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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鲤鱼

王独清

(1921年12月13-19日)


说明〕本文刊载于1922年8月25日《创造季刊》第1卷第2期第13-20页。

第一信


伯奇:

  前寄你底Daily Mail收到么?

  我连接到你两封信,尚未曾正式答复。因为我近来心境太不好了:把许多事都积起来,现在才觉得这是一种安于堕落底病的状态,所以又舍弃了这种惰性,勉强支持着继续作事。这也是服从了R. Rolland底信条:“苦着前进呵,你是可苦的东西呵。”

  你第二封问起我的思想,艺术观;我觉得很合意,因为我也早想把我的这些近状告知你。只是想讲的话太多了,在这里且拉杂的说个大概罢。

  伯奇!我近来的思想大变了。——或者是进步了;或者是深沉了。但都是我最近的境遇造成的。我自从到法后,受了很大的痛苦,这个痛苦竟使我去了向日虚浮,轻躁种种习气;对于人生发了些觉醒;数年来的迷梦也渐渐有些解破底转机。庄子说,“彼出于是,是亦因彼。”真不错呵!

  是的,人生处处是罪恶,处处是苦痛,但要知道罪恶,苦痛都是催人努力底途径若没有恶,便决没有善;没有苦,便没有乐。没有矛盾,便没有彻底;没有Hesitancy,便没有Resolve。所以我们不要其当经过“不完全”时忘了去求“完全”。我更想劝告人们:不要以为犯了罪的身体走不到善的路上,便安于你的罪恶;不要以为受苦得不到结果,便轻弃你的苦痛!

  伯奇!就据这几句话,你大概可看出我的思想变更底一斑了。我自有这个立脚地,似更明白了一切。我的艺术观就是这思想底产儿。

  我先批评一点别人底艺术。你来信说,“不过游戏概念的学者,我终不满意。”这话极是。像夏目漱石底“余裕派的文学”那是决没有甚么价值的怎样说呢?我们既是人,当然就要造人生的文学。即如他在高滨虚子底鸡头序中宣言的“不触着之小说”,无论很难做到,——就是他的《我是猫》又何常是完全不触着的小说?——即纯粹做到这等地步,不过是一种无用的作品;就是文笔再好,也不足以称慕的。换言之:我以为就是他主张的“低徊趣味”,也只有“触着”人生的小说才配有。他的余裕派的文学,其实就是游戏派的文学。所以到后来就有森鸥外那种优游好惰的文人出现,公然就有游戏的小说以表明他的态度;他那种“无论何事,都是游戏”。超脱固然是超脱了,其余忘了“作人”何?——故我们最当反对“游戏概念的学者”。

  我近读了些诗集,最著名的如Lomar ine,Verhaere,Rostand,Maeterlinck等,但他们的艺术都不能使我完全满意……伯奇!你要笑我胆大么?或者我是太狂妄了;不过我总觉得艺术不宜在“虚无”中去造,我们的实在生活已竟很够用了。若是我们身边的材料都不知去用,只在身外去寻艺术,不但徒劳无功,也未免太笨!再进一层说,艺术不专是人底娱乐品,是改造人生底工具;不专为安慰人底目前,为安慰人底前途,故我理想中的艺术,就是一个Importantredlty(切实)。诗更是不容易合这个理想的。但是,伯奇!你不要笑我胆大,我却很想作一个诗底改革家呢。

  就是以上的说法,可以得一个结论:人生就是再没有希望,文学家也要努力去触着他。换言之,就是人生已的确达到永井荷风冷笑底程度,我们也不要学森鸥外以游戏了之。艺术是人造的,是为人而造的;若不以人底实在生活为根据。只去说神话,那不能算我们的艺术的。我前月也曾做了一篇长文谈宗教,有五万多字历言向来艺术之与宗教相关。本是想寄回国发表的。后来我的思想猝然一变,便把那篇文字烧了。(我这主张却是未受别人一点影响,只就我个人研究所得而言。)前者可用《论语》上晨门者的话“知其不可而为之”。后者可用孔子的话:“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我的主张于是可简单的说出:——

人生即文学
切实即艺术


  伯奇!你或者疑我是往在法国,受了自然主义——Zolaism底余毒么?这却很不然。我对自然主义是深致不满的。因为他只做了第一步;第二步他却不知道。他只知道写人间底痛苦;但是这些痛苦应该怎样解决呢?难道我们只知了人间底痛苦,就算尽了责任么?(所以我最佩服Rolland)说到这里,我又可把我理想中之主张分解开说:——

  写出人间底痛苦;掘出人间底真诚。伯奇!这样概念的文学你满意么?这种方法的艺术你以为要得么?

  我最近有一首长诗《支那》,兹寄与田寿昌先生与你,你看若可以,便送给《创造》扩充篇幅去罢。寿昌我久因介民底介绍,想与他通信,现在才实行。但恐怕我来的太唐突,若是这样,我望你代我道歉如何?

  《新月集》本译的不好,匆匆地寄出,自知错误甚多,经你与沫若先生修改,感谢的很!再望你向沫若介绍,我当修函致谢他。

  说到翻译上,国内现在零碎发表的翻译,我都深致不满。因为他们都把“直译”当作“抄字典”了。原来东西洋文体组织不同,若顺着原文的字照录译出,来必不能懂,这种不能懂的翻译,对于原作者是负大罪的。因为不能传他的艺术,反连他的原意都抄灭了。我曾见有人译Paul Verlaine底秋歌(Chanson d’antomne)已经发表,我实不敢恭维。这首诗本是Peemes Satumiens中有名的短诗,惜乎被他译坏了!并且第一句,就译错了:我现在且把我译的这首诗抄出来你看:

秋歌
秋琴长叹之音,
伤我寂寥怯弱之心。

钟鸣时一切暗淡而止息,
我回思旧景而出涕。

我去狂风中而为其所劫,
忽此忽彼,有如已死之叶。


  伯奇,你觉得这首诗译的如何?我近来杂译的诗已不下二百首,现在不能多说了,以后再说罢。我写到这里,忽想起沫若先生曾说,“诗的生命,全在他那种不可把捉之风韵,所以我想译诗的手腕于直译意译之外,当得有种‘风韵译’。”这话不错。他的翻译我是佩服的。再《尝试集》中胡适译的几首诗也都很好,你以为何如?

  这封信写的过长了,又耽搁你许多时间。我的《支那》这篇诗,你看了,觉得我还有诗人底天才么?来信望告知我。《创造》若出版,可否给我陆续寄一份来。请你给泰东书局说知我的通信处。《新月》可否快点出版?前信托你的事能做到么?祝你健康!

独清
一九二一,一二,一三,于法国



第二信


  伯奇!从前卢梭在他的《忏悔录》中说他应Dyon底论文时,“睁着眼睡在床上静想,头里面像把血绞着的样儿不停地推敲章法”。我往日还以为他形容太过了;自从近来我发誓开始以作家自任,才知道他的话一点也不错,就是我做支那那首诗,有一天一个字未妥,竟终日不能饮食!艾迭生说的好,Genius consists of one percent inspiration and 99 percent perspiration……哦,我未免把自己说的太大了,你笑我么?但我真有个可笑的妄想呢,若是支那这首诗——我有了立脚地以后底处女作——竟与我所想的相反,那我决定我没有诗人底天才,或者我便死了我从事艺术底心。

  伯奇,你是以“文学批评家”自任的人,看那首诗值得一批评么?——我很望你告知我。

  现在国内诗底作品,老实说,有许多很有诗人天才的人,可惜都把诗当作专写浮浅的景色,表送迎底个人感情的工具了,就真能做出两句不错的诗,究有甚么价值?(中国旧日诗多缺乏价价者,即缘此故。)我近来多读外国诗集愈觉给中国造实质上的新诗——形式上的新诗已是过去的事了,——不是可缓的事。今日中国底诗能令我佩服的就是郭沫若,他的艺术主义虽与我不同,然确能把诗看作最贵重的品物,即此一端,已可算得一个诗人了。人生最不堪想的是“自轻”。艺术家若用他的艺术来描写卑贱的,不重要的事物,那便是轻待了艺术,即是自轻;也就是自己取消艺术家资格底明证。其次,伯奇,你的诗我也佩服,我最近在朋友处见时事新报上你的《春去了》,很好,这首诗比较你先寄给我的几首都好:并且很有太戈尔底境地;更有罗马尼女诗人Heléne Vacaresco(这是我最爱读她的诗底一位诗人,前读其Le Chants d'auror,Lueuret lammes诸诗集,甚佳。并曾选译其L'ame sereine中一首他《过去了》……译出来读去,都还觉得令人忘却一切。)底风韵。你的艺术自然不完全与我相同,但你这种不轻待诗的热忱,已与你留下诗人底资格了。你前信说你想弃诗而从事于小说;自然,小说是可以做的,但若因此而弃诗,未免你太自弃了!伯奇,你还得同时继续你的诗人资格才是呀!

  我的艺术主义,前信已对你略说了。我自己疑我是个Materialist,——你读了我的前信,或者也这样疑我。但与其这样称我,不如称我为Realist但我却又自信不是纯粹这样,又有些是Idealist——总之我的立脚地是人生;我的艺术主义是诚实;我的希望与Goa!是造成“诚实的人生”。你来信说你的文学标语第二层是“美化的人生”,这自然是不错的。但不知你的美底界说如何?我以为诚实即美。太戈尔在他的Sadhana中说Beauty is truth,我却以为Beanty is Sincerity。

  伯奇,我近来把从前许多幻想都扫除净尽了。我受了人生底大苦痛,才发愿以人生为立脚地。我自己近受的人生痛苦且不用说,因为话太长了,最近给我大感动的有两宗事:一次有一个法国朋友把他的儿子遗失了,他的儿子本已很大了,但因别种缘故,背了他的父母;我亲见他的母亲痛哭自恨的情状,深深地给了我一大刺激。又有一次我在一音乐教授家中赴夜会,他有个女儿也在其中;散会后,他的女儿要出外散步,被她的母亲阻止,她便泣啜不语;这也给了我一个不欢底影响。这两件事都是在别人看起来极不关重要的,但我却因此了解人生底苦痛,因此不停地回想到我自己,因此便发了“掘出人间真诚”底大愿,因此便把我的Vision都扫除了。伯奇,人间除了“生命”,决再没有问题。我们每日那一件事能离了“为生命”一个念头底驱使么!我们每日那一件事不是为了生命才去做的!但生命“是一个悲剧”(Rolland语),我们既是悲剧中底人物,我们便应把我们的经历写出,同时想抵抗悲剧底方法。当然的,人间何时有生命,何时就有悲剧;要想生命不是悲剧,除非没有生命。换言之,有一日人生,即有一日苦痛。但这个不但不能促我们厌弃人生,反是以振我们与人生奋斗底勇气:我们不管他有效无效,总还得想出免除苦痛底方法;这才是我们的责任哟!我觉得在个体以外设想,终足空幻,我们最好就在个体中求去。——其实人间自身本有一种可免除苦痛底物事,就是“真诚”,所以我们的责任,就是“把人间的真诚掘出哟”!伯奇,我因把这件事看得很重要,所以不厌反复的说,或者犹偏于理想,那么,我很望你指正。总之人间一切都是为了生命,这个我想不至于错的。太戈尔说……But when we say“I love”then there is no room for the“why”;但我却说when we say“for life,”then there is no room for the“why”。

  伯奇,我向来犯的毛病是“崇拜热”,(这是我们的通病。)后由崇拜而失望,由失望而不满,现在遂一变而想独创了。我信曾与你略说。或者你不以为然:我总觉过去与今日底诗人他们的艺术多半都走了死路了。我想我们是为了人才做诗,不是为了人以外的事物才做诗。就是人要依赖一种非人底事物作安慰,我先承认这是一种惰性。文学家应该改造人底生活,不应该求合一般人底心理呀!我近来很像有一种“刚正的真理欲”,所以对于非真的艺术决不赞成。就是要造出如沙士比亚所谓“美的狂热”(Fine frenzy)的艺术,也应在人中狂热,不应在人外狂热呀!从前文学家往往爱说应使人有一种“Divine forgetfulness”,我现在却要把他改成“to forget the divinity”呢。

  我的一长剧尚未脱稿,我近来被创作欲苦的太厉害了!除那篇长剧外,未脱稿的作品有独幕剧《寻见的父亲》,小说《秘约》及《醉后》等。但一年中我决主重从事于诗,一年中先要使我的诗有些成绩,能达到我的艺术主义而后已。打算陆续寄你给创造充篇幅,可以么?我近来愈爱恋于艺术,而独对于我产生的艺术,比爱我自己更甚;伯奇,你大概也是这样罢。

  哎呀!又说的太多了!我现在对于写信尚在戒严,因为我近来不敢说话,一说开话,就收不住了。

  最后望你给我写信。

独清
一九二一,一二,一九,于法国。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