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熊安东 -> 熊安东回忆录(2006)

我被逮捕



  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晚饭后回到教员休息室同杨念祖打了几盘康乐球。蓝文瑞喊杨念祖去下象棋,我回到自己的写字桌看学生交来的周记。我是高中一年级的班主任,初中三年级时,我也是他们的班主任。从初三时我就规定他们每人自备一本练习簿,每星期日写一篇周记,星期一交来给我看。生活、学习、家庭和学校的事情都可以写,同学之间有什么问题或对教课的老师和对我有什么意见,都可以写。我也明确告诉他们,要他们写周记的目的是帮助我把班主任的工作做好,他们听我的话,这件事情又新鲜,他们都乐于做。实行一年多来,他们的周记写得越来越好,反映出来的问题,我总是要处理的。有的是思想问题,我把我要说的话写在簿子上,周记成了我同学生们交流的工具,师生关系拉得更近。

  党员校长蓝文瑞赞赏我的做法,他也正在阅读十月革命胜利后苏联初期的几本探讨教育的书,他在求索新的育人道路。他同意我把这个班带到高三毕业后,再回到初中一年级带一个班到高三毕业的计划。我想经过二个、三个六年的轮回反复,熟悉孩子们在这一人生阶段的发展过程,摸索点中学教育的经验。我想终生从事教育事业。

  我正在批阅学生的周记,“是熊老师吧?”发现有两个人站在我身边。抬头看了一下,面孔陌生,一个是胖胖的大块头,年龄比我大,另一个瘦小年轻。“是的,什么事?”“请到你屋里一下好吧?”(我的住室就在教员休息室的隔壁),他们随我进入我睡觉的一间小室,关上门,“你被逮捕了。”胖子拿出逮捕证在我前面一晃。

  我不感到意外,也不惊慌。

  一九四九年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革命胜利,斯大林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声望如日中天。十多年前,斯大林创造了几起莫斯科审判案——“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反苏联合中心案”、“托洛茨基反苏平行中心案”、“右派、托洛茨基联合反苏案”。那时我还不是托派,就知道的。正是那些震惊世界的冤案才引起我的好奇,研究托洛茨基,读托洛茨基的书,信服托洛茨基的理论。二次大战后,镇压托派的案件在东欧几个共产党国家一出一个出地上演,捷克斯洛伐克的斯兰斯基案,匈牙利的拉伊克案,还有阿尔巴尼亚等国都有镇托案。

  我既然参加了中国共产主义同盟,在中共政权下,我不会承认信仰马列的社会主义是反革命,被逮捕是无法回避的事。

  胖子留在我住室内搜查,年轻人带我出来,嘱我不要讲话。蓝文瑞已站在我的写字桌旁,看得出,他已事先知道今晚要发生的事情。我把几把钥匙交给他,又把钥匙圈上的一把小刀和指剪给了立在他身边的邓子爵老师。我默默地跟年轻人走出教员休息室,已是八点多钟,校园里静悄悄、空荡荡。出校门口时,看门的校工老王躺在床上还问了一声:“看电影去?”

  走出校门口,马路对面有辆小汽车停在一家烟纸店门前,下午放学时我就看到它在那里,我过去买香烟,女老板还抱怨这辆车不前不后地堵在她的小店门前,没想到这辆车子停在那里是等我的!

  车子开了,年轻人拿出手铐把我双手铐上,“这是公事,”又说“刚才不铐是给你面子。”

  车子一直开到上海市第一看守所,大院子里小轿车排成长队,我意识到被逮捕的人不少。车子缓缓地向前移动着,开进第二道铁门,开铐后下车,在聚光灯照耀下站了片刻,把我送上大楼的三楼,靠西头的一个房间,门上有个小小的方形洞口,洞口边挂着一个白漆的牌子,牌子上写着“十八号”,从此,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十八号”就是我的番号。

  进了门,门在我的背后哐啷一声关上,上了锁。世界留在门外,从此我失去了自由。

  哨子声把我弄醒,天已大亮。室内的墙壁像是粉刷不久,雪白。房间大约有十五平方米,西墙上有两扇带铁棂的玻璃窗,窗台高过我的头,只能抬头向上看,蓝蓝的天空,缓缓浮动着白云。

  三年来为恋爱受挫折而烦恼、苦闷、心灵上的创伤难愈合。精力全花在学校工作和学生们身上,以图稀释精神上的痛苦,时间并没有偷换了我心。

  铁门锁上了。爱与恨,都化作了绵绵无尽期的如烟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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