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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畏于匡

王独清

(1928年12月)


说明〕本文刊载于1929年1月10日《创造月刊》第2卷第6期第37-49页。


(上)


  ——唉唉,昨夜怎么又没有梦见周公呢!唉唉,昨夜怎么又没有梦见周公呢!孔子一觉睡了醒来,微微地伸了一伸懒腰,看见已经有几个门人站在房门外边了,便急忙一翻身由土坑上爬了起来,曳起他像读“诗”的调子说了这样两句独白。

  这差不多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了,他每当早晨还没有睡醒的时候,门人们总要轮流着在他旁边站一两个时辰的班的,为的是等他起身后侍奉他洗脸漱口梳胡须等等的事情。在他也是一种习惯,起身后总要先说两句独白,不是说昨夜梦见周公,便是说昨夜没有梦见周公,不然便是先叹两口气,表示他一夜都用着思想,没有安稳地睡觉,接着就说是现在的世事是不行了,使他不能发展他底才能等等,大概总是只说到两句的样子,便不再多说。门人们马上便捧着梳洗的器具围了上来,一面请他梳洗,一面给他问安。

  可是今天早晨孔子有些惊讶了。他由这店房中的土坑上爬了起来,并且照常地说了两句话以后,却还不见那几个站在门外的门人走上前来。他以为是他睡的这个土坑的方向没有正对着房门,门人们没有看见他是已经坐在了坑上,一面或者也由于他说话的声音太小的缘故,所以便又把嗓子提高了一下,仍然用他读“诗”的调子,再重复地说道:

  ——唉唉,昨夜怎么又没有梦见周公呢!唉唉,昨夜怎么又没有梦见周公呢!

  这一次声音的确是很大的,在房门外的人无论如何总可以听得见了。但是,奇怪!那几个门人还是连动也不一动,好像简直没有这一回事的一样。这个使孔子底心中完全冒起火来,他使劲地把他身上的长一身有半的寝衣一脱(差一点怕就要扯破了),由坑里面拉出一件外衣来披在了身上,便很愤怒地跳下了坑来。可是这时当他揉了揉眼睛,注意地一看那几个门人时,他才发见他们底脸都是朝着外边,并且个个人都带着一种惊慌的样子,特别是那个瘦弱多病的颜渊,或者因为他衣裳穿得太薄的缘故,只见在不停地打着冷战。这分明显露出了是有甚么意外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唔,回呀,是有甚么使我们敬戒的事情吗?毕竟还是颜渊可以使孔子不发脾气,孔子看见了他那种可怜的样子,便首先叫着他发问。

  这时门人们才注意到孔子了,都一齐回过了头来,卤莽的子路听了孔子在发问,便不等颜渊底回答,先扬起脖子来报告道:

  ——先生呀!不知道什么缘故,这儿匡地底农民把我们住的这个客店围住了。他们有的拿着镰刀,有的拿着锄头,预备要杀我们呢!

  这事来的真是有点惊人,孔子听了子路底这个报告,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唔,唔……

  这时他才真个听到外边群众叫喊的声音,同时也看到通过他房门前的院子,在客店底大门口拥着的那群执着武器的农民了。因为这事来得太觉突然,竟使他失了一向威而不厉和恭而安的态度,不觉带了颤声向子路问道:

  ——哦,由呀,你是听见他们说是要杀我们的吗?

  这时颜渊看出孔子是有些害怕了,便忙抢着用安慰的口吻(其实他自己还打着冷战呢)说:

  ——我想不会的。有先生这样的圣人在这儿咧,他们怎么敢行其不义呢!

  子贡在一旁正在为他身边带的旅费忧愁,这时也忙插了一句:

  ——他们怕是为抢劫我们底货财的罢?

  毕竟还是颜渊可以使孔子安心,他底一句话果然便发生了效力了,孔子并不理子贡底推测,仰起头来叹了一声道:

  ——啊啊!回呀,你真说得对!你若有钱时,我一定去作你管钱的人。啊啊!回呀,你真说得对!文王虽然死了,但是承继他的除了我还有谁呢?假使天不要人承继他,那我可以随便被甚么人杀掉,但是天已经要人承继他了,那么匡人敢把我怎么样!匡人敢把我怎么样!

  ——是呀!颜渊看见孔子底胆渐渐地壮起来了,便再附和地说:前次桓魋要害先生时,先生不是也这样说过吗?结果果然他不敢把先生怎么样呢。

  ——啊啊!孔子不觉又惊赞起来了。连二连三地点着头说:回呀,回呀,你真是闻一而知十呢!我自有了你以来,这些人们(他用手指着他身旁的几个门人)不知道得了多少的益处,你使他们更要信仰我,更要亲近我了。回呀,回呀,你若有钱时,我一定去作你管钱的人。

  这师徒两个就尽管这样互相标榜了一阵,对于目前了不得的祸事还没有一个切实的办法。这个竟然激恼了那位遇事切于实际的子张了,他很愤慨地向着孔子抗议道:

  ——现在不是说空话的时候。我们一向只知道读书,遇到这样的事情,若是还在“文质彬彬”,恐怕大家当真要跟着文王去了呢!

  这几句话说得真过于强硬了,竟使孔子几乎马上答不起话来。——这种情形不知道有多少次数了,子张说出来的话总使孔子难于应付;好几次孔子想不要这个弟子了,但又因为他应送的束脩总是按时交到,所以便又马马虎虎地敷衍下去。现在子张又这样不客气地说话了,这使孔子不得不发脾气,两个眼睛盯住了子张,很想大大地发作一下。但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子路大叫了一声,用手指着前面说:

  ——看呀!看呀!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孔子忙撇开了子张,跟着子路底手看向前去,果然是有十多个高大的农民由店门口走了进来,他们手中都拿着一把镰刀,赤着脚很粗野地向这一方走来。

  ——唔,唔……孔子看见门人们都在面面相觑,吓得没有一个敢动,自己不觉得也同颜渊一样,全身上都在打起冷战来了。

  ——你们要怎么样,你们这些野人?还是子路英勇,虽然也同其他的门人一样的害怕,但是当到那几个农民要走到面前的时候,却振起了精神,把袖子一卷,挥着两个拳头冲上前去问了一声。

  ——走开!我们不同你讲话。我们要的是阳虎!

  大家听了为首的那个头目底粗野的回答,不觉同声诧异地叫了起来:

  ——阳虎?
  ——阳虎?
  ——阳虎?
  ——……?

  这时聪明的子贡知道这时只是一个误会,并没有多大的危险了,便走上前一步去办交涉:

  ——你们弄错了啦。这儿羊也没有,虎也没有,这儿有的只是孔夫子,你们再不要撒野了!

  ——诸位错了,我是孔丘呢,孔子也忙拱起手来鞠躬如也地分辩。

  ——啰?甚么?你是孔丘吗?

  ——是的,孔子忙又答应着说:我实在是孔丘。许多人都因为我底面貌有些地方很像阳虎,便以为我是他了。其实阳虎并不一定同我相像呢。最不一样的便是我这头!(孔子说到这里,忙把他底后部靠住房门,——或者因为冷战打得太厉害了,有点站不稳的缘故罢。——把腰弯了一下,低下他底头来让他们看)我这头是坟起着的,这个尖顶是阳虎所没有的呢。

  卤莽的子路又抢着说道:

  ——你们或者以为夫子去会过阳虎,便也把夫子当成阳虎了吗?可是他虽然会过阳虎,仅仅答应过说是要去谋一点事做,其实他还没有实行。他不过只吃了阳虎底一个烧猪罢了……

  卤莽的子路只知道抢着说话,却不知道话底轻重,这几句不需要而容易坏事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把孔子气得脸都变白了,他不等子路底话完,便狠命地回头来骂着子路说:

  算了罢!哦,由呀,你真野呀,你真野得同这些匡人一样了,君子对于自己不明白的事情总是不说的呀!你怎么却是这样地爱说话呢?

  但是事情终归被子路弄坏了,不怕孔子这样骂了几句,却已经挽不回来那几句话所发生的不好的效果。这时匡人底头目在张起大嘴哈哈地笑起来了。他一面笑,一面严厉地说道:

  ——是这样吗?哈哈哈!你不是阳虎,也是阳虎底同党!阳虎在我们这儿刮了许多地皮,大概你也分了些罢?哈哈哈!捉住你,同捉住阳虎一样!横竖你们两个生的都是差不多的,所不同的只一个头,这有甚么要紧呢!你说你是孔丘,好!就是孔丘也罢,又有甚么大不得了处!你终日在讲道德,说仁义,试问你自己到底做了些甚么。你底手拿过锄头吗?你底脚在田地里跑过吗?你怕连麦子和谷子都认不清楚呢?还亏你招摇了这许多徒弟!还亏他们把你叫作“夫子”!哈哈哈!夫子,你配当夫子吗!你到处去勾结皇帝,勾结官僚,想来蒙蔽我们百姓,你是只要我们百姓跟到你走,你是不要我们有知识的呀!哈哈哈!听说你不久才在卫国和卫灵公底老婆叫作甚么南子的要好得不得了呢哈哈哈!怪不得听说你有个甚么徒弟得了一身的毒疮死了呢。哈哈哈!为捉阳虎,却捉到了你,刚好!刚好!

  这样一串淋漓的痛骂,弄得全体都不敢说话了。就是善辩的子贡,也变得像三缄其口的金人一样。孔子是把一个全身都贴在了门上,两眼发着直光,脸色简直变成死白的了。

  沉默了一阵,不知道是孔子底样子太可怜了,竟使匡人底头目生了同情的心情,或者还是那头目想起了别种缘故,觉得不宜把孔子辱得过火,他竟没有用他手里的镰刀,忽然再向着孔子说道:

  ——也罢!我不杀你,我让你自己饿死!我们只把这店门围住,使外边没有粮食送进来,店里没有饭给你吃,就让你这样饿死!像你这不拿锄头的人也正应该尝尝这个滋味呢!

  真像是判决罪人的一样!那头目宣布了他定给孔子的刑法,便掉过了身子率着他底同伴走出店外去了。

(下)


  孔子这次是由卫国出来的,他这次离开卫国,实在因为有一桩最痛苦的事体,使他在那儿再不能安居下去了。他到卫国不久的时候便和卫灵公底夫人南子发生了恋爱。提起这个南子,在当时真是无人不晓:她底美色在倾倒着一切的公卿大夫,特别是卫国掌兵权的左右司马,简直疯狂一般的拜倒在她底脚下。卫灵公也就是靠这种情形在维持着他底政治局面的。可是不知道是甚么缘故,孔子到卫国不过几天的工夫,便和她发生了恋爱了。这个对于卫国底公卿大夫实在是一件闯入的打击,因为孔子底声名和地位颇能得那位虚荣心强烈的南子底欢心,因此那般公卿大夫便想出种种方法去制牵卫灵公,使他不能给孔子甚么官职,免得孔子死守在卫国不走。

  这便是孔子痛苦的所在了。他一面忍受着那种不能常常接近的相思底烦闷,一面又要对付那般公卿大夫底种种阴谋。他很想在卫国能得个一官半职,便可以住了下去,但是事实上终于没有成功。

  有一次卫灵公和南子坐着一个车在街上巡游,因为要优待孔子的缘故,便请孔子独坐在另一车上跟在他们后面一同走着。当时街上的人们都在啧啧地称羡,说孔子底身分真同皇帝一样了,因为从来很少有人得过皇帝那样的宠幸,那种荣耀几乎是从来没有人享受过的。但是这个却不能使孔子快乐,他坐在后面的车上看见卫灵公和南子很亲热地并着肩谈话,他填满了嫉妒的愤火的心就像是一个塞着煤炭的火炉一样,渐渐地渐渐地爆燃了起来。最后是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他竟然像发了狂的一般也不招呼一声执辔的车夫,使车子停住,便一耸身由车上跳了下来。可是因为车子走得正快的缘故,他竟像翻了一个斤斗,接着便跌倒在街道上了,及至左右的人把他扶起时,他看见许多人在围着他问讯,他昏乱的神经才有些恢复了转来。因为弄得过于不好意思了,他便忙指着卫灵公说道:“啊啊,我没有见过人君好德像好色一样!啊啊,我没有见过人君好德像好色一样!”

  自从闹了这次笑话以后,孔子底举动总有些不能保持平均的样子。最显著的便是他用拐杖打他底老朋友原壤,还有子路为他杀了一只野鸡,炒得很好的呈给他时,他却只把鼻子偎在肉上嗅了三下,便连盘子都一齐摔到地上去了。——这一类的事情每天他总要演好几桩给门人看的,他底脾气变得非常奇怪,椅子摆不正或是下酒的冷猪肉切得不好时,都是他骂门人的资料。并且怕是因为神经渐渐虚弱了的关系,他又喜欢吃起刺激性强烈的食物来:生姜便是他最喜欢吃的一种,常常为了门人忘记去买的缘故,闹得连饭都不肯去吃。门人们被他弄得真有些头痛起来了。

  不过在他底门人里边颜渊却是一个最能得他信用的人。每当他和门人吵架的时候,总是颜渊出头来调解才把事平下去的。颜渊大概也有些明白孔子的苦处,所以屡次劝他离开卫国,到别处去换一换新的环境。他虽然屡次都答应着说:“我是可以走,也可以不走,可以不走,也可以走的。”但是他始终却一步也不曾移动过。

  但是命运注定他要离开卫国了。他因为颜渊常常这样劝他,觉得实在有些难以敷衍过去,便去哀求了半天南子,请她无论如何设法使他得一个官职,免得尽管空住在卫国,连门人们都要怀疑了起来。南子果然听了他底要求,在卫灵公面前代他说了许多好话;结果卫灵公果决真心要任用他了,却不料风声一传了出去,一般公卿大夫都联合起来一致的声明反对,最激烈的是左右司马,立地便提出了辞职,竟弄得卫灵公没有了主意了。最后是卫灵公去问他能不能带兵,他才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再在卫国住下去的可能了,只好回答卫灵公说:“俎豆的事,我是学过的;军旅的事,我实在不懂。”“好,不懂!那我可真是没有方法安插你了!”——其实他也晓得这是卫灵公故意难他的,这样一来,他才忍苦含辛地离开了卫国。

  ——哦哦,只有由这个人讨厌呀!哦哦,只有由这个人讨厌呀!

  匡人底头目走去了以后。门人们便都默默地到后面他们底房间里私议去了。只剩到孔子一个人坐在土坑上边!看着店门口围着的农民真好像是铁桶一样,这是决没有法子可以逃出的了。他不由得不把他一腔的怒气都移到了子路底身上。

  他不禁想起他和南子初见面的那一次了。那一次要算他最可纪念的一个时辰:他曾跪在了南子底面前,把他底胡须偎近着她底双膝,他感着了从来没有过的一种陶醉。最后她为酬答他底好意,把她胸前带的一颗九曲明珠取了下来放在他底手里作为她送给他的纪念品。那时他忍不住捧着她底两手热烈地狂吻了起来。可是不料当这个时候,不懂事的子路因为在外边等了很久(子路是保护他的唯一的亲随,他到甚么地方去都要跟着的),有些不耐烦了,竟然很冒失地撞了进来。这个使他几乎没有方法可以掩饰他底秘密了,出来了以后,子路满不客气地质问他时,他只好仰向着天发了几句笨誓,才算把头脑简单的子路瞒了过去。

  ——哦哦!只有由这个人讨厌呀!哦哦,只有由这个人讨厌呀!

  他一面连二连三地骂着子路,一面由怀里掏出南子送他的那颗九曲明珠来。他很郑重地把它用两手捏着,低下头去不停地吸吮,他是完全沉没在回忆的幻梦中去了。

  …………

  这样,这样,他把头埋在手里很久很久了,忽然觉到有一个人在轻轻地拍着他底肩头,接着一个女子底声音传到他底耳里来:

  ——喂,你就是孔丘吗?

  他吃惊地忙把头抬起时,他看见一个服装粗野的年青妇人立在他底面前。她脸上浮着一脸好奇的微笑,她底两手叉在腰间,很傲慢地看着他,这确使他有些惊呆了,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在作梦,不自由地他口里哼着道:

  ——你?……你?……

  ——我吗?我是这儿头目底夫人。我听说你被捉住了,我来看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因为别人都说你是个圣人,我来看圣人到底是一个甚么样子的?

  她底原始的犷悍的态度中露着一点风流的自赏。讲起话来头不住地扭动两个金色的大耳圈尽管在孔子眼前闪灼。她把孔子由头上打量到脚上,又由脚上打量到头上,她完全是把孔子当成了一个猴子了。

  不知道是人急智生,还是圣人有权变之道,孔子这时却像是得了一种意外的启示,他突然地缩下身去,跪在了这个年青农妇底脚下了。

  ——哦头目夫人!你救救我罢!你们本来是要捉阳虎的,我既不是阳虎,就该放我自由。我实在是一个好人呢,救救我罢!

  ——唉唉……

  这个却使着这位头目夫人有点惊骇了。孔子底这种举动,大概是出了她底意想之外,她怪讶地怔了一下,便忙抽转了身子,预备走了开去。

  然而她底下层的衣角却被孔子紧紧地拉住了,孔子继续地说:

  ——还是你救救我,还是你救救我!像你这样美貌这样能引起人爱慕的人(孔子居然懂得女子底心理——怪不得大宰曾夸他是多能的呢),一定愿意从患难中把人救出来的。你要我怎样酬谢你,我都办得到。——哦,(不知道是人急智生,还是圣人有权变之道:他突然把他手捏的九曲明珠递到她底手里)你先把这个明珠收下罢,这明珠是九曲的,你看这是多么好看呀,这种明珠恰恰配得住你,你把它带在胸前,一定更显得你是美貌呢!——哦,那么,你看,我来把它替你戴在胸前罢!(他又由她底手里拿过明珠来,他站了起来替她戴在了胸前。——大概南子戴这颗珠子的地方和形式,他还没有忘记,所以替她戴得很不外行呢)你看,这多么好看呀!这多么好看呀!……

  真糟!当孔子正在这样一面说着一面替这位头目夫人打扮的时候,不料颜渊(这一次不是子路了)却一摆一摆地走了进来。

  颜渊大概是怕孔子一个人忧愁得太厉害了的缘故,所以特来想安慰安慰,并想商议对付匡人的办法的,不料却撞着了这样一个意外的现象。但是颜渊毕竟是“不愚”的,他虽然诧异了一下,但却赶快就低下头来,一转身又走了出去,忙忙地回避开了。

  这真讨厌呀!——孔子心里虽这样恨了一句,但也管不了许多,他还是拼命地继续着他的工作。

  他把九曲明珠给她带好以后,又把身子一缩,跪了下去了:

  ——还是请你救救我罢!还是请你救救我罢!

  ——好罢,好罢,我去同我们底头目商量去。

  最后她算是答应了孔子底请求。当她走出了孔子底房门外边时,孔子却还是跪在地下,口里还在不停地说着:

  ——还是请你救救我罢!还是请你救救我罢!

  几个时辰以后,门人们又聚在孔子底房门前了。这时在店门口围着的农民都自行走散了,这在门人们看来真是一个奇迹。

  子路(又是子路!)正在发着他卤莽的惊叹:

  ——啊,真奇怪!这些匡人大概是同我们闹着玩的罢?

  这时孔子已经恢复了他威而不厉和恭而安的态度,他向着子路哂然地笑道:

  ——由呀,你虽然比我好勇,但是遇事却总有些糊涂呢!

  ——糊涂?那么他们既说是要把我们饿死,为甚么却又不言不语地自行走散了呢?

  ——这个吗?……哦,文王虽然死了,但是承继他的除了我还有谁呢?假使天不要人承继他,那我可以随便被甚么人杀掉,但是天已经要人承继他了,那么匡人敢把我怎样!匡人敢把我怎么样!

  颜渊从一旁走过来了,他照例地附和着说:

  ——是呀,这正同桓魋要害先生时的事件一样呢。

  孔子一看见颜渊,忽然想起适才的事情,不觉有点不好意思。便赶忙敷衍了一句:

  ——这半天没有看见你,我以为你走到外边去被匡人杀死了呢。

  ——那儿底话!先生还活着呢,我怎么敢去死呀?

  这时门人们都充满着和平的喜悦,大家底脸上都泛着笑容,孔子站在这些门人中间,真像是一个弥高弥坚的泰山一样,他听了颜渊底回答,很高兴地又赞美了一句道:

  ——哦,回呀,你真贤呀!你若有钱时,我一定去作你管钱的人!你若有钱时,我一定去作你管钱的人!

十二月,二八年。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