了。我们在这又住了15年,然后我们把它开设成一座博物馆。1990年,这个博物馆扩张了,开设了一个关于庇护权的研究所。一些空置的壁球馆也被改造成礼堂、展览室和图书馆。我自己则一直处于政治的边缘。祖父曾对秘书们说:如果您几位要同我的孙子说话,还请不要谈论政治。

  托洛茨基在今天有何意义?

  他对于人类有完整的信念——对于社会主义对人类的未来起决定作用的绝对信任。他对此毫不怀疑。但历史的时钟走得比人们所想象的要慢。与历史周期相比,人的生命又非常短暂。但毫无疑问的是,如果人类想要生存,就需要一种不同形式的社会组织。因为资本主义的破坏水平是不断上升的。

  托洛茨基的政治遗产对于战胜资本主义有什么样的意义?

  马克思主义是迄今为止理解资本主义和阶级斗争的最佳方法。俄国革命是有史以来最全面的革命之一。托洛茨基编织了革命的思想并参与了革命的实施。他从满世界的敌人手中保住了苏联。列宁去世后,他又直接与反革命对抗。我们知道,所有革命都有相同的规律:首先进步,然后退步。如同法国和墨西哥革命一样,俄罗斯革命也有热月革命。具体来说,这意味着官僚机构的崛起,一个新的兴起的特权阶层,接管了国家和政府。

  能从斯大林主义的历史中挽救出社会主义吗?

  斯大林自称是列宁的伟大学生。资本主义政权为了实现其贬低马克思主义的目的,而为这个谎言作证,这是合乎逻辑的。托洛茨基的伟大工作正在于反对斯大林主义的反革命。没有人在对反革命过程的研究上做得比他更出色。许多人认为斯大林和托洛茨基之间的斗争仅是权力之争。对斯大林而言确实如此。但对托洛茨基来说截然相反:托洛茨基对权力丝毫不感兴趣,他只想维护十月革命的原则。如果他真想夺取政权,他完全可以和红军一起在半小时内把它收入囊中——他是红军的实际领袖。但这将导致军事独裁,他的目标并不是军事独裁。最终,他无法阻止反革命——但他得以深入研究这个过程。因此,对年轻同志进行政治教育就显得尤为重要。他总是在晚饭后,和他们在办公室里进行很长时间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