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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

儒勒·米什莱



  我年轻的时候,工人、穷人嘴里常常不由自主地念叨着:“我的书”,这个词儿给我的印象很深。
  那时不像现在这样,报纸,小说,各种印刷物充斥坊间,泛滥成灾。人们几乎只有一两本书,但总是视若瓌宝,极其珍爱,就像农民爱惜历书一样。这唯一的书籍俨如良师益友,令人信服。偶有闲暇,朋友邀请你去咖啡店小坐,于是徜佯于旧雨情谊之间,展书共赏,其乐何如。
  当时人们读的书虽然不多,但是态度很认真,总是把阅读妥善安排在这一天的生活日程里。无论是天气晴和还是阴霾,个人的情绪愉快还是愁闷,快乐还是不快乐,贫穷还是不太贫穷,总要读书,一本书随人意兴,自然也染上了不同的色彩。没有哪个朋友会像书籍这么温和,即使常来看望你的伙伴有时也会跟你意见相左,书就不是这样,当你愁闷欲绝的时候它仍然是愉快地来临。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搞的,反正它总能跟你情投意合。
  这本书,人们曾读过二十遍。它的优势并不在于它有什么新的魅力,不像现在的不少书籍那样,刻意求新,以新取胜。这本值得珍爱的书籍具有极大的灵活性,可以由读者着意补充,渲染,而不像今天的书籍只是提供各种信息。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它能启发你的首创精神。独立的思想透过字里行间随处可见,可以找到,创造出来。
  年轻人的心灵需要音乐旋律,他们唯一牢记在心中的书具有一种宣叙调,使人坚强,振奋,仿佛思想织物上一根有力的纽带。对于许多意大利人来说,有一本塔索[1]就足够了。对于我呢,就是维吉尔,他那可以咏唱的诗篇总是悠悠地在我心中回荡,永不停息。这如果配上和音就足以使人们在辛苦的劳动中忘却疲劳。
  伏尔泰的重版书在复辟时代为人们争相购买。卷帙相当浩繁。为了开拓心胸,梳理一下上个世纪伟大的笔战的经典著作并从而得出结论,应当有一个正确评价。
  七月[2]以及后来的那些年代书籍猛增,宛如火山爆发。乌托邦、社会主义的小说,某些更加模糊不清的新圣经混乱不堪地大批涌现。其中杂有不少富于创造性的、奇奇怪怪的想法,时时激荡着一种真实感情。自从12月2日[3]以来,长篇小说大量出版,许多下流污秽的东西蜂拥而出,大为畅销,其时书籍主要是春情艳史,浪荡的幸福,荒唐的彩票,加利福尼亚[4]的奖券和淘金狂热,人们拼命盲目地追求奇迹、好运气,追求命运中的突然变化,这耗费了多少精力、劳动和恒心。
  我们需要的书正好是与那些追求奇迹的念头完全相反的书,即教人如何行为的书。
  我从这里懂得了培养日常行为的准则,培养依靠自己的力量,一心放在工作和意志效果上的人。
  首先应当读的是那些真正的书。生命是短暂的。我们没有时间用一堆谎话(这该立即忘掉)填满心胸。在这方面孩子们的天性中具有良好的本能。你要是跟他们谈起某一件事情,他们首先就会发问:“这是真的吗?”
  除去那些空中楼阁或虚幻的希望,旅行对人很有好处。旅行把未加工的现实呈现在人们面前,而不是什么“可以不劳而获地致富”的浪漫奇想,劳动的英雄,不知疲累的战士,大自然的征服者鲁滨逊[5]这倒是一个如实编写的十分真实的故事。
  工业界的鲁滨逊们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圣者。他们毫不动摇,克服重重困难,经历了多少艰苦行程,最后才获得成功。看到我们这些伟大的劳动者,雅加尔[6]和斯蒂芬森[7]们的兴起,我非常高兴。
  摆脱压在我们身上的重担,跳出深渊,用额头顶开土地坚强地站立起来,生活使人们懂得了,应该这样做。但是在这些传说、这些劳动的圣经中,我首先需要的是这本《法兰西圣经》,这是伟大的工人,人民,年复一年地,自己创造出来的悠长历史。任何一个贫穷的劳动者,如果他的心灵沿着我们先辈所走过的道路前进,那么,他就决不会失败。他一定会获得那些伟大心灵的支持与维护,他将在战斗中总是看到他们,即使有时会叩叩碰碰,甚至跌倒,跌倒了再爬起来,他将永远为不可驯服的勇敢和朝气蓬勃的希望所鼓舞。
  倘若在我死后打开我的心房,人们将会发现这个老是存在我心中的疑问。“一本深受人民喜爱的书籍是怎样产生的?”
  是谁造成的呢?这真困难。在这方面有三样东西是必要的,但三者很少会同时到来。天赋和感染力(别以为人民会忍耐哪怕有一点差劲的、枯燥无味的东西)。极其细腻、极其可靠的经验。最后(这多矛盾!)还需要奇妙的单纯、和有时可以在青年人中间偶然发现的那种稚气的崇高气概,纵然那只是像闪电划过天空,一刹那的显现。
  啊这个问题!要年老,同时又要年轻;要是一位圣哲,又要是一个儿童!
  我一生中总是在不断地考虑这些想法。它们老是出现,压在我的心头。因此,我深深感觉到我们的贫困,文人学士的无能为力,我自感十分惭愧。
  我出身平民,我一直总是把平民放在心里。它往昔的丰碑曾经令我喜悦。44年我肯定了平民的权利(过去人们从来没有这样做过),64年我写下了它漫长的宗教传统。但是它的言语,它的言语,我实在无法企及。我没能使他们说话。
  在48年6月24日[8]的那场可怕而充满邪恶的事件之后,我身子蜷缩着,心被痛苦所压倒,我曾对贝朗瑞说:“唉!谁懂得对平民说话呢?对他们宣传新的福音呢?要做不了这个,我们还不如死。”这位智者坚定面冷静地回答:“耐心吧!今后写书的一定是他们。”
  十八年过去了。这些书,在哪里呢?




[1] 塔索(1544—1595),意大利诗人。

[2] 指1830年的法国七月革命。

[3] 1851年拿破仑第三次发动政变的日子。

[4] 1848年美国加州发现金矿,于是形成一股淘金狂热。

[5] 鲁滨逊:是十九世纪英国小说家笛福同名作品中的主人公。

[6] 雅加尔(Jacquard,1752—1884),法国工人,发明过一种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新纺织机.

[7] 斯蒂芬森(Stephenson,1781—1848),英国工程师,自学成才,一种火车机车的发明者。

[8] 1848年6月革命。当时巴黎工人起义反对资产阶级政权,遭镇压。



上传者注:米什莱平民出身,处于资产阶级上升时代,在他的文章里,资产阶级仍被划归人民或平民的阵营。或者说,这个上升的统治阶级至少在它的部分成员或思想家那里,仍保留着其为“人民”的身份或幻象……米什莱之赞美“工业界的鲁滨逊们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圣者……看到我们这些伟大的劳动者,雅加尔和斯蒂芬森们的兴起,我非常高兴”,就是非常明显的表现(当然,那个时代的资产阶级看起来仍然是“必要的阶级”)。那么,米什莱是如何描述法国社会的阶级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