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王独清

西施——在上海群众集会上的演讲

王独清

(1927年5月20日)



  我是才由苏州回来的。

  我要往苏州去的时候,非常高兴。因为苏州是我们历史上出名的都城,又是西施住过的地方,很值得去游历一次。我幻想中的苏州是有说不出的庄严,是有说不出的浓艳,那儿底天都应该异样的泛着温柔的蓝蔚,那儿底地都应该异样的陈着一片香土。我打算去到苏州痛快地徘徊几天,引起我崇拜的怀古的心情,接受一点创作的灵感。

  我预备的是去吊一次西施,回来以前要写一首哀感婉艳的长诗。

  不但是这样。我要往苏州去的时候,有人对我说:苏州底女人是再美不过的,一到了苏州,随时随地都可以看见最美的女人。我也想,像那样负着盛名的古都,住民当然有灵秀的遗传,这话一定不曾错误。我以为我去决然可以看见许多从来不曾看见过的美人。

  我要去苏州时的心境是这样。

  但是,失望,失望!第一,苏州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苏州,那儿只有破烂,污秽,陈废,荒凉,一点也引不起人流连的兴会。吊西施的计划,本来是空空洞洞的幻想,及至看见了那儿那种整个的腐败,竟至一句诗也写不出来。其次,到处都是贫民,小工,乞丐,跑街的妓女,所谓灵秀的遗传,像是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回事。至于我能看见的街上来往的女人,有许多穷得连衣裳都穿不完全,还讲甚么美不美呢!

  所以这样,竟使我底幻梦完全消灭,我底吊古的情怀始终未曾抬起头来,灵感连影子也没有光顾过我。我只是扑了一身的尘土,两手空空地回到了上海来。

  不过,我这次到苏州去虽然失了望,但却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道理。

  是甚么道理呢?便是幻梦要同现实一致。

  孟子说得好:“西子蒙不洁,人皆掩鼻而过之。”这句话很可以说明幻梦要同现实一致的道理。西子——就是西施——虽然是千古驰名的美人,无论是谁对她都有一种超人的幻想,可是假使真个见了她时,她是全身污垢,那是只有令人赶快地回避,连看也不能多看的了。我这次去游苏州,先在幻想着古代姑苏城旧址,先在想着西施住过的名都,先在幻想着那儿种种的风流旖旎,那知及至到了那儿,才是一片的腐败,才是充满了穷苦,不怕你是一个追寻幻美的人,可是经不起现实只在你底眼前捣乱,你终归不能不伏在现实底脚下了。

  这层意思,要是老实地讲出来时,那便是说:我们要充实我们底幻梦,须先充实我们底现实。

  再进一步老实地说罢,我们底现实真是达到破产的程度了。我所说的苏州,不过是我们全部底一小部分,我们试把眼睛睁大来看,我们中国那一处不是破烂,污秽,陈废,荒凉?那一处不是满布着贫民,小工,乞丐,跑街的妓女?我们底一切都已经破产,经济底压迫一天胜似一天,我们失业的量数不知增加到甚么地步了。你说,在这样的情形里面,在我们底生活根本起了摇动的这个时期、你要去追求幻美,要去作个人的春梦,这是办得到的事情吗?

  是的,办不到!我们可以忏悔了罢!我们过去只在陶醉着虚无,只在制造着mirage和ntoPia的文艺,只在崇拜着纯艺术的镀金菩萨——完全是场胡闹!

  现在是时候了。我们要把眼光移到现实上面来。我们要作诗人,要作文学家,要作艺术家,我们就要把脚站在社会的基础上。我们唯一的责任是要领导着大众向改造现社会的一个正确的方向走去。

  在现在,我们首先要强迫自己对于现实发生兴会。我们坚决地承认:若是我们抛却现实,便再没有活动的所在。我们要一点不怀疑地承认这是我们的真理。要这样,才能改掉已往的错误,才能开始新的工程。

  目前住在上海的诗人,文学家,艺术家自然是很多。但是就我所接触过的(谈话上,通信上,作品上)都是些患着幻梦癖的人物。记得有一位朋友因为倾慕十八世纪底古风,曾说要到欧洲去学比剑,意思是预备同别人争女人时好实行决斗!最妙的是他和另外的一位朋友底对话:

  ——……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文艺家。把自家生命献给自家底爱人,像古时的那些伟大的诗人一样……我这次到法国总要把比剑学一学……

  与其学比剑,不如学打手枪的好。

  ——还是比剑好,决斗时多是用剑的……

  ——那不一定,普希金同人决斗不是用的手枪吗?

  像这一种人物,听去好像是我假造的一样,其实却是千真万真。并且这种人物在目前怕也不算少数,因为患幻梦癖的结果,只有同眼前的世界隔离,像这样的狂态原是当然的事体。

  我们要是觉得这种狂态可笑时,那我们就要赶快地转变方向。我们看,黄浦江上排列的军舰快要响它们底炮声了,我们还在这儿胡闹甚么!我们要是真想做些比较近人情的美丽的幻梦,真想和自己底爱人甜蜜地接吻,那还是赶快地起来作有用的工作,无论如何,先使你底现实充实,然后再讲别的。要不这样,爱人怕总不是我们底爱人,而所谓幻梦也不过是到头来总要感到desilusionnement的一场梦中之梦。

  我们中国是一个负着盛名的古国,我很承认;我们有过黄金时代,有过光荣的历史,我也承认。但是这些,我们不能只去欷歔地凭吊一场便算了事。我们只像一个受过王政时代恩惠的军官一样在怀念着过去的光荣,那更是万分的无聊了。我们应该注意的是现在,是目前,我们没有徘徊于幽灵的木乃伊之前的余裕。

  我再来说一遍:要充实我们底幻梦,须先充实我们底现实。

  我开首在说西施,我们就不妨把西施比成中国罢:我们要是爱西施,我们就应该先使她把身上洗得干干净净!

二〇,五月,一九二七。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