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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工俭学”观念上的根本错误
赵世炎
（1920年1月）
〔说明〕刊载于《工读》第四期，署名：赵世炎。
在这不要脸的社会里面，我们可以发财的机会很多！
当骗子也可以；做扒手也可以；吃白相也可以；威吓诈财也可以；挂招牌卖卜算命也可以；逢迎钻营也可以。……
这些本事谁也有；要说做不来，我真有点不相信！不过有良心的不肯去做罢了。假使大家都这样干起来，社会上的现象那才真妙呵！
就说我们这些“莘莘学子”，贵族的不说，境遇不好的本来也多；固然不能说一个也没干这些事的，实在干的也少。可是合贵族的，境遇不好的，……凡是求学的人：抱着好目的，拼着命用功；想得好分数，想得高等学位；可以考文官，可以预殿试；拿好薪水，得好差事；……总而言之，升官发财！这样的拿学问当作手段，我不敢说是与骗子、扒手……无异，总算是比他们高明一点！
这是人生观上的根本错误！——大错误！
话不要说宽了，我这题目只是“‘勤工俭学’观念上的根本错误”。
说起勤工俭学，大不幸的就是把它当作口头禅；实行的人，又认为是“以工求学”，不说是“又工又学”（我向来也有这种错想）。再不幸的，就是现在的人以为这件事只可以在外国去作，所以“勤工俭学”四个字，只适用于往外国的学生。谈工学主义的人，只认为这是不得已而为此的；实行勤工俭学的，也以为这是一种手段——目的不在工，只在学；不过是拿劳力去换，自己觉得高尚一点。这样我也认为很高尚，很难得，不过我以为我们的根本观念，不应该作如此想。
我要说的“勤工俭学观念上根本的错误”，就是以为把勤工俭学看成求学的手段算是错误。
“劳工神圣”四个字，不是可以随便吹牛的！要认定工作是我们人生的要务，就不要把它当作手段！不工作而得钱的，固然是与骗子、扒手无异；以工作而得钱的，不认为这是人类互相上的事，人的本能上应有的事，却认为这是我得钱的方法，算是自己不明白！工作就是人生，人生就是工作；工作息了，人生也没有了，我们应该作如此想。我们可以认定工作是求人生的器具，不应该想工作是我们发财的手段。
“治人！治于人！”其实就是“吃人！吃于人！”我们已经不承认，我们既不能吃人，也不能被人吃，所以劳心劳力是平等的；所以在“勤工俭学”四个字里面，工学两字是并重的。实在说，学也是工。因为人说学是求名誉，拿钱，所以把工字特别标出来，表示要并重的意思。又因为工要勤，学要俭，所以成一个很漂亮的名词。一闹就闹错了！甲种人说，勤工俭学是以工求学；乙种人说，勤工俭学只是苦学生做的。有的认为这是社会不幸的现象；又有的认为这是教育家的羞耻；又有的认为这是社会暂时的现象。在实行的一般人，也就自认如此。我却觉错了！
我说：以工求学也属于勤工俭学，可是应该继续作工。要认定工作与人生有密切的关系，因为工作是求人生的器具。德皇威廉，他现被协约国战胜，躲在那里像囚犯似的；然而每天还要作两点钟的木工，自己用斧头去斫木。这虽是什么皇家的遗传，在他方面可以说这是沾誉的事，做面子的事；其实也难做到。他根本上的用意，实际上的表现，在“人生应当工作”的定律上是相合的。我们中国有一个“陶侃运甓”的事，又若在《纲鉴》上还许再找得出几个。不过陶侃运甓，只运进运出，在工作上不发生什么效力；又可惜大家只说他是惜阴（他自己也只知是惜阴），其实在时间、经济上也不相合；大家又不在“工作”上着想，所以这件事只落得用在小学教科书上。
对于乙种人说，勤工俭学只是苦学生做的。这一层不只我反对，想必有很多人不以为然的。因为就是贵族子弟，又何尝不可以勤工俭学。既然如此，就用不着详说了。
对于后面的几层：一说这是社会不幸的现象。我以为不勤工俭学，社会更不幸；因为社会上不能人人都是贵族，都有钱；这正是社会的好现象。又说，这是教育家的羞耻。我以为太客气了！蔡孑民、李石曾诸先生为什么不怕这种羞耻？我觉得教育家的羞耻，只在要学生作官——考文官，殿试！又说，这是社会上暂时的现象。我以为世界上人人可以永久如此。
太激烈了！本来我就是个学问浅薄、知识简单、不善说话的人，所以我对于这个问题，不能充分的由学理上去解决，只说几句想得到的表面上的话——好像是牢骚话。其实我作这篇文，也有特别的原因，下文再说。至于对这问题究竟的研究，我只希望抱工学主义的人和旁观的人，先有一个人生应当工作的定律在心中，再细细的去想。又吴稚晖先生对于这事有关的论文（见《劳动杂志》和《新青年》）；王光祈先生《工作与人生》的论文（见《新青年》）；最有力的如脱尔斯泰的学说（论人类的活动与生产，主张工学并重），都是我们的明星。
我为什么作这篇文？第一，因为对于勤工俭学观念上，有很多的根本错误——包括实行者自身和旁观者持论——前面所说的都是，不再说了。第二件事，却令我有很大的感慨，很不愿意说，然而不得不说；并且我这篇文开首几段话，为什么那样说，在这里也要来说明。
我们发财的机会既然多，又不愿意照那样去作，可是发财的欲望还在！所以作一件事，无论方法如何正大，终离不掉想发财！这是无法的事。我觉得发财也可以，不发财也可以；不过不应该在作一件事的时候，把发财当作目的。换过来说：人生的责任只要尽了，发财也是应当的。
勤工俭学本来没有发财的希望，也说不到发财。可是把勤工俭学当作一种手段，这种思想与想发财一样的不正当。
手段两个字，太贬视自己的人格！求学可以用手段，什么事不可用手段？——要说到手段，依我想：我们现在应该赶快去读《东莱博义》——去学八股文！说不定一二年内要开科取士，要用八股会试——现在已有这种趋向！
手段观念已有了，所以就认定往法国勤工俭学是留学的手段！本来勤工俭学不只在外国，已经大家然认的；在实际上，在国内已有了实行的人，不过是方法不能普及。所以往法国是一部分的事，是可以的事；然而不是手段。
我要说的不愿说的话，到现在还没说，现在要说了！——这都是由手段观念发生出来的。
“庚子赔款”退还我国，这不是近来风传的一件事吗？不知道谁的脑筋这样想得到，给这一般要留法的学生说：“将来你们可以在法国补官费！”这个消息在大家的希望心中占据了很久！这等血账是否能得回作发育实业费，另是一个问题。留学生是不是可以得，又是一个问题。我并不是反对这件事，也不敢（说）这种“犯众怒”的话；只是赴法勤工俭学抱的是这种希望，想一想这是怎么的心理？
“出行大吉！对我生财！”我说：太平洋的波涛万状，勤工俭学不是为发财！这两句“过年”贴的“吉庆肉麻”的话，我们不适用啊！
不发财固然可以，不求学又何尝不可！做一辈子工，拿一辈子工具，那脑子还是同时发展呀！这样的说法，说来话长，我们大家可以去研究实验主义。
话说完了，我并不敢说武断的话。这篇文中所有的意思，算是我提出的问题，请大家研究；我若错了，当然要改。我更望抱“勤工俭学主义”的人，大家主张要一致，——根本上的观念要一致。
感谢 先知在1917 整理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