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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月

柔石


小引(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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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二十四




小引


  冲锋的战士,天真的孤儿,年青的寡妇,热情的女人,各有主义的新式公子们,死气沉沉而交头接耳的旧社会,倒也并非如蜘蛛张网,专一在待飞翔的游人,但在寻求安静的青年的眼中,却化为不安的大苦痛。这大苦痛,便是社会的可怜的椒盐,和战士孤儿等辈一同,给无聊的社会一些味道,使他们无聊地持续下去。
  浊浪在拍岸,站在山冈上者和飞沫不相干,弄潮儿则于涛头且不在意,惟有衣履尚整,徘徊海滨的人,一溅水花,便觉得有所沾湿,狼狈起来。这从上述的两类人们看来,是都觉得诧异的。但我们书中的青年萧君,便正落在这境遇里。他极想有为,怀着热爱,而有所顾惜,过于矜持,终于连安住几年之处,也不可得。他其实并不能成为一小齿轮,跟着大齿轮转动,他仅是外来的一粒石子,所以轧了几下,发几声响,便被挤到女佛山(2)——上海去了。
  他幸而还坚硬,没有变成润泽齿轮的油。
  但是,矍昙(释迦牟尼)从夜半醒来,目睹宫女们睡态之丑,于是慨然出家,而霍善斯坦因(3)以为是醉饱后的呕吐。那么,萧君的决心遁走,恐怕是胃弱而禁食的了,虽然我还无从明白其前因,是由于气质的本然,还是战后的暂时的劳顿。
  我从作者用了工妙的技术所写成的草稿上,看见了近代青年中这样的一种典型,周遭的人物,也都生动,便写下一些印象,算是序文。大概明敏的读者,所得必当更多于我,而且由读时所生的诧异或同感,照见自己的姿态的罢?那实在是很有意义的。

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日,鲁迅记于上海。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九年九月一日上海《朝花旬刊》第一卷第十期。参看《二心集·柔石小传》及其有关注。《二月》,中篇小说,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上海春潮书局出版。
〔2〕女佛山小说《二月》中的一个地名。
〔3〕霍善斯坦因(WaHausenstein,1882—1957)德国批评家。这里所引他对于释迦牟尼出家的解释,见他的《艺术与社会·印度的社会和艺术》。






  是阴历二月初,立春刚过了不久,而天气却奇异地热,几乎热的和初夏一样。在芙蓉镇的一所中学校底会客室内,坐着三位青年教师,静寂地告人看着各人自己手内底报纸。他们有时用手拭—拭额上的汗珠,有时眼睛向门外瞟一眼,好象等待什么人似的,可是他们没有说一句话。这样过去半点钟,其中脸色和衣着最漂亮的一位,名叫钱正兴,却放下报纸,站起,走向窗边将向东的几扇百页窗一齐都打开。一边,他稍稍有些恼怒的样子,说道:
  “天也忘记做天的职司了!为什么将五月的天气现在就送到人间来呢?今天我已经换过两次的衣服了:上午由羔皮换了一件灰鼠,下午由灰鼠换了这件青缎袍子,莫非还叫我脱掉赤膊不成么? 陶慕侃,你想,今年又要有变卦的灾异了——战争,荒歉,时疫,总有一件要发生呢?”
  陶慕侃是坐在书架的旁边,一位年约三十岁,脸孔圆黑微胖的人;就是这所中学的创办人,现在的校长。他没有向钱正兴回话,只向他微笑的看一眼。而坐在他对面的一位,身躯结实而稍矮的人,却响应着粗的喉咙,说道;
  “哎,灾害是年年不免的,在我们这个老大的国内!近三年来,有多少事,江浙大战,甘肃地震,河南盗匪,山东水灾,你们想?不过象我们这芙蓉镇呢,总还算是世外桃源,过的太平日子。”
  “要来的,要来的,”钱正兴接着恼怒地说:“象这样的天气!”
  前一位就站了起来,投趣地向陶慕侃问:
  “陶校长,你以为天时的不正,是社会不安的预兆么?”
  这位校长先生,又向门外望了一望,于是放下报纸,运用他老是稳健的心,笑迷迷地诚恳似的答道:
  “那里有这种的话呢!天气的变化是自然底现象,而人间底灾害,大半部是人类自己底多事造出来的;譬如战争……”
  他没有说完,又抬头看一看天色,却转了低沉的语气说道:
  “恐怕要响雷了,天气有要下雷雨的样子。”
  这时挂在壁上的钟,正铛铛铛的敲了三下。房内静寂片刻,陶慕侃又说:
  “已经三点钟了,萧先生为什么还不到呢?方谋,照时候计算应当到了。假如下雨,他是要淋的湿的。”
  就在他对面的那位方谋,应道:
  “应出来了,轮船到埠已经有两点钟的样子。从埠到这里总只有十余里路。”
  钱正兴也向窗外望一望,余怒末泄的说:
  “谁保险他今天一定来的吗?那里此刻还不会到呢?他又不是小脚啊。”
  “来的,”陶慕侃那么微笑的随口答,“他从来不失信:前天的挂号信;,说是的的确确今天会到这里。而且嘱我叫一位校役去接行李,我已叫阿荣去了。”
  “那末,再等—下罢。”
  钱正兴有些不耐烦的小姐般的态度,回到他的原位子上坐着。
  正这时,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学生,快乐地气喘地跑进会客室里来,通报的样子,叫道:
  “萧先生来了,萧先生来了,穿着学生装的。”
  于是他们就都站起来,表示异常的快乐,向门口一边望着。随后—两分钟,就见一位青年从校外走进来。他中等身材,脸面方正,稍稍憔悴青白的,两眼莹莹有光,—副慈惠的微笑,在他两颊浮动者,看他底头发就可知道他是跑了很远的旅路来的,既长,又有灰尘:身穿者一套厚哔叽的藏青的学生装,姿势挺直。足下一双黑色长统的皮鞋,跟着挑行李的阿荣,一步步向校门踏进,陶慕侃等立刻迎上门口,校长伸出手,两人紧紧地握着。陶校长说;
  “辛苦,辛苦,老友,难得你到敝地来,我们底孩子真是幸福不浅。”
  新到的青年谦和的稍轻地答;
  “我呼吸着美丽而自然底新清空气了!乡村真是可爱呦,我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甜蜜的初春底天气哩!
  陶校长又介绍了他们,个个点头微笑一微笑,重又回到会客室内:陶慕侃一边指着挑行李的阿荣,一边高声说:
  “我们足足有六年没有见面,足足有六年了。老友,你却苍老了不少呢!”
  新来的青年坐在书架前面的一把份子上,同时环视了会客室——也就是这校的图书并阅报室。一边他回答那位忠诚的老友:
  “是的,我恐怕和在师范学校时大不相同,你是还和当年一样青春。”
  方谋坐在旁边插进说:
  “此刻看来,萧先生底年龄要比陶先生大了。萧先生今年的贵庚呢?”
  “二十七岁。”
  “照阴历算的么?那和我同年的。”他非常高兴的样子。
  而陶慕侃谦逊的曲了背,似快乐到全身发起抖来:
  “劳苦的人容易老颜,可见我们没有长进。钱先生,你以为对吗?”
  钱正兴正呆坐着不知想什么,经这一问,似受了刺讽一般的答:
  “对的,大概对的。”
  这时天渐暗下来,云密集,实在有下雨的趋势。

  他名叫萧涧秋,是一位无父母,无家庭的人,六年前和陶慕侃同在杭州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当时他们两人底感情非常好,是同在一间自修室内读书,也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可是毕业以后,因为志趣不同,就各人走上各人自己底路上了。萧涧秋在这六年之中,风萍浪迹,跑道中国底大部分的疆土。他到过汉口,又到过广州;近三年来都住在北京,因他喜欢看骆驼底昂然顾盼的姿势。听冬天底尖厉的北方底怒号的风声,所以在北京算住的最久。终因感觉到生活上的厌倦了,所以答应陶慕侃底聘请,回到浙江来。浙江本是他底故乡,可是在他底故乡内,他却没有—椽房子,一片土地的。从小就死了父母,只孑然一身,服着一位堂姊生活。后来堂姊又供给他读书的费用,由小学而考入师范,不料在他师范学校临毕业的一年,堂姊也死去了。他满想对他底堂姊投一点恩,而他堂姊却没有看见他底毕业证书就瞑目长睡了。因此,他在人间更形孤独,他底思想,态度,也更倾向于悲哀,凄凉了。知己的朋友也很少,因为陶慕侃还是和以前同样地记着他,有时两人也通通信。陶慕侃一半也佩服他对于学问的努力,所以趁着这学期学校的改组和扩充了,再三要求他到芙蓉镇来帮忙。
  当他将这座学校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以后,他觉得很满意。他心想——愿意在这校内住二三年,如有更久的可能还愿更久的做。氏生说他心脏衰弱,他自己有时也感到对于都市生活有种种厌弃,只有看到孩子,这是人类纯洁而天真的花,可以使他微笑的。况且达座学校底房子,虽然不大,却是新造的,半西式的;布置,光线,都象—座学校。陶慕侃又将他底房间,位置在靠小花园的一边,当时他打开窗,就望见梅花还在落瓣。他在房内走了两圈,似乎他底过去,没有一事使他挂念的,他要在这里新生着了,从此新生着了。因为一星期的旅路的劳苦他就向新床上睡下去。因为他是常要将他自己底快乐反映到人类底不幸的心上去的,所以,这时,他的三点钟前在船上所见的一幕,一件悲惨的故事底后影,在他脑内复现了。
  小轮船从海市到芙蓉镇,须时三点钟,全在平静的河内驶的。他坐在统舱的栏杆边,眺望两岸的衰草。他对面,却有一位青年妇人,身穿着青布夹衣,满脸愁戚的。她很有大方的温良的态度,可是从她底两眼内,可以瞧出极烈的悲哀,如骤雨在夏午一般地落过了。她底膝前倚着一位约七岁的女孩,眼秀颜红,小口子如樱桃,非常可爱。手里捻着两只橘子,正在玩弄,似橘子底红色可以使她心醉。在妇人底怀内,抱着一个约两周的小孩,啜着乳。这也有一位老人,就向坐在她旁边的一位老妇问:
  “李先生到底怎么哩?“
  那位老妇凄惨地答;
  “真的打死了!”
  “真的打死了吗?”
  老人惊骇地重复问。老妇继续答,她开始是无聊赖的,以后却起劲地说下去了:
  “可怜真的打死了!什么惠州一役打死的,打死在惠州底北门外。听说惠州底城门,真似铜墙铁壁一样坚固。里面又排着阵图,李先生这边的兵,打了半个月,一点也打不进去。以后李先生愤怒起来,可怜的孩子,真不懂事,他自讨令箭,要一个人去冲锋。说他那时,一手捻着手提机关枪,腰里佩着一把钢刀,藏着一颗炸弹;背上又背着一支短枪,真象古代的猛将,说起来吓死人!就趁半夜漆黑的时候,他去偷营。谁知城墙还没有爬上去,那边就是一炮,接着就是雨点似的排枪。李先生立刻就从半城墙上跌下来,打死了!”老妇人擦一擦眼泪,继续说;“从李先生这次偷营以后,惠州果然打进去了。城内的敌兵,见这边有这样忠勇的人,胆也吓坏了,他们自己逃散了。不过李先生终究打死了!李先生的身体,他底朋友看见,打的和蜂窠一样,千穿百孔,血肉模糊。那里还有鼻头眼睛,说起来怕死人!”她又气和缓一些,说:“我们这次到上海去,也白跑了一趟。李先生底行李衣服都没有了,恤金一时也领不到。他们说上海还是一个姓孙的管的,他和守惠州的人一契的,都是李先生这边的敌人。所以我们也没处去多说,跑了两三处都不象衙门的样子的地方,这地方是秘密的。他们告诉我,恤金是有的,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定有。我们白住在上海也费钱,只得回家。”稍停一息,又说:“以后,可怜她们母子三人,不知怎样过活!家里一块田地也没有,屋后一方种菜的园地也在前年卖掉给李先生做盘费到广东去。两年来,他也没有寄回家一个钱。现在竟连生命都送掉了!李先生本是个有志的人,入又非常好;可是总不得志,东跑西奔了几年。于是当兵去,是骗了他第妻去的,对她是说到广东考武官。谁加刚刚有些升上去,竞给一炮打死了!”
  两旁的人都听得摇头叹息,嘈杂地说——象李先生这样的青年死的如此惨,实在冤枉,实在可惜,。但似无可奈何!
  这时,那位青年寡妇,止不住流出泪来。她不愿她自己底悲伤的泪光给船内的众眼瞧见,几次转过头,提起她青夹衫底衣襟将泪拭了。老妇人说到末段的时候,她更低头看着小孩底脸,似乎从小孩底白嫩的包含未来之隐光的脸上,可以安慰一些她内心底酸痛和绝望。女孩仍是痴痴地,微笑的,一味玩着橘子底圆和红色。一时她仰头向她底母亲问:
  “妈妈,家里就到了喔?”
  “就到了。”
  妇人轻轻而冷淡的答。女孩又问:
  “到了家就可吃橘子了喔?”
  “此刻吃好了。”
  女孩听到,简直跳起来。随即剥了橘子底皮,将红色的橘皮在手心抛了数下,藏在她母亲底怀内。又将橘子分一半给她弟弟和母亲,—边她自己吃起来,又抬头向她母亲问:
  “家里就到了喔?”
  “是呀,就到了。”
  妇人不耐烦地。女孩又叫:
  “家里真好呀!家里还有娃娃呢!”
  这样,萧涧秋就离开栏杆,向船头默默地走去。
   船到埠,他先望见妇人,一手抱着小孩,一手牵看少女,那位述故事的老妇人是提着衣包走在前面。她们慢慢的一步步地向一条小径走去。
   这样想了—回,他从床上起来。似乎精神有些不安定,失落了物件在船上一样。站在窗前向窗外望了一望,天已经刮起风,小雨点也在干燥的空气中落下几滴。于是他又打开箱子,将几部他所喜欢的旧书都拿出来,整齐地放在书架之上。又抽出一本古诗来,读了几首,要排遣方才的回忆似的。



  从北方送来的风,一阵比一阵猛烈,日间的热气,到傍晚全有些寒意了。
  陶慕侃领着萧涧秋,方谋,钱正兴三人到他家里吃当夜的晚饭:他底家离校约一里路,是旧式的大家庭的房子。朱色的柱已经为久远的日光晒的变黑。陶慕侃给他们坐在一间书房内。房内的橱,桌,椅子,天花板,耀着灯光,全交映出淡红的颜色。这个感觉使萧涧秋觉得有些陌生的样子,似发现他渺茫的少年的心底阅历。他们都是静静地没有多讲话,好象有一种严肃的力笼罩在全屋内,各人都不敢高声似的。坐了一息,就听见窗外有女子底声音,在萧涧秋底耳里还似曾经听过一回的;这时陶慕侃走进房内说:
  “萧呀,我底妹妹要见你—见呢!”
  同着这句话底末音时,就出现一位二十三四岁模样的女子在门口,而且嬉笑的活泼的说:
  “哥哥,你不要说,我可以猜得着那位是萧先生。“
  于是陶慕侃说;
  “那末让你自己介绍你自己罢。”
  可是她又疯痴地,两眼凝视着萧涧秋底脸上,慢慢的说:
  “要我自己来介绍什么呢?还不是已经知道了?往后我们认识就是了。”
  陶慕侃笑向他底新朋友道:
  “萧,你走遍中国底南北,怕不曾见过有象我妹妹底脾气的。”
  她却似厌倦了,倚在房门的旁边,低下头将她自然的快乐换成一种凝思的愁态。一忽,又转呈微笑的脸问:
  “我好似曾经见过萧先生的?”
  萧涧秋答:
  “我记不得了。”
  她又依样淡淡地问:
  “三年前你有没有一个暑假住过杭州底葛岭呢?”
  萧涧秋想了一想答:
  “曾经住过一月的。”
  “是了,那时我和姊姊们就住在葛岭的旁边:我们一到傍晚,就看见你在里湖岸上徘徊,徘徊了一点钟,才不见你,天天如是。那时你还蓄着头发拖到颈后的,是么?”
  萧涧秋微笑了一笑:
  “大概是我了。八月以后我就到北京。”
  她接着叹息的向她哥哥说:
  “哥哥,可惜我那时不知道就是萧先生。假如知道,我一定会冒昧地叫起他来。”又转脸向萧涧秋说:“萧先生,我是很冒昧的,简直粗糙和野蛮,往后你要原谅我,我们以前失了一个聚集的机会,以后我们可以尽量谈天了。你学问是渊博的,哥哥时常谈起你,我以后什么都要请教你,你能毫不客气地教我么?我是一个无学识的女子——本来,‘女子’这个可怜的名词,和‘学识’二字是连接不拢来的。你查,学识底人名表册上,能有几个女子底名字么?可是我,硬想要有学识。我说过我是野蛮的,别人以为女子做不好的事,我却偏要去做。结果,我被别人笑一趟,自己底研究还是很不到。象我这样的女子是可怜的,萧先生,哥哥常说我古怪,倒不如说我可怜切贴些,因为我没有学问而任意胡闹;我现在只有一位老母——她此刻在灶间里——和这位哥哥,他们非常爱我,所以由我任意胡闹。我在高中毕业了,我是学理科的;我又到大学读二年,又转学法科了。现在母亲和哥哥说我有病,叫我在家里。但我又不想学法科转想学文学了。我本来喜欢艺术的,因为人家说女子不能做数学家,我偏要去学理科。可是实在感不到兴味。以后想,穷人打官司总是输,我还是将来做一个律师,代穷人做状子,辩诉。可是现在又知道不可能了。萧先生,哥哥说你是于音乐有研究的人,我此后还是跟你学音乐罢。不过你还要教我一点做人的知识,我知道你同时又是一位哲学家呢!你或者以为我是太会讲话了,如此,我可详细地将自己介绍给你,你以后可以尽力来教导我,纠正我。萧先生,你能立即答应我这个请求么?”
  她这样滔滔地婉转地说下去,简直房内是她一人占领着一样。她一时眼看着地,一时又瞧一瞧萧,一时似悲哀的,一时又快乐起来,她底态度非常自然而柔媚,同时又施展几分娇养的女孩的习气,简直使房内的几个人看呆了。萧涧秋是微笑的听着她底话,同时极注意的瞧着她的。她真是一个非常美貌的人——脸色柔嫩,肥满,洁白;两眼大,有光彩;眉黑,鼻方正,唇红,口子小;黑发长到耳根;一见就可知道她是有勇气而又非常美丽的。这是,他向慕侃说道:
  “陶,我从来没有这样被窘迫过象你妹妹今夜的愚弄我。”又为难地低头向她说:“我简直倒霉极了,我不知道向你怎样回答呢?”
  她随即笑一笑说:
  “就这样回答罢,我还要你怎样回答呢?萧先生,你有带你底乐谱来么?”
  “带了几本来。”
  “可以借我看一看么?”
  “可以的。”
  “我家里也有一架旧的钢琴呢,我是弹它不成调的,而给悲多汶还是一样地能够弹出《月光曲》来。萧先生请明天来弹一阕罢?”
  “我底手指生疏了,我好久没有习练。”
  “何必客气呢?”
  她低声说了一句。这时方谋才惘惘然说;
  “萧先生会弹很好的曲么?”
  “他会的,”陶慕侃说,“他在校时就好,何况以后又努力。。”
  “那我也要跟萧先生学习学习呢!”
  “你们何必这样窘我!”他有些惭愧地说,“事实不能掩饰的,以后我弹,你们评定就是了。”
  “好的。”
  这样,大家静寂了一息。倚在门边的陶岚——慕侃底妹妹,却似一时不快乐起来,她没有向任何人看,只是低头深思的,微皱一皱她底两眉。钱正兴一声也不响,抖着腿,抬着头向天花板望,似思索文章似的。当每次陶岚开口的时候,他立刻向她注意看着,等她说完,他又去望着天花板底花纹了。一时,陶岚又冷淡地说:
  “哥哥,听说文嫂回来了,可怜的很呢!”
  “她回来了?李……?”
  她没有等她哥哥说完,又转脸向萧问:
  “萧先生,你在船内有没有看见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妇人,领着一个少女和孩子的?”
  萧涧秋立刻垂下头,非常不愿提起似的答:
  “有的,我知道她们底底细了。”
  女的接着说,伤心地:
  “是呀,哥哥,李先生真的打死了。”
  校长皱一皱眉,好象表示一下悲哀以后说:
  “死总死一个死的,死不会死一个假呢?虽则假死的也有,在他可是有谁说过?萧,你也记得我们在师范学校的第一年,有一个时常相我一块的姓李的同学么?打死的就是此人。”
  萧想了—想,说:
  “是,他读了一年就停学了,人是很慷慨激昂的。”
  “现在,”校长说,“你船上所见的,就是他底寡妻和孤儿啊!”
  各人底心一时似乎都被这事牵引去,而且寒风隐约的在他们底心底四周吹动。可是一忽,校长却首先谈起别的来,谈起时局的混沌,不知怎样开展;青年死了之多,都是些爱国有志之士,而且家境贫寒的一批,家境稍富裕,就不愿做冒险的事业,虽则有志,也从别的方面去发展了。因此,他创办这所中学是有理由的,所谓培植人材,他愿此后忠心于教育事业,对未来的青年谋一种切实的福利。同时,陶慕侃更提高声音,似要将他对于这座学校的计划、方针,都宣布出来,并议论些此后的改善,扩充等事。可是用人传话,晚餐已经在桌上布置好了。他们就不得不停止说话,向厅堂走去。方谋喃喃地说:
  “我们正谈的有趣,可是要吃饭了!有时候,在我是常常,谈话比吃饭更有兴趣的。”
  陶慕侃说:
  “吃了饭尽兴地谈罢,现在的夜是长长的。”
  陶岚没有同在这席上吃。可是当他们吃了—半以后,她又站出来,倚在壁边,笑嘻喀地说:
  “我是痴的,不知礼的,我喜欢看别人吃饭。也要听听你们高谈些什么,见识见识。”
  他们正在谈论著“主义”,好似这时的青年没有主义,就根本失掉青年底意义了。方谋底话最多,他喜欢每一个人都有一种主义,他说,“主义是确定他个人底生命的!和指示着社会底前途的机运的,”于是他说他自己是信仰三民主义,因为三民主义就是救国主义。“想救国的青年,当然信仰救国主义,那当然信仰三民主义了。”一边又转问:
  “可不知道你们信仰什么?”
  于是钱正兴兴致勃勃,同时做着一种姿势,好叫旁人听得满意一般,开口说道:
  “我却赞成资本主义!因为非商战,不能打倒外国。中国已经是欧美日本的商场了,中国人底财源的血,已经要被他们一口一口地吸燥了。别的任凭什么主义,还是不能救国的。空口喊主义,和穷人空口喊吃素会成佛一样的!所以我不信仰三民主义,我只信仰资本主义。惟有资本主义可以压倒军阀;国内的交通,实业,教育,都可以发达起来。所以我以为要救国,还是首先要提倡资本主义,提倡商战!”
  他起劲地说到这里,眼不瞬的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这位新客,似要引他底赞同或驳论。可是萧涧秋低着头不做声响,陶慕侃也没有说,于是方谋又说,提倡资本主义是三民主义里底一部分,民生主义上是说借外债来兴本国底实业的。陶岚在旁边几次向她哥哥和萧涧秋注目,而萧涧秋却向慕侃说,他要吃饭了,有话吃了饭再谈,方谋带着酒兴,几乎手足乱舞地阻止着,一边强迫地问他:
  “萧先生,你呢?你是什么主义者?我想,你一定有一个主义的。主义是意志力的外观,象你这样意志强固的人,一定有高妙的主义的。”
  萧涧秋微笑地答:
  “我没有。——主义到了高妙,又有什么用处呢?所以我没有。”
  “你会没有?”方谋起劲地,“你没有看过一本主义的书么?”
  “看是看过一点。”“那末你在那书里找不出一点信仰么?”
  “信仰是有的,可是不能说出来,所以我还是个没有主义的人。”
  在方谋底酒意的心里一时疑惑起来,心想他一定是个共产主义者。但转想,——共产主义有什么要紧呢?在党的政策之下,岂不是联共联俄的么?虽则共产主义就是……于是他没有推究了,转过头来向壁边呆站着的陶岚问:
  “Miss陶,你呢?请你告诉我们,你是什么主义者呢?我们统统说过了:你底哥哥是人才教育主义,钱先生是资本主义,……你呢?”
  陶岚却冷冷地严峻地几乎含泪的答:
  “我么?你问我么?我是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社会以我为中心,于我有利的拿了来,于我无利的推了去!”
  萧涧秋随即向她奇异地望了一眼。方谋底已红的脸,似更羞涩似的。于是各人没有话。陶慕侃就叫用人端出饭来。
  吃了饭以后,他们就从校长底家里走出来。风一阵—阵地刮大了。天气骤然很寒冷,还飘着细细的雨花在空中。



  萧涧秋次日一早就醒来。他望见窗外有白光,他就坐起。可是窗外的白光是有些闪动的,他奇怪,随即将向小花园一边的窗的布幕打升,只见窗外飞着极大雪,地上已一片白色,草,花,树枝上,都积着约有小半寸厚,正是一天的大雪,在空中密集的飞舞。
  他穿好衣服,开出门。阿荣给他来倒脸水,他们迎面说了几句关于天气奇变的话,阿荣结尾说:
  “昨天有许多穷人以为天气从此会和暖了,将棉衣都送到当铺里去。谁知今天又突然冷起来,恐怕有的要冻死了。”
  他无心地洗好脸,在沿廊下走来走去的走了许多圈。他又想着昨天船中的所见。他想寡妇与少女三人,或者竟要冻死了,如阿荣所说,他心里非常地不安,仍在廊下走着。最后,他决计到她们那里去看一趟,且正趁今天是星期日。十是就走向阿荣底房里,阿荣立刻站起来问:
  “萧先生,你要什么?”
  “我不要什么,”他答。“我问你,你可知道一个她丈夫姓李的在广东打死的底妇人的家里在那里么?”
  阿荣凝想了一息,立刻答:
  “就是昨天从上海回来的么?”
  “是呀。”
  “她和你同船到芙蓉镇的。”
  “是呀。你知道她的家么?”
  “我知道。她底家是在西村,离此地只有三里。”
  “怎么走呢?”
  “萧先生要到她家里去么?”
  “是,我想去,因为她丈夫是我同学。”
  “呵,便当的,”阿荣一边做起手势来。“从校门出去向西转,一直去,过了桥,就沿河滨走,走去,望见几株大柏树的,就是西村。你再进去一问,便知道了,她底家在西村门口,便当的,离此地只有三里。”
  于是他又回到房内。轻轻的愁一愁眉,便站在窗前,对小花园呆看着下雪的景象。
  九点钟,雪还一样大。他按着阿荣所告诉他的路径,一直望西村走去。他外表还是和昨天一样,不过加上一件米色的旧的大衣在身外,—双黑皮鞋,头上一顶学生帽,在大雪之下,一片白色的河边,一片白光的野中,走的非常快。他有时低着头,有时向前面望一望,他全身似乎有一种热力,有一种勇气,似一只有大翼的猛禽。他想着,她们会不会认得他就是昨天船上的客人。但认得又有什么呢?他自己解释了。他只愿一切都随着自然做去,他对她们也没有预定的计划,一任时光老人来指挥他,摸摸他底头,微笑的叫他一声小娃娃,而且说,“你这样玩罢,很好的呢”但无可讳免,他已爱着那个少女,同情于那位妇人底不幸的运命了。因此,他非努力向前走不可。雪上的胸印,一步一步的留在他的身后,整齐的,婉蜒的,又有力的,绳索一般地穿在他底足跟上,从校门起,现在是一脚一脚地踏近她们门前了。
  他一时直立在她底门外,约五分钟,他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声音。他就用手轻轻的敲了几下门,一息,门就开了。出现那位妇人,她两眼红肿的,泪珠还在眼檐上,瞒脸愁容,又蓬乱着头发。她以为敲门的是昨天的老妇人,可是一见是一位陌生的青年,她随想将门关上。萧涧秋却随手将门推住,愁着眉,温和的地说:
  “请原谅我,这里是不是李先生底家呢?”
  妇人—时气咽的答不出话,许久,才问道:
  “你是谁?”
  萧涧秋随手将帽脱下来,抖了一抖雪,慢慢的凄凉的说道:
  “我姓萧,我是李先生的朋友。我本不知道李先生死了,我只记念着池已有多年没有寄信给我。现在我是芙蓉镇中学里的教师,我也还是昨天到的。我一到就向陶慕侃先生问起李先生的情形,谁知李先生不幸过去了!我又知道关于你们家中底状况。我因为切念故友,所以不辞冒昧的,特地来访一访。李先生还有子女,可否使我认识他们?我一见他们,或者和见李先生一样,你能允许吗?”
  年青的寡妇,她一时觉得手足无措,她含泪的两眼,仔细地向他看了一看;到此,她已不能拒绝这一位非亲非戚的男子的访谒了,随说:
  “请进来罢,可是我底家是不象一个家的。”
  她衣单,全身为寒冷而战抖,她底语气是非常辛酸的,每个声音都从震颤的身心中发出来。他低着头跟她进去,又为她掩好门。屋内是灰暗的,四壁满是尘灰。于是又向一门弯进,就是她底内室。在地窖似的房内,两个孩子在一张半新半旧的大床上坐着,拥着七穿八洞的棉被,似乎冷的不能起来。女孩子这时手里捻着一块饼干,在喂着她底弟弟,小孩正带着哭的嚼着。这时妇人就向女孩说:
  “采莲,有一位叔叔来看你!”
  女孩扬着眉毛向来客望,她底小眼是睁得大大的。萧涧秋走到她底床前,一时,她微笑着。萧涧秋随即坐下床边,凑近头向女孩问:
  “小娃娃,你认得我吗?”
  女孩拿着饼干,摇了两摇头。他又说:
  “小妹妹,我却早已认识你了。”
  “那里呀?”
  女孩奇怪的问了一句。他说:
  “你是喜欢橘子的,是不是?”
  女孩笑了。他继续说:
  “可惜我今天忘记带来了。明天我当给你两只很大的橘子。”
  一边就将女孩底红肿的小手取去,小手是冰冷的,放在他自己底唇上吻了一吻,就回到窗边一把椅上坐着。纸窗的外边,雪正下的起劲。于是他又看一遍房内,房内是破旧的,各种零星的器物上,都反映着一种说不出的凄惨的黝色。妇人这时候取着床边的位子,给女孩穿着衣服,她一句也没有话,好象心已被冻的结成一块冰。小孩子呆呆的向来客看看,又咬了一口饼干,——这当然是新从上海带来的,又向他底母亲哭着叫冷。女孩也奇怪的向萧涧秋底脸上看,深思的女孩子,她包同演着这一幕的悲哀,叫不出话似地。全身发抖着,时时将手放在口边呵气。这样,房内沉寂片时,只听窗外嘶嘶的下雪声。有时一两片大雪也飞来敲她底破纸窗。以后,萧涧秋说了:
  “你们以后怎样的过去呢?”
  妇人奇怪的看他一眼,慢慢的答:
  “先生,我们还有怎样的过去呀?我们想不到怎样的过去啊!”
  “产业?”
  “这已经不能说起。有一点儿,都给死者卖光了!”
  她底眼圈里又涌起泪。
  “亲戚呢?”
  “穷人会有亲戚么?”
  她又假做的笑了一笑。他一时默着,实在选择不出相当的话来说。于是妇人接着问道:
  “先生,人总能活过去的罢?”
  “自然。”他答,“否则,天真是没有眼睛。”
  “你还相信天的么?”妇人稍稍起劲的:“我是早巳不相信天了!先生,天底眼睛在那里呢?”
  “不是,不过我相信好人终究不会受委屈的。”
  “先生,你是照戏台上的看法。戏台上一定是好人团圆的。现在我底丈夫却是被枪炮打死了!先生,叫我怎样养大我底孩子呢?”
  妇人竟如疯—般说出来,泪从她底眼中飞涌出来。他一时呆着。女孩子又在她旁边叫冷,她又向壁旁取出一件破旧而大的棉衣给她穿上,穿得女孩只有一双眼是伶俐的,全身竟象—只桶子、妇人一息又说:
  “先生,我本不愿将穷酸的情形诉说给人家听,可是为了这两个造孽的孩子,我不能不说出这句话来了!”一边她气咽的几乎说不成声,“在我底家里,只有一升米了。”
  萧涧秋到此,就立刻站起来,强装着温和,好象不使人受惊一般,说:
  “我到这里来为什么呢?我告诉你罢,——我此后愿意负起你底两个孩子的贵任。采莲,你能舍得她离开么?我当带她到校里去读书。我每月有三十圆的收入,我没有用处,我可以以一半供给你们。你觉得怎样呢?我到这里来,我是计算好来的。”
  妇人却伸直两手,简直呆了似的睁眼视他,说道:
  “先生,你是……?”
  “我是青年,我是一个无家无室的青年。这里,——”他语声颤抖的同时向袋内取出一张五圆朗钞票,“你……”一边更苦笑起来、手微颤地将钱放在桌上,“现在你可以买米。”
  妇人身向床倾,几乎昏去似的说:
  “先生,你究竟是……你是菩萨么?……”
  “不要说了,也无用介意的,”一边转向采莲,“采莲,你以后有一位叔叔了,你愿意叫我叔叔么?”
  女孩子也在旁边听呆着,这时却点了两点头。萧涧秋走到她底身边。轻轻的将她抱起来。在她左右两颊上吻了两吻,又放在地上,一边说;
  “现在我要回校去了。明天我来带你去读书。你愿意读书么?”
  “愿意的。”
  女孩终于娇憨的说出话来。他随即又取了她底冰冷的手吻了一吻,又放在她自己底颈边,回头向妇人说:“我要回校去了。望你以后勿为过去的事情悲伤。”一边就向门外走出,他底心非常愉快。女孩却在后面跟出来,她似乎不愿意这位多情的来客急速回去,眼睛不移的看着他底后影。萧涧秋又回转头,用手向她挥了两挥,没有说话,竟一径踏雪走远了。妇人非常痴呆地想着,眼看着桌上的钱,竟想得又流出眼泪。她对于这件突然的天降的福利,不知如何处置好。但她能拒绝一位陌生的青年的所赐么?天知道,为了孩子的缘故,她诚心诚意地接受了。



  萧涧秋在雪上走,有如一只鹤在云中飞一样。他贪恋这时田野中的雪景,白色的绒花,装点了世界如带素的美女,他顾盼着,他跳跃眷,他底内心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的愉悦。这时他想到了宋人黄庭坚有一首咏雪的词。他轻轻念,后四句是这样的:

    贫巷有人衣不扩,
    北窗惊我眼飞花。
    高楼处处催沽酒,
    谁念寒生泣《白华》!

一边,他很快的一息,就回到校内。
  他向他自己底房门一手推进去,他满望在他自己底房内自由舒展一下,他似乎这两点钟为冰冷的空气所凝结了。不料陶岚却站在他底书架的面前,好象检查员一样的在翻阅他底书。他听到声音:立刻将书盖拢,微笑的迎着。萧洞秋一时似乎不敢走进去。陶岚说:
  “萧先生,恕我冒昧。我在你底房内已经翻了一点多钟的书了。几乎你所有的书,都给我翻完了。”
  他一边坐下床上,一边回答:
  “好的,可惜我没有法律的书。你或者都不喜欢它们的呢?”
  她怔了一怔,似乎听得不愿意,慢慢的答道;
  “喜欢的,我以后还想读它儿本。虽则,我恐怕不会懂它。”
  达时萧涧秋却自供一般的说:
  “我此刻到过姓李的妇人底家里了。”
  “我已经知道。”
  陶岚回答的非常奇怪;一息,补说:
  “阿荣告诉我的。她们现在怎样呢?”
  萧涧秋也慢慢的答,同时摩擦他底两手,低着头:
  “可怜的很,孩子叫冷,米也没有。”
  陶岚一时静默着,她似乎说不出话。于是萧又说道:
  “我看她们底孩子是可爱的,所以我允许救济她们。”
  她却没有等他说完,又说,简慢地;
  “我已经知道。”
  萧涧秋却稍稍奇怪地笑着问她:
  “事情我还没有做,你怎样就知道呢?”
  她也强笑的好象小孩一般的说:
  “我知道的。否则你为什么到她们那里去?我们又为什么不去呢?天岂不是下大雪?哥哥他们都围在火炉的旁边喝酒,你为什么独自冒雪出去呢7”
  这时他却睁大两限,一瞬不瞬地看住她。可是他却看不出她底别的,只从她底脸上看出更美来了;柔白的脸孔,这时两颊起了红色,润腻的,光洁的。她低头,只动着两眼,她底眼毛很长,同时在她深黑的眼珠底四周衬的非常之美,萧仔细的觉察出——他底心胸也起伏起来。于是他站起,在房内走了一圈。陶岚说:
  “我不知自己怎样,总将自己关在狭小的笼里。我不知道笼外还有怎样的世界,我恐怕这一世是飞不出去的了。”
  “你为什么说这话呢?”
  “是呀,我不必说。又为什么要说呢?”
  “你不坐么?”
  “好的,”她笑了一笑,“我还没有将为什么到你这里来的原意告诉你。我是来请你弹琴的。我今天一早就将琴的位置搬移好,叫两个用人收拾。又在琴的旁边安置好火炉。我是完全想到自己的。于是我来叫你,我和跑一样快的走来。可是你不在,阿荣说,你到西材去,我就知道你底意思了。现在,已经没有上半天了,你也愿意吃好中饭就到我家里来么?”
  “愿意的,我一定来。”
  “呵!”她简直叫起来,“我真快乐,我是什么要求都得到满足的。”
  她又仔细的向萧涧秋看了一眼,于是说,她要去了。可是一边她还在房内站着不动,又似不愿去的样子。
  白光晃耀的下午,雪已霁了!地上满是极大的绣球花。萧涧秋腋下挟着几本泰西名家的歌曲集,走到陶岚底家里。陶岚早巳在门口迎着他。他们走进了一间厢房,果然整洁,幽雅,所谓明窗净几。壁上挂着几幅半新旧的书画,桌上放着两三样古董。萧涧秋对于这些,是从来不留意的,于是一径坐在琴边。他谦逊了几句,—边又将两手放在火炉上温暖了一下,他就翻开一阕进行曲,弹了起来。他弹的是平常的,虽则陶岚说了一句“很好”,他也能听得出这是普通照例的称赞。十是他又弹了一角跳舞曲,这比较是艰难一些,可是他底手指并不怎样流畅。他弹到中段,嘎然停止下来,向她笑了一笑。这样,他弹起歌来。他弹了数首浪漫工义的作家底歌,竟使陶岚听得沉醉了:她靠在钢琴边,用她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音键底每个发音上,她听出婴记号与变记号的半音来,她两眼沉沉地视着壁上的一点,似乎不肯将半丝的音波忽略过去。这时,萧涧秋说:
  “就是这样了。音乐对于我已经似久放出笼的小鸟对于旧主人一样,不再认得了。”
  “请再弹一曲,”她追求的。
  “我是不会作曲的,可是我曾谱过一首歌。现在奏一奏我自已的。你不能笑我,你必得首先允许。”
  “好,”陶岚叫起来。
  同时他向一本旧的每页脱开的音乐书上,拿出了两张图画纸:在这个上面,抄着萧涧秋自填的一首诗歌,题着《青春不再来》五宇。他展开在琴面上,向陶岚看了一看,似乎先要了解她的感情底同感程度的深浅如何,而她这时是愁着两眉向他微笑着。他于是坐正身子,做出一种姿势,默默地想了一息,就用手指放在键上,弹着。一边轻轻的这样唱下去:

    荒烟,白雾,
    迷漫的早晨。
    你投向何处去?
    无路中的人呀!

    洪蒙转在你底脚底,
    无边引在你底前身,
    但你终年只伴着一个孤影,
    你应慢慢行呀慢慢行。

    记得明媚灿烂的秋与春
    月色长绕着海浪在前行,
    但白发却丛生到你底头顶
    落霞要映入你心坎之沁深。

    只留古墓边的暮景,
    只留白衣上底泪痕,
    永远剪不断的愁闷!
    一去不回来的青春。

    青春呀青春,
    你是过头云,
    你是离枝花,
    任风埋泥尘。

  琴声是舒卷地一丝丝在室内飞舞,又冲荡而漏出到窗外,蜷伏在雪底凛冽的怀抱里;一时又回到陶岚底心坎内,于是她底心颤动了,这是冷酷的颤动,又是悲哀的颤动,她也愁闷了。婉耳听出一个个字底美的妙音,又想尽了一个个字所含有的真的意义。她想不到萧涧秋是这样一个人,她要在他底心之深处感到惆怅而渺茫。当他底琴声悠长地停止以后,她没精打采地问他:

  “什么时候做成这首歌的呢?”
  “三年了,”他答。
  “你为什么作这首歌的呢?”
  “为了我在一个秋天的时分。”
  她一看不看地继续说:
  “不,春天还未到,现在还是二月呀!”
  他将两手按在键盘上,呆呆地答;
  “我自己是始终了解的:我是喜欢长阴的秋云里底飘落的黄叶的一个人。”
  “你不要弹这种歌曲罢[”
  她还是毫无心思地说出。萧涧秋却振一振精神,说:
  “哈,我却无意地在你面前发表我底弱点了。不过这个弱点,我已经用我意志之力克服了,所以我近来没有一点诗歌里的思想与成分。感动了你么?这是我底错误,假如我在路上预想一想我对你应该弹些什么曲,适宜于你底快乐的,那我断不会拣选这一个。现在……”
  他看陶岚还是没有心思听他底活,于是他将话收止住。一边,他底心也飘浮起来,似乎为她底情意所迷醉。一边,他朗起一首极艰深的歌曲,他两眼专注地看在乐谱上。
  陶岚却想到极荒渺的人生底边际上去。她估量她自己所有的育春,这青春又不知是怎样的一种面具,一边,她又极力追求萧涧秋的过去到底是如何的创伤,对于她,又是怎样的配置。但这不是冥想所能构成的——眼前的事实,她可以触一触他底手,她可以按一按他底心罢?她不能沉她自身到一层极深的渊底里去观测她底自身,于是她只有将他自己看作极飘渺的空幻化——她有如一只蜉蝣,在大海上行走。
  许久,他们没有交谈一句话。窗外也寂静如冰冻的,只有雪水一滴滴的从檐上落到地面,似和尚在夜半敲磬一般。萧涧秋一边站起,恍恍惚惚的让琴给她:
  “请你弹一曲罢。”
  她睁大眼痴痴地:
  “我?我?……唉!”
  十分羞怯地推辞着。
  萧涧秋重又坐在琴凳上,十分无聊赖似的,擦擦两手,似怕冷一样。



  当晚七点钟,萧涧秋坐在他自己房内的灯下,这样的想:
  “我已经完全为环境所支配!一个上午,一个下午,我接触了两种模型小同的女性底感情的飞沫,我几乎将自己拿来麻痹了!幸福么?苦痛呢?这还是一个开始。不过我应该当心,应该避开女子没有理智的日光的辉照。”
  他想到最后的一宇的时候,有入敲门。他就开他进来,是陶慕侃、这位中庸的校长先生,笑迷迷的从衣袋内取出一封信,递给他。一边说:
  “这是我底妹妹写给你的,她说要向你借什么书。她晚上发了一晚上的呆,也没有吃夜饭,此刻已经睡了。我底妹妹是有些古怪的,实在因她太聪明了。她不当我阿哥是什么一回事,她可以指挥我,利用我。她也不信任母亲,有意见就独断独行。我和母亲都叫她王后,别人们也都叫她‘Queen’。我有这样的一位妹妹,真使我觉得无可如何。你未来以前,她又说要学音乐。现在你来。当然可以说配合她底胃口,她可以说是‘一学便会’的人,现在或者要向你借音乐书了。”陶慕侃说到这里为止,没有等萧说“你那里能猜得到,音乐书我已经借给她了”,就笑着走出去了。
  萧涧秋不拆信,他还似永远不愿去拆它的样子,将这个蓝信封的爱神的翅膀一般的信放在抽斗内。他在房内走了几圈。他本来想要预备一下明天的教课,可是这时他不知怎样,将教学法翻在案前,他总看不进去。他似觉得倦怠,他无心预备了。他想起了陶岚,实在是一位希有的可爱的人。于是不由他不又将抽斗开出来,仍将这封信捧在手内。一时他想:
  “我应该看看她到底说些什么话。”一边就拆了,抽出二张蓝色的信纸来。他细细的读下:

萧先生,这是我给你的第一封信,你可在你底日记上记下的。
  我和你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谈话不上四点钟。而你底人格,态度,动作,思想,却使我—世也不能忘记了,我底生命的心碑上,已经深深地刻上你底名字和影子,终我—生,恐怕不能泯灭了。唉,你底五色的光辉,大使送你到我这里来的么?
  我从来没有向今天下午这样苦痛过,从来没有!虽则吐血,要死,我也不曾感觉得象今天下午这样使我难受。萧先生,那时我没有哭么?我为什么没有哭的声音呢?萧先生,你也知道我那时的眼泪,向心之深处流罢?唉,我为什么如此苦痛呢?因为你提醒我真的人生来了。你伤掉你底青春,可知你始终还有青春的。我想,我呢?我却简直没有青春,简直没有青春,这是什么说法的?萧先生!
  我自从知道人间有丑恶和痛苦之后一一总是七八年以前了,我底知识是开窍的很早的——我就将自己所有的快乐,放在人生底假的一面去吸收。我简直好象玩弄猫儿一样的玩弄起社会和人类来,我什么都看得不真实,我只用许许多多的各种不同的颜色,涂上我自己底幸福之口边去。我竟似在雾中一样的舞起我自己底身体来。唉,我只有在雾中,我那里有青春!我只有晨曦以前的妖现,我只有红日正中的怪热,我是没有青春的。我一觉到人性似魔鬼,便很快的将我底青春放走了,自杀一样的放走了!几年来,我全是在雾中的过去——我还以为我自己是幸福的。我真可怜,到今天下午才觉得,是你提醒我,用你真实的生命底哀音唤醒我!
  萧先生,你或者以为我是一个发疯的女子——放浪,无礼,骄傲,痴心,你或者以为我是这一类的人么?萧先少,假如你来对我说一声轻轻的“是”,我简直就要自杀!但试问我以前是不是如此?是不是放浪,无礼,骄傲,痴心等等呢?我可以重重地自己回答一句:“我是的!”萧先生,你也想得到我现在是怎样的苦痛?你用神圣的钥匙,将我从假的门里开出,放进真的门内去,我有如一个久埋地下的死人活转来,我是如何的委屈,悲伤!
  我为什么到了如此?我如一只冰岛上的白熊似的,我在寒威的白色的光芒里喘息我的生命。母亲,哥哥,唉,我亦不愿责备人世了!萧先生,你以为人底本性都是善的么?在你慈悲的眼球内或者都是些良好的活动影子,而我却都视它们是丑恶的一团呢!现在,我亦不要说这许多空泛话,你或许要怪我浪费你有用的光阴。可是无论怎样,我想此后找住我底青春,追回我底青春,尽力地享受一下我底残余的青春!萧先生,希望你给我一封回信,希望你以对待那位青年寡妇的心来对待我,我是受着精神的磨折和伤害的!
  祝你在我们这块小园地内得到快乐!

陶岚敬上。


  他读完这封信,——一时心里非常地踌躇起来,叫他怎样回答呢?假如这时陶岚在他的身边。他除出睁着眼,紧紧地用手捻住她底手以外,他会说不出一切话来,半天,他会说不出一句话来的,可是这时,房内只有他独自。校内的空气也全是冷寂的,窗外的微风,吹动着树枝,他也可以听得出树枝上的积雪就此簌簌的落下来,奸象小鸟在绿叶里跳动一样。他微笑了一笑,又冥想了一冥想。抽出一张纸,他自己愿意的预备写几句回信了,一边也就磨起墨。可是又有人推进门来,这却是同事方谋。他来并没有目的的,似乎专为慨叹这天气之冷,以及夜长,早睡睡不着,要和这位有经历的青年人谈谈而已。方谋底脸孔是有些方的,谈起话来好象特别诚恳的样子。他开始问北京的情形和时局,无非是些外交怎么样,这次的内阁总理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以及教育部对于教育经费独立,小学教员加薪案到底如何了等。萧涧秋一一据他所知回答他,也使他听得满意;他虽心里记着回信,可是他并没有要方谋出去的态度。两人谈的很久,话又转到中国未来的推测方面,就是革命的希望,革命成功的预料。萧涧秋谈到这里,就一句没有谈,几乎全让方谋一个人滔滔地说个不尽。方谋说,革命军不久就可以打到江浙,国民党党员到处活动的很厉害,中国不久就可以强盛起来,似乎在三个月以后,一切不平等条约就可取消,领土就可收回,国民就可不做弱国的国民,一变而为世界的强族。他说:“萧先生,我国是四千年来的古国,开化最早,一切礼教文物,都超越乎泰西诸邦。而现在竞为外人所欺侮,尤为东邻弹丸小国所辱,岂非大耻?我希望革命早些成功,使中华二字一跃而惊人,为世界的泱泱乎大国!”萧涧秋只是微笑的点点头,并没有插进半句嘴。方谋也就停止他底宏论。房内—时又寂然。方谋坐着思索,忽然看见桌上的蓝信封——在信封上是写着陶岚二字——于是又鼓起兴致来,欣然地向萧涧秋问道:
  “是密司陶岚写给你的么?”一边就伸出手取了信封看了一看。
  “是的,”萧答。
  方谋没有声音的读着信封上的“烦哥哥交---”等字样,他也就毫无疑义地接着说道,几乎一口气的:
  “密司陶岚是一位奇怪的女子呢!人实在是美丽,怕象她这样美丽的人是不多有的。也异常的聪明:古文做的很好,中学毕业第一。可是有古怪的脾气,也骄傲的非常。她对人从没有好礼貌,你到她底家里去找她底哥哥。她一见就不理你的走进房,叫一个用人来回复你,她自己是从不肯对你说一句‘哥哥不在家’的话的。听说她在外边读书,有许多青年竟被她弄的神魂颠倒,他们写信,送礼物,求见,很多很多,却都被她胡乱的玩弄一下,笑嘻嘻地走散。她批评男子的目光很锐利,无论你怎样,被她一眼,就全体看得透明了。所以她到现在——已经二十三四岁了罢?——婚姻还没有落定。听说她还没有一个意中人,虽则也有人毁谤她,攻击她,终究似乎还没有一个意中人。现在,你知道么?密司脱钱正积极地进行,媒人是隔一天一个的跑到慕侃底家里。慕侃底母亲,大有允许的样子,因为密司脱钱是我们芙蓉镇里最富有的人家,父亲做过大官,门第是阔的。他自己又是商科大学的毕业生,头戴着方帽子,家里也挂着一块‘学士第’的直竖匾额在大门口的。虽则密司陶不爱钱,可是密司陶总爱钱的,况且母兄作主,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女子一过二十五岁,许配人就有些为难,况且密司脱钱,也还生的漂亮。她母亲又以为女儿嫁在同村,见面便当。所以这婚姻,恐怕不长久了,明年二月,我们大有吃喜酒的希望。”
  方谋说完,又哈哈笑一声。萧涧秋也只是微笑的静默地听着。
  钟已经敲十下。在乡间,十时已是—个很迟的时候。况且又是寒天,雪夜,谁都应当睡了。于是方谋寒肃的抖着站起身说:
  “萧先生,旅路劳惫,天气又冷,早些睡罢。”
  一边又说句“明天会”,走出门外。
  萧涧秋在房内走了两圈,他不想写那封回信了,不知为什么,他总不想立刻就写了,并不是他怕冷,想睡,爱情本来是无日无夜,无冬无夏的,但萧涧秋好象没有爱情。最少,他不愿说这个就是爱情,况且正是别人良缘进行的时候。
  于是他将那张预备好写回信的纸,放还原处。他拿出教科书,预备明天的功课。
  第二天,天睛了,阳光出现。他教了几点钟的功课,学生们都听得他非常欢喜。
  下午三点钟以后,他又跑到西村。青年寡妇开始一见他竟啜泣起来,以后她和采莲都对他非常快乐,她们泡很沸的茶,茶里放很多的茶叶,请他喝。这是她想的唯一的酬答。她问萧涧秋是什么地方人,并问何时与她底故夫是同学,而且问的非常低声,客气。萧涧秋一边抱着采莲,采莲也对他毫不陌生了,一边简短的回答她。可是当妇人听到他说他是无家无室的时候,不禁又含起泪来悲伤,惊骇,她温柔地问:
  “象萧先生这样的人竟没有家么?”
  萧涧秋答:
  “有家倒不能自由;现在我是心想怎样就可以怎样做去的。”
  寡妇却说:
  “总要有一个家才好,象萧先生这样好的人,应该有一个好的家。”
  她底这个“家”意思就是“妻子”。萧涧秋不愿与她多说,他以为女人只有感情,没有哲学的,就和她谈到采莲底读书的事。妇人底意思,似乎要想她读,又似乎不好牵累萧涧秋。并说,她底父亲在时,是想培植她的,因为女孩子非常聪明听话。于是萧说:
  “跟我去就是了。钱所费是很少的。”
  他们就议定,叫采莲每天早晨从西村到芙蓉镇校里,母亲送她过桥。下午从芙蓉镇回家,萧涧秋送她过桥,就从后天起。女孩子一听到读书,也快活的跳起来,因为西村也还有到芙蓉镇读书的儿童,他们背着书包走路的姿势,早已使她底小心羡慕的了。



  当天晚上,萧涧秋坐在他自己底房内,心境好象一件悬案未曾解决一般的不安。并不全是为一天所见的钱正兴,使他反映地想起陶岚,其中就生一种恐惧和伤感;——钱正兴在他底眼中,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同世界上一切纨绔子弟一样的。用大块的美容霜擦白他底脸孔,整瓶的香发油倒在他已光滑如镜子的头发上。衣服香而鲜艳,四边总用和衣料颜色相对比的做镶边,彩蝶的翅膀一样。讲话时做腔作势,而又带着心不在焉的样子,这似乎都是纨绔子弟的特征,普遍而一律的。而他重读昨夜的那封信,对于一个相知未深的女子底感情底澎湃,实在不知如何处置好。不写回信呢,是可以伤破女子的神经质的脆弱之心的,写回信呢,她岂不是同事正在进行的妻么?他又找不出一句辩论,说这样的通信是交际社会的一切通常信札,并不是情书。他要在回信里写上些什么呢?他想了又想,选择了又选择,可是没有相当的简沽的而可以安慰她的字类,似乎全部字典,他这时要将它掷在废纸堆里了。他在房内徘徊,沉思,吟咏,陶岚的态度,不住地在他底冷静的心幕上演出,一微笑,—瞬眼,一点头,他都非常清楚地记得她。可是他却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个难题。他几乎这样空费了半点钟,竟连他自己对他自己痴笑起来,于是他结论自语道,轻轻的,
  “说不出活,就不必说话罢。”
  一边他就坐下椅子,翻开社会学的书来,他不写回信了,并用一种人工假造的理论来辩护他自己,以为这样做,正是他底理智战胜。
  第二天上午十时,萧涧秋刚退了课,他预备到花园去走一圈,借以晒—回阳光。可是当他回进房,而后面跟进一个人来,这正是陶岚。她只是对他微笑,一时气喘的,并没有说一句。镇定了好久以后,才说:
  “收到哥哥转交的信么?”
  “收到的,”萧答,
  “你不想给我—封回信么?”
  “叫我从什么开端说起?”
  她痴痴的一笑好象笑他是一个傻子一样。同时她深深地将她胸中底郁积,向她鼻孔中无声地呼出来。呆了半晌,又说:
  “现在我却又要向你说话了。”
  一边就从她衣袋内取出一封信,仔细地交给他,象交给一件宝贝一样。萧涧秋微笑地受去,只略略的看一看封面,也就仔细地将它藏进抽斗内,这种藏法也似要传之久远一般。
  陶岚将他房内看—遍,就低下头问:
  “你已叫采莲妹来这里读书么?”
  “是的,明天开始来。”
  “你要她做你底干女儿么?”
  “谁说?”
  萧涧秋奇怪地反问。她又笑一笑,不认真的,又说:
  “不必问他了。”
  萧涧秋也转叹息的口气说:
  “女孩子是聪明可爱的。”
  “是,”她无心的,“可是我还没有见过她。”
  停一息,忽然又高兴地说;
  “等她来时,我想送她一套衣服。”
  又转了慢慢的冷淡的口气说,
  “萧先生,我们是乡下,农村,村内底消息是传的非常快的。”
  “什么呢?” 萧涧秋全不懂得地问。
  她却又苦笑了一笑,说;
  “没有什么。”
  萧涧秋转过他底头向窗外。她立刻接着说:
  “我要回去了。以后我在校内有课,个一的英文,我已向哥哥接着型来了。每天中午十时至十一时一点钟。哥哥以前原要我担任一点教课,我却仰起头对他说:‘我是在家养病的。’现在他不要我教,我却偏要教,哥哥没有办法。他没有对你说过么?”哎,我自己是不知道什么缘故。”
  一边,她就得胜似的走出门外,萧涧秋也向她点一点头。
  他坐在床上,几乎发起愁来,可是一时又自觉好笑了。他很快的走到桌边,将那封信重新取出来,用剪刀裁了口,抽出一张信纸,他靠在桌边、几乎和看福音书一样,他看下去:

  萧先生:我今天失望了你两次的回音:日中,傍晚,孩子放学回家的时候。此次已夜十时了,我决计明天亲自到你身边来索取!
  我知道你不一定不以为我为一位发疯的女子?不会罢?那你应该给我一封回信。说什么呢?随你说去,正似随我说来一样——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
  你应告诉我你底思想,并不是宇宙人生的大道理,这是我所不懂得的,是对我要批评的地方。我知道我自己底缺点很多,所谓坏脾气。但母亲哥哥都不能指摘我,我是不听从他们底话的。现在,望你校正我罢!
  你也应告诉我你底将来,你底家乡和家庭等。
  因为对面倒反说不出话,还是以笔代便鞋,所以你必得写回信,虽则邮差就是我自己。你在此地生活不舒服么?-----这是哥哥告诉我的,他说你心里好似不快。还有别的原因么?校内几个人的模型是不同的,你该原
  谅他们,他们中有的实在可怜——无聊而又无聊的。

一个望你回音的人。


  他看完这封信,心里却急烈地跳动起来,似乎幸福挤进他底心,他将要晕倒了!他在桌边一时痴呆地,他想,他在人间是孤零的,单独的,虽在中国的疆土上,跑了不少的地面,可是终究是孤独的。现在他不料来这小镇内,却被一位天真可爱而又极端美丽的姑娘,用爱丝来绕住他,几乎使他不得动弹。虽则他明了,她是一个感情开放的人或者她是用玩洋囡囡的态度来玩他,可是谁能否定这不是“爱”呢?爱,他对于这个字却仔细地解剖过的。但现在,他能说他不爱她么?这时,似乎他底秋天的思想,被夏天的浓云的动作来密布了。他还是用前夜未曾写过的那张信纸,他写下:

  我先不知道对你称呼什么好些?一个青年可以在他敬爱的姑娘前面叫名字么?我想,你有少年人底理性和勇敢,你还是做我底弟弟罢。
  我读你底信,我是苦痛的。你几乎将我底过去的寂寞的影子云重重地翻起,给我清冷的前途,打的零星粉碎。弟弟,请你制止一下你底红热的恩情,热力是要传播的。
  我底过去我只带着我自己底影子伴个到处,我有和野蛮人同样的思想,认影子就是灵魂,实在,我锄了影子以外还有什么呢?我是一无所有的人,所以我还愿以出诸过去的,现诸未来。因为“自由”是我底真谛,家庭是自由的羁绊。
  而且这样的社会,而且这样的国家,家庭的幸福,我是不希望得到了。我只响淡漠一点看一切,真诚地爱我心内所要爱的人,一生的光阴是有限的,愿勇敢抛过去,等最后给我安息。不过弟弟底烂漫的野火般的感情我是非常敬爱的,火花是美丽的,热是生命的原动力。不过弟弟不必以智慧之尺来度量一切,结果苦恼自己。
  说不出别的话,祝你快乐!

萧涧秋上。


  他一边写完这封信,随手站起,走到箱子旁,翻开那箱子。它里面乱放着旧书,衣服,用具等。他就从一本书内,取出二片很大的绛红色的非常可爱的枫叶来,这显然已是两三年前的东西了,因他保存得好,好象标本。这时他就将它夹在信纸内,一同放入信封中。
  放昼学的铃响了,他一同和小朋友们出去。几乎走了两个转角,他找着一个孩子——他是陶岚指定的,住在她的左邻——将信轻轻的交给他,嘱他带去。聪明的孩子,也笑着点头,轻跳了两步,跑去了。
  仍在当天下午,陶慕侃从校外似乎不愉快地跑进来。萧涧秋迎着,向他谈了几句关于校务的话。慕侃接着,却请他到校园去,他要向他谈谈。二人一面散步,一面慕侃几乎和求他援助一般,向他说道:
  “萧,你知道我底妹妹的事真不好办,我竟被她弄得处处为难了。你知道密司脱钱很想娶我底妹妹,当初母亲大有满意的样子。我因为妹妹终身的事情,任妹妹自己作主,我不加入意见。而妹妹却向母亲声明,只要有人愿意每年肯供给她三千圆钱,让她到外国去跑三年,她回来就可以同这人结婚,无论这人是怎么样,瞎眼,跛足;六十岁或十六岁都好。可是密司脱钱偏答应了,不过条件稍稍修改一些,是先结了婚,后同她到美国去。而我底母亲偏同意这修改的条件。虽则妹妹不肯答应,母亲却也不愿让—个女孩儿到各国去乱跑,萧,你想,天下也会有这样的呆子,放割断了线的金纸鸢么?所以母亲对于钱的求婚,竟是半允许了。所谓半允许,实际也就是允许的一面。不料今天吃午饭时,母亲又将上午钱家又差人来说的情形告诉妹妹,并拣日送过订婚礼来。妹妹一听,却立刻放下筷,跑到房内去哭了!母亲是非常爱妹妹的,她再三问妹妹,而妹妹对母亲却表示不满,要母亲立刻拒绝,在今天—天之内。”陶说到这里,向四周看一看,提防别人听去—样。接着又轻轻地说:“母亲见劝的无效,那有不依她。于是来叫我去,难题目又落到我底身上了。妹妹并限我在半夜以前,要将一切回复手续做完。萧,我底妹妹是Queen,你想,叫我怎样办呢?密司脱钱是此地的同事,他一听消息,首当辞退教务。这还不要紧,而他家也是贵族,他父亲是做官的,曾经做过财政部次长,会由我们允就允,否就否,随随便便么?妹妹虽可对他执住当初的条件,可是母亲却暗下和他改议过了。现在却叫我去办,达旦不是一件离婚案,实际却比离婚案更难,离婚可提出理由,叫我现在提出什么理由呢?”
  他说到这里,竟非常担忧地搔搔他底头发。停一息,又叹了一口气,说:
  “萧,你是一个精明的人,代我想想法子,叫我怎样办好?”
  这时萧涧秋向他看了一看,几乎疑心这位诚实的朋友有意刺他。可是他还是镇静的真实地答道:
  “延宕就是了。使对方慢慢地冷去,假如你妹妹真的不愿的话。”
  “真的不愿,”慕侃勾一勾头,着重的。
  萧又说;
  “那只好延宕。”
  慕侃还是愁眉的,为难的说:
  “延宕,延宕,谁知道我妹妹真的又想怎样呢?我代她延宕,而妹妹却偏不延宕了,叫我怎样办呢?”
  萧涧秋忽然似乎红了脸,他转过头取笑说:
  “这却只好难为了哥哥!”
  二人又绕走了—圈路,于是回到各人底房内。



  采莲——女孩子来校读书的早晨。
  这天早晨,萧涧秋迎她到桥边,而青年寡妇也送她到桥边,于是大家遇着了。这是一个非常新鲜幽丽的早晨,阳光晒的大地镀上金色,空气是清冷而甜蜜的。田野中的青苗,好象顿然青长了几寸;桥下的河水,也悠悠地流着,流着;小鱼已经在清澈的水内活泼地争食了,萧涧秋将采莲轻轻抱起,放在唇边亲吻了几下,于是说,
  “现在我们到校里去罢。”一边又对那妇人说:
  “你回去好了,你站着,女孩子是不肯走的。”
  女孩子依依地视了一回母亲,又转脸慢慢地看了一回萧涧秋——在她弱小的脑内,达时已经知道这位男子,是等于她爸爸一样的人了。她底喜悦的脸孔倒反变得惆怅起来,妇人轻轻的整—整她底衣,向她说:
  “采莲,你以后要听萧伯伯底话的,也不要同别的人去闹好好的玩,好好的读书,记得么?”
  “记得的,”女孩子回答。
  一时她又举头向青年说:
  “萧伯伯,学校里有橘子树么?妈妈说学校里有橘子树呢?”
  妇人笑起来,萧涧秋也明白这是引诱她的话,回答说:
  “有的,我一定买给你。”
  于是他牵着她底手,离开妇人,一步一步向往校这条路走。她几次回头看她的母亲,她母亲也几次回头来看她,并遥远向她挥手说:
  “去,去,跟萧伯伯去,晚上妈妈就来接你。”
  萧涧秋却牵她的袖子,要使她不回头去,对她说:
  “采莲,校里是什么都有的,橘子树,苹果的花,你知道苹果么?哎,学校里还有大群的小朋友,他们会做老虎,做羊,做老鹰,做小鸡,一同玩着,我带你去看。”
  采莲就和他谈起关于儿童的事情来。不久,她就变作很喜悦的样子。
  到了学校底会客室,陶慕侃方谋等几他教师也围拢来。他们称赞了一会女孩子底面貌,又惋惜了一会女孩子底命运,高声说。她底父亲是为国牺牲的。最后,陶慕侃还老老实实地拍拍萧涧秋底肩膀说:
  “老弟,你真有救世的心肠,你将来会变成一尊菩萨呢!”
  方谋又附和着嘲笑说:
  “将来女孩子得到一个佳婿,萧先生还和老丈人一般地享福呵!”
  萧涧秋摇摇头,觉得话是愈说愈讨厌,一边正经地向慕侃说:
  “不要说笑话,我希望你免了她的学费。”
  慕侃急忙答:
  “当然,当然,书籍用具也由我出。”
  一边就跑出做事去了。萧涧秋又叫了三数个中学部的学生,对他们说:
  “领这位小妹妹到花园,标本室去玩一趟罢。”
  小学生也一大群围拢她,拥她去,谁也忘记了她是一个贫苦的孤女。萧涧秋在后面想:
  “她倒真象一位Queen呢!”

  十点钟,陶岚来教她英文的功课。她也首先看一看女孩子,也一见便疼爱她了。似乎采莲的黑小眼,比陶岚底还要引入注意。陶岚搂了她一会,问了她一些话。女孩子也毫不畏缩的答她,答的非常简单,清楚。她一会又展开了她底手,嫩白的小手,竟似荷花刚开放的瓣儿,她又在她手心上吻了几吻。萧涧秋走来,她却慢慢地离开了陶岚,走近到他底身边去,偎依着他。他就问她;
  “你已记熟了字么?”
  “江熟了。”采莲答。
  “你背诵一遍看。”
  她就缓缓的好象不得不依地背诵了一遍。
  陶岚和萧涧秋同时相对笑了。萧在她底小手上拍拍,女孩接着问:
  “萧伯伯,那边唱什么呢?”
  “唱歌。”
  “我将来也唱的么?”
  “是呀,下半天就唱了。”
  她就做出非常快乐而有希望的样子。萧涧秋向陶岚说:
  “她和你底性情相同的,她也喜欢音乐呢。”
  陶风娇媚地—笑,轻说:
  “和你也相同的,你也喜欢音乐。”
  萧向她看了一眼,又问女孩子,指着陶岚说:
  “你叫这位先生是什么呢?”
  女孩子一时呆呆的,摇摇头,不知所答。陶岚却接着说:
  “采莲,你叫我姊姊罢,你叫我陶姊姊就是了。”
  萧涧秋向陶岚又睁眼看了一看,微微愁他底眉,向女孩说:
  “叫陶先生。”
  采莲点头。陶岚继续说:
  “我做不象先生,我做不象先生,我只配做她底姊姊,我也愿永远做她底姊姊。‘陶先生’这个称呼,让我底哥哥领去罢。”
  “好的,采莲,你就叫她陶姊姊罢。可是你以后叫我萧哥哥好了。”
  “妈妈教我叫你萧伯伯的。”
  女孩子好象不解地娇憨地辩驳。陶岚笑说:
  “你失败了。”
  同时萧涧秋摇摇头。
  上课铃响了,于是他们三人分离的走向三个教室去,带着各人底美满的心。
  萧涧秋几乎没有心吃这餐中饭,他关了门,在房内走来走去。桌上是赫赫然展着陶岚一时前临走时交给他的一封信,在信纸上面是这么清楚地写着:

  萧先生:你真能要我做你底弟弟么?你不以我为愚么?唉,我何等幸福,有象你这样的一个哥哥!我底亲哥哥是愚笨的——我说他愚笨——假如你是我底亲哥哥,我决计一世不嫁一一一世不嫁——陪着你,伴着你,我服侍着你,以你献身给世的精神,我决愿做你一个助手。唉,你为什么不是我底一个亲哥哥?九泉之下的爸爸哟,你为什么不养一个这样的哥哥给我?我怎么这样不幸……但,但,不是一样么?你不好算我底亲哥哥么?我昏了,萧先生,你就是我惟一的亲爱的哥哥。
  我底家庭底平和的空气,恐怕从此要破裂了。母亲以前是最爱我的,现在她也不爱我了,为的是我不肯听她底话。我以前一到极苦闷的时候,我就无端地跑到母亲底身前,伏在她底怀内哭起来,母亲问我什么缘故,我却愈被问愈大哭,及哭到我底泪似乎要完了为止。这时母亲还问我为什么缘故,我却气喘地向她说:“没有什么缘故,妈妈,我只觉得自己要哭呢!”母亲还问:“你想到什么啊?”“我不想到什么,只觉得自己要哭呢!”我就偎着母亲底脸,母亲也拍拍我底背叫我几声痴女儿。于是我就到床上去睡,或者从此睡了一日一夜。这样,我底苦闷也减少些。可是现在,萧哥哥,母亲底怀内还让我去哭么?母京底怀内还让我去哭么?我也怕走近他,天呀,叫我向何处去哭呢?连眼泪都没处流的人,这是人间最苦痛的人罢?
  哥哥,现在我要问你,人生究竟是无意义的么?就随着环境的支配,好象一朵花落在水上一样,随着水性的流去,到消灭了为止这么么?还是应该挣扎一下,反抗一下,依着自己底意志的力底方向奋斗去这么呢?萧先生,我一定听从你的话,请你指示我一条路罢!说不尽别的话,嘱你康健!

你的永远的弟弟岚上。


下面还附着几句:
  红叶愿永远保藏,以为我俩见面的纪念。可是我送你什么呢?

  萧涧秋不愿将这封信重读一遍,就仔细地将这封信拿起,成在和往日一道的那只抽斗内。
  一边,他又拿出了纸,在纸上写:

  岚弟:关于你底事情,你底哥哥已详细地告诉过我了。我也了解了那人,但叫我怎么说呢?除出我劝你稍稍性子宽缓一点,以免损伤你自己底身体以外,我还有什么话呢?
  我常常自己对自己这么大声叫:十要专计算你自己底幸福之量,因为现在不是一个自求幸福之量加增的时候。岚弟,你也以为我这话是对的么?
  两条路,这却不要我答的,因为你自己早就实行一条去了。不是你已经走着一条去了么?
  希望你切勿以任性来伤害你底身体,勿流过多的眼泪。我已数年没有流过一滴泪,不是没有泪,——我少小时也惯会哭的,连吃饭时的饭,热了要哭,冷了又要哭。一—现在,是我不要它流!

  末尾,他就草草地具他底名字,也并没有加上别的情书式的冠词。
  这封信他似乎等不住到明天陶岚亲自来索取,他要借着小天使底两翼,仍叫着那位小学生,嘱他小心地飞似的送去。
  他走到会客室内,想宁静他一种说不出的惆怅的心。几位教员正在饭后高谈着,却又谈的正是“主义”。方谋一见萧涧秋进去,就起劲地几乎手脚乱舞的说:
  “喏,萧先生,我以前问他是什么主义,他总不肯说。现在,我看出他底主义来了,”萧同众人一时静着。“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底思想非常悲观,他对于中国的政治,社会,一切论调都非常悲观。”
  陶慕侃也站了起来,他似乎要为这位忠实的朋友卖一个忠实的力,急忙说:
  “不是,不是。他底人生的精神是非常积极的。悲观岂不是要消极了吗?我底这位老友底态度都勇敢而积极,我想赐他一个名词,假如每人都要有一个主义的话,他就是一个牺性主义者。”
  大家一时点点头。萧涧秋缓步地在房内走,一边说:
  “主义不是象皇帝赐姓一般随你们乱给的。随你们说我什么都好,可是我终究是我。假如要我自己注释起来,我就这么说,——我好似冬天寒夜里底炉火旁的一二星火花,倏忽便要消灭了。”
  这样,各人一时默然。



  第三天,采莲没有到校里来读书。萧涧秋心里觉得奇怪,陶慕侃就说:
  “小孩子总不喜欢渎书,无论家里怎么样,总喜欢依在母亲底身边,母亲底身边就是她底极乐国。象我们这样的学校总不算坏的了,而采莲读了两天书,今天就不来。”
  下午三点钟,萧涧秋退了课,他就如散步 一样,走向她们底家里。他先经过—条街,买了两只苹果——苹果在笑蓉镇里,是算上等的东西,外面包了一张纸,藏在透明的玻璃瓶内——萧涧秋拿了苹果,依着河边,看看阴云将雨的天色,他心里非常凉爽地走去。
  走过了柏树底荫下,他就望见采莲的家底门口,青年寡妇坐着补衣,她底孩子在旁边玩。萧涧秋走近去,他们也望见他了,远远的招呼者,孩子举着两手,似向他说话。他疑心采莲为什么不在,于是一边也就走近,拿出一个苹果来,叫道:
  “喂,小弟弟,你要么?”
  孩子跑向他,用走不完全的脚步跑向他。他就将他抱起,一个苹果交在他底手里,用他底两只小手捧着,也就将外面的一张包纸撕脱,闻起来。萧涧秋便问道:
  “你底姊姊呢?”
  “姊妹?”
  小孩子重复一句。青年寡妇接着说:
  “她早晨忽然说肚子痛,我探探她底头有些热,我就叫她不要去读书了。采莲还想要去,是我叫她不要去,我说先生不会骂的。中饭也没有吃,我想饿她一餐也好。现在睡在床内,也睡去好久了。”
  “我去看看。”萧涧秋说。
  同时三人就走进屋内。
  等萧涧秋走近床边,采莲也就醒了,仿佛被他们底轻轻的脚步唤醒一样。萧低低地向她叫了一声,她立刻快乐地唤起来:
  “萧伯伯,你来了么?”
  “是呀,我因你不来读书,所以来看看你。”
  “妈妈叫我不要读书的呢!”
  女孩子向她母亲看了一眼。萧涧秋立刻接着说:
  “不要紧,不要紧。”
  很快地停了一息,又问:
  “你现在身体觉得怎样?”
  女孩微笑地答:
  “我好了,我病好了,我要起来..”
  “再睡—下罢,我给你一个苹果。。”
  同时萧涧秋将另一苹果交给她,并坐下她底床边。一边又摸了一摸她底额,觉得额上还有些微热的,又说:
  “可惜我没有带了体温表来,否则也可以量一量她有没有热度高些。”
  妇人也摸了一下,说:
  “还好,这不过是睡醒如此。”
  采莲拿着苹果,非常喜悦地,似从来没有见过苹果一样,放在唇边,又放在手心上。这时这两个苹果的功效,如旅行沙漠中的人,久不得水时所见到的一样,两个小孩底心,竟被两个苹果占领了去。萧涧秋看得呆了,一边他向采莲凑近问:
  “你要吃么?”
  “要吃的。”
  妇人接着说;
  “再玩一玩罢,吃了就没有。贵的东西应该保存一下才好。”
  萧涧秋说:
  “不要紧,要吃就吃了,我明天再买两个来。”
  妇人接着凄凉地说:
  “不要买,太贵呢!小孩子底心又那里能填得满足。”
  可萧涧秋终于从衣袋内拿出裁纸刀子来,将苹果的皮刮去了。
  这样大概又过了半点钟,窗外却突然落起了小雨,萧随即对采莲说:
  “小妹妹,我要回去了,天已下雨。”
  女孩子却娇娇地说:
  “等一等,萧伯伯,你再等—等。”
  可是一下,鱼却更大了。萧涧秋愁起眉说:
  “趁早,小妹妹,我要走;否则,天暗了我更走不来路。”
  “天会晴的,一息就会晴的。”
  她底母亲也说:
  “现在已经走不来路,雨太大了,我们家里连雨伞也没有。萧先生还是等一等罢,可惜没有菜蔬,或者吃了饭去。”
  “还是走。”
  他就站起身来。妇人说道:
  “这样衣服要完全打湿的,让我借伞去罢。”
  窗外的雨点已如麻绳一样,借伞的人简直又需要借伞了。萧涧秋重又坐下,阻止说:
  “不要去借,我再坐一息罢。”
  女孩子也在床上欢喜的叫:
  “妈妈,萧伯伯再坐一息呢!”
  妇人留在房内,继续说:
  “还是在这里吃了晚饭,我只烧两只鸡蛋就是。”
  女孩应声又叫,牵着他底手:
  “在我们这里吃饭,在我们这里吃饭。”
  萧涧秋轻轻地向她说;
  “吃了饭还是要去的!”
  女孩想了一下,慢慢说:
  “不要去,假如鱼仍旧大,就不要去。我和萧伯伯睡在床底这一端,让妈妈和弟弟睡在床底那一端,不好么?”
  萧涧秋微笑地向青年寡妇看了一眼,只见她脸色微红地低下头。房内一时冷静起来,而女孩终于奇怪的不懂事地问:
  “妈妈,萧伯伯睡在这里有什么呢?”
  妇人勉强的吞吐答:
  “我们的床,睡不下萧先生的。”
  采莲还是撒娇地:
  “妈妈,我要萧伯伯也睡在这里呢?”
  妇人没有话,她底心被女孩底天真的话所拨乱,好象跳动的琴弦。各人抬起头来向各人一看,只觉接触了目光,便互相一笑,又低下头。妇人一时似想到了什么,可是止住她要送上眼眶来的泪珠,抱起孩子。萧涧秋也觉得不能再坐,他看一看窗外将晚的天色,雨点琉少些的时候,就向采莲轻微地说:
  “小妹妹,现在校里那班先生们正在等着我吃饭了,我不去,他们要等的饭冷了。我要去了。”
  女孩又问:
  “先生们都等你吃饭的么?”
  “对咯。”他答。
  “陶姊姊也在等你么?”
  萧涧秋又笑了一笑,随口答:
  “是的。”
  妇人在旁就问谁是陶姊姊,萧涧秋答是校长的妹妹。妇人蹙着眉说:
  “采莲,你怎么好叫她陶姊姊呢?”
  女孩没精打采地:
  “陶姊姊要我叫她陶姊姊的。”
  妇人微愁地说:
  “女孩太娇养了,一点道理也不懂。”
  同时萧涧秋站起来说:
  “不要管她,随便叫什么都可以的。”
  一边又向采莲问:
  “我去了,你明天来读书么?”
  女孩不快乐的说,似乎要哭的样子:
  “我来的。”
  他重重地在她脸上吻了两吻,吻去了她两眼底泪珠,说:
  “好的,我等着你。”
  这样,他举动迅速地别了床上含泪的女儿和正在沉思中的少妇,走出门外。
  头上还是雨,他却在雨中走的非常起劲。只有十分钟,他就跑到了校内。已经是天将暗的时候,校内已吃过晚饭了。



  萧涧秋底衣服终究被雨淋的湿了。他向他自己底房里推进门去,不知怎样一回事,陶岚正在阴暗中坐着,他几乎辨别不出是她,他走近她底身前,向她微笑的脸上,叫—声“岚弟!”同时他将他底右手轻放在她底左肩角上,心想:
  “我却随便地对采莲答她等着,她却果然等着,这不是梦么?”
  而陶岚却似挖苦地问;
  “你从何处来?”
  “看了采莲的病。”
  “孩子有病了吗?”陶岚问。
  随着,他就将她底病是轻微的,或者明天就可以来读书,因天雨,他坐着陪她玩了—趟;夜黑了,他不得不冒雨回来,也还没有吃饭等话,统统说了一遍。一边点亮灯,一边开了箱子拿出衣服来换。陶岚叙述说:
  “我是向你来问题目的。同时哥哥也叫我要你到我们家里去吃晚饭。可是我却似带了雨到你这里来,我也在这里坐了有一点钟了。我看托尔斯太的《艺术论》,看了几十沛迟(Page)。我不十分赞成这位老头子底思想。现在也不必号腹论论思想了,哥哥等着,你还是同我一道到家里吃晚饭去罢。”
  萧将衣服换好,笑着说:
  “不要,我随便在校里吃些。”
  而她嬉谑的问:
  “那末叫我此刻就回去么?还是叫我吃了饭再来呢?”
  她简直用用挟孩子的手段来要侠他,可是他在她底面前也果然变成一个孩子了。借了两顶伞,灭下灯,两人就向门外走出去。
  小雨点打着二人底伞上,响出寂寞的调子。黄昏底镇内,也异样地萧索。二入深思了一时,萧涧秋不知不觉地说道:
  “钱正兴好似今天没有来校。”
  “你不知道他底缘故么?”
  陶岚睁眼地问。他微笑的:
  “叫我从什么地方去知道呢!”
  陶岚非常缓冷地说:
  “他今天上午差人送一封信给哥哥,说要辞去中学的职务。原因完全关于我的,也关于你。”
  同时她转过头向他看了一眼。萧随问:
  “关于我?”
  “是呀,可是哥哥坚嘱我不能告诉你。”
  “不告诉我也好,免得我苦恼地去摧究。不过我也会料到几分的,因为你已经说出来。”
  “或者会。”陶岚说话时,总带着自然的冷淡的态度。
  萧涧秋接着说:
  “不是么?因为我们互相的要好。”
  她笑一笑,重复问:
  “互相的要好?”
  语气问似非常有趣。一息,又说:
  “我们真是一对孩子,会一见,就互相的要好。哈,孩子似的要好。你也是这个意思么?”
  “是的。”
  “可是钱正兴怎样猜想我们呢?神秘的天性,奇妙的可笑的人,他或者也猜的不错。”她没精打彩的。一时,又微颤的嗫嚅的说:
  “我本答应哥哥不告诉你的,但止不住不告诉你。他说;我已经爱上你了!虽则他知道我爱你的‘爱’比他爱我的‘爱’深一百倍。因为你是完全不知道怎样叫做‘爱’的一个人,他说,你好似—块冷的冰,但是他恨,恨他自己为什么要有家庭,要有钱;为什么不穷的只剩他孤独—身。否则,我便会爱他。”陶岚说上面每个“爱”字的时候,已经吃吃的说不出,这时她更红起脸来,勿忙继续说;“错了,你能原谅我么?他底语气没有这样厉害,是我格外形容的。卑鄙的东西!”
  萧涧秋几乎感得身体要炸裂了。他没有别的话,只问:
  “你还帮他辩护么?”
  “我求你!你立刻将这几句话忘记去罢!”
  她挨近他底身,两人几乎同在一顶伞子底下。小雨继续在他们的四周落下。她没有说:
  “我求你。因我们是孩子般要好,才将这话告诉你的。”
  他向她苦笑一笑,同时以一手紧紧地捻她底一手,一边说:
  “岚,我恐怕要在你们芙蓉镇里死去了!”
  她低头含泪的:
  “我求你,你无论如何不要烦恼。”
  “我从来没有烦恼过,我是不会烦恼的。”
  “这样才好。”她默默地一息,又嗫嚅的说,“我真是世界上第一个坏人,我每每因为自己的真率,一言一动,就得罪了许多人。哥哥将钱的信给我看,我看了简直手足气冷,我不责备钱,我大骂哥哥为什么要将这信给我看?哥哥无法可想,只说这是兄妹间的感情。他当时嘱咐我再三不要被你知道。当然,你知道了这话的气愤,和我知道时的气愤是一样的;我呢,”她向他看一眼,“不知怎样在你底身边竟和在上帝底身边一样,一些不能隐瞒,好似你已经洞悉我底胸中所想的一样,会不自觉地将话溜出口来。现在你要责备我,可以和我那时责备哥哥为什么要告诉,有意使你发怒一样。不过哥哥说:‘这是兄妹间的感情。’我求你,为了兄妹间的感情,不要烦恼罢!”
  他向她苦笑,说;
  “没有什么。我也决不愤恨钱正兴,你无用再说了!”
  他俩一句话也没有,走了一箭地,她底门口就出现在眼前。这时萧涧秋和陶岚二人底心思完全各异,一个似乎不愿意走进去,要退回来;一个却要—箭射进去,愈快愈好;可是二人互相一看,假笑的,没有话,慢慢地走进门。
  晚餐在五分钟以后就安排好。陶慕侃,陶岚,萧涧秋三人在同一张小桌子上。陶慕侃俨然似大阿哥模样坐在中央,他们两人孩子似的据在两边。主人每餐须喝一斤酒,似成了习惯。萧涧秋的面前只放着一只小杯,因为诚实的陶慕侃知道他是不会喝的。可是这一次,萧一连喝了三杯之后,还是向主人递过酒杯去,微笑的轻说:
  “请你再给我一杯。。
  陶慕侃奇怪地笑着对他说:
  “怎样你今夜忽然会有酒兴呢?”
  萧涧秋接杯子在手里又一口喝干了,又递过杯去,向他老友说:
  “请你再给我一杯罢。”
  陶慕侃提高声音叫:
  “你底酒量不小呢!你底脸上还一些没有什么,你是会吃洒的;你往常是骗了我。今夜我们尽兴吃—‘,换了大杯罢!”
  同时他念出两句诗;

    人生有酒须当醉,
    莫使金樽空对月。

  陶岚多次向萧涧秋做眼色,含愁地。萧却仍是一杯一杯的喝,这时她止不住的说道:
  “哥哥,萧先生是不会喝酒的,他此刻当酒是麻醉药呢!”
  她底哥哥正如一班酒徒一样的应声道:
  “是呀,麻醉药!”
  同时又念了两句诗:

    何以解忧,
    惟有杜康。

  萧涧秋放下杯子,轻轻向他对面的人说:
  “岚,你放心,我不会以喝酒当作喝药的。我也不要麻醉自己。我为什么要麻醉自己呢?我只想自己兴奋一些,也可勇敢一些,我今天很疲倦了。”
  这时,他们底年约六十的母亲从里面走出来,一位慈祥的老妇人,头发斑白的,向他们说:
  “女儿,你怎么叫客人不要喝酒呢?给萧先生喝呀,就是喝醉,家里也有床铺,可以给放先生睡在此地的。天又下大雨了,回去也不便。”
  陶岚没有说,愁闷地。而且草草吃了一碗饭,不吃了,坐着,监视地眼看他们。
  萧涧秋又喝了三杯,谈了几句关于报章所载的时事,无心地。于是说:
  “够了,真的要麻醉起来了。”
  慕侃不依,还是高高地提着酒壶,他要看看这位新酒友底程度到底如何。于是萧涧秋又喝了两杯,两人同时放下酒杯,同时吃饭。
  在萧涧秋底脸上,终有夕阳反照的颜色了。他也觉得他底心脏不住地跳动,而他勉强挣扎着。他们坐在书室内,这位和蔼的母亲,又给他们泡了两盏浓茶,萧涧秋立刻捧着喝起来。这时各人底心内部有一种离乎寻常所谈话的问题。陶慕侃看看眼前底朋友和他底妹妹,似乎愿意他们成为一对眷属,因一个是他所敬的,一个是他所爱的。那末对于钱正兴的那封信,究竟怎样答复呢?他还是不知有所解决。在陶岚底心里,想着萧涧秋今夜的任情喝酒,是因她告诉了钱正兴对他的讽刺的缘故,可是她用什么话来安慰他呢?她想不出。萧涧秋底心,却几次想问一问这位老友对于钱正兴的辞职,究竟想如何。但他终于没有说,因她的缘故,他将话支吾到各处去,——广东,或直隶。因此,他们没有一字提到钱正兴。
  萧涧秋说要回校,他们阻止他,因他酒醉,雨又大。他想:
  “也好,我索兴睡在这里罢。”
  他就留在那间书室内,对着明明的灯光,胡思乱想。——陶慕侃带着酒意睡去了。——一息,陶岚又走进来,她还带她母亲同来,捧了两样果子放在他底前面。萧涧秋说不出的心里感到不舒服。这位慈爱的母亲问他一些话,简单的,并不象普通多嘴的老婆婆,无非关于住在乡下,舒服不舒服—类。萧涧秋是“一切都很好”,简单地回答了,母亲就走出去。于是陶岚笑微微地问他:
  “萧先生,你此刻还会喝酒么?”
  “怎么呢?”
  “更多地喝一点。”
  她几分假意的。他却聚拢两眉向她一看,又低下头说,
  “你却不知道,我那时不喝酒,我那时一定会哭起来。否则我也吃不完饭就要回到校里去。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是人间底—个孤零的人,现在你们一家底爱,个个用温柔的手来抚我,我不能不自己感到凄凉,悲伤起来。”
  “不是为钱正兴么?”
  “为什么我要为他呢?”
  “噢!”陶岚似乎骇异了。
  一时,她站在他身前慢慢说:
  “你可以睡了。哥哥吃饭前私向我说,他已写信去坚决挽留。”
  萧涧秋接着说:
  “很好,明天他一定来上课的。我又可以碰见他。”
  “你想他还会来么?”
  “一定的,他不过试试你哥哥底态度。”
  “胡!”她又说了一个字。
  萧继续说:
  “你不相信,你可以看你哥哥的信稿,对我一定有巧妙的话呢?”
  她也没有话,神出手,两人握了一握,她踌躇地走出房外,一边说:
  “祝你晚安!”



  如此过去一个月。
  萧涧秋在芙蓉镇内终于受校内校外的人们底攻击了。非议向他而进行,不满也向他注视了。
  一个孤身的青年,时常走进走出在一个年青寡妇底家里底门限,何况他底态度的亲昵,将他所收入的尽量地供给了她们,简直似一个孝顺的儿子对于慈爱的母亲似的。这能不引人疑异么?萧涧秋已将采莲和阿宝看作他自己底儿女一样了,爱着他们,留心者他们底未来,但社会,乡村的多嘴的群众,能明了这个么?开始是那班邻里的大人们私私议论,——惊骇挟讥笑的,继之,有几位妇人竟来到寡妇底前面,问长问短,关于萧涧秋底身上。最后,谣言飞到一班顽童底耳朵里,而那班顽童公然对采莲施骂起来,使采莲哭着跑回到她母亲底身前,咽着不休地说,“妈妈,他们骂我有一个野伯呢!”但她母亲听了女儿无故的被骂,除出也跟着她女儿流了一淌眼泪以外,又有什么办法呢?妇人只有忍着她创痛的心来接待萧涧秋,将她底苦恼隐藏在快乐底后面同萧涧秋谈话。可是萧涧秋,他知道,他知道乡人们用了卑鄙的心器来测量他们了,但他不管。他还是镇静地和她说话,活泼地和孩子们嬉笑,全是一副“笑骂由人笑骂,我行我素而已”的态度。在傍晚他快乐的跑到西村,也快乐的跑回校内,表面全是快乐的。
  可是校内,校内,又另有一种对待他的态度了。他和陶岚的每天的见面时的互相递受的通信,已经被学校的几位教员们知道了。陶岚是芙蓉镇里的孔雀,谁也愿意爱她,而她偏在以他们底目光看来等于江湖落魄者底身前展开锦尾来,他们能不妒忌么?以后,连这位忠厚的哥哥,也不以他妹妹底行为为然,他听得陶岚在萧涧秋底房内的笑声实在笑的太高了。一边,将学校里底教员们分成了党派,当每次在教务或校务会议的席上,互相厉害地争执起来,在陶慕侃底心里,以为全是他妹妹一人弄成一样。—次,他稍稍对他妹妹说:“我并不是叫你不要和萧先生相爱,不过你应该尊重舆论一点,众口是可怕的。而且母亲还不知道,假使知道,母亲要怎样呢?这是你哥哥对你底诚意,你应审察一下。”而陶岚却—声不响,突然睁大眼睛,向她底哥哥火烧一般地看了一下,冷笑地答:“笑骂由人笑骂,我行我素而已。”
  一星期日底下午,陶岚坐在萧涧秋底房内。两人正在谈话甜蜜的时候,阿荣却突然送进—封信来,一面向萧涧秋说;
  “有一个陌生人,叫我赶紧将这封信交给先生,不知什么事。”
  “送信的人呢?”
  “回去了”
  答完,阿荣自己也出去。萧涧秋望望信封,觉得奇怪。陶岚站在他身边向他说:
  “不要看它好罢?”
  “总得看一看。”
  —边就拆开了,抽出一张纸,两人同时看下。果然,全不是信的格式,也没有具名,只这样八行字:

    芙蓉芙蓉二月开,
    一个教师外乡来。
    两眼炯炯如鹰目,
    内有一副好心裁。
    左手抱着小寡妇,
    右手还想折我梅!
    此人若不驱逐了,
    吾乡风化安在哉!

  萧涧秋立刻脸转苍白,全身震动地,将这条白纸捻成一团,镇静着苦笑地对陶岚说;
  “我恐怕在这里住不长久了。”
  一个也眼泪噙住地说;
  “上帝知道,不要留意这个罢!”
  两人相对。他慢慢地低下头说:
  “一星期前,我就想和你哥哥商量,脱离此间。因为顾念小妹妹底前途,和一时不忍离别你,所以忍止住。现在,你想,还是叫我早走罢!我们来商量一下采莲底事情。”
  他底语气非常凄凉,好似别离就在眼前,一种离愁底滋味缠绕在两人之间。沉静了—息,陶岚有力地叫:
  “你也听信流言么?你也为卑鄙的计谋所中么?你岂不是以理智来解剖感情的么?”
  他还是软弱地说:
  “没有意志,我此刻就会昏去呢!”
  陶岚立刻接着说:
  “让我去彻查一下,这究竟是谁人造的谣。这字是谁写的,我拿这纸去,给哥哥看—下。”
  一边她将桌上的纸团又展开了。他在旁说:
  “不要给你哥哥看,他也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
  “我定要彻查—下!”
  她简直用王后的口气来说这句话的。萧涧秋向她问:
  “就是查出又怎样?假如他肯和我决斗,他不写这种东西了。杀了我,岂不是干脆的多么?”
  于是陶岚忿忿地将这张纸条撕作粉碎。一边流出泪,执住他得两于说:
  “不要说这话罢!不要记住那班卑鄙的人罢!萧先生,我要同你好,要他们来看看我们底好。他们将怎样呢?叫他们碰在石壁上去死去。萧先生,勇敢些,你要拿出一点勇气来。”
  他勉强地微笑地说:
  “好的,我们淡谈别的罢。”
  空气紧张地沉静一息,他又说:
  “我原想在这里多住几年,但无论住几年,我总该有最后的离开之—日的。就是三年,三年也只有一千零几日,最后的期限终究要到来的。那末,岚,那时的小妹妹,只好望你保护她了。”
  “我不愿听这话,”她稍稍发怒的,“我没有力量。我该在你底视线中保护她。”
  “不过,她母亲若能舍得她离开,我决愿永远带她在身边。”
  正是这个时候,有人敲门。萧涧秋去迎她进来,是小妹妹采莲。她脸色跑到变青的,含着泪,气急地叫:
  “萧伯伯!”
  同时又向陶岚叫了一声。
  两人惊奇地随即问:
  “小妹妹,你做什么呢?”
  采莲走到他底面前,说不清地说:
  “妈妈病了,她乱讲话呢!弟弟在她身边哭,她也不理弟弟。”
  女孩流下泪。萧涧秋向陶岚摇摇头。同时他又拉她到他底怀内,又对陶说:
  “你想怎么样呢?”
  陶岚答;
  “我们就去望一望罢。我还没有到过她们底家。”
  “你也想去吗?”
  “我可以去吗?”两人又苦笑一笑,陶岚继续说:
  “请等一等,让我叫阿荣向校里借了体温表来,可以给她底母亲量一量体温。”
  一边两人牵着女孩底各一只手同时走出房外。


十一


  当他们走入妇人底门限时,就见妇人睡在床上,抱着小孩高声地叫:
  “不要进来罢!不要进来罢!”
   萧涧秋问陶岚愁眉说:
  “她还在讲乱话,你听。”
  陶岚低着头点一点,将手搭在他底臂上。妇人继续叫:
  “你们向后看看,唉!追着虎,追着虎!”
  妇人几乎哭起来。萧涧秋立刻走到床边,推醒她说:
  “是我,是我,你该醒一醒”
  小孩正在被内吸着乳。萧从头看到她底胸,胸起伏地。他垂下两眼,愁苦地看住床前。采莲走到她母亲的身边,不住地叫看妈妈,半哭半喊地。寡妇慢慢地转过脸,渐惭地清醒起来的样子。一下,她看见萧,立刻拉一拉破被,盖住小孩和她自己底胸膛,一面问:
  “你在这里吗?”
  “还有陶岚先生也在这里。”
  陶岚向她点一点首,就问,
  “此刻心里觉得怎样呢?”
  妇人无力地慢慢地答:
  “没有什么,只口子渴一些。”
  “那末要茶吗?”
  妇人没有答,眼上充满泪。陶岚就向房内乱找茶壶,采莲捧来递给她,里边一口水也没有。她就同采莲去烧茶。妇人向萧慨叹地说:
  “多谢你们,我是没有病的。方才突然发起热来,人昏昏不知。女孩子大惊小怪,她招你们来的吗?”
  “是我们自己要求看看的。”
  妇人滴下泪在小孩底发上,用手拭去了,没有话。小孩正在吸奶。萧涧秋缓缓地说:
  “你在发热的时候,最好不要将奶给小孩吃。”
  “叫我用什么给他吃呢!——我没有什么病。”
  萧涧秋愁闷地站着。
  这样到了天暗,妇人已经能够起床,他们两人才回来。
  当天晚上,陶岚又差人送来一封信。照信角上写的No.看起来,这已是她给他的第十五封信了。萧涧秋坐在灯下,将她底信展在在桌上:

  我亲爱的哥哥:我活了二十几年,简直似黑池里底龟一样:除了我自己以外,一些不知道人间还有苦痛。现在,却从你底手里,认识了真的世界和人生。
  不知怎样我竟会和你同样地爱怜采莲妹妹底一家了。那位妇人,真是—位温良,和顺,有礼貌的妇人。虽则和我底个性有些相反,我却愿意引她做我底一位姊姊,以她底人生的经验来调节我底粗疏与无知识的感情是最好的。但是,天呀!你为什么要夺去她底夫?造物生人,真是使人来受苦的么?即使她能忍得起苦,我却不能不诅咒天!
  我坐在她们底房内,你也瞧着我吗?我几乎也流出泪来了。我看看她房底四壁,看看她底孩子和她所穿的衣服,又看看她青白而憔悴的脸。再想想她在病床上的一种凄凉苦况,天呀!为什么给她布置的如此凄惨呢?我幻想,假如你底两翅转了方向,不飞到我们村里来,有谁怜惜她们?有谁安慰她们?那她在这种呓语呻吟中的病的时候,我们只想见两个小孩在床前整天地哭,还有什么别的呢?哥哥,伟大的人,我已愿她做我底姊姊了。此后我们当互相帮助。
  至于那个谣言,侃哥先向我谈起。在吃晚饭的时候,他照旧喝过一口酒感慨地说:“外边的空气,已甚于北风的凛凛。”哥哥也鄙夷他们,望你万勿(万勿!)介意。以后哥哥又喝了一口酒道:“此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德也。”不过哥哥始终说,造这八句诗的人,决不是校内同事。我向他辩驳,不是孔方老爷,就是一万同志。他竟对我赌起咒来,弄得母亲都笑了。
  萧先生,你此刻怎样?以你底见识,此刻想一定不为他们无端所恼?你千万不可有他念,你得真诚与坦白,终有笼罩吾全芙蓉镇之一日!祝你快乐地嚼着学校底清淡的饭。

弱弟岚上。


  萧涧秋一时呆着,似乎他所有底思路,一条条都被她的感情裁断了。他迟疑了许久,才恍您地向抽斗拿出一张纸,用钢笔写道:

  我不知怎样,只觉自己在旋涡里边转。我从来没有经过这个现象,现在,竟转的我几乎昏去。唉!我莫非在做梦么?
  你当也记得——采莲底母在呓语时所说的话。莫非我的背后真被追着老虎么?那我非被这虎咬死不成?因为我感到,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位可怜的寡妇“一个人跳下去”!
  我已将一切解剖过。几乎费了我今晚全个吃晚饭的时候:我是勇敢的,我也斗争的,我当预备好手枪,待真的虎来时,我就照准它底额一枪!岚弟,你不以为我残暴么?打狼不能用打狗的方法的。你看,这位妇人为什么病了?从她底呓语里可以知道她病底根由。
  我不烦恼,祝你快乐!

你的勇敢的秋白


  他写好这信,睡在床上,自想他非常坚毅。
  第二天—早,女孩来校。她带着书包首先就跑到萧涧秋底身边来,告诉他说:
  “萧伯伯,妈妈说,妈妈底病已好了,谢谢你和陶姊姊。”
  这时室内有好几位教师坐着,方谋也在座。他们个个屏息地用他们好奇的眼睛,做着恶意的笑的脸孔注视他和她。萧涧秋似乎有意要多说儿句话,向女孩问道:
  “你妈妈起来了吗?”
  “起来了。”
  “吃过粥吗?”
  “吃过。”
  “你底陶姊昨晚交给她的药也吃完吗?’
  女孩似听不清楚,答:
  “不知道。”
  于是他和往日一样地向采莲底颊上吻一吻,女孩就跑去。


十二


  第二天晚上,萧涧秋在房内走来走去,觉得非常地不安。虽则当夜的天气并不热,可是他以为他底房内是异常郁闷。他底桌上放着—张白信纸,似乎要写信的样子,可是他走来走去,并不曾写。一息,想去开了房门,放进冷气来,清凉一下他底脑子。可是当他将门拉开的时候,钱正兴一身华服,笑容可掬地走进来,正似他迎接他近来一样。钱汇正兴随问,声音温美的:
  “萧先生要出去吗?”
  “不。”
  “有事吗?”
  “没有。”
  钱正兴又向桌上看一看,又问:
  “要写信吗?”
  “想要写,写不出。。
  “写给谁呢?”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眼向房内乱转,似要找出那位和他通信的人来。萧涧秋却立刻答:
  “写给陶岚。”
  这位漂亮的青年,一时默然,坐在墙边,眼看着地,似一位怕羞的姑娘底样子。萧转问他:
  “钱先生有什么消息带来告诉我呢?”
  钱正兴抬头,笑着:
  “消息?”
  “是呀,乡村底舆论。”
  “有什么乡村底舆论呢?我们底镇内岂不是个个人对萧先生都敬重的么?虽则萧先生到我们这里来不上两月,而萧先生大名,却已经连一班牧童都知道了。”
  莆涧秋附和着笑了一笑。心狐疑地猜想着,一一对面这位情敌,不加对他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一边他说:
  “那我在你们这里真是有幸福的。”
  “假如萧先生以为有幸福,我希望萧先生永远住下去。”
  “永远住下去?可以吗?”
  “同我们—道做芙蓉镇底土著。”
  很快的停一息,接着说:
  “所以我想问一问,萧先生有心要组织一个家庭在芙蓉镇里吗?”
  萧涧秋似快乐的心跳的样子,问:
  “组织一个家庭?你这么说吗?”
  “我也是听来的,望你勿责。”
  他还是做着温柔的姿势。萧又哈的冷笑一声说:
  “这于我是好事。可是外界说我和谁组织呢?”
  “你当然有预备了。”
  “没有,没有。”
  “没有?”他也笑,“藏着一位很可爱的妇人呢!实在是一位难得的贤良妇人。”
  萧冷冷地假笑问:
  “谁呀?我自己根本还没有选择。”
  “选择?”很快地停—息,“外界都说你爱上采楚莲底母亲。她诚然是可爱的,在西村,谁都称赞她贤慧。”
  “胡说,我另有爱。”
  萧涧秋感得几分怒忿,可是他用他底怒容带笑地表现出来。钱又娇态地问:
  “谁呢,可以告诉我吗?”
  “陶岚,慕侃底妹妹。”
  “你爱她吗?”
  “我爱她。”
  萧自然有力地说出。钱一时默然。一息,萧又笑问,
  “闻你也爱她?”
  “是,也爱她,比爱自己底生命还甚。”
  语气凄凉地。萧接着笑问:
  “她爱你吗?”
  一个慢慢地答:
  “爱过我。”
  “现在还爱你吗?”
  “不知道她底心。”
  “那让我代告诉你罢,钱先生,她现在爱我。”
  “爱你?”
  “是。所以还好,假如她同时爱两人,那我和你非决斗不可。你也愿意决斗么?”
  “决斗?可以不必。这是西方的野蛮风。萧先生,为友谊不能让一个女人么?”
  萧—时愁着,没有答,一息说:
  “她不爱你,我可以强迫她爱你吗?”
  钱正兴却几乎哭出来一般说:
  “她是爱我的,萧先生,在你未来以前。她是爱我的,已经要同我订婚了。可是你一来,她却爱你了。在你到的那天晚上的一见,她就爱你了。可是我,我失恋的人,心里怎样呢?萧先生,你想,我比死还难受。我是十分爱陶岚的,时刻忘不了她,夜夜底梦里有她。现在,她爱你——我早知道她爱你了。不过我料你不爱她,因为你是采莲底母亲的。现在,你也爱她,那叫我非自杀不可了!……”
  他没有说完,萧涧秋不耐烦地插进说:
  “钱先生,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呢?你爱陶岚,你向陶岚去求婚,对我说有什么用呢?”
  钱正兴哀求似的接着说:
  “不,我请求你!我一生底苦病与幸福,关系在你这一点上。你肯允许,我连死后都感激,破产也可以。”
  “钱先生,你可拿这话勇敢地向陶岚去说。我对你有什么帮助呢?”
  “有的,萧先生,只要你不和她通信就可以。慕侃已不要她来校教书,假如你再不给她信,那她就会爱我了。一定会爱我的,我以过去的经验知道。那我一生底幸福,全受萧先生所赐。萧先生的胸怀是救世的,那先救救我吧!救救我底自杀,萧先生会这样做吗?”
  “钱先生,情形不同了。她也不会再爱你了。”
  “同的,同的,萧先生,只求你不和她通信……”
  他仍似没有说完,却突然停止住。楷涧秋非常愤激的,默默地注视着对面这位青年。他想不到这人是如此阴谋,软弱。他底全身几乎沸腾起来,这一种的请求,实在如决了堤的河水流来一样。一息,又听钱说道:
  “而且,萧先生,我当极力报答你,你如爱和采莲底母亲组织家庭。”
  萧涧秋立刻站起来,愤愤地说:
  “不要说了,钱先生,我一切照办,请你出去罢。”
  一边他自己开了门,先走出去。他气塞地愤恨地一直跑到学校园内。倚身在一株冬青树的旁边。空间冰冷的。他似要溶化他底自身在这冰冷的空间内。他极力想制止他自己底思想,摆脱方才那位公子所给他的毫无理由的烦恼,他冷笑了一声。
  他站了半点钟,竟觉全身灰冷的;于是慢慢转过身子,回到他底房内。钱正兴,无用的孩子已经走了。他蹙着眉又沉思了一息,就精疲力尽地向床上跌倒,一边喊:
  “爱呀,爱呀,摆脱了罢!”


十三


  光阴是这样无谓地过去。三天以后,采莲又没有来校读书。上午十点钟,陶岚到校里来,问起她,萧涧秋答:
  “恐怕她母亲又病了。”
  陶岚迟疑地说:
  “否则为什么呢?她底母亲也是一个多思多虑的人。处这样的境地,外界又没有人同情她,还用带荆棘的言语向她身上打,不病也要病了!我们,”她眼向萧转一转,说错似的,“我,就可以不管人家,所以还好,不生病,——我的病是慢性的。——象她,……这个社会…”你想孩子怎样好?”
  她语句说不完全,似乎说的完全就没有意义了。萧接着说:“我们下午再去看一看罢。”正这时,话还未了,采莲含着泪珠跑来。他们惊奇了,萧立刻问:
  “采莲,你怎么?”
  女孩子没有答,书袋仍在她底腋下。萧又问:
  “你妈妈底病好了么?”
  “妈妈好了。”
  女孩非常难受地说出。她站着没有动。陶岚向她问,蹲下身子:
  “小妹妹,你为什么到此刻才来呢?你不愿来读书么?”
  女孩用手掩在眼上答:
  “妈妈叫我不要告诉萧伯伯,还叫我来读书。弟弟又病了,昨夜身子热,过了一夜,妈妈昨夜一夜不曾睡。她说弟弟的病很厉害,叫我不要被萧伯伯知道。还叫我来读书。”
  女孩要哭的样子。萧涧秋呆站着。陶岚将女孩抱在身边,用头偎着她头,向策问:
  “怎么呢?”
  他愁一愁眉,仍呆立着没有说。
  “怎么呢?”
  “我简直不知道。”
  “为社会嘴多,你又是一个热心的人。”
  他忽然悔悟地笑一笑,说:
  “时光快些给我过去罢,上课的铃,我听它打过了。”
  同时他就向教务处走去。
  在吃晚饭以前,萧涧秋仍和往常散步一样,微笑的,温良的,向采莲底家里走去。他觉得在无形之中,他和她们都隔膜起来了。
  当他走到她们底门外时,只听里面有哭声,是采莲底母亲底哭声。他立刻惊惶起来,向她底门推进,只见孩子睡在床上,妇人坐在床边,采莲不在。他立刻气急地问:
  “孩子怎么了?”
  妇人抬头向他看了一看,垂下头,止着哭。他又问:
  “什么病呢?”
  “从前天起,一刻刻地厉害。”
  他走到孩子底身边,孩子微微地闭着眼。他放手在小孩底脸上一摸,脸是热的;看他底鼻孔一收一放地扇动着。他站着几分钟,有的又听他咳嗽,将痰咽下喉去。他心想:“莫非是肺炎么?”同时他问她:
  “吃过药么?”
  “吃过一点,是我自己想想给他吃的,没有看过医生。此刻看来不象样,又叫采蓬女请—位诊费便宜些的伯伯去了。”
  “要吃奶么?”
  “也似不想吃。”
  他又呆立一会,问:
  “采莲去了多久?”
  “半点钟的样子。大概女孩又走错路了,离这里是近的。”
  “中国医生么?”
  “嗯。”
  于是他又在房内定了两圈,说:
  “你也不用担忧,小孩总有他自己底运命。而且病是轻的,看几天医生,总可以好。不过此地没有西医么?”
  “不知道。”
  天渐渐黑下来,黄昏又现出原形来活动了。妇人慢慢地说:
  “萧先生,这孩子底病有些不利。关于他,我做过了几个不祥的梦。昨夜又梦见一位红脸和一位黑脸的神,要从我底怀中夺去他!为什么我会梦这个呢?莫非李家连这点种子都留不下去么?”她停一停,泪水涌阻着她底声音。“先生,假如孩子真的没有办法,叫我……怎样……活……的下……去呢?”
  萧涧秋心里是非常悲痛的。可是他走近她底身边说:
  “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人。为什么要说这话?梦是迷信呢!”
  一边又踌躇地向房内走了一圈,又说:
  “你现在只要用心看护这孩子,望他快些好起来。一切胡思乱想,你应当丢开它。”
  他又向孩子看一回,孩子总是昏昏地——呼吸着,咳着。
  “梦算什么呢?梦是事实么?我昨夜也梦自己向一条深的河里跳下去。昏沉地失了知觉,似乎只抱首一块小木板,随河水流去,大概将要流到海里,于是我便——”他没有说出死字,转过说:“莫非今天我就真的要去跳河么?”
  他想破除妇人底对于病人最不利的迷信,就这样轻缓地庄重地说出。而妇人说:
  “先生,你不知道——”
  她底话没有说完,采莲气喘喘地跑进来。随后半分钟,也就走进一位几乎要请别人来给他诊的头发已雪白了的老医生。他先向萧涧秋慢慢地细看一回,伛着背又慢慢地戴起一副阔边的眼镜,给小孩诊病。他按了一回小孩底左手,又按了一回小孩底右手,翻开小孩底眼,又翻开小孩底口子,将小孩弄得哭起来。于是他说:
  “没有什么病,没有什么病,过两三天就会好的。”
  “没有什么病么?伯伯!”
  妇人惊喜地问。名医生不屑似的答:
  “以我行医六十年的经验,象这样的孩子底病是无用医的。现在姑且吃一服药罢。”
  他从他底袖口内取出纸笔,就着灯下,写了十数味草根和草叶。妇人递给他四角钱,他稍稍客气地放入袋里,于是又向萧涧秋——这时他搂着采莲,愁思地——仔细看了看,偻着背走出门外,妇人送着。
  妇人回来向他狐疑地问,脸上微微喜悦地:
  “萧先生,医生说他没有什么病呢?”
  “所以我叫你不要忧愁。”
  一个无心地答。
  “看这样子会没有病么?”
  “我代你门去买了药来再说罢。”
  可是妇人愚笨地,一息说:
  “萧先生,你还没有吃过晚饭呢!”
  “买好药再回去吃。”
  妇人痴痴地坐着,她自己是预备不吃晚饭了。萧涧秋拿着药方出来。采莲也痴痴地跟到门口。


十四


  第二天,萧涧秋又到采莲的家里去一趟,孩子底病依旧如故。他走去又走回来,都是空空地走,于孩子毫无帮助。妇人坐守着,对他也不发微笑。
  晚上,陶岚又亲自到校里来,她拿了几本书来还萧,当递给他的时候,她苦笑说:
  “里面还有话。”
  同时她又向他借去几本图画,简直没有说另外的话,就回去了。
  萧涧秋独自呆站在房内,他不想读她底信,他觉得这种举动是非常笨的,可笑的。可是终于向书内拿出一条长狭的纸,看着纸上底秀丽的笔迹:

  计算,已经五天得不到你底回信了。当然,病与病来扰乱了你底心,但你何苦要如此烦恼呢?我看你底态度和以前初到时不同,你逐渐逐渐地消极起来了。你更愁更愁地愁闷起来了。侃哥边说你这几天瘦的厉害,萧先生,你自己知道么?
  我,我确乎和以前两样。谢谢你,也谢谢天。我是勇敢起来了。你不知道罢?侃哥前几天不知怎样,叫我不要到校里来教书,强迫我辞职。而我对他一声冷笑。他最后说:“妹妹,你不辞职。那只好我辞职了!一队男教师里面夹着一位女教师,于外界底流言是不利的。”我就冷冷地对他说:“就是你辞了职,找也还有方法教下去,除非学校关门,不办。”到第二天,我在教室内对学生说了几句暗示的话。学生们当晚就向我底哥哥说,他们万不肯放“女陶先生”走,否则,他们就驱逐钱某。现在,侃哥已经悔悟了,再三讨我宽恕,并对你十二分敬佩。他说,他的对你的一切“不以为然”现在都冰释了。此后钱某若再辞职,他一定准他。哥哥笑说:“为神圣的教育和神圣的友爱计,4;能不下决心!”现在,我岂不是战胜了!最亲爱的哥哥,什么也没有问题,你安心一些罢!
  请你给我一条叙述你底平安的回字。
  再,采透底弟弟底病,我下午去看过他,恐怕这位小生命不能久留在人世了。他底病,你也想得到吗?是她母亲底热传染给他的,再加他从椅子上跃下来,所以厉害了!不过为他母亲着想,死了也好。哈,你不会说我良心黑色罢?不过这有什么方法呢?以他底年龄来守几十年的寡,我以为是苦痛的。但身边带着一个孩子可以嫁给谁去呢?所以我想,万一孩子不幸死了,劝她转嫁。听说有一个年轻商人要想娶她的。
  请你给我一条叙述你底平安的回字。

你底岚弟上。


  他坐在书案之前,苦恼地脸对着窗外。他决计不写回信,待陶岚明天来,他对面告诉她一切。他翻开学生们底习练簿子,拿起一支红笔浸着红墨水,他想校正它们。可是怎样,他却不自觉地于一忽之间,会在空白的纸间画上一朵桃花。他一看,自己苦笑了,就急忙将桃花涂掉,去找寻学生的习练簿上底错误。
  第三天早晨,箭涧秋刚刚洗好脸,采莲跑来。他立刻问:
  “小妹妹,你这么早来做什么?”
  女孩轻轻地答:
  “妈妈说,弟弟恐怕要死了!”
  “啊!”
  “妈妈说,不知道萧伯伯有方法没有?”
  他随即牵着女孩底手,问:
  “此刻你妈妈怎样?”
  “妈妈只有哭。”
  “我同你到你底家里去。”
  一边,他就向另一位教师说了几句话,牵着女孩子,飞也似地走出校门来。清早的冷风吹着他们,有时萧涧秋咳嗽了一声,女孩问:
  “你咳嗽么?”
  “是,好象伤风。”
  “为什么伤风呢?”
  “你不知道,我昨夜到半夜以后还一个人在操场上走来走去。”
  “做什么呢?”
  女孩仰头看他,一边脚步不停地前进。
  “小妹妹,你是不懂得的。”女孩没有话,小小的女孩,她似乎开始探究人生得秘密了,一息又问:
  “你夜里要做梦么?
  萧向她笑一笑,点—点头,答:
  “是的。”
  可是女孩又问:
  “梦谁呢?”
  “并不梦谁。”
  “不梦妈妈么?不梦我么?”
  “是,梦到你。”
  于是女孩接着诉说,似乎故事一般。她说她曾经梦到他:他在山里,不知怎样,后面来了一只狼,狼立刻衔着他去了。她于是在后面追,在后面叫,在后面哭。结果,她醒了,是她母亲唤醒她的。醒来以后,她就伏在她母亲底怀内,一动也不敢动。她末尾说:
  “我向妈妈问:萧伯伯此刻不在山里么?在做什么呢?妈妈说;在校里,他正睡着,同我们一样,于是我放心了。”
  这样,萧涧秋向她看看,似乎要从她底脸上,看出无限的意义来。同时,两人已经走到她底家,所有的观念,言语都结束了,用另一种静默的表情向房内走进去。
  这时妇人是坐着,因为她已想过她最后的运命。
  萧走到孩子底身边,孩子照样闭着两眼呼吸紧促的。他轻轻向他叫一声:
  “小弟弟。”
  而孩子巳无力张开眼来瞧他了!
  他仔细将他底头,手,脚摸了一遍。全身是微微热的,鼻翼扇动着。于是他又问了几句关于夜间的病状,就向妇人说:
  “怎么好?此处又没有好的医生。孩于底病大概是肺炎,可是我只懂得一点医学的常识,叫我怎样呢?”
  他几乎想得极紧迫样子,一息,又说:
  “莫非任他这样下去么?让我施—回手术,看看有没有效。”
  妇人却立刻跳起说;
  “萧先生,你会医我底儿子么?”
  “我本不会的,可是坐守着,又与什么办法?”
  他稍稍踌躇一息,又向妇人说:
  “你去烧一盆开水罢。拿一条手布给我,最好将房内弄的暖和些。”
  妇人却呆站着不动。采莲向她催促:
  “妈妈,萧伯伯叫你拿一条手布。”
  同时,这位可爱的姑娘,她就自己动手去拿了一条半新半旧的手布来,递给他,向他问:
  “给弟弟洗脸么?”
  “不是浸一些热给你弟弟缚在胸上。”
  这样,妇人两腿酸软地去预备开水。
  萧涧秋用他底力气,叫妇人将孩子抱起来,一面他就将孩子底衣服解开,再拿出已浸在面盆里底沸水中的手巾,稍捎凉一凉,将过多的水绞去,等它的温度可以接触皮肤,他就将它缚在孩子底胸上,再将衣服给他裹好。孩于已经一天没有哭声,这时,似为他这种举动所扰乱,却不住地单声地哭,还是没有眼泪。母亲的心里微微地有些欢欣着,祝颂着,她从不知道一条手巾和沸水可以医病,这实在是一种天赐的秘法,她想她儿子底病会好起来,一定无疑。一时房内清静的,她抱着孩子,将头靠在孩子底发上,斜看着身前坐在一把小椅子上也搂着采莲的青年。她底心是极辽远辽远地想起。她想他是一位不知从天涯还是从地角来的天使,将她阴云密布的天色,拨见日光,她恨不能对他跪下去,叫他一声“天呀”!
  房内静寂约半点钟,似等着孩子底反应。他一边说:
  “还得过了一点钟再换—次。”
  这时妇人问:
  “你不上课去么?”
  “上午只有一课,已经告了假了。”
  妇人又没有声音。他感到寂寞了,他慢慢地向采莲说:
  “小妹妹,你去拿一本书来,我问问你。”
  女孩向他一看,就跑去。妇人却忽然滴下眼泪来说:
  “在我这一生怕无法报答你了!”
  萧涧秋稍稍奇怪地间——他似乎没有听清楚:
  “什么?”
  妇人仍旧低声地流泪的说;
  “你对我们的情太大了:你是救了我们母子三人的命,救了我们这一家!但我们怎样报答你呢?”
  他强笑地难以为情地说:
  “不要说这话了!只要我们能好好地团聚下去,就是各人底幸福。”
  女孩已经拿书到他底身边,他们就互相问答起来。妇人私语的:
  “真是天差先生来的,天差先生来的。这样,孩子底病会不好么?哈,天是有它底大眼睛的。我还愁什么?天即使要辜负我,天也不敢辜负先生,孩子底病一定明天就会好。”
  萧涧秋知道这位妇人因小孩底病的缠绕过度,神经有些变态,他奇怪地向她望一望。妇人转过脸,避开愁闷的样子。他仍低头和女孩说话。


十五


  上午十时左右。
  阳光似金花一般撒满人间。春天之使者似在各处雀跃:云间,树上,流动的河水中,还来到人类的各个底心内,在采莲底家里,病的孩子稍稍安静了,呼吸不似以前那么紧张。妇人坐在床边,强笑地静默想着。半空吊起的心似放下一些了。萧涧秋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女孩是在房内乱跑。酸性的房内,这时舒畅不少安慰不少了。
  忽然有人走进来,站在他们底门口,而且气急地——这是陶岚。他们随即转过头,女孩立刻叫起来向她跑去,她也就慢慢地问:
  “小弟弟怎么样?”
  “谢谢天,好些了,”妇人答。
  陶岚走进到孩子底身边,低下头向孩子底脸上看了看,采莲的母亲又说:
  “萧先生用了新的方法使他睡去的。”
  陶岚就转头问他,有些讥笑地:
  “你会医病么?”
  “不会。偶然知道这一种病,和这一种病的医法,---还是偶然的。此地又没有好的医生,看孩子气急下去么?”
  他难以为情地说。陶岚又道:
  “我希望你做一尊万灵菩萨。”
  萧涧秋当时就站起来,两手擦了一擦,向陶岚说:
  “你来了,我要回去了。”
  “为什么呢?”一个问。
  “她已经知道这个手续,我下午再来一趟就是。”
  “不,请你稍等片刻,我们同回去。”
  青年妇人说:
  “你不来也可以。有事,我会叫采莲来叫你的。”
  陶岚向四周看一看,似侦探什么,随说:
  “那末我们走罢。”
  女孩依依地跟到门口,他们向她摇摇头就走远了。一边陶岚问他: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除出学校还有别的地方吗?”
  “慢些,我们向那水边去走一趟罢,我还有话对你说。”
  萧涧秋当即同意了。
  他慢慢地抬头看她,可是一个已俯下头,问:
  “钱正兴对你要求过什么呢?”
  “什么?没有。”
  “请你不要骗我罢。我知道在你底语言底成分中,是没有一分谎的,何必对我要异样?”
  “什么呢,岚弟?”
  他似小孩一般。一个没精打采地说:
  “你运用你另一副心对付我,我苦恼了。钱正兴是我最很的,已经是我底仇敌。一边毁坏你底名誉,一边也毁坏我底名誉。种种谣言的起来,他都同谋的。我说这话并不冤枉他,我有证据。他吃了饭没事做,就随便假造别人底秘密,你想可恨不可恨?”
  萧这时插着说:
  “那随他去便了,关系我们什么呢?”
  一个冷淡地继续说:
  “关系我们什么?你恐怕忘记了。昨夜,他却忽然又差人送给我一封恰,我看了几乎死去!天下有这样一种不知羞耻的男子,我还是昨夜才发现!”她息一息,还是那么冷淡地,“我们一家都对他否认了,你为什么还要对他说,叫他勇敢地向我求婚呢?为友谊计?为什么呢?”
  她完全是责备的口气。萧却态度严肃起来,眼光炯炯地问:
  “岚弟,你说什么话呢?”
  一个不响,从衣袋内取出一封信,递给他。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一处清幽的河边,新绿的树叶底阴翳,铺在浅草地上。春色的荒野底光芒,静静地笼罩着他俩底四周。他们坐下。他就从信内抽出一张彩笺,读下:

  亲爱的陶岚妹妹,现在,你总可允诺我的请求了。因为你所爱的那个男子,我和他商量。他自己愿意将你让给我。他,当然另有深爱的;可以说,他从此不再爱你了。妹妹,你是我底妹妹!
  妹妹,假如你再还我一个“否”字,我就决计去做和尚——自杀!我失了你,我底生命就不会再存在了。一月来,我底内心的苦楚,已在前函详述之矣。想邀妹妹青眼垂鉴。
  我在秋后决定赴美文游历,愿借妹妹同往。那位男子如与那位寡妇结婚,我当以五千元口之。

  下面就是“敬请闺安”及具名。
  他看了,表面倒反笑了一笑,向她说,---她是忿忿地看住一边的草地。
  “你也会为这种请求所迷惑吗?”
  她没有答。
  “你以前岂不是告诉我说,你每收到一种无礼的要求的信的时候,你是冷笑一声,将信随随便便地撕破了抛在字纸篓内?现在,你不能这样做吗?”
  她含泪的惘惘然回头说:
  “他侮辱我底人格,但你怎么要同他讨论关于我底事情呢?”
  萧涧秋这时心里觉得非常难受,一阵阵地悲伤起来,他想——他亦何尝不侮辱他底人格呢?他愿意去同他说话么?而陶岚却一味责备他,正似他也是一个要杀她的刽子手,他不能不悲伤了!——一边他挨近她底身向她说:
  “岚弟,那时设使你处在我底地位,你也一定将我所说的话对付他的。因为我已经完全明了你底人格,感情,志趣。你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的,深深地相信你的。不过你不该对他说话。他是因为造我们底谣,我们不理他,才向你来软攻的,你竟被他计谋所中吗?”
  “不是。我知道假如你还有一分爱他之心,为他某一种魔力所引诱,你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那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他向你求婚的。何况,”他静止一息,“岚弟,不要说他罢!”
  一边他垂下头去,两手靠在地上,悲伤地,似乎心都要炸裂了。陶岚慢慢地说:
  “不过你为什么不……”她没有说完。
  “什么呢?”
  萧强笑地。她也强笑:
  “你自己想一想罢。”
  静寂落在两人之间;许久,萧震颤地说:
  “我们始终做一对兄弟罢,达比什么都好。你不相信么?你不相信人间有真的爱么?哈,我还自己不知道要做怎样的一个人,前途开拓在我身边的又是怎样的一种颜色。环境可以改变我,极大的旋涡可以卷我进去。所以,我始终——我也始终愿意你做我底—个弟弟,使我一生不致十分寂寞,错误也可以有人来校正。你以为不是吗?”
  岚无心地答:“是的,”意思几乎是——不是。
  他继续凄凉的说:
  “恋爱呢,我实在不愿意说它。结婚呢,我根本还没有想过。岚弟,我不立刻写回信给你,理由就在这里了!”停一息,又说;“而且全命,生命,这是一回什么事呢?在一群朋友底欢聚中,我会感到一己的凄怆,达一种情感我是不该有家庭的了。”
  陶岚轻轻地答:
  “你只可否认家庭,你不能否认爱情。除了爱情,人生还有什么呢?”
  “爱情,我是不会否认的。就现在,我岂不是爱着一位小妹妹,也爱着一位大弟弟么?不过我不愿尝出爱情底颜色的另一种滋味罢了。”
  她这时身更接近他的娇羞地说:
  “不过,萧哥,人终究是人呢!人是有一切人底附属性的。”
  他垂下头没有声音。随着两人笑了一笑。
  一切温柔都收入在阳光底散射中,两人似都管辖着各人自己底沉思。一息,陶岚又说:
  “我希望在你底记忆中永远伴着我底影子。”
  “我希望你也一样。”
  “我们回去罢?”
  萧随即附和答:
  “好的。”


十六


  萧涧秋回到校内,心非常不舒服。当然,他是受了仇人底极大的侮辱以后。他脸色极青白,中饭吃的很少,引得阿荣问他;“萧先生,你身体好吗?”他答;“好的。”于是就在房内呆呆地坐着。几乎半点钟,他一动不动,似心与身同时为女子之爱力所僵化了。他不绝地想起陶岚,他底头壳内充满她底爱,她底爱有如无数个小孩子,穿着各种美丽的衣服,在他底头壳内游戏,跳舞。他隐隐地想去寻求他底前途上所遗失的宝物。但有什么呢?他于是看一看身边,似乎这时有陶岚底倩影站着,可是他底身边是空虚的。这样又过十分钟,却有四五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学生走进来。他们开始就问:
  “萧先生,听说你身体不好吗?”
  “好的。”他答。
  “那你为什么上午告假呢?先生们都说你身体不好才告假的。我们到你底窗外来看看,你又没有睡在床上,我们很奇怪。”
  一个面貌清秀的学生说。
  萧微笑地答: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缘故要骗你们。我是因为采莲妹妹底小弟弟底病很厉害,我去看了一回。”
  接着他就和采莲家里雇用的宣传员一样,说起她们底贫穷,苦楚以及没人帮助的情形——统说了一遍。学生们个个低头叹息,里面一个说:
  “他们为什么要讳言萧先生去救济呢?”
  “我实在不知道,”萧答。
  另一个学生插嘴道:
  “他们妒忌罢?现在的时候,善心的人是有人妒忌的。”
  一个在萧旁边的学生却立刻说:
  “不是,不是,钱正兴先生岂不是对我们说过吗?他说萧先生要娶采莲妹妹底母亲。”
  那位学生微笑地。萧愁眉问:
  “他和你们谈这种话吗?”
  “是的,他常常同我们说恋爱的事情。他教书教的不好,可是恋爱谈的很好,他每点钟总是上了半课以后,就和我们讲恋爱。他也常常讲到女陶先生,似乎不讲到她,心里就不舒服似的。”
  萧涧秋仍旧悲哀地没有说,一个年龄小些的学生急急接上说:
  “有什么兴味呢,讲这种话?书本教不完怎样办?他以后若再在讲台上讲恋爱,我和几个朋友一定要起来驱逐他!”
  萧微笑地向他看—眼,那位小学生却态度激昂地红着脸。
  可是另一个学生却又向萧笑嘻嘻地问:
  “萧先生,你为什么不和女陶先生结婚呢?”
  萧谈淡地骂:
  “你们不要说这种活罢!这是你们所不懂得的。”
  而那个学生还说;
  “女陶先生是我们一镇的王后,萧先生假如和她结了婚,萧先生就变做我们一镇的皇帝了。”
  萧涧秋说:
  “我不想做皇帝,我只愿做一个永远的真正的平民。”
  而那个学生又说:
  “但女陶先生是爱萧先生的。”
  这时陶慕侃却不及提防的推进门来,学生底嘈杂声音立刻静止下去。陶慕侃俨然校长模样地说:
  “什么女陶先生男陶先生。那个叫你们这样说法的?”
  可是学生们却一个个微笑地溜出房外去了。
  陶慕侃目送学生们去了以后,他就坐在萧涧秋底桌子的对面,说;
  “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昨天钱正兴向我说,又说你决计要同那位寡妇结婚?”
  萧涧秋站了起来,似乎要走开的样子,说:
  “老友,不要说这种事情罢。我们何必要将空气弄得酸苦呢?”
  陶慕侃灰心地:
  “我却被你和我底妹妹弄昏了。”
  “并不是我,老友,假如你愿意,我此后决计专心为学校谋福利。
  我没有别的想念。”
  陶慕侃坐了一会,上课铃也就打起来了。


十七


  阳光底脚跟带了时间移动,照旧过了两天。
  萧涧秋和一队学生在操场上游戏。这是课外的随意的游戏,一个球从这人底手内传给那人底。他们底笑声是同春三月底阳光一样照耀,鲜明。将到了吃中饭的时候,操场上的人也预备休歇下来了。陶岚却突然出现在操场出入口的门边,一位小学生顽皮地叫:
  “萧先生,女陶先生叫你。”
  萧涧秋随即将他手内底球抛给另一个学生,就汗喘喘地向她跑来,两人没有话,几乎似陶岚领着他,同到他底房内。他随即问:
  “你已吃过中饭了么?”
  “没有,我刚从采莲底家里来。”
  她萎靡地说。一个正洗着脸,又问:
  “小弟弟怎样呢?”
  “已经死了。”
  “死了?”
  他随将手巾丢在面盆内,惊骇地,
  “两点钟以前,”陶岚说,“我到她们家里,已经是孩子喘着他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孩子底喉咙已胀塞住,眼睛不会看他母亲了。他底母亲只有哭,采莲也在旁边哭,就在这哭声中,送去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底灵魂!我执着他底手,急想设法:可是法子没有想好,我觉得孩子底手冷去了,变青了!天呀,我是紧紧地执住他底手,好象这样执住,他才不致去了似的;谁知他灵魂之手,谁有力量不使他蜕化呢?他死了!造化是没有眼睛的,否则,见到妇人如此悲伤的情形,会不动他底心么?妇人发狂一般地哭,她抱着孩子底死尸,伏在床上,哭的昏去。以后两位邻居来,扶住她,劝着,她又那里能停止呢?孩子是水远睡去了!唉,小生命永远安息了!他丢开了他母亲与姊姊底爱,永远平安了!他母亲底号哭那里能唤得他回来呢?他又那里会知道他母亲是如此悲伤呢?”
  陶岚泪珠莹莹地停了一息。这是学校摇着吃中饭的铃,她喘一口气说:
  “你吃饭去罢。”
  他站着一动不动地说:
  “停一停,此刻不想吃。”
  两人听铃摇完,学生们底脚步声音陆续地向膳厅走进,静寂一忽,萧说:
  “现在她们怎样呢?”
  陶岚一时不答,用手巾拭了一拭眼,更走近他一步,胆怯一般,慢慢说:
  “妇人足足哭了半点钟,于是我们将昏昏的她放在床上,我又牵着采莲,一边托她们一位邻居,去买一口小棺,又托一位去叫埋葬的人来,采莲得母亲向我说,她已经哭的没有力气了,她说:
  “不要葬了他罢,放他在我底身边罢!他不能活着在他底家里,我也要他死着在家里呢!”
  “我没有听她底话,向她劝解了几句。劝解是没有力量的,我就任自己底意思做。将孩子再穿上一通新衣服,其实并不怎样新,不过有几朵花,没有破就是,我再寻不出较好的衣服来。孩子是满想来穿新衣服的。象他这样没有一件好看的新衣服,孩子当然要去了,以后我又给他戴上一顶帽子。孩子整齐的,工人和小棺都来了。妇人在床上叫喊;‘在家里多放几天罢,在家里多放几天罢!’我们也没有听她,于是孩子就被两位工人抬去了。采莲,这位可爱的小妹妹,含泪问我:‘弟弟到那里去呢?’我答:‘到极乐国去了!’她又说:‘我也要到极乐国去。’我用嘴向她一努,说:‘说不得的。’小妹妹又恍然苦笑地问:
  “‘弟弟不再回来了么?’
  “我吻着她底脸上说:
  “‘会回来的,你想着他的时候。夜里你睡去以后,他也会来和你相见。’
  “她又问:
  “‘梦里弟弟会说话么?’
  “‘会说的,只要你和他说。’
  “于是她跑到她母亲底跟前,向她母亲推著叫:
  “‘妈妈,弟弟梦里会来的。日里不见他,夜里会来的。陶姊姊说的,你不要哭呀。’
  “可是她母亲这时非常旷达似的向我说,叫我走,她已经不悲伤了,悲伤也无益。我就到这里来。”
  两人沉默一息,陶岚又说:
  “事实发生的太悲惨了!这位可怜的妇人,她也有几餐没有吃饭,失去了她底肉,消瘦的不成样子。女孩虽跟在她旁边,终究不能安慰她。”
  萧涧秋徐徐地说:
  “我去走一趟,将女孩带到校里来。”
  “此刻无用去,女孩一时也不愿离开她母亲的。”
  “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两人么?”
  “邻舍都走了,我空空地坐也坐不住。”
  一息,她又低头说:
  “实在凄凉,悲伤,叫那位妇人怎么活得下去呢?”
  萧涧秋呆呆地不动说;
  “转嫁,只好劝她转嫁。”
  一时又心绪繁乱地在房内走一圈,沉闷地继续说:
  “转嫁,我想你总要负这点责任,找一个动听的理由告诉她。我呢,我不想到她们家里去了,我再没有帮助她的法子;我帮助她的法子,都失去了力量!我不想再到她们家里去了。女孩请你去带她到校里来。”
  陶岚轻轻地说:
  “我想劝她先到我们家里住几天。这个死孩的印象,在她这个环境内更容易引起悲感来的。以后再慢慢代她想法子。孩子刚刚死了就劝她转嫁,在我说不出口,在她也听不进去的。”
  他向她看一看,似看他自己镜内的影子,强笑说:
  “那很好。”
  两人又无言地,各人深思着。学生们吃好饭,脚步声在他们的门外陆续地走来走去。房内许久没有声音。采莲,这位不幸的女孩,却含着泪背着书包,慢慢地向他们底门推进去,出现在他俩底前面。萧涧秋骇异地问:
  “采莲,你还来读书么?”
  “妈妈—定要我来。”
  说着,就咽咽地哭起来。
  他们两人又互相看一看,觉得事情非常奇怪。他愁着眉,又问:
  “妈妈对你说什么话呢?”
  女孩还是哭着说:
  “妈妈叫我来读书,妈妈叫我跟萧伯伯好了!”
  “你妈妈此刻在做什么呢?”
  “睡着。”
  “哭么?”
  “不哭,妈妈说她会看见弟弟的,她会去找弟弟回来。”
  萧涧秋心跳地向陶岚问:
  “她似有自杀的想念?”
  陶岚也泪涔涔地答:
  “一定会有的。如我处在她这个境遇里,我便要自杀了。不过她能丢掉采莲么?”
  “采莲是女孩子,在这男统的宗法社会里,女孩子不算得什么。况且她以为我或能收去这个孤女。”
  同时他向采莲一看,采莲随拭泪说,
  “萧伯伯,我不要读书,我要回家去。妈妈自己会不见掉的。”
  萧涧秋随又向陶岚说:
  “我们同女孩回去罢。我也只好鼓舞自己底勇气再到她们底家里去走一遭。看看那位运命被狼嘴嚼着的妇人底行动,也问问她底心愿。你能去邀她到你家里住几天,是最好的了。我们向孩子走罢。”
  “我不去,”陶岚摇摇头说,“我此刻不去。你去,我过一点钟再来。”
  “为什么呢?”
  “不必我们四人同时去。”
  萧明曰了。又向她仔细看了一看,听她说:
  “你不吃点东西么?我肚子也饿了。”
  “我不饿,”他急忙答。“采莲,我们走。”
  一边就牵着女孩底手,跑出来。陶岚跟在后面,看他们两个影子向西村去的路上消逝了。她转到她底家里。


十八


  妇人在房内整理旧东西。她将孩子所穿过的破小衣服丢在一旁;又将采莲底衣服折叠在桌上,一件—件地。她似乎要将孩子底一切,连踪迹也没有地掷到河里去,再将采莲底运命裹起来。如此,似悲伤可以灭绝了,而幸福就展开五彩之翅在她眼前翱翔。她没有哭,她底眼内是干燥的,连一丝隐闪的滋润的泪光也没有。她毫无精神地整理着,一时又沉入呆思,幻化她一步步要逼近来的时日:
  ——男孩是死了!只剩得一个女孩。——
  ——女孩算得什么呢?于是便空虚了!——
  ——没有一分产业,没有一分积蓄,——
  ——还得要人来帮忙,不成了!——
  ——一个男子象他一样,不成了!——
  ——我毁坏了他底名誉,以前是如此的,——
  ——为的忠贞于丈夫,也忍住他底苦痛,——
  ——他可以有幸福的,他可以有……——
  ——于是我底路……便完了!——
  女孩轻轻地先进门,站在她母亲底身前,她也不知觉。女孩叫一声:
  “妈妈!”女孩含泪的。
  “你没有去么?我叫你读书去!”
  妇人愁结着眉,十分无力地发怒。
  “萧伯伯带我回来的。”
  妇人仰头一望,萧涧秋站在门边,妇人随即低下头去,没有说。
  他远远地站着说了一句,似想了许久才想出来的:
  “过去了的事情都过去了。”
  妇人好象没有听懂,也不说。
  萧一时非常急迫,他眼钉住看这妇人,他只从她脸上看出憔悴悲伤,他没有看出她别的。他继续说:
  “不必想;要想的是以后怎么样。”
  于是她抬头缓缓答:
  “先生,我正在想以后怎么样呢!”
  “是,你应该……”
  一边他走近拢去。她说,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应该这样。”
  一个又转了极弱极和婉的口声,向她发问:
  “那末你打算怎样呢?”
  她底声音还是和以前——样轻地答:
  “于是我底路……便完了!”
  他更走近,两手放在女孩底两肩上,说,
  “说重一点罢,你怕想错了!”
  这时妇人止不住涌流出泪,半哭地说,提高声音:
  “先生!我总感谢你底恩惠!我活着一分钟,就记得你一分钟。但这一世我用什么来报答你呢?我只有等待下世,变做一只牛马来报答你罢!”
  “你为什么要说象这样陈腐的话呢?”
  “从心深处说出来的。以前我满望孩子长大了来报答你底恩,现在孩子死去了,我底方法也完了!”一边拭看泪,又忍止住她底哭。
  “还有采莲在。”
  “采莲……”她向女孩看一看,“你能收留她去做你底丫头么?”
  萧涧秋稍稍似怒地说:
  “你们妇人真想不明白,愚蠢极了!一个末满三周的小孩,死了,就死了,算得什么?你想,他底父亲二十七八岁了,尚且给一炮打死!似这样小的小孩,心痛他做什么?”
  “先生,叫我怎样活得下去呢?”
  他却向房内走了一圈,忍止不住地说出:
  “转嫁!我劝你转嫁。”
  妇人却突然跳起来,似乎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妇人是可以有这一个念头的。她迟疑地似无声的问:
  “转嫁?”
  他吞吐地,一息坐下,一息又站起:
  “我以为这样办好。做一个人来吃几十年的苦有什么意思?还是择一位相当的你所喜欢的人……”
  他终于说不全话,他反感到他自己说错了话了。对于这样贞洁的妇人的面,一边疑惑地转过头向壁上自己暗想:
  “天呀,她会不会疑心我要娶她呢?”
  妇人果然似触电一般,心急跳着,气促地,两眼钉在他底身上看,一时断续的说:
  “你,你,你是我底恩人,你底恩和天一样大,我,我是报答不尽的。没有你,我们三人早已死了,这个短命的冤家,也不会到今天才死。”
  他却要引开观念的又说:
  “我们做人,可以活,总要忍着苦痛,设法活下去。”
  妇人正经地说:
  “死了也算完结呢!”
  萧涧秋摇摇头说:
  “你完全乱想,你—点不顾到你底采莲么?”
  采莲却只有谁说话,就看谁,在她母亲与先生之间,呆呆的。妇人这时将她抱去,一面说:
  “你对我们太有心了,先生,我们愿做你一世的用人。”
  “什么?”
  萧吃惊地。她说:
  “我愿我底女孩,跟你做一世的用人。”
  “这是什么意思?”
  “你能收我们去做仆役么,恩人?”
  她似乎要跪倒的样子,流着泪。他实在看得非常动情,悲伤。他似乎操着这位不幸的妇人底生死之权在他手里,他极力镇定他自己,强笑说:
  “以后再商量。我当极力帮助你们,是我所能做到的事。”
  一边他心里轣辘地想:
  “假如我要娶妻,我就娶去这位妇人罢。”
  同时他看这位妇人,不知她起一个什么想念和反动,脸孔变得更青;又见她两眼模糊地,她晕倒在地上了。
  采莲立刻在她母亲底身边叫:
  “妈妈!妈妈!”
  她母亲没有答应,她便哭了。萧涧秋却非常急忙地跑到她底前面,用两手执着她底两臂,又摇着她底头,口里问:
  “怎样?怎样?”
  妇人底喉间有些哼哼的。他又用手摸一摸她底额,额冰冷,汗珠出来。于是他扶着她底颈,几乎将她抱起来,扶她到了床上,给她睡着。口子又问,夹并着愁与急的,
  “怎样?你觉得怎样?”
  “好了,好了,没有什么了。”
  妇人低微着喘气,轻弱地答;用于擦着眼,似睡去一回一样。女孩在床边含泪的叫:
  “妈妈!妈妈!”
  妇人又说,无力的:
  “采莲呀,我没有什么,你不用慌。”
  她将女孩底脸拉去,偎在她自己底脸上,继续喘气地说:
  “你不用慌,你妈妈是没有什么的。”
  萧涧秋站在床边,简直进退维谷的样子,低着头,似想不出什么方法。一时又听妇人说,声音是颤抖如弦的:
  “采莲呀,万一你妈妈又怎样,你就跟萧伯伯去好了。萧伯伯对你的好,和你亲生的伯伯一样的。”
  于是青年忧愁地问:
  “你为什么又要说这话呢?”
  “我觉得我自己底身体这几天来坏极!”
  “你过于悲伤了,你过于疲倦了!”
  “先生,孩子一病,我就没有咽下一口饭;孩子一死,我更咽不下一口水了!”
  “不对的,不对的,你底思想太卑狭。”
  妇人没有说,沉沉地睡在床上。一时又睁开眼向他看一看。他问;
  “现在觉得怎样?”
  “好了。”
  “方才你想到什么吗?”
  她迟疑—息,答:
  “没有想到什么。”
  “那末你完全因为太悲伤而疲倦的缘故。”
  妇人又没有说,还是睁着眼看他。他呆站一息,又强笑用手按一按她底额上,这时稍稍有些温,可是还有冷汗。又按了一按她底脉搏,觉得她底脉搏缓弱到几乎没有。他只得说:
  “你应当吃点东西下去才好。”
  “不想吃。”
  “这是不对的,你要饿死你自己吗?”
  她也强笑一笑。青年继续说:
  “你要信任我才好,假如你自己以为我对你都是好意的话。人总有一回死,这样幼小的孩子,又算得什么?而且每个母亲总要死了她一个儿子,假如是做母亲的人,因为死了一个孩子,就自己应该挨饿几十天,那末天下的母亲一个也没有剩了。人底全部生命就是和运命苦斗,我们应当战胜运命,到生命最后的一秒不能动弹为止。你应当听我底话才好。”
  她似懂非懂地苦笑一笑,轻轻说:
  “先生请回去罢,你底事是忙的。我想明白了,我照先生底话做。”
  萧涧秋还是执着妇人底枯枝似的手。房内沉寂的,门却忽然又开了,出现一位女子。他随将她底手放回,转脸迎她。女孩也从她母亲怀里起来。


十九


  陶岚先走近他底身前问:
  “你还没有去吗?”
  他答:
  “团她方才一时又晕去,所以我还在。”
  她转头问她,一边也按着她底方才被萧涧秋捻过的手:
  “怎样呢,现在?”
  妇人似用力勉强答:
  “好了,我请萧先生回校去。萧先生怕也还没有吃过中饭。”
  “不要紧,”他说,“我想喝茶。方才她晕去的时候,我找不到一杯热的水。”
  “让我来烧罢。”陶岚说,“还有采莲也没有吃中饭么?已经三点钟了。”
  “可怜这小孩子也跟在旁边挨饿。”
  陶岚却没有说,就走到灶间,倒水在一只壶里,折断生刺的柴枝来烧它。她似乎想水快一些沸,就用很多的柴塞在灶内,可是柴枝还青,个容易着火,弄得满屋子是烟,她底眼也滚出泪来。妇人在床上向采莲说:
  “你去烧一烧罢,怎么要陶先生烧呢?”
  女孩跑到炉子的旁边,水也就沸了。又寻出几乎是茶梗的茶叶来,泡了两杯茶,端到他们底面前。
  这样,房内似换了一种情景,好象他们各人底未来的人生问题,必须在这一小时内决定似的。女孩偎依在陶岚底身边,眼睁视着她母亲底脸上,好象她已不是她底母亲了,她底母亲已同她底弟弟同时死去了!而不幸的青年寡妇,似上帝命她来尝尽人间底苦汁的人,这时倒苦笑地,自然地,用她沉静的目光向坐在她床边的陶岚看了一回,又看一回;再向站在窗边垂头看地板的萧涧秋望了几望。她似乎要将他俩底全个身体与生命,剖解开来又联接拢去。似乎她看他俩底衣缘上,钮扣边,统统闪烁着光辉,出没着幸福,女孩在他们中间,也会有地位,有愿望地成长起来,于是她强笑了。严肃的悲惨的空气,过了约一刻钟。陶岚说:
  “我想请你到我底家里去住几天。你现在处处看见都是伤心的,损坏了你底身体,又有什么用呢?况且小妹妹跟在你底身边也太苦,跟你流泪,跟你挨饿,弄坏小妹妹底身子也不忍。还是到我家里去住几天,关锁起这里的门来。”
  她婉转低声地说到这里,妇人接着说:
  “谢谢你,我真不知怎样报答你们底善意。现在我已经不想到过去了,我只想怎样才可算是真正的报答你们底恩。”
  稍停—息,对采莲说:
  “采莲,你跟萧伯伯去罢!跟陶先生去罢!家里这几天没有人烧饭给你吃。我自己是一些东西也不想吃了。”
  采莲仰头向陶岚瞧一瞧,同时陶岚也向她一微笑,更搂紧她,没有其他的表示,一息,陶岚又严肃地问:
  “你要饿死你自己么?”
  “我—时是死不了的。”
  “那末到我家里去住几天罢。”
  妇人想了一想说:
  “走也走不动,两腿醋一般酸。”
  “叫人来抬你去。”
  陶岚又和王后一般的口气。妇人答:
  “不要,谢谢你,儿子刚死了,就逃到人家底家里去,也说不过去。过几天再商量罢。我身子也疲倦。让我睡几天。”
  他们没有说。一息,她继续说:
  “请你们回去罢!”
  萧涧秋向窗外望了一望天色,向采莲说:
  “小妹妹,你跟我去罢。”
  女孩走到他底身边。他向她们说:
  “我两人先走了。”“等一等”,陶岚接着说。
  于是女孩问:
  “妈妈也去吗?”
  妇人却心里哽咽的,说不出“我不去”三个字,只摇一摇头。岚催促地说:
  “你同去罢。”
  “不,你们去,让我独自睡一天。”
  “妈妈不去吗?”
  “你跟陶先生去,明天再来看你底妈妈。”
  他们没有办法,低着头走出房外。他们一时没有说话。离了西村,陶岚说;
  “留着那位妇人,我不放心。”
  “有什么方法?”
  “你以为任她独自不要紧吗?”
  “我想不出救她的法子。”
  他底语气凄凉而整密的。一个急促地:
  “明天一早,我再去叫她。”
  这样,女孩跟陶岚到陶底家里,陶岚先拿了饼干给她吃。萧涧秋独自回到校内。
  他愈想那位妇人,觉得危险众逼近她。他自己非常地不安,好象一切祸患都从他身上出发一样。
  他并不吃东西,肚子也不饿;关着房门足足在房内坐了一点钟,黄昏到了,阿荣来始他点上油灯。他就在灯下很快地写这几行信:

  亲爱的岚!我不知怎样,好象生平所有所有底烦恼都集中在此时之一刻!我简直似一个杀人犯一样——我杀了人,不久还将被人去杀!
  那位可怜的妇人,在三天之内,我当用正当的根本的方法救济她。我为了这事,我萦回,思想,考虑:岚,假如最后我仍没有第二条好法子的时候一一我决计娶了那位寡妇来!你大概也听得欢喜的,因为对于她你和我都同样的思想。
  过了明天,我想亲身对她说明。岚弟,事实恐非这样不可了!但事实对于我们也处置的适宜的,你不要误会了。
  写不出别的话,愿幸福与光荣降落我们三人之间。
   祝君善自珍爱!

萧涧秋上。


  他急忙将信封好,就差阿荣送去。自己仍兀自坐在房内,苦笑起来。
  不上半点钟,一位小学生就送她底回信来了。那位小学生跑得气喘的向萧涧秋说;
  “萧先生,萧先生,陶先生请你最好到她底家里去一趟,采莲妹妹也不时要哭,哭着叫回到家里去。”
  “好的。”萧向他点一点头。
  学生去了。回信是这么写的:

  萧先生!你底决定简直是一个霹雳,打的使我发抖。你非如此做不可吗?你就如此做罢!

可怜的岚


  萧涧秋将信读了好几遍,简直已经读出陶岚写这信时的一种幽怨状态,但他还是两眼不转移地注视着她底秀劲撩草的笔迹上,要推敲到她心之极远处一样。
  将近七时,他披上一件大衣,用没精打采的脚步走向陶岚底家里。

  采莲吃好夜饭就睡着了,小女孩似倦怠的不堪。他们两人一见简直没有话,各人都用苦笑来表示心里底烦闷。几乎过去半小时,陶岚问:
  “我知道你,你非这样做不可吗?”
  “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法来。”
  “你爱她吗?”
  萧涧秋慢慢地:
  “爱她的。”
  陶岚冷酷地讥笑地做脸说:
  “你一定要回答我——假如我要自杀,你又怎样?”
  “你为什么要说这话?”
  他走上前一步。
  “请你回答我。”
  她还是那么冷淡地。他情急地说:
  “莫非上帝叫我们几人都非死不可吗?”
  沉寂一息,陶岚冷笑—声说:
  “我知道你不相信自杀。就是我,我也偏要一个人活下去,活下去;孤独地活到八十岁,还要活下去!等待自然的死神降临,它给我安葬,它给我痛哭——一个孤独活了几十年的老婆婆,到此才会完结了!”一边她眼内含上泪,“在我底四周知道我心的人,只有一个你;现在你又不是我底哥哥了,我从此更成孤独。孤独也好,我也适宜于孤独的,以后天涯地角我当任意去游行。一个女子不好游行的么?那我剃了头发,扮做尼姑。我是不相信菩萨的,可是必要的时候,我会扮做尼姑。”
  萧涧秋简直恍恍惚惚地,垂头说:
  “你为什么要说这活呢?”
  “我想说,就说了。”
  “为什么要有这种思想呢9”
  “我觉得自己孤单。”
  “不是的,在你的前路,炫耀着五彩的理想。至于我,我底肩膀上是没有美丽的羽翼的。岚,你不要想错了。”
  一个丧气地向他看一看,说:
  “萧哥,你是对的,你回去罢。”
  同时她又执住他底手,好似又不肯放他走。一息,放下了,又背转过脸说:
  “你回去,你爱她罢。”
  他简直没有话,昏昏地向房外退出去。他站在她底大门外。大地漆黑的,他一时不知道要投向那里去,似无路可走的样子。仰头看一看天上的大熊星,好象大熊星在发怒道:
  “人类是节外生枝,枝外又生节的——永远弄不清楚。”


二十


  他回到校里,看见一队教师聚集在会客室内谈话。他们很起劲地说,又跟着高声的笑,好象他们都是些无牵挂的自由人。他为的要解除他自己底忧念,就向他们走近去。可是他们仍旧谈笑自若,而他总说不出一句话,好象他们是一桶水,他自己是一滴油,终究溶化不拢去。没有一息,陶慕侃跟着进来。他似来找萧涧秋的,可是他却非常不满意地向大众说起话来:
  “事情是非常希奇的,可是我终在闷葫芦里,莫明其妙。萧先生是讲独身主义的,听说现在要结婚了。我底妹妹是讲恋爱的,今夜却突然要独身主义了!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家立时静止下来,头一齐转向萧,他微笑地答:
  “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谋立刻就向慕侃问:
  “那末萧先生要同谁结婚呢?”
  慕侃答:
  “你问萧自己罢。”
  于是方谋立刻又问萧,萧说:
  “请你去问将来罢。”
  教师们一笑,哗然说:
  “回答的话真巧妙,使人坠在五里雾中。”
  慕侃接着说,慨叹地:
  “所以,我做大阿哥的人,也给他们弄得莫明其妙了。我此刻回到家里,妹妹正在哭,我问母亲什么事,母亲说——你妹妹从此要不嫁人了。我又问,母亲说,因为萧先生要结婚。这岂不是奇怪么?萧先生要结婚而妹妹偏不嫁,这究竟为什么呢?”
  萧涧秋就接着说:
  “无用奇怪,未来自然会告诉你的。至于现在,我自己也不甚清楚。”
  说着,他站了起来似乎要走,各人一时默然。慕侃慢慢地又道:
  “老友,我看你近来的态度太急促,象这样的办事要失败的。这是我妹妹的脾气,你为什么学她呢?”
  萧涧秋在室内走来走去,一边强笑答:
  “不过我是知道要失败才去做的。不是希望失败,是大概要失败。你相信么?”
  “全不懂,全不懂。”
  慕侃摇了摇头。
  正是这个时候,各人底疑团都聚集在各人底心内,推究着芙蓉镇里底奇闻。有一位陌生的老妇却从外边叫进来,阿荣领着她来找萧先生。萧涧秋立刻跑向前去,知道她就是前次在船上叙述采莲底父亲底故事那人。一边奇怪地向她问道:
  “什么事?”
  那位老妇只是战抖,简宜吓的说不出话。一时,她似向室内底人们看遍了。她叫道:
  “先生,采莲在哪里呢?她底妈妈吊死了!”
  “什么?”
  萧大惊地。老妇气喘的说:
  “我,我方才想到她两天来没有吃东两,于是烧了一碗粥送过去。我因为收拾好家里的事才送去,所以迟一点。谁知推不进她底门,我叫采莲,里面也没有人答应。我慌了,俯在板缝上向里一瞧,唉!天呀,她竟高高地吊着!我当时跌落粥碗,粥撒满—地,我立刻跑到门外喊救命,来了四五个男人,敲破进门,将她放下来,唉!气巳断了!心头冰冷,脸孔发青,吞吐出来,模样极可怕,不能救了!现在,先生,请你去商量一下,她没有一个亲戚,怎样预备她底后事。”老妇人又向四周一看,问:
  “采莲在那里呢?也叫她去哭她母亲几声。”
  老妇人慌慌张张地,似又悲又怕。教师们也个个听得发呆。萧涧秋说:
  “不要叫女孩,我去罢。”
  他好似还可救活她一般地急走。陶慕侃与方谋等三四位教师们也跟去,似要去看看死人底可怕的脸。
  他们一路没有说话,只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向西村急快地移动,田野是静寂地,黑暗地,猫头鹰底尖利鸣声从远处传来。在这时的各教师们底心内谁都感觉出寡妇的凄惨与可怜来。
  四五位男人绕住寡妇底尸。他们走上前去。尸睡在床上,萧涧秋几乎口子喊出“不幸的妇人呀!”一句话来。而他静静地站住,流出—两滴泪。他看妇人底脸,紧结着眉,愁思万种地,他就用一张棉被将她从发到脚跟盖上了。邻居的男人们都退到门边去。就商量起明天出葬的事情来,一边,雇了两位胆大些的女工,当晚守望她底尸首。
  于是人们从种种的议论中退到静寂底后面。
  第二天一早,陶岚跑进校里来,萧涧秋还睡在床上,她进去。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陶岚问,含起泪珠。
  “事情竟和悲剧—般地演出来……女孩呢?”
  “她还不知道,叫着要到她妈妈那里去,我想带她去见一见她母亲底最后的面。”
  “随你办罢,我起来。”
  陶岚立刻回去。
  萧涧秋告了一天假,进行着妇人的丧事。他几乎似一位丈夫模样,除了他并不是怎样哭。
  坟做在山边,石灰涂好之后,他就回到校里来。这已下午五时,陶慕侃,陶岚——她搂着采莲——,皆在。他们一时没有说,女孩哭着问;
  “萧伯伯,妈妈会醒回来么?”
  “好孩子,不会醒回来了!”
  女孩又哭:
  “我要妈妈那里去!我要妈妈那里去!”
  陶岚向她说,一边拍她底发,亲昵的,流泪的:
  “会醒回来的,会醒回来的。过几天就会醒回来。”
  女孩又哽咽地静下去。萧涧秋低低地说:
  “我带她到她妈妈墓边去坐一回罢。也使她记得一些她妈妈之死的印象,说明一些死的意义。”
  “时候晚了,她也不会懂得什么的。就是我哥哥也不懂得这位妇人底自杀的意义。不要带小妹妹去。”
  陶岚说了,她哥哥笑一笑没有说,忠厚的。
  学校底厨房又摇铃催学生去吃晚饭。陶岚也就站起身来想带采莲回到家里去。她底哥哥说:
  “密司脱萧,你这几天也过得太苦闷了!你好似并不是到芙蓉镇来教书,是到芙蓉镇来讨苦吃的。今晚到敝舍去喝—杯酒罢,消解消解你底苦闷。以后的日子,总是你快乐的日子。”
  萧涧秋没有答可否,接着陶岚说:
  “那末去罢,到我家里去罢。我也想回家去喝一点酒,我底胸腔也塞满了块垒。”
  “我不想去。我简直将学生底练习簿子堆积满书架。我想今夜把它们改正好。”
  陶慕侃说,他站起来,去牵了他朋友底袖子:
  “不要太心急,学生们都相信你,不会哄走你的。”
   他底妹妹又说;
  “萧先生,我想和你比一比酒量。看今夜谁喝的多,谁底胸中苦闷大。”
  “我却不愿获得所谓苦闷呢!”
  一下子,他们就从房内走出来。
  随着傍晚底朦胧的颜色,他们到了陶底家。晚餐不久就布置起来。在萧涧秋底心里,这一次是缺少从前所有的自然和乐意,似乎这一次晚餐是可纪念的。
  事实,他也喝下许多酒,当慕侃斟给他,他在微笑中并不推辞。陶岚微笑地看着他喝下去。他们也说话,说的都是些无关系的学校里底事。这样半点钟,从门外走进三四位教师来,方谋也在内。他们也不快乐地说话,一位说:
  “我们没有吃饱饭,想加入你们喝一杯酒。”
  “好的,好的。”
  校长急忙答。于是陶岚因吃完便让开坐位。他们就来挤满一桌,方谋喝过一门酒以后,就好象喝醉似的说起来:
  “芙蓉镇又有半个月可以热闹了;采莲底母亲的猝然自杀,竟使个个人听得骇然!唉!真可算是一件新闻,拿到报纸上面去揭载的。母亲殉儿子,母亲殉儿子!”
  陶慕侃说:
  “真是一位好妇人,实在使她活不下去了!太悲惨,可怜!”
  另—位教师说:
  “她底自杀已传遍芙蓉镇了。我们从街上来,没有一家不是在谈论这个问题。他们叹息,有的流泪,谁都说她应当照烈妇论。也有人打听着采莲的下落。萧先生,你在我们一镇内,名望大极了,无论老人,妇女,都想见一见你,以后我们学校的参观者,一定络绎不绝了!”
  方谋说;
  “萧先生实在可以佩服,不过枉费心思。”
  萧涧秋突然向他问;
  “为什么呢?”
  “你如此煞费苦心地去救济她们。他们本来在下雪的那几天就要冻死的,幸你毅然去救济她们。现在结果,孩子死了,妇人死了,岂不是……”
  方谋没有说完,萧涧秋就似怒地问:
  “莫非我的救济她们,为的是将来得得到报酬么!”
  一个急忙改口说:
  “不是为的报酬,因为这样不及意料地死去,是你当初所想不到的。”
  萧冷冷地带酒意的说:
  “死了就算了!我当初也并没有想道孩子一定会长大,妇人一定守着孩子到老的。于是儿子是中国一位出色的有名的人物,母亲因此也荣耀起来,对她儿子说:‘儿呀,你还没有报过恩呢!’于是儿子就将我请去,给我供养起来。哈哈,我并没有这样想过。”
  陶岚在旁笑了一笑。方谋红起脸,吃吃的说:
  “你不要误会,我是完全对你敬佩的话。以前镇内许多人也误会你,团你常到妇人底家里去。现在,我知道他们都释然了!”
  “又为什么呢?”萧问。
  方谋停止一息,终于止不住,说出来:
  “他们想,假如寡妇与你恋爱,那孩子死了,正是一个机缘,她又为什么要自杀?可见你与死了的妇人是完全坦白的。”
  萧涧秋底心胸,突然非常壅塞的样子。他举起—杯酒喝空了以后,徐徐说:
  “群众底心,群众底口……”
  他没有说下去,眼睛转瞧着陶岚,陶岚默然低下头去。采莲吃过饭依在她底怀前。一时,女孩凄凉地说:
  “我底妈妈呢?”
  陶岚轻轻对她说:
  “听,听,听先生们说笑话。假如你要睡,告诉我,我领你睡去。”
  女孩又说:
  “我要回到家里去睡。”
  “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了
  “一个人也要去。”
  陶岚含泪的,用头低凑到女孩底耳边:
  “小妹妹,这里的床多好呀,是花的;这里的被儿多好呀,是红的;陶姊姊爱你,你在这里。”
  女孩又默默的。
  他们吃起饭来,方谋等告退回去,说学校要上夜课了。



二十一


  当晚八点钟,萧涧秋微醉地坐在她们底书室内,心思非常地缭乱。女孩已经睡了,他还想着女孩——不知这个无父无母的穷孩子,如何给她一个安排。又想他底自己一他也是从无父无毋底艰难中长大起来,和女孩似乎同一种颜色的运命。他永远想带她在身边,算作自己底女儿般爱她。但芙蓉镇里底含毒的声音,他没有力量听下去;教书,也难于遂心使他干下去了。他觉得他自己底前途是茫然!而且各种变故都从这茫然之中跌下来,使他不及回避,忍压不住。可是他却想从“这”茫然跳出去,踏到“那”还不可知的茫然里。处处是夜的颜色;因为夜的颜色就幻出各种可怕的魔脸来。他终想镇定他自己,从黑林底这边跑到那边,涉过没膝的在他脚上急流过去的河水。他愿意这样去,这样地再去探求那另一种的颜色。这时他两手支着两颊,两颊燃烧的,心脏搏跳着,陶岚走进来,无心地站在他底身边。一个也烦恼地静默一息之后,强笑地问他:
  “你又想着什么呢?”
  “明天告诉你。”
  她仰起头似望窗外底漆黑的天空,一边说:
  “我不一定要知道。”
  一个也仰头看着她底下巴,强笑说,
  “那末我们等待事实罢。”
  “你又要怎样?”
  陶岚当时又很快地说,而且垂下头,四条目光对视着。萧说:
  “还不曾一定要怎样。”
  “哈,”她又慢慢的转过头笑起来,“你怎么也变做一位辗转多思的。不要去想她罢,过去已经给我们告了一个段落了!虽则事实发生的太悲惨,可是悲剧非要如此结局不可的。不关我们底事。以后是我们底日子,我们去找寻一些光明。”她又转换了一种语气说:“不要讲这些无聊的话,我想请你奏钢琴,我好久没有见你奏了。此刻请你奏一回,怎样?”
  他笑迷迷地答她;
  “假如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奏;恐怕奏的不能和以前一样了。”
  “我听好了。”
  于是萧涧秋就走到钢琴的旁边。他开始想弹一阕古典的曲,来表示一下这场悲惨的故事。但故事与曲还是联结不起来,况且他也不能记住一首全部的叙事的歌。他在琴边呆呆的,一个问他:
  “为什么还不奏?又想什么?”
  他并不转过头说:
  “请你点一首哥给我奏罢。”
  她想了一想,说:
  “《我心在高原》好么?”
  萧没有答,就翻开谱奏他深情的歌,歌是Burns(彭斯 1759-1796,苏格兰诗人)作的。

    我心在高原,
    离此若干里;
    我心在高原,
    追赶鹿与麋,
    追赶鹿与麋,
    中心长不移。

    别了高原月,
    别了朔北风,
    故乡何美勇,
    祖国何强雄;
    到处我漂流,
    谩游任我意,
    高原之群峰,
    永远心相爱。

    别了高峻山,
    山上雷皓皓;
    别了深湛涧,
    涧下多芳草;
    再别你森林,
    森林低头愁
    还别湍流溪,
    溪声自今古。

    我心在高原,
    离此若干里;
    ......

  他弹了三节就突然停止下来,陶岚奇怪地问:
  “为什么不将四节弹完呢?”
  “这首诗不好,不想弹了。”
  “那末再弹什么呢?”
  “简直没有东西。”
  “你自己有制作么?”
  “没有。”
  “《Home,Sweet Home》(歌名,即《家,甜蜜的家》,美国戏剧家沛恩(J.H.Payne,1791-1852)所作),我唱。”
  “也不好。”
  “那末什么呢?”
  “想一想什么丧葬曲
  “我不喜欢。”
  萧涧秋从琴边离开。陶岚问:
  “不弹了么?”
  “还弹什么呢?”
  “好哥哥!”她小姑娘般撒娇起来,她看得他太忧郁了。“请你再弹一个,快乐一些的,活泼一些的。”
  一个却纯正地说:
  “艺术不能拿来敷衍用的。我们还是真正的谈几句话罢。”
  “你又想说什么呢?”
  “告诉你。”
  “不必等到明天了么?”
  陶岚笑谑地。萧涧秋微怒的局促地说:
  “不说了似觉不舒服的。”
  陶岚快乐地将两手执住他两手,叫起来:
  “那么请你快说罢。”
  一个却将两手抽去伴在背后,低低的说:
  “我这里住不下去了!”
  “什么呀?”
  陶岚大惊地,在灯光之前,换白了她底脸色。萧说,没精打采的:
  “我想向你哥哥辞职,你哥哥也总只得允许。因为这不是我自己心愿的事,我底本心,是想在这里多住几年的。可是现在不能,使我不能。人人底目光看住我,变故压得我喘不出气。这二天来,我有似在黑夜的山冈上寻路一样,一刻钟,都难于捱过去!现在,为了你和我自己的缘故,我想离开这里。”
  决内沉寂一忽,他接着说:
  “我想明后天就要收拾走了。总之,住不下去。”
  陶岚却含泪的说:
  “没有理由,没有理由。”
  萧强笑地说:
  “你底没有理由是没有理由的。。
  “我想,不会有人说那伙寡妇是你谋害了的。”
  房内底空气,突然紧张起来,陶岚似盛怒地,泪不住地流,又给帕拭了。他却站着没有动。她激昂地说;
  “你完全想错了,你要将你自己底身来赎个个人底罪么?你以为人生是不必挽救快乐的么?”
  “平静一些罢,岚弟!”
  这时她却将桌上一条玻璃,压书用的,拿来骨的一声折断。同时气急的说:
  “错误的,你非取消成见不可!”
  一个却笑了—笑,陶岚仰头问:
  “你要做一位顽固的人么?”
  “我觉得没有在这里住下去的可能了。”
  萧涧秋非常气弱的,陶岚几乎发狂地说:
  “有的,有的,理由就在我。”
  同时她头向桌上卧倒下去。他说:
  “假如你一定要我在这里的时候…我是先向你辞职的。”
  “能够取消你底意见么?”
  “那么明天商量,怎样?事情要细细分析来看的,你实在过用你底神经质,使我没有申辩的余地。”
  “你是神经过敏,体底思想是错误的!”
  他聚起眉头,走了两步,非常不安地说:
  “那末等明天再来告诉我们到底要怎样做。此刻我要回校去了。”
  陶岚和平起来说:
  “再谈一谈,我还您给你一个参考。”
  萧涧秋走近她,几乎脸对脸:
  “你瞧我底脸,休摸我底额,我心非常难受。”
  陶岚用两手放在他底两颊上,深沉地问:
  “又怎样?”
  “太疲乏的缘故罢。”
  “睡在这里好么?”
  “让我回去。”
  “头晕么?”
  “不,请你明天上午早些到校里来。”
  “好的。”
  陶岚点点头,左右不住的顾盼,深思的。
  这时慕侃正从外边走进来,提着灯光,向萧说:
  “你底脸还有红红的酒兴呢。”
  “哥哥,萧先生说心里有些不舒服。”
  “这儿天太奔波了,你真是一个忠心的人。还是睡在这罢。”
  “不,赶快走,可以到校里。”
  说着,就强笑地急走出门外。


二十二


  门外迎着深夜底寒风,他感觉得—流冷颤流着他底头部与他摸他底额,额火热的;再按他底脉搏,脉搏也跳的很快。他咬紧他底牙齿,心想:“莫非我病了?”他—步步走去,他是无力的,支持着战抖,有似胆怯的人们第一次上战场去一样。
  他还是走的快的,知道迎面的夜底空气,簌簌地从耳边过去。有时他也站住,走到桥边,他想要听—听河水底缓流的声音,他要在河边,舒散地凉爽地坐一息。但他又似非常没有心思,他要快些回到校里。他脸上是微笑的,心也微笑的,他并不忧愁什么,也没有计算什么。似乎对于他这个环境,感到无明的可以微笑。他也微微感到这二月来他有些变化,不自主地变化着。他简直似一只小轮子,装在她们的大轮子里面任她们转动。
  到了学校,他将学生底练习簿子看了一下。但他身体寒抖的更厉害,头昏昏地,背上还有冷汗出来。他就将门关好,没有上锁,—边脱了衣服,睡下。这时心想:
  “这是春寒,这是春寒,不会有病的罢!”
  到半夜一点钟的样子,身体大热。他醒来,知道已将病证实了。不过他也并不想什么,只想喝一杯茶。于是他起来,从热水壶里倒出一杯开水喝下。他重又睡,可是一时睡不着。他对于热病并不怎样讨厌,讨厌的是从病里带来的几个小问题:“什么时候脱离病呢?竟使我缠绕着在这镇里么?”“假如我病里就走,也还带去采莲么?”他又自己不愿意这样多想,极力使他底思潮平静下去。
  第二天早晨,阿荣先来给他倒开水。几分钟后,陶岚也来,她走进门,就问:
  “你身体怎样呢?”
  他醒睡在床上答:
  “夜半似乎发过热,此刻却完全好了。”
  同时他问她这时是几点钟。一个答:
  “正是八点。”
  “那末我起来罢,第一时就有功课。”
  她两眼望向窗外,窗外有两三个学生在读书,坐在树下。萧坐起,但立刻头晕了,耳鸣,眼眩。他重又跌倒,一边说:
  “岚,我此刻似乎不能起来。”
  “觉得怎样呢?”
  “微微头昏。”
  “今天再告假一天罢。”
  “请再停一息。找还想不荒废学生底功课。”
  “不要紧。连今天也不过请了两天假就是。因为身体有病。”
  他没有话。她又问;
  “你不想吃点东西么?”
  “不想吃。”
  这时有一位教师进来,问了几句关于病的话,嘱他休养一两天,就走去出去了。方谋又进来,又说了几句无聊的话,嘱他休息休息,又走出去。他们全似侦探一般,用心是不能测度的。陶岚坐在他底床边,似对付小孩一般的态度,半亲呢半疏远的说道:
  “你太真情对付一切,所以你自己觉得很苦罢!不过真情之外,最少要随便一点。现在你病了,我本不该问,但我总要为自己安心,求你告诉我究竟有没有打消你辞职的意见?我是急性的,你知道。”
  “一切没有问题,请你放心。”
  同时他将手伸出放在她底手上。她说,似不以为然:
  “你底手掌还很热的!”
  “不、此刻已不;昨夜比较热一点。”
  “该请个医生来。”
  他却笑起来,说:
  “我自己清楚的,明天完全可以走起,病并不是传染,稍稍疲倦的关系。让我今天关起门来睡一天就够了。”
  “下午我带点药来。”
  “也好的。”
  陶岚又拿开水给他喝,又问他需要什么,又讲一些关于采莲的话给他听。时光—刻—刻地过去,她底时光似乎全为他化去了。
  约十点钟,他又发冷,他底全身收缩的。一群学生走进房内来,他们问陶岚:
  “女陶先生,萧先生怎样呢?”
  “有些冷。”
  学生又个个挤到他的床前,问他冷到怎样程度。学生嘈杂地要他起来,他们的见解,要他到操场上去运动,那末就可以不冷,就可以热了。萧涧秋说:
  “我没有力气。”
  学生们说:
  “看他冷下去么?我们扶着你去运动罢。”
  孩子们的见解是天真的,发笑的,他们胡乱地缠满一房,使得陶岚没有办法驱散。但觉得热闹是有趣的。这样一点钟,待校长先生走进房内,他们才一哄出去。可是有一两个用功的学生,还执着书夹问他疑难的地方,他给他们解释了,无力的解释了。陶慕侃说:
  “你有病都不安,你看。”
  萧笑一笑答:
  “我一定还从这不安中死去。”
  陶岚有意支开的说;
  “哥哥,萧先生一星期内不能教书,你最好去设法请一个朋”友来代课。也使得萧先生休息一下。”
  萧听着不做声,慕侃说:
  “是的,不过你底法子灵—些,你能代我去请密司脱王么?”
  “你是校长,我算汁么呢?”
  “校长底妹妹,不是没有理由的。”
  “不高兴。”
  “为的还是萧先生。”
  “那么让萧先生去罢,谁底责任。”
   萧笑着向慕侃说:
  “你能去请—位朋友来代我一星期教课,最好。我底病是一下就会好的,不过即使明天好,我还想到女佛山去旅行一趟。女佛山是名胜的地方,我想起到这里来的机会去游历一次。”
  慕侃说:
  “要到女佛山去是便的,那还得我们陪你去。我要你在这里订三年的关约,那我们每次暑假都可以去,何必要趁病里?”
  “我想去,人事不可测的。小小的易于满足的欲望,何必要推诿得远?”
  “那末哥哥,”岚说,“我们举行一次踏青的旅行也好。女佛山我虽到过一次,终究还想去一次。赶快筹备,在最近。”
  “我想—个人去。”萧说。
  兄妹同时奇怪地问:
  “一个人去旅行有什么兴趣呢?”
  他慢慢的用心的说:
  “我却喜欢一个人,因为儿童时代的喜欢一队旅行的脾气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只觉得一个人游山玩水是非常自由:你喜欢这块岩石,你就可在这块岩石上坐几个钟点;你如喜欢这树下,或这水边,你就睡在这树下,水边过夜也可以。总之,喜欢怎样就怎样;假使同着一个人,那他非说你古怪不可。所以我要独自去,为的我要求自由。”
  两人思考地没有说。他再说道:
  “请你赶快去请一位代理教师来。”
  慕侃答应着走出去。一时房内又深沉的。
  窗外有孩子游戏底笑喊声,有孩子底唱歌声,快乐的和谐的一丝丝的音波送到他们两人底耳内,但这时两人感觉到寥寂了。萧睡不去,就向她说:
  “你回家去罢。”
  “放中学的时候去。”一息又问,“你一定要独自去旅行么?”
  “是的。”
  她吞吐地说不出似的:
  “无论如何,我想同你一道去。”
  他却伤感似地说:
  “等着罢!等着罢!我们终究会有长长的未来的!”
  说时,头转过床边。她悲哀地说:
  “我知道你不会…”又急转语气:“让你睡,我去。我去了你会睡着的,暖罢。”
  她就走出去,坐在会客室内看报纸。等待下课钟底发落,带采莲一同回家。她底心意竟如被寒冰冰过,非常冷淡的。
  下午,她教了二节课之后,又到他底房内,问他怎样。他答:
  “好了,谢谢你。
  “吃过东西么?”
  “还不想吃。”
  “什么也不想吃一点么?”
  同时她又急忙地走出门外,叫阿荣去买了两个苹果与半磅糖来,放在他底床边。她又拿了一把裁纸刀,将苹果的皮薄薄削了,再将苹果一方方切开。她做这种事是非常温爱的。他吃着糖,又吃苹果。四肢伸展在床上是柔软的。身子似被阳光晒得要融化的样子,一种温慰与凄凉紧缠着他心上,他回想起十四五岁的那年,身患重热病,他底堂姐侍护他的情形来。他想了一息,就笑向她说:
  “岚弟,你现在已是我十年前的堂妨了!你以后就做我底堂姊罢,不要再做我底弟弟了,这样可以多聚几时。”
  “什么?你说什么?”
  她奇怪地。萧没有回答,她又问:
  “你想起了你底过去么?”
  “想起养护我底堂姊。”
  “为什么要想到过去呢?你是不想到过去的呀!”
  “每当未来底进行不顺利的时候,就容易想起过去。”
  “未来底进行不顺利?你底话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的。”
  “你已经没有女佛山旅行的心想了么?”
  “有的。”
  同时他伸出手,执住她底臂,提高声音说:
  “假如我底堂姊还在……不过现在你已是我底堂姊了!”
  “无论你当我什么,都任你喜欢,只要我接近着你。”
  他将她底手放在口边吻一吻,似为了苦痛才这样做的。一边又说:
  “我为什么会遇见你?我从没有象在你身前这样失了主旨的。”
  “我,我也一样。”
  她垂头娇羞的说。他正经应着:
  “可是,你知道的,我的志趣,我的目的,我不愿——”
  “什么呢?”
  她呼吸紧张地。他答:
  “结婚。”
  “不要说,不要说,”她急忙用手止住他,红着两颊,“我也不愿听到这两个字,人的一生是可以随随便便的。”
  这样,两人许久没有添上说话。


二十三


  当晚,天气下雨,陶岚从雨中回家去了。两三位教师坐在萧涧秋底房内。他们将种种主义高谈阔论,简直似辩论会一样。他并不说,到了十点钟。
  第二天,陶岚又带采莲于八时来校。她已变做一位老看护妇模样。他坐在床上问她:
  “你为什么来的这样早呢?”
  她坦白的天真地答:
  “哎,我不知怎样,一见你就快乐,不见你就难受。”
  他深思了一忽,微笑说:
  “你向你母亲走,向你母亲底脸看好了。”
  她又缓缓的答:
  “不知怎样,家庭对我也似一座冰山似的。”
  于是他没有说。以后两人寂寞的谈些别的。
  第三天,他们又这样如荼如蜜的过了一天。
  第四天晚上,月色非常皎洁。萧涧秋已从床上起来。他同慕侃兄妹缓步走到村外的河边。树,田,河水,一切在月光下映得异常优美。他慨叹地说道:
  “我三天没行有门,世界就好象换了一副样子了。月,还是年年常见的月,而我今夜看去却和往昔不同。”
  “这是你心境改变些的缘故。今夜或者感到快乐一点罢?”
  慕侃有心的说。他答:
  “或者如此,也就是你底‘或者’。因此,我想趁这个心境和天气,明天就往女佛山去玩—回。”
  “大概几天回来呢?”慕侃问。
  “你想须要几天?”
  “三天尽够了。”
  “那末就勾留三天。”
  陶岚说,她非常不愿地:
  “哥哥,萧先生底身体还没有完全健康,我想不要去罢。那里听见过病好了只有一天就出去旅行的呢?”
  “我底病算作什么!我简直休息了三天,不,还是享福了三天。我一点也不做事。又吃得好,又得你们陪伴我。所以我此刻精神底清朗是从来没有过的。我能够将一切事情解剖的极详细,能够将一切事情整理的极消楚。因此,我今夜的决定,决定明天到女佛山去,是—点也不错的,岚,你放心好了。”
  她凄凉的说:
  “当然,我是随你喜欢的。不过哥哥和你要好,我又会和你要好,所以处处有些代你当心,我感觉得你近几天有些异样。”
  “那是病的异样,或者我暴躁一些。现在还有什么呢?”
  她想了一想说:
  “你全不信任我们。”
  “信任的,我信任每位朋友,信任每个人类。”
  萧涧秋起劲地微笑说。她又慢慢的开口:
  “我总觉得你和我底意见是相左!”
  他也就转了脸色,纯正温文地眼看着她:
  “是的,因为我想我自己是做世纪末的人。”
  慕侃却跳起来问:
  “世纪末的人?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他答:
  “请你想一想罢。”
  陶岚松散的不顾她哥哥的接着说:
  “世纪末,也还有个二十世纪底世纪末的。不过我想青年的要求,当首先是爱。”
  同时她高声转向他哥哥说:
  “哥哥,你以为人生除了爱,还有什么呢?”
  慕侃又惊跳地答:
  “爱!爱!我假使没有爱,一天也活不下去。不过妹妹不是的,妹妹没有爱仍可以活。妹妹不是说过么?——什么是爱!”
  她垂头看她身边底影子道:
  “哎,不知怎样,现在我却相信爱是在人类底里面存在着的。恐怕真的人生就是真的爱底活动。我以前否认爱的时候,我底人生是假的。”
  萧涧秋没有说。她哥哥戏谑地问:
  “那末你现在爱谁呢?”
  她斜过脸答:
  “你不知道,你就不配来做我底哥哥!”
  慕侃笑说:
  “不过我的不配做你底哥哥这一句话,也不仅今夜—次了。”同时转过头问萧:“那末篇,你以为我妹妹怎样?”
  “不要谈这种问题罢!这种问题是愈谈愈缥缈的。”
  “那叫我左右做人难。”
  慕侃正经地坐着,萧接着说:
  “现在我想,人只求照他自己所信仰的勇敢做去就好。不必说了,这就是一切了。现在又是什么时候?岚,我们该回去了。”
  慕侃仰头向天叫:
  “你们看,你们看,月有了如此一个大晕。”
  他说:
  “变化当然是不一定的。”
  陶岚靠近他说:
  “明天要发风了,你不该去旅行。”
  他对她笑一笑,很慢很慢说出一句:
  “好的。”
  于是他们回来,兄妹往向家里,他独自来到学校。
  他一路想,回到他底房内,他还坐着计议。他终于决定,明天应当走了。钱正兴底一见他就回避的态度,他也忍耐不住。
  他将他底房内匆匆整了一整。把日常的用品,放在一只小皮箱内。把二十封陶岚给他的信也收集起柬,包在一方帕儿内。他起初还想带在身边,可是他想了一忽,却又从那只小皮箱内拿出来,夹在一本大的音乐史内,藏在大箱底,他不想带它去了。他衣服带得很少,他想天气从此可以热起来了。几乎除他身上穿著以外,只带一二套小衫。他草草地将东西整好以后,就翻开学生底练习簿子,一叠叠地放在桌上,比他的头还高。他开始一本本的拿来改正,又将分数记在左角。有的还加上批语,如“望照这样用功下去,前途希望当无限量”,或“太不用心”一类。
  在十二时,阿荣走来说:
  “萧先生,你身体不好,为什么还不睡呢?”
  “我想将学生底练习簿子改好。”
  “明天不好改的么?还有后天呢?”
  阿荣说着去了。他还坐着将它们—本本改好,改到最末的一本。
  已经是夜半两点钟了,乡村的夜半是比死还静寂。
  他望窗外的月色,月色仍然秀丽的。又环顾一圈房内,预备就寝。可是他茫然觉到,他身边很少钱,一时又不知可到何处去借。他惆怅地站在床前,一时又转念:
  “我总不会饿死的!”
  于是他睡入被内。
  但他睡不着,一切的伤感涌到他底心上,他想起个个人底影子,陶岚底更明显。但在他底想象上没有他父母底影子。眼内润湿的这样自问:
  “父母呀,你以为你底儿子这样做对么?”
  又自己回答道:
  “对的,做罢!”
  这一夜,他在床上辗转到村中的鸡鸣第三次,才睡去。


二十四


  第二天七时,当萧涧秋拿起小皮箱将离开学校的一刻,陶慕侃急忙跑到,气喘地说:
  “老兄,老兄,求你今天旅行不要去!无论如何,今天不要去,再过几天我当陪你一道去玩。昨夜我们回家之后,我底妹妹又照例哭起来,你知道,她对我表示非常不满意,她说我对朋友没有真心,我被她骂的无法可想。现在,老兄,求你不要去。”
  萧涧秋冷冷的说一句:
  “箭在弦上。”
  “母亲底意思,”慕侃接着说,“也以为不对,她也说没有听到过一个人病刚好了一天,就远远地地去旅行的。”
  萧又微笑问:
  “你们底意思预备我不回来的么?”
  慕侃更着急地:
  “什么话?老友!”
  “那未现在已七点钟,我已不能再迟疑一刻了。到码头还有十里路,轮船是八点钟开的,我知道。”
  慕侃垂下头,无法可想的说:
  “再商量一下。”
  “还商量什么呢!商量到十二点钟,我可以到女佛山了。”
  旁边一位年纪较老的教师说:
  “陶先生,让萧先生旅行一次也好。他经过西村这次事件,不到外边去舒散几天,老在这里,心是苦闷的。”
  萧涧秋笑说:
  “终究有帮助我的人。否则个个象你们兄妹的围起米,我真被你们急死。那末,再会罢!”
  说着,他就提起小皮箱向校外去了。
  “那让我送你到码头罢。”慕侃在后面叫。
  他回过头来:
  “你还是多教一点钟学生的功课,这比跑二十里路好的多了。”
  于是他就掉头不顾地向前面去。
  他一路走的非常快,他又看看田野村落的风景。早晨的乳白色空中,太阳照着头顶,还有一缕缕的微风吹来,但他却感不出这些景色底美味了。比他二月前初来时的心境,这时只剩得一种凄凉。农夫们荷锄地陆续到田野来工作,竟使他想他此后还是做一个农夫去。
  当他转过一所村子的时候,他看见前面有一位年轻妇人,抱备—位孩子向他走来。他恍惚以为寡妇的母子复活了,他怔忡地站者向她们看一眼,她们也慢慢的低着头细语的从他身边走过,模样同采莲底母亲很相似,甚至所有脸上的愁思也同量。这时他呆着想:
  “莫非这样的妇人与孩子在这个国土内很多么?救救妇人与孩子!”
  一边,他又走的非常快。
  他到船,正是船在起锚的一刻。他一脚跳进舱,船就离开埠头了。他对着岸气喘的叫:
  “别了!爱人,朋友,小弟弟小妹妹们!”
  他独自走近一间房舱内。
  这船并不是他来时所趁的那小轮船,是较大的,要驶出海面,最少要有四小时才得到女佛山。船内乘客并不多,也有到女佛山去烧香的。
  陶慕侃到第三天,就等待朋友回来。可是第三天底光阴是一刻一刻过去了,终不见有朋友回来的消息。他心里非常急,晚间到家,采莲又在陶岚底身边哭望她底萧伯伯为什么还不回来。女孩简直不懂事地叫;
  “萧怕伯也死了么?从此不回来了么?’
  陶岚底母亲也奇怪。可是大家说:
  “看明天罢,明天他一定回来的。”
  到了第二天下午三时,仍不见有萧涧秋底影子,却从邮差送到一封挂号信,发信人署名是“女佛山后寺萧涧秋缄”。
  陶慕侃吃了一惊,赶快拆开。他还想或者这位朋友是病倒在那里了;他是决不会做和尚的。一边就抽出一大叠信纸,两眼似喷出火焰来地急忙读下去。可是已经过去而无法挽回的动作,使这位诚实的朋友非常感到失望,悲哀。
  信底内容是这样的——

慕侃老友:
  我平安地到这里有两天了。可玩的地方大概都去跑过。这实在是一块好地方———另一个世界,寄托另一种人生的。不过我,也不过算是“跑过”就是,并不怎样使我依恋。
  你是熟悉这里底风景的。所以我对于海潮,岩石,都不说了,我只向你直陈我这次不回芙蓉镇的理由。
  我从一脚踏到你们这地土,好象魔鬼引诱一样,会立刻同情于那位自杀的青年寡妇底运命。究竟为什么要同情她们呢?我自己是一些不了然的。但社会是喜欢热闹的,喜欢用某一种的生毛的手来探摸人类底内在的心的。因此我们三人所受的苦痛,精神上的创伤,尽有尽多了。实在呢,我倒还会排遣的。我常以人们底无理的毁谤与妒忌为荣;你的妹妹也不介意的,因你妹妹毫不当社会底语言是怎么一回事。不料孩子突然死亡,妇人又慷慨自杀,——我心将要怎样呢,而且她为什么要死?老友,你知道么?她为爱我和你底妹妹而出此的。
  你底妹妹是上帝差遣她到人间来的!她用一缕缕五彩的纤细的爱丝,将我身缠的紧紧,实在说,我已跌入你妹妹底爱网中,将成俘虏了!我是幸福的。我也曾经幻化过自己是一座五彩的楼阁,想象你底妹妹是住在这楼阁之上的人。有几回我在房内徘徊,我底耳朵会完全听不到上课铃的打过了,学生们跑到窗外来喊我,我才自己恍然向自己说:
  “醒了罢,拿出点理智来!”
  我又自己向自己答:
  “是的,她不过是我底一位弟弟。”
  自采莲底母亲自杀以后,情形更逼切了!各方面竟如千军万马的围困拢来,实在说,我是有被这班箭手底乱箭所射死的可能性的。而且你底妹妹对我的情义,叫我用什么来接受呢?心呢,还是两手?我不能食理智来解释与应用的时候,我只有逃走之一法。
  现在,我是冲出围军了。我仍是两月前一个故我,孤零地徘徊在人间之中的人。清风掠着我底发,落霞映着我底胸,站在茫茫大海的弧岛之上,我歌,我哭,我声接触着天风了。
  采莲的问题,恐伯是我牵累了你们,但我之妹妹,就是你和你妹妹之妹妹,我知道你们一定也爱她的。待我生活着落时,我当叫人来领她,我决愿此生带她在我身边。
  我底行李暂存贵处,幸亏我身边没有一件值钱的物,也到将来领女孩时一同来取。假如你和你妹妹有什么书籍之类要看,可自由取用。我此后想不再研究音乐。
  今天下午五时,有此处直驶上海的轮船,我想趁这轮到上海去。此后或南或北,尚未一定。人说光明是在南方,我亦愿一瞻光明之地。又想哲理还在北方,愿赴北方去垦种着美丽之花。时势可以支配我,象犹如此孑然一身的青年。
  此信本想写给你妹妹的,奈思维再四,无话可言。望你婉辞代说几句,不过他底聪明,对于我这次的不告而别是会了解的。希望她努力自爱!
  余后再淡。

弟萧涧秋上


  陶慕侃将这封信读完,就对他们几位同事说:
  “萧涧秋往上海去了,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个个奇怪的,连学生和阿荣都奇怪,大家走拢来。
  慕侃帐帐地回家,他妹妹迎着问:
  “萧先生回来了么?”
  “你读这信。”
  他失望地将信交给陶岚,陶岚发抖地读了一遍,默了一忽,眼含泪说:
  “哥哥,请你到上海去找萧先生回来。”
  慕侃怔忡的。她母亲走出来问什么事。陶岚说:
  “妈妈,萧先生不回来了,他往上海去了。他带什么去的呢?一个钱也没有,一件衣服也没有。他是哥哥放走他的,请哥哥找他回来。”
  “妹妹真冤枉人。你这脾气就是赶走萧先生底原因。”
  慕侃也发怒地。陶岚急气说:
  “那末,哥哥,我去,我同采莲妹妹到上海去。在这情形下,我也住不下去的,除非我也死了。”
  她母亲也流泪的,在旁劝说道:
  “女儿呀、你说什么话呵?”同时转脸对慕侃说,“那你到上海去走一趟罢,那个孩子也孤身,可怜应该找他回来。我已经愿将女儿给他了。”
  慕侃慢慢的向他母亲说;
  “向数百万的人群内,那里去找得象他这样一个人呢?”
  “你去找一回罢。”他母亲重复说。
  陶岚接着说:
  “哥哥,你这推委就是对朋友不忠心的证据。要找他会没有方法吗?”
  老诚的慕侃由怒转笑脸,注视他妹妹说:
  “妹妹,最好你同我到上海去。”


(据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一日上海春潮书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