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瓦尔特·本雅明
Naples
那不勒斯
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阿莎亚·拉西斯(and Asja Lacis)
1926年
方人也 译
几年前,一名牧师因猥亵罪被押上马车,在那不勒斯的街道上穿行。一群人跟在他后面,对他恶语相向。在一个拐角处,出现了一支婚礼队伍。神父站了起来,做了一个祝福的手势,追赶马车的人们跪了下来。在这座城市里,天主教在任何情况下都在努力重新彰显自己。如果天主教从地球上消失,它最后的立足点也许不是罗马,而是那不勒斯。
这个民族的野蛮源于城市本身的心脏地带,在教会的庇护下,他们的野蛮行为得以更安全地发泄。他们需要天主教,因为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的过激行为也会被一个传说--一个殉道者的节日--合法化。阿方索·利古力就是在这里诞生的,这位圣人让天主教会的做法变得足够八面玲珑,以适应骗子和妓女的交易,从而在告解室里通过或多或少的严格忏悔来控制他们,他为此写了三卷本的简编。只有忏悔,而不是警察,才能对抗自治的犯罪世界,也就是克莫拉(camorra)。
因此,如果受害方急于寻求补偿,他不会想到要报警。他即使不亲自出面,也会通过公民或教士的调解人找到一个克莫拉成员(camorrista),通过他商定赎金。从那不勒斯到卡斯泰拉马雷,沿着绵延的无产阶级郊区,大陆卡莫拉组织的总部坐落其中。因为这些罪犯都避开了他们会被警察处置的地方,他们分散在城市和郊区,而这使他们变得十分危险。
那位在艺术品之间穿梭、仿佛沿着栅栏摸索前行、一路走到罗马的旅行者,在那不勒斯也会失去勇气。最能体现这一点的莫过于国际哲学家大会的召开。大会在这座城市的火热烟雾中悄无声息地四分五裂,而大学的七周年庆典却在民众节日的喧闹声中拉开了帷幕。当即被没收了钱和身份证件的客人们出现在秘书处,怨声载道,而普通游客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即使是《贝德克旅游指南》(Baedeker)[1]也无法让他满意。在这儿找不到教堂,明星雕塑总是矗立在博物馆上锁的侧馆当中,而“矫揉造作”这个词也成了对本地画家的作品的警告。
除了那著名的饮用水之外,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享受的。贫穷与苦难像儿时传说中那样具有传染性,而对“被欺骗”的愚蠢恐惧,仅仅是对这种感觉的微弱的合理化解释。如果佩拉丹所说的属实——即十九世纪颠倒了中世纪、颠倒了穷人基本生存需求的自然秩序,把居所和衣物置于食物之上成为强制性规范——那么在这里,这样的规范已经被废除。一个乞丐斜靠在人行道边的地上,挥动着空帽子,就像在车站告别的人。
在这里,贫穷向下延伸,正如两千年前那样,它引向地下墓穴:即使在今天,通往地下墓穴的道路也穿过一片“苦祷之园”[2];在其中,那些被命运剥夺之人如今仍然是引路者。在穷人医院——圣热纳罗医院的入口,是一组白色的建筑群,人们穿过两个庭院才能抵达。在通道两侧,坐着行动不便的病人长椅上,他们目送离开的人,眼神中看不出他们是依恋那些衣物以求得解脱,还是为了满足难以想象的渴望。在第二个庭院里,病房的门上装有铁栅;栅栏后,残疾人展示着自己的畸形,以此震撼那些沉浸于白日梦的过客——而这震撼,就是他们的喜悦。
一位老者带路,将灯笼靠近一块早期基督教壁画的碎片。现在,他说出了 “庞贝”这个流传数世纪的神奇词汇。外国人所渴望的、欣赏的、支付的一切都是 “庞贝”。“庞贝”让神庙废墟的石膏仿制品、塔瓦(Tava)项链和满身虱子的导游都变得不可抗拒。这个“神物”之所以显得更加神奇,是因为它哺育的子民中,真正见过庞贝遗址的只有极少数。因此也不难理解,那尊被供奉为行奇迹的圣母像,如今正获得一座崭新而昂贵的朝圣教堂。而对那不勒斯人来说,庞贝所寄身之处正是这座新教堂,而不是维提那片遗迹。在庞贝的名义下,骗局与贫困一次次地回到了它的怀抱。
旅者的精彩报道为这座城市增色不少。实际上,它是灰色的:灰红、赭色,或灰白。在天空与海洋的映衬下,整座城市则是全然灰色的。这一点,尤令游客沮丧。因为对那些对“形”没有感知力的人而言,这里所见甚少。这座城市崎岖嶙峋。从圣马尔蒂诺城堡这样的高处望去,那不勒斯仿佛脱离了下方的喧嚣,静默地匍匐在暮色中的岩石上。一条海岸线勉强保持平坦,而在它之后,建筑物层层叠叠地升起。六、七层高的公寓楼,和从地基上爬升的楼梯,使它们在别墅群中如摩天大楼一般突出。在峭壁的底部,也就是岩石与海岸接触的地方,有人凿出了洞穴。仿佛十四世纪隐士画中的景象,岩壁上零星地开着门。有时门敞开着,可以看到宽大的地窖——既是卧室,也是仓库。再往前走,人被石阶引到海边,那里的天然岩洞中设有渔民的小酒馆,傍晚时分,传来微弱的灯光和细细的音乐。
这座城市的建筑如同它的石材一样多孔。在庭院、拱廊和楼梯间,建筑与行为相互渗透。在一切事物中,都保留着成为一座展演崭新的、不可预见的星丛[3]之剧场的可能性。那种“盖棺定论”的印记在这里被有意回避,没有任何情境被设定为永恒,没有任何形象宣称“唯此如此,别无他法”。在这里,建筑——作为共同生活节奏中最具约束力的部分——正是这样诞生的:文明、私密、有秩序的事物,只出现在码头旁的大饭店和仓库中;而在城市中心,则是无政府状态的、混乱的、如同乡村的模样,直到四十年前,大街才像刀劈斧砍般切入其中。而只有在这些大街中,“房屋”才开始具备北欧那种“城市建筑的单元”的意义。相较之下,在那些公寓楼中,房屋的角落勉强固定住,仿佛用铁夹将圣母像固定住那样。没有人依靠门牌号码来辨认方向。人们以商铺、水井和教堂为参考点——而这些,也并非总是明确易懂的标识。
典型的那不勒斯教堂,并不会张扬地占据一个宽广的广场、遥遥在望;或配有横厅、回廊和穹顶。它是隐匿的,嵌入式的;高耸的穹顶常常只能在少数几个角度才能看到,即便如此,门径也依旧难以寻觅。几乎无法将教堂的体量与周围世俗建筑的轮廓加以区分,于是生客擦肩而过。那扇不起眼的门,甚至只是一个帘子,才是献给入门者的终南捷径。只需一步,他就能从肮脏混乱的院落中,走入一座高大、白墙粉刷的教堂内部,那纯粹的孤寂空间。他的个人存在,在此成为一种加剧了的公共空间的巴洛克式开端——因为在这里,他私有的自我不再归属于四面墙、妻子与子女之间,而是归于虔敬或绝望的心壁。小巷一旁,可以窥见肮脏的阶梯向下延伸,通往小酒馆。三四男子三三两两地坐着,隐藏在酒桶后,如同藏身于教堂的柱影之下,默默饮酒。
在这样的角落里,人们几乎分辨不出哪里还在建设,哪里已经破旧不堪,因为什么都没有真正完成。多孔性不仅源于南方工匠的怠惰,更主要是源于即兴创作的热情,这种热情要求不惜一切代价保留空间和机会。建筑物被用作大众舞台。它们被分割成无数个同时活跃的剧场。阳台、庭院、窗户、大门、楼梯、屋顶既是舞台,也是包厢。即使是最穷困潦倒的贫民,也能在朦胧的双重意识中,一面参与到那不勒斯一去不复返的街头生活画卷中,一面在赤贫中享有欣赏这幕全景剧的闲暇。楼梯上的作业,堪称舞台调度的高级课程。这些楼梯,从未完全暴露在外,但更不会被囚禁在北欧住宅那种阴沉封闭的盒子中——它们从建筑中断裂般地突现出来,折转、消失,又蓦地再度出现。
在用材上,街头的装饰也与剧场密切相关。纸张是主角。红色、蓝色、黄色的粘蝇纸在风中飞舞,墙上贴着由彩色亮光纸制作的祭坛,生肉块上也插着纸花结。在其上旋即登场的,是杂耍艺人的精湛技艺。一个人跪在柏油路上,身旁放着一个小盒子,所在之处却是街道上最繁忙的地段之一。他用彩色粉笔在石板上画出基督的身影,也许在下方还画上圣母的头像。与此同时,周围围起了一圈人。画者站起身,在他的画作旁等候十五分钟或半小时的时间,稀稀落落的硬币便掷在他画中的手臂、头颅和躯干上,直到他将钱收起。人群散去,而他的画作,也在数分钟内被脚步磨擦殆尽。
用手吃通心粉的技艺,也是这类杂耍中不容忽视的一项。这种技艺会专门为外国人表演,当然是要付费的。而其他种种,也有固定的价码。小贩们会以固定价格收购咖啡馆打烊后,从地板缝隙中捡出来的烟蒂——过去甚至要借着蜡烛去找。这些烟蒂,连同餐馆遗留下的残羹冷炙、煮过的猫头骨和鱼壳,一起被摆在港区的摊子上售卖。音乐也在街头游行——但不是那种适合在庭院中聆听的雅乐,而是为街道而生的炫目音响。一辆宽大的手推车,一种类似木琴的装置,上面五彩缤纷地挂着歌词纸——在这里可以直接购买。一名乐师转动风琴,另一人则站在旁边,手端盘子,走向那些在街头驻足、迷迷糊糊听音乐的人。在这里,一切欢愉的事物都是流动的:音乐、玩具、冰淇淋——都穿梭在街道之间。这些音乐既是上一个节日的余韵,也是下一个节日的前奏。节日的魅力渗透到每个日夜。无处不在的多孔性是这座城市生活的不竭法则。每一个平日里都蕴藏着一粒周日,而这周日里又饱含多少平日!
然而,没有哪座城市能像那不勒斯这样,在短短几个小时的周日休憩中迅速褪去自身平日的色彩。它满溢着节庆的意象只能栖身于最不显眼的角落。当窗帘被卷起,仿佛是别处升起了旗帜。身着鲜亮衣裳的男孩在深蓝色的溪流中垂钓,抬头望向晕染胭脂色的教堂尖顶。高高的街道上方晾着衣绳,悬挂其上的衣物宛如一排排彩旗。微弱的阳光透过盛满冰饮的玻璃桶闪耀出来。无论昼夜,临时的饮品摊亭都泛着柔和的光晕,散发着芳香的汁液——即便是舌头,也能从中感知“多孔性”为何物。
但只要政治局势或节日历上稍有借口,这个隐秘而零散的世界便会迅速凝聚成一场喧嚣的盛宴。而这盛宴,往往以一场海上烟火表演作为高潮。从七月到九月,每当夜幕降临,一道不间断的火带便沿着那不勒斯到萨勒诺的海岸蔓延。忽而在索伦托上空,忽而在米诺里或普莱亚诺上方,但总少不了那不勒斯之巅,燃起火焰的光球。在这里,火既是实体也是影子,它也追随潮流,被人工巧思所驾驭。各个教区竞相以新奇的灯光特效超越邻里的庆典。在这些节日中,那最古老的、带有中国渊源的元素——天候魔法,以火箭腾空如风筝般绽开的形式——远远胜过凡间的壮丽景象:比起那些地面上仿佛太阳般的炽亮灯火,或是被圣艾尔莫之火包围的十字架,这些升腾于空的火舞更显神秘和崇高。海滩边,公共花园的石松如同修道院般围合成林。节日之夜骑马穿行其下,你会看到每一棵树冠中都下起火焰之雨。但即便如此,这里从不沉湎于梦幻。唯有爆炸,才赢得大众的顶礼膜拜。在皮耶迪格罗塔(Piedigrotta)——那不勒斯最重要的节日中,一种孩童般的狂喜被赋予了野性面貌。九月七日的夜里,成群结队的男子,有时多达百人,穿梭于每条街巷。他们吹奏着巨大的纸质喇叭,喇叭口饰以滑稽面具,必要时甚至会强行将人包围,成百上千的空管齐声发出轰响,震耳欲聋。整整一个行业都建立在这样的景观之上。报童们拉长嗓音吆喝自己兜售的报纸——《罗马报》、《那不勒斯信使报》——仿佛那些名字本身就是一条条口香糖。他们的号角声,已然成为这座城市制造业的一部分。
贸易在那不勒斯根深蒂固,近乎一场赌博,与节日气氛紧密相连。那份著名的“七宗罪分布图”将傲慢归于热那亚,贪婪属于佛罗伦萨(不过老一辈的德国人另有看法,他们将“希腊之爱”称作“佛罗伦萨风”),好色落在威尼斯,愤怒归于博洛尼亚,贪吃作米兰的标志,嫉妒则是罗马;而懒惰,毫无疑问,是那不勒斯的专属。而乐透——那种在意大利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及如此迷人、如此吞噬人心的赌博——成了那不勒斯商业生活的原型。每逢周六下午四点,号码开奖的屋前便聚起人潮。那不勒斯是少数拥有自己独立开奖系统的城市之一。国家用当铺和乐透把无产阶级紧紧锁住:一手贷给他们微薄的希望,一手再将其悉数收回。相比酒精带来的麻醉,那种更加隐蔽、更加宽容的“赌运”(Hazard)带来的陶醉,反倒是合家欢式的日常。
而商业生活也渐渐被这种赌博感所同化。街角,一名男子站在未套马的马车上,人群将他团团围住。车夫座位的盖子敞开着,他从中拿出某样东西,同时一边高声叫卖赞颂。那物品在观众还没看清前就被迅速包进一张粉红或青绿色的纸里。他将包裹举高,眨眼间便以几个苏尔迪售出。如此神秘的动作一遍又一遍,每件物品都如此售罄。那些纸里装的是什么?是奖券?是每十个里藏有一枚硬币的蛋糕?究竟是什么令群众如此渴望,而这个人又像摩格拉比(Mograby)[4]一样难以捉摸?他卖的——是牙膏。
这种商业风格的珍贵范例便是街头拍卖。早上八点,当小贩开始拆包他的货物——雨伞、衬衫布料、披肩——他把每件都单独展示给围观者看,带着一种不信任的神情,仿佛他自己也得先试一试;当他情绪高涨地喊出离奇的高价,然后一边悠然地将那块标价五百里拉的大布料折起来,一边每折一次就降一次价,直到它最后像一块抹布似的搭在他手臂上时,他终于愿意用五十里拉卖出——他完全忠实于最古老的市集传统。
关于那种那不勒斯式、戏谑而富有乐趣的交易方式,有着许多喜闻乐见的逸事:在一个繁忙的广场上,一位胖妇人掉了扇子。她四下张望,无奈地发现自己身形太过笨重,无法亲自捡起。这时一位“骑士”出现,愿意替她捡起扇子——收费五十里拉。两人讨价还价,最终这位女士以十里拉的价格“赎回”了她的扇子。
幸福的混乱在仓库中!因为在这里,它们仍与小贩的摊位融为一体,宛如集市。狭长的过道最受青睐。在一条玻璃屋顶的过道上,有一家玩具店(其中还出售香水和利口酒杯),它足以媲美童话中的长廊。那不勒斯的主街——托莱多(Toledo)街,也如同一条长廊。这里的车水马龙可谓世上最繁忙之一。在这条狭窄的小巷两侧,所有在这座港口城市汇聚的一切,都以无所顾忌、粗犷而又诱人的姿态展露出来。唯有在童话中,才会有如此漫长的街巷,以至于若不想落入魔鬼之手,就必须不加顾盼地穿行而过。在其他城市,百货公司是富裕、充满吸引力的购物中心,而在这里,它却毫无魅力可言,反而被密集的多样性所掩盖。然而,它却细枝末节地在别处悄然重现——或是橡胶球,或是香皂,或是巧克力——混迹于小商贩的摊位之间。
同样散布开来、充满孔隙、交融一体的,还有私人生活。那不勒斯不同于其他大城市之处,在于它与非洲的栅栏村庄(kraal)的相似之处:每一种私人态度或行为都被公共生活的潮流所渗透。对北欧人而言,生存是最私密的事务,而在这里,在这座栅栏村,它却是一种集体性的事情。
因此,房子与其说是人们退隐的避难所,不如说是人用之不竭的源泉。生活不仅仅通过门扉迸发出来,也不仅仅流入前庭,人们坐在椅子上劳作(因为他们能让身体化作桌子)。阳台上悬挂着像盆栽一样的家政用具。顶楼的窗户上探出吊篮,借助绳索传递信件、水果和卷心菜。
正如客厅在街道上重现,摆上椅子、炉灶和祭坛,街道也同样——只是更喧嚣地——迁入了客厅。即便是最贫穷的房屋,也像街道上充满手推车、人群与灯光一样,塞满了蜡烛、圣像饼干、墙上的成堆照片以及铁制床架。贫困促使边界的延展,而这正映照出思想最耀眼的自由。这里既没有固定的时间,也常常没有固定的地点来睡觉和吃饭。
越是贫穷的街区,食肆就越多。人们走到街头的灶台前,取回当日的伙食。菜是一样的,每家摊位却有自己的味道,并非出于随意,而是按着老练的手法。在那些最小的餐馆橱窗里,鱼和肉堆在一起,摆出来让人看。那种摆法带一点多余的意味,不只是为了识货的人。鱼市是另一种景象,像一座由这个民族造出来的临海的圣所,气势不输尼德兰。海星、螯虾、墨鱼,从湾里打上来,铺在案板上,有时加点柠檬就生吃下去。陆地上的动物也变得陌生。在这些楼房的四五层里,还有人养牛。牛从不下楼,蹄子越长越弯,最后站都站不起来。
怎能有人在这样的房间里酣然入睡?床自然是有的,塞满了整个房间。然而哪怕有六七张,住的人往往是它们的两倍。也因此,深夜的街头,仍有孩子在外——十二点,甚至两点。到了中午,他们睡在柜台后面,或楼梯角落。男人和女人,也在阴凉处抓住这一点睡眠。但这不是北方的睡眠,不是那种被保护的、封闭的夜。这里,白昼与黑夜交错,噪音与宁静重叠。光线穿过窗户,不再区分内外;街道与家屋,一如表里。
连玩具也是这样。颜色苍白如水的圣母站在屋墙上,像慕尼黑孩童画上的水彩。她把孩子举起,像举着权杖。那孩子也出现在圣卢契亚最穷的玩具店里,僵硬地包着,没手没脚,就像一根木头。孩子们可以拿这些玩具去打任何东西。握在他们手里,是权杖,也是魔杖;拜占庭的救主,直到今天还在发挥效力。玩具背后是裸露的木头,只有正面涂了颜色:一件蓝衣,白点,红边,红脸颊。
但是,挥霍的恶魔业已侵入了一些躺在廉价记事本、晾衣夹和铁皮小羊下面的玩偶。在人口过剩的街区,孩子们很早就接触到性。但是,如果人口疯狂增长,又或父亲早亡、母亲孱弱,就不需要近亲或远亲了。邻居会把这些孩子带到自家饭桌上,时间或长或短,家庭之间因此形成了一种类似收养的相互渗透关系。咖啡馆是这一伟大交融过程的真正实验室。在咖啡馆里,生活无法坐下来停滞不前。它们是清醒、开放的空间,近乎政治性的“人民咖啡馆”,与维也纳的一切、封闭的资产阶级文学世界截然相反,那不勒斯咖啡馆直截了当,几乎不可能长时间逗留。一杯过热的意式浓缩——这座城市在热饮上的造诣,不亚于它在冰沙、斯普莫尼鸡尾酒和冰激凌上的造诣——催促着客人离去。桌子泛着铜色的光泽,又小又圆,一个略显优柔寡断的同伴在门口迟疑地转了转脚跟。只有少数人在这里短暂地坐下。三下五除二,他们就点好了菜。
在这里,肢体语言的作用远超意大利其他地方。外人几乎无法理解这种对话。耳朵、鼻子、眼睛、胸膛和肩膀,都是由手指激活的信号站。这些姿势在它们那种精致的、专门化的情色中不断回归。帮助的手势和不耐烦的触碰,通过一种排除偶然性的规律,引起了陌生人的注意。是的,在这里,他注定无法理解这一切,但那不勒斯人宽容地送他走,指引他前往更远的地方,几公里之外的莫里(Mori)。
“看那不勒斯,然后死去。(Vedere Napoli e poi Mori.)[5]”他重复着一句古老的双关语。“看到那不勒斯,然后死去。”外国人跟着他说。
[1] 译者注:贝德克旅游指南:指贝德克尔出版的旅行指南,设计为携带方便的大小。在欧美堪称旅行指南的代称。
[2] 译者注:苦祷之园,即基督被犹大背叛之后,退到客西马尼花园(the Garden of Gethsemane)进行祈祷。后世亦称此园为苦祷之园。
[3] 译者注:德语原文为konstellation
[4] 译者注:此为一阿拉伯人名,学界普遍认为该名词无实意,仅用以代指“虚无缥缈”。
[5] 译者注:Mori,一指特伦蒂诺-上阿迪杰大区的市镇,其在意大利语中亦是“死亡”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