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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底回国

王独清

(1926年4月20日)



伯奇:

  前次写了一封信给你,想来你是已经接到了。

  说来真有点不快,我刚回到上海,你即在我到上海的前一天往日本去了。你来信问我回国来计划怎样,我真不知道怎样回答你呢!我这次回国,本是一种冲动的表现。我还记得是一天晚上坐在拉丁区底一个咖啡店里,面前正摆着一杯Rhum,一个人无聊地正在出神,忽然一个卖报的撞了进来突然地喊着:

  “中国底暴动!中国底暴动!”

  好像是一个晴天霹雳一样,把我从沉梦中惊醒,急忙便买了一份报展开一看,啊!……——这新闻就是我们最痛心的五卅事件!

  从那晚起,每天报上都有中国的消息。可是报上对于那些消息的评论却真要把人气死!他们——帝国主义忠实走狗的新闻记者!———提笔便说我们是咎由自取,一提笔便说我们是野蛮的民族,一提笔便说我们是无理取闹,并且一提笔便说他们对于我们应该彻底肃清,应该格杀无赦!……啊,这简直是反了!他们底意思是要我们俯首贴耳地让他们来屠杀,他们底意思是要我们把脖子伸长,连哼都不要哼一声的!这简直是反了,简直是反了!

  那晚我曾自己向自己发誓,决要在最近的期间回国,我是再不愿意在外国享乐;再不愿意受他们假意的优待——其实,平心而论,我个人过去的生活,中国人对我真不如外国人对我的情意浓厚,但是让它浓厚去罢!我还是到中国受苦好些!我是就这样决了心,就这样匆匆忙忙地收拾了行装,一面给国内朋友写信,想借点回国路费。我在等路费的时间,每天都想回国,我决意和许多外国朋友都不来往了。我在一首诗中说道:

去罢,还在这儿迷恋甚么热爱的情妇!
去罢,还在这儿沉湎甚么芳烈的醇洒!
去罢,还在这儿居住甚么华美的房屋!
去罢,还在这儿信托甚么诚意的朋友!


  我真是天天在想回国,我几乎要发疯了。

  可是,出人意料,我向国内朋友借的钱竟成了空梦,使我不得不又向别处设法。但是在这期间遂又耽延了很久,所以直至现在才算是真的回国来了。

  我要动身的前晚,有许多朋友约会在一个饭店中给我饯行。我那时因为受了友情的包围,不觉便痛饮了一阵,朋友们要我留一个纪念,我当时头昏耳热,向店中索了纸笔,便随意地写了一首诗给他们。这首诗是这样:

劝君听我言,我本飘泊人。
我本飘泊人,无家无相亲。
东西复北南,旧书伴一身。
旧书伴一身,饥寒常来侵。
有时三四日,饮食不沾唇。
饮食不沾唇,几死幸复生。
有时去自杀,所苦在爱情。
所苦在爱情,相遇皆不诚。
屡被人抛弃,惟有自吞声。
惟有自吞声,无处安灵魂。
飘泊复飘泊,悲观更伤心。
悲观更伤心,今向故国奔。
故国正灾难,愿去哭国门。
愿去哭国门,一泻我哀忧。
或竟不去哭,往游埃及城。
往游埃及城,便向尼罗沉。
今日一为别,良友意殷勤。
良友意殷勤,倍觉伤我神。
人生只如此,忽聚又忽分。
忽聚又忽分,纪念永远存。
劝君各努力,我本飘泊人!


  现在我把这首诗抄来给你看,你大概可以明白了。你大概可以明白我回国到底有没有甚么计划的了。所以,我说我回国只是一种冲动的表现。

  冲动的表现也罢,甚么也罢,总之算是回国了。将来怎么样,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作一点应作的事却是我早已有了决心的说得厉害一点,可以借爱尔兰殉国诗人Patrick Pearse底诗中的一节来表我底心情:

I Set my face
To the road here before me;
To the work that I see,
To the death that I shall meet.


  现在我能对你说的我底计划也只有这一点了罢!

  其次,你来信说到我们底国民文学运动,你所说的“语丝”上钱玄同等底批评,我都看见了。他们确是陷入了很大的错误。我们提倡国民文学的原因是为今日中国的作家大都不能了解文学底使命,只知道很浅薄地摹仿,而不知道对于民族予以有意识的注意,以现在中国这样处于悲哀运命之下的时候,而没有一个真正体验国民感情的作家。我们且先不要说这是代表全部中国人底懒惰与麻木,即只就文学本身来观察,也是一个宣告堕落的先征。木天前次发表的文字,或者有些地方因为措辞上的关系,容易引起些误会,但是像钱玄同那样的误会,真是出人意料了。他竟然把我们和“赞美拳匪”以及狭义的国家主义者列为同类,我真不知道他是怎样看我们所发表的那几篇文字来的!我们明明列举着有“主持社会正义”“主持阶级正义”“主持两性主义”等等,我以为我们底旗帜是很鲜明而正当的。总之,不管你怎样说,一个民族若不注意自己内部,不宣泄自己感情,不叫醒自己意识,就是费尽心力摹仿人家,根基总是在沙上建筑的!其成绩怕也只等于零罢了!我看钱玄同等完全是不懂这层道理,所以才有那样的武断。

  在文艺上,“纪念”是很重要的。但这儿所说的“纪念”,决不含有复古的意义。我们可以纪念希腊底Parth non,可以纪念罗马底Forum,可以纪念埃及底金字塔,那么也可以纪念我们底万里长城。这种历史的趣味并非引导国民去回到古代,只是为使国民提醒意识。感觉到对于已往创造者的怀慕而更从事于新的创造。我们应该恨那般浅薄的国家主义,只去抱残守缺,在Neohpobia中讨生活,但我们同时也该恨那般抹煞一切的偏急主张,竟至蔑视到代表人类真实情感的Nostalgia!

  总之,我们应该受民族底洗礼,我们要努力创作,我望我们此后要彼此激励。不过我自回国以来,切实与社会相接触了以后,思想上似乎又有一点变化,现在还不能确定。

  但是等到确定或者要把我自己过去的一切见解根本推翻了呢。再缓一步或者可以告诉你。

独清
二〇,四月,一九二六。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