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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序

王独清

(1930年3月5日)



  这是件最可欣幸的事;马丁奈(Marcel Martinet)底《夜》被翻译到中国来了。

  像这样在目前世界可称为最少数的,难得的脚本,若借这个翻译,能得到在中国实演的机会,而且只要一般人能够了解时,那一定会发生一些很有意义的影响。不怕这个作品底出生是在一九二一年的时候,距现在已经隔了八年,可是我相信——我想我们大家都是相信的——它所表现的精神却还一点也没有过去,并且,适得其反,越是到了今日,新兴阶级底斗争是加紧了起来,便越见得它给我们指出的事实是特别的深刻,真实,能使人感到切腹的深省。

  现在,我先来把我所知道的马丁奈在这儿作一番介绍罢。

  这位作家底名字现在怕算是第一次才正式到中国人底眼里的。不过,他却早已跃上了欧洲左翼作家(注意!可决不是我们中国冒牌的左翼作家)的席位,而且现在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出生的国度是“大革命”发源地的法兰西,他幼年长育的地方听说是卢梭昔年送交《人类不平等原因》那篇名文的狄戎(Dijon)都市。

  提到法兰西,我们都是知道的:这个国度在历史上产生出了不少的革命文学,每个时代总有一些巨头的作家接应那个时代经济思想表现出了解放与破坏的种种倾向。过去的不说,我们只就世界大战的时代来作一番观察时,便可以寻出一大群的反对战争的作家。像我们中国已经知道的罗曼罗郎和巴比塞即是这个时期底健者,都是把暴虐的国家和军国主义当作了极端的仇雠,曾经决然地予以反抗的。——不过,在那一大群的反对战争的作家里面,我们却可以单独地指出来一位作家他是确实能够把握国际社会革命的旗帜,确实能够明白地把我们斗争的前途昭示给我们。这一位作家,便是马丁奈。

  和其他一般作家一样,马丁奈也是一向便从事于文笔生涯,他曾主编过一种社会主义的文艺书丛。一九一〇年他底处女作诗集《青年与生命》(Le jeune homme et la Vie)发表了以后到一九一四年,便出了书名《避难舍》(La Maison ál’Abri)一本长篇创作,——就是这本书,我们可以说,才把他送上了更明确的斗争底战线,这书取材于战争底后方,把民众呻吟于军事之下的生活很悲惨地映写了出来。从这个以后,他便更进一步地陆续出了两种惊人的作品:一种是诗集《晦运时期》(Les temps maudits),一种便是《夜》这本戏剧。

  《晦运时期》那本诗集,无论那一方面,都要算是一本空前的制作。在那本诗集中间,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底热情强烈到怎样的地步!他攻击遍了战争时期中那般杀人的人,他揭破一般愚蠢的国家主义者底受虐淫(masoachism)的癲狂,他不断地喊叫着“民众!民众!”,他把民众所受的“奴隶劳役,悲惨,屈辱”一一都直白地吼了出来……那确是一本对资本主义下严厉的弹劾和裁判的圣歌。说它是诗底空前的制作,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为了《晦运时期》底出版,听说经过了一番狠大的困难。它曾被政府认为犯禁的文稿,竟不许出版家去接受刊行。听说就为了这个,我们这位诗人还被逼到瑞士去过了狠久的侨居生活。算是一直到了一九一七年的时光,靠了朋友帮助,才把它送到了法兰西民众底面前。

  此外马丁奈还有一两册其他性质的著作,不过都不是他重要的表现。我们可以这样指定:他过去的中心著作只有《避难舍》、《晦运时期》和《夜》这么三种。但是,我们却要知道就只是这三种,已经很够震撼一时了!不信你去寻罢,任你在无论那一国底目前的非战文学作品中去寻,小说像《避难舍》,诗像《晦运时期》,戏剧像《夜》,能不能寻出相同似的第二部出来?尤其是《晦运时期》和《夜》,无论在意识上,技巧上,据我们所知道的现时一切非战的作家中谁曾有过这样的作品?——这个决不是夸大,要是我们肯站在正确的立场来作一番考察时,一定会感觉着是这样的。

  马丁奈现在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目前有没有新的作品发表,虽然我们因为相隔太远,一时不能够知道,但是据他一向表现,我们可以断定他决没有后退,兼之他还在健壮年龄的时期,必定是会有新的作品的。我们知道在法兰西活动的新的作家像马德兰马克斯(Magdeleine Marx),像易斯特拉狄(Panait Istrati),都一天一天地更见精进,想来马丁奈决不会没有越发更进一步的表现的罢?

  以上我把所知道的马丁奈简单地介绍过了。如今且来约略地说明一下这个《夜》所昭示给我们的重要意旨。

  不消说这个戏是以世界大战为背境的。作者用了强烈而自由的想像,描写出了革命底发动和失败,全剧充满了伟大的煽动和深刻的政治意识。帝国主义底长期战争引起兵士掉转枪头的运动,一个革命高潮底来临,兵士会议遂很快地成立了;革命的领袖在他不停的演说和劳苦的工作中,费尽了心力想使群众坚持到底,可是不料被一个伪革命政府底成立,使群众完全受了欺骗,革命的狂热遂被合法的行动所阻止,革命的领袖竟在群众底反攻之下作了他底牺牲。

  这个所赠给我们的教训是怎样的切实,怎样的严肃!每到一个革命的时期中,资产阶级为维持他底政权,一定要用改良式的,假革命的面孔夺取民众底真实力量,革命底失败多是由于这种事实。我们且看这个戏剧中“人民代表”所说的话:

  可是,我底朋友们!许多人民,许多人民,那些现居着你们政府底头脑地位的人民,同我一样,他们大家都是兵士底真诚的朋友。
  同我一样,他们大家都以为兵士休息的时候是到了。
  现在是该他们,是该人民,——大家都得轮流着干罢,不真吗?——
  来完成你们所如此美满地开始了的工作了。

  这正是资产阶级底惑动政策(démagogism)的惯技。所谓“全民”,便是他们欺骗群众的魔符。我们看:戏剧中那位代表所堂皇地讲出的人民到底是甚么呢?结果跑出来的却才是那位讲话都不能够清楚的总司令大人!

  一个真正为民众努力的革命领袖,却反而受民众底反攻,甚至死在民众底手中。这个惊心动魄的表露是最可使我们注意的。这并不是凭空的想像,而是革命过程中常有着的事实。我们从这儿可以了解革命过程底复杂,可以得到狠大的启发和暗示。

  一切都回复了原状,牧师在人们中间又讲起话来了。从前斥骂牧师的人现在却斥骂着那位以大众底苦痛为苦痛的老玛利了。我们看:

  呀!怎么?呀!怎么,我底可怜的老玛利?
  难道你不高兴
  国家得救吗?
  难道你还在梦想着
  我们干的那件事吗?
  那是件荒谬的事,那是件不可能的事。

  是的,“国家得救”!这是资产阶级给民众吃的一付迷药,可怜的民众竟然中了它底毒性了!

  反动时期便是人类底长夜。我们在这戏剧里面可以看到这个黑暗底势力底漫延,好像一切都被它吞食,侵没了。但是,我们要问:这个长夜是不是一个永劫的长夜呢?——不是,绝对不是!这个长夜终会被天亮的晓光所赶走,终会在一旦消灭于无形的。马丁奈在这戏剧底最后已经把希望给了我们,那老玛利用“微加压抑的声音”叫了:

  ……起来罢,天亮了,是时候了,起来罢。

  这个“天亮”底来到,便是“夜”底收场。

  其次说到技巧方面,《夜》这个剧本也是非常成功的。它底用语,是新的自由的诗句,但是却能够充分地表现出煽动的高度。人物底暴露像以福煦大将作蓝本的布博慈总司令,像资产阶级底小丑的波登代表,都刻划得异常的逼真。全剧底立体的统一性最能够适应于新的剧场底表演。不怕托洛兹基在《文学与革命》中曾指摘过它有“冗长”的缺点,但是这个决不妨碍他底成功,就是托洛兹基自己也立刻声明了在表演上只要正当的时候这个是决没有甚么伤害的了。总之,这个剧本是不可以多得的引起观众底强烈的情感的一个剧本,并且是无疑地可以收巨大的舞台底效果的。

  关于这剧本底过去的上演,最为世所知的是苏俄天才的演剧运动家麦叶禾德底措置:剧名经改为《大地跃起》,以构成主义的形式演出。在这个事实上还曾引起过一段论战。演出的结果曾使一般批评家误认这剧本为爱国主义的作品,托洛兹基因此批评到构成主义底本身。但是在另一方面,却极力申说这剧本经过麦叶禾德底措置,是更见加强了它底煽动的形式了。——对于这些,在我们没有亲眼看见过这剧本走上麦叶禾德底“运动力学”(Biomechanic)舞台的人不能多说甚么,我们只希望这剧本能普遍地走上世界所有的新舞台,我们只希望这剧本能深入到目前所有国度里的民众中去。现在这中文的译本出世了,我希望我们中国底演剧运动家快快地给它一个上演的机会罢!

  最后,我对于这剧本译者绍宗底译文表示非常满意,绍宗是运用了他法文很好的理解力把原作所具的精神和形式用心地再现着。我相信上演时除了在特殊要求观众了解的部分或者稍加一单裁而外,这个译本是很能够适用的。

  此外我盼望马丁奈其他两种和这《夜》同样价值的作品——《避难舍》和《晦运时期》——很快的也有中文译本出世,使这位左翼作家(注意!不是中国冒牌的左翼作家)底足迹得以多量地展开在我们底眼前。

王独清
上海,五,三月,一九三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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