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小林多喜二《转折时期的人》(中篇小说,1931)



  “关于房租问题,听起来可能都不认为是个大问题,但这对我们住在岩城大楼的人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大事。”
  古山的讲话和乎时不同,是郑重其事的。大川老爹在一旁专心倾听着有没有新奇的词句和道理。
  “不错!”
  卖糖的老金说着,瞥了平贺老头子一眼。
  “象我这样做一两分钱小买卖的,直接关系到吃饭的问题。”
  这时,老头子弯着腰,胳臂肘支撑在大腿上,两手托腮,闭着眼睛。
  “今天到会的人很多。这次不比过去的那两次会,只单纯要求修理便所和漏雨地方的局部性问题。因此,希望大家先决定今晚的会如何进行,并按什么程序进行。——应如何进行呢?”
  古山的这番话没人听懂。
  “应如何进行……”
  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来。
  “要说如何进行,这个问题很简单——对岩城先生的要求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不就可以了嘛。”
  “对呀!”
  “不,那还不成,不答应又该怎么办?这必须决定下来。”
  古山说,
  “嗯,不错。”
  “等一等!”
  一个新搬来的下颌方方正正的青年,坐在最后面大声说。“大家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话怎行,我认为要规定一个办法。”
  他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说。好像每句话打上“。”“、”一样,说得非常准确。
  “我认为要这样——会上要决定一个人作主席或者议长,叫什么都没关系。想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见的人,应该——取得主席的同意再讲,不要随便说话。”
  大家望着这个陌生的,下颌方方正正硬得好像什么都咬得动似的青年。古山也大吃了一惊。
  “我认为当主席的要制止与本题无关的发言,对各种意见应当加以取舍,使会议有条不紊地进行。”
  海上搬运工立石目不转睛地俯视着这个人。他觉得刚才还翻阅杂志的矮胖子,突然间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立石惊讶的并不是这件事,而是忽然想起介绍他加入工会的人,在一般谈话中象口头语一样,经常说“议长!”“无异议!”这是外国语吗?他曾问过是什么意思。那人说:“现在流行这句话。”立石心想:这个矮胖子是谁呢?
  “那就这样一个个举手,现在是该我讲话的意思罗……哎,真是怪事儿!”
  “这象学校里的学生!”
  阿兼拿着扁平的小烟袋模仿举手的样子,说,
  “我、我、我……这样说,对吧!”
  于是,哄堂大笑。
  “这样吵吵嚷嚷的可不成,要紧的话一句也没说呢!所以那个办法是很有必要的。”
  古山提高嗓音说。对先决定选议长再开会,是他最近从书里看到的。他之所以这样说,是想在这个会上用一用。他从未想到岩城大楼里有人和自己一样也知道这件事。无疑地,这一定是“左翼”(这个词也是人们最近才开始用)的人。这时.古山好像发现了同路人一样,感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厚感情,所以向对面尽头处的那个人望去。可是那个方下颊的人却漫不经心地翻弄着大腿上的那本杂志,并不理睬古山。
  “还是决定机长好。”
  老李把议长说成了“机长”。
  “对,不是一两个人发言,应当这样办!”
  温厚善良的河西,坐在那里一直一言不发,而现在象经过深思熟虑似的慢吞吞地说。他有个毛病,不衔着香烟也要皱着眉头。阿兼曾经说过,河西自从生活困难以来,愁得他脑筋都不好用了。
  大家一致赞成推个议长。
  “那末让谁当议长呢?”
  古山说。
  “那就是你呗!”
  大川老爹用大拇指触着古山的肋骨说。
  “只有古山先生啦!”
  立石粗声粗气地一说,就决定古山当议长。古山把伸出去的两条腿缩回来,重新坐好,用弯成筢子形的五个指头咯吱咯吱搔着脑袋。
  “我实在是头一次……”
  “准都没当过。”
  立石又大声说。——无论在哪儿,他总是用大嗓门说话,因此,人们都认为他傲慢。
  “议长!”
  尽头上有人轻轻举起手来。
  “唔。”
  古山心里一慌,张口结舌地回答了一声。
  “这个问题,我认为很简单,……”
  一看,还是那个方下颌的人。
  “我们既然付房租,房东就有义务马上给修理这样臭垃圾箱似的房子。因修理房子就要涨房租,太不合理了。相反的,这个时候我们还想要求岩城(没有称先生)落房租呢。——落两成房租,立刻给修理岩城大楼。我认为可以在这两个问题上展开讨论,不知大家有什么意见。”
  一字一句讲得清清楚楚,不论谈话的方式或措词,岩城大楼里的人还是头一次听到。因此,他讲完话,大家呆呆地沉默了半晌。——大川老爹不住地点头,对那种谈话的方式很佩服。“问题是……”这样堂皇的说法,他非常喜欢。方下颌说完,若无其事地又翻弄起大腿上的那本杂志。
  古山知道他那种谈话方式,和最近一个朋友叫自己读的那本费解的书(只选读了几处)完全相同。但是,这种谈话方式,可能对住在岩城大楼里的人是很不合适的。——一看,不仅阿兼和泽井的管家婆,就连每个男人也都面面相觑。
  “后面那位的意见是这样,现在的房租很贵,面时这个情况,大家就应该让岩城落两成房租,同时还要让他给修理房子。——因为现在很多人都交不起房租嘛!大家觉得怎么样?" 古山没费气力又把这句话重新说了一遍,会上紧张的情绪马上缓和了。大家又喊喊喳哦谈论起来。
  “若是能办到的话,那可就再好没有了!,
  “租钱要得太多吧!”
  泽井的管家婆隔着两三个人望着阿兼,说道:
  “当平贺先生您面说,我真为房租钱发愁!若是落两成,十元钱收八元就能省出个粮食钱来!那该多好啊”
  朝鲜人单独在一起议论起来。
  “我们干活,工钱比日本人低,任何时候都低。可是房钱却和日本人一样,这不成。房钱也要便宜些才好。”
  老阳说话时,急得他两只手在嘴巴前乱抓挠。
  “老阳说的很对。我们是站在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广大立场。然而朝鲜人在我们中间,生活的确是悲惨的。问题是……”
  说到这里,大川老爹有些手忙脚乱了。“问题是……”由于这句话用得太早,下面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也不知该怎说才好。“不过让房东落两成房租还要求给修房子,那有点太可怜了。哪怕是不涨房租,只要求给修理房子就行,不知大家意见怎样。我想……这样比较稳妥。”
  说这话的是鞋匠。
  这时,平贺老头微睁两眼,晃动了一下身子。
  “请大家等一等!不要随便说话。”
  古山制止了大家的谈话。
  “现在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说是房租不动,要求给修房子。怎么样……这两种意见哪个好,请大家发表意见。”
  “鞋匠说的倒也在理儿……”
  河西这一回是把手掌放在自己的头项上,深思着慢声慢语地说。
  “嗯——,那也有道理!”
  这一回大家纷纷倾向于这个意见。
  正当这时,两个青年女子,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悄悄走到门口,坐在方下颌的紧背后。
  “议长!在这个场合提出落两成房租,岩城房东是不是太可怜的问题,我认为是错误的。其实,事情并非如此。落两成房租是否合理,我认为这应该从我们的实际生活来考虑。如果……”
  方下颌用杂志搔着头,晃动了一下左肩,说:
  “如果说房东太可怜,那么和我们天天愁吃愁穿的人相比,他过的是什么样生活呢?首先,我们看一看他住的是什么样的房子吧。他是住在有臭虫的,一下雨就漏的湿漉漉的房子里吗?他干过那浑身弄得乌黑的背煤的活儿吗?他干过那脊梁都要压断的背豆饼和青豌豆袋的活儿吗?他在雾气腾腾的灰尘里选过豆子吗?在货仓之间来间地拣豆子,这种遭人白眼的活儿,他干过吗?没干过!哪样也没干过!那么岩城的生活能比我们还惨吗?恰恰相反,他的房子很讲究,在市中心。他不知道什么叫漏雨。他吃的饭菜,我们从未见识过。而且,他那金迷纸醉的生活,我们是都不懂的。这一切全是靠收我们房租剥削来的钱生活的。现在,我们要求他立刻落两成房租和修理房子的理由就在这里——”
  “同意!”
  大川老爹喜形于色,大声地说。他是否同意那年轻人说的道理,自己也不知道。不过,那一字一句使得他越听越入迷。
  “不错,你这么一说,也是有道理的……”
  河西说着,脸上露出一种那是理所当然的神情。方才偏袒房东而提出相反意见的鞋匠,靠着那边的墙上,溜了河西一眼,接着便把手插到怀里去。
  “刚才那位——”
  阿兼说着,向方下颌那边瞧了瞧,“那位大哥哥说的都是实情呀。我们这样没学问的人虽然不太懂……不过做起来,怕是岩城先生不会轻易答应的。”
  “阿兼,你等等!看来,大家基本上都同意后边那一位的意见。不妨这样定下了。可是我们得事先把话讲清楚:一旦定下来,即使是下刀子,我们也不怕。要团结起来朝这个方向前进,必须再慎重考虑一下才能作决定。……那么,这个问题落实之后,下面就讨论该怎办。”
  “那就这样决定吧!”大家说。“若是落两成,可就省不少钱!”
  本来立石是最赞成的,可是被身旁那个素不相识的矮胖子斩钉截铁地一说,自己心里顿时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感。因此,他一声没吭。
  “好,就这样决定吧。那么下一步该怎办呢?”
  古山说着,看了看大伙。立石突然举起手来,说道:
  “议——”他有些腼腆。“这么办好不好?在这个会上决定四、五个强而有力的代表,要他们一方面和大楼里的人保持联系,一方面跟房东交涉,决不许出现落后的人和叛徒……”“有道理!”
  “就这样,就这样”
  “立石,你可是啥都懂得!”
  鞋匠说着,把手从怀里抽出来,露出一副和他自己说话的声调完全不同的冷酷面孔。
  “岩城先生若不答应,咱们都搬出去吗?”
  阿兼颠着盘坐的腿笑了。
  “那可不对!”
  立石伸着脖子说。
  “阿兼,那可不对!那样做就输了。假若岩城先生不答应,我们就要一直坚持住在这里,一文钱也不交。离开这里一步那就输了。所以……”立石思索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的样子很快地说:“事情若闹大了,我们就请工会来帮忙!”
  平贺老头象一只卧在脚炉上的猫,一直弓着腰,闭着眼睛。——这时,猛地挺起身子来。
  “我是给人家看管这幢房子的。听你们这样一说,假使闹到工会去,我就要报告警察。房租问题,希望大家在这个楼里和和平平地解决。”
  警察!大家一听就象被镇住似的,一言不发。泽井的管家婆,看看立石又看看古山,看看古山又看看平贺,她脸上露出为难的样子。
  “平贺先生,这要看岩城先生怎样对待我们了。我们并不想把事情闹大!”
  立石接着又说了一句。这样大家心里才踏实了。下一步要确定代表,可是会场情况和方才不同,人们话到嘴边象被卡住似的,发言很不踊跃。彼此拉扯着衣袖互相推让才说一两句。看样子都是战战兢兢的,唯恐自己当上代表。
  为啥会突然出现这种现象,古山心里十分清楚。许多来这里开会的人,他们要说的各种各样的话和想法,在那每一瞬间就象被浮云的阴影遮住一般。眼看着“警察”二字,住在岩城大楼里的人们心情便暗淡起来。
  “不论怎么说,代表首先应该是古山先生。还有大川老爹……还有立石……还有——”
  老金瞧着每一个人面孔继续说:“最好还得有一位妇女,对吧?”
  大川老爹听到有人提自己,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低下头抠起脚指甲来。
  “我很希望后边那位新搬来的人,也参加进来……”古山是指方下颌说的。
  “那好哇!”
  大家知道再不会轮到自己的头上,谈话立刻活跃起来。古山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半了。
  “时间不早了,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各项事情,由这里推选出来的代表们研究之后就立即执行。这样可以吧?"
  后面有人说:
  “无异议。”
  大家有的伸胳膊,有的打哈欠,立刻吵吵嚷嚷地站起来。立石一看,说“无异议”的人还是方下颌。
  “您最近搬来的吧,贵姓?”
  立石推开站在旁边的鞋匠,跟这人攀谈起来。
  “岛田。”
  方下颌看也不看他,冷冷地说。
  后进来的两个年轻女子,夹在站起来的人群里向阿兼说.“叫我们来我们就来啦……”
  “真是的,你们俩活象个木头人。会上该谈谈嘛。”阿兼说了她们一句。
  一个身材短小,眼窝深陷,窄窄的脸儿,气色也甚好的可爱的女子,隔着人们肩膀不住地盯着龙吉。
  高个儿的女子说:
  “藤子,咱们回去睡吧。明儿还有夜班呢!”
  说着拉起她的手。
  大家从屋里走出来。
  “哎,头痛得很!都是纸烟熏的!”
  大川老爹在老金的身后,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一边摇晃着说:
  “明天来家喝一杯好吗?”
  没人跟平贺老头说话,他弓着脊背摇来晃去,一个人嘟嘟哝哝在门口寻摸拖鞋。
  “喂,大爷。”
  鞋匠把他那双被践踏了的拖鞋拿过来。
  “噢,是鞋匠!多谢多谢!”
  老头说话很少这么亲热。
  “今夭,‘犄角娘’来了够多带劲儿。这没有一点意思……”
  说着,老金撞了一下泽井的管家婆。
  “老金,你可真够呛,又露出本性来啦!”
  “近来妈妈不寂寞吗?若是那个的话……”
  “呸!”
  老金身后猛然间被泽井的管家婆拍了一巴掌。
  老金嘿、嘿地笑起来。
  古山从屋里最后出来,用不太高兴的语调问龙吉:“怎么你连句话都不说呢?”
  龙吉低头咬着嘴唇,没有回答。最后,只说了一句:
  “明天从工厂回来到您那儿去玩……”
  “咦?”
  古山望着龙吉,说.“是么,我等着你。近来有一本书,是一个叫福本[1]的人写的,人们都在争论……好,我等着你。”
  方下颌岛田正上二楼,这时古山随后追过去。

  龙吉在阴暗的过道上往回走,背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龙哥!”
  他停下来回头一看,原来是藤子追赶来。




[1] 即福本和夫,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六年期间,在日本共产党内产生以福本和夫为代表的“左”倾机会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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