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小林多喜二《转折时期的人》(中篇小说,1931)



  第一天早晨,龙吉比往常来的迟了一些。
  这样的集会看来是无所谓的,可是龙吉他们回到房间都感到精疲力尽。这和在工厂里硬顶着干夜班回来时不同,而是心焦意乱,精神上感到很累。
  龙吉按一下记时器,来到办公室的玻璃门前。这时厂里的人正聚在那里吵嚷着。
  “哦。”
  龙吉把手放到油亮的便帽上,说,
  “出什么事啦?”
  “嗯。”
  最近才由学徒工转正的千叶,笑嘻嘻地说:
  “翻天——覆地的——大事呀!”
  一看,聚在一起的全是上年纪的老师傅。
  “失火啦……”
  “失火?昨晚上吗?”
  龙吉听到说失火,就象有一种预感似的。
  “是啊,社长家邻居的隔壁失火了。你昨晚上到失火现场去了吗?”
  千叶的这句话似乎含有言外之意。他两只手插进裤兜往上提了一下裤子。
  龙吉转过头来含糊其词地说.
  “啊。”
  千叶溜了龙吉一眼,说:
  “那就很成问题罗。听说社长大发雷霆,他还说,咱们厂顶多去了两三个人,其他厂子的人反倒及时赶到,帮了很大的忙呢。”
  龙吉昨晚开会回来,刚躺下就失火了。他跑上三楼的空屋向窗外看去,好像是社长的家。究竟是跑去看看还是睡觉呢?……他在那里呆呆地站了半天。正在观望的工夫,火势就下去了,火光映红的天空渐渐暗起来。而且早晨还要早起,所以他就没有去。虽然打定了主意,可是在下楼的时候,仍然有些放心不下。
  “………”
  千叶象藐视人似的冷冷一笑:“头儿们都慌了,正在研究处理善后问题呢。说什么处理善后问题很有必要,真叫人骇怕!”
  千叶比谁都懦弱,可是有时疯狂起来就厉害得很,简直象要咬人一般。他说话有个毛病,总是摇晃着身体,往上提裤子。
  龙吉把漏菜汤的破饭盒放在更衣室的架子上,换上沾满油污的、领子冷冰冰的工作服。他打了个寒战,便下到厂房去了。往常这个时候,工人们都在守着机器工作,可是今天工长都去办公室不在现场,所以大家到处一帮一伙地议论着失火的事。只有脸上冷得起鸡皮疙瘩的学徒工拖着木底草鞋到处走动,手拿长嘴油壶和机器油壶往每个机器上浇油。
  中岛铁工厂,宽十二丈,长约三十六丈,是一座钢骨结构、铅板铺顶的工厂。屋脊上装有五个一排蘑菇状的通风筒,在半空中不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钳工部和车工部几乎占去大半个工厂,冶炼车间和翻砂车间各占其余的二分之一。钳工车间和车工部门口突出的一块,是三面镶着玻璃窗的监工室兼办公室。
  工厂的棚顶上架着铁梁,上面悬着滑车的起重机,儿条铁链从上面垂下来。棚顶的一面是狭长的二楼,那里是木工部;一按马达的电钮,总轴就转动起来,支撑它的铁梁也跟着巍巍颤动。各种宽窄不同、速度不同的传送带,象人体的动脉网连接着下面的每部机器。如果总轴发生故障或需要浇油的时候,必须从木工部的二楼铁梁上走过去。
  学徒工庄司用长嘴油壶咯吱咯吱地往龙吉的车床上浇油。龙吉问他:
  “你昨晚到失火的现场去了吗?”
  庄司的薄嘴唇,冷得直哆嗦,瞧着龙吉,沉默了一会儿,说:
  “去了给涨工钱吗?大村。”
  龙吉觉得他曲解了自己的话。本来他希望多有几个人没去,而且盼着有人跟他说:“谁肯去呀!”这样也好稳一稳自己的心。——龙吉的为人也有这样一面。
  他觉得庄司这人很讨厌,便向积存平板台的地方走去。庄司无论对谁总是冷言冷语地顶撞人,所以没人喜欢他,因此一直当学徒工。但在学徒当中却很有威信。有些事学徒工只好忍气吞声,唯有庄司能为大家针锋相对地去反抗。可能因为境遇太坏,性情乖僻,有些冷酷,所以在一般情况下,他在学徒工中间总是孤零零的。
  曾跑到失火现场去救火的福原,在平板台那儿谈论着当时救火的情形。他正讲到兴头上,指手划脚起来,围观的五六个人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厌恶的神情。只去了两三个人,福原一定给社长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大家很羡慕,另一方面,令人想不通的是,“身为工人”何必去巴结社长呢,这样的家伙没人瞧得起他。
  “我从电影院出来就看到失火了。一看方向正是社长家,心想:见鬼去吧!他要想让我们去救火,平常就得待我们好一点,到时不用说,我们就跑去了。——我想到这儿就没有去!”
  靠在龙吉身旁的渡边这样说,是在故意讽刺福原。
  “对!”
  “社长那家伙太自私了,总是想方设法剥削!”
  平常没有很好考虑这个问题的人,也都由于对福原的嫉妒,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眼看要升工长的福原,脸卜露出讨厌的神色,点上纸烟,向旁边喷了一口,闪烁其词地说:
  “可是……灾难临头时是不分彼此的呀……”
  “不分彼此?”
  渡边直截了当地说。这时,他不再象平常那样沉默寡言了。接着,福原说:
  “是呀,这样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工作啦!”
  这话莫名其妙得很,逗得人们哄然大笑。
  聚集在办公室前面的工长们,嘴里嘟咕着进了厂房。一般职工倒无所谓,工长不赶去救火很可能被免职!(工长们暗自思量)因此,他们显得非常不高兴。
  “喂,今天头们的气儿可不顺,当心点!”
  大伙眼睛看着工长就散开来,回到各自的工作台去。
  这时,响起洪亮的汽笛声,震得铅板屋顶直响。

  翻砂车间和冶炼车间在一幢房子里,正好是背靠背。打开熔炉口添进焦炭和铁块时,整个车间照得红通通的。
  “若到失火现场去,正对咱们的路子。,
  “哼,所以咱们浑身都是烫伤嘛!”
  山形的体格健壮,他拄着铁锹站在熔炉旁边弄得很脏。鼻子底下蹭两下,嘴巴和两腮就沽上煤灰,好像一撇胡须。
  “正是跟老婆睡得香甜的时候!,,
  山形说着,嘿嘿地笑起来。
  “这也不光是你一个人!”
  北川倔头倔脑地说。他拿着铁桶,站在熔炉小出口的前面等料,脸和胳膊满是烫伤。
  “如果给加薪早就跑去救火啦!谁还顾得上老婆呢。”
  往熔炉里送风的鼓风机,在角落上发出催人欲睡的嗡嗡声。
  “没想到社长是那样愚蠢,人家没去就责骂,这象话吗?还不是他没有人缘!”
  “一意孤行的人是不懂得这个道理的!”
  山形嘻嘻地笑着,不住地咯哒咯哒磕打着两个鞋后跟儿。
  北川沉默一会儿,说:
  “是啊!社长这家伙若在翻砂车间就得每天喊:失火啦!失火啦!”
  每当山形用铁锹打开熔炉门往里添焦炭和铁块时,他那橡树一般硬梆梆的胳膊上就隆起一块肉瘤。
  厂房里的空地上,有几处翻好的不差分毫的几何形砂模。——学徒工收拾完木模和铁屑,在往过道上撒水。
  “可以吗?”
  北川拿着铁桶向学徒工大声问道。
  “可以啦!”
  北川用手巾包住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把铁桶靠在熔炉小出口的下面。
  山形用铁锹拨拉开挂钩,取下涂着粘土的挡砖。一霎时叭的一声,白光闪闪,钢花四溅,铁水发出一股焦臭气味流进铁桶。从学徒工那边望去,北川就象站在火花里一动不动,清楚地看到他的胸脯、胳膊和肩膀上的一块块肌肉在动弹。
  “堵上!”
  “好啦!”
  山形用砖堵住铁水,噼噼啪啪地进着碎屑。北川拿起铁桶往直径三尺的滑车砂模里浇铸,烫得砂子冒着紫烟,连同水蒸气一起把北川的脸给蒙住,呛得他转过头来吸了一口气。
  浇完铁水,北川向旁边一蹿,在深深地吸气,因为他憋了半天了。这时他说:
  “我的肺快烂得差不多啦。”
  山形笑嘻嘻地说:
  “你现在才知道啊?”
  山形到中岛铁工厂只有一年,和大家不太熟悉。人们知道他在“内地”做过不少工作,但具体工作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人缘好,大家都是“老山”“老山”地叫他。或许因为他和车工渡边住在同一方向,两个人经常一道回家。渡边挨着龙吉的车床工作,他俩年龄又相仿,所以有时也和龙吉一起回去。当老山从后面赶来时,渡边就和龙吉分手,而和老山一同回去。“北川,你是想拿肺来换一天两块三毛钱的工钱吗?" 老山说着,又往熔炉里添着焦炭和铁块。
  “可不是么!……最近我考虑了,想早些洗手不干……去开个小铺子!”
  这时北川拿着空铁桶回来了。
  老山哈哈笑起来,说;
  “那太好啦!活着能干个小买卖就很不错啦。”
  翻砂车间的棚顶横梁上吊着手动的起重机,链子上挂着铁罐,把它移到炉口,铁水便从大出口流进罐内,然后吊起来再移到大砂模处浇铸。
  “喂,老山,起吊吧?”
  吉本爬上横梁朝下喊。
  “呃,这就开始?”
  老山用铁锹咱哨地敲打着熔炉。
  “来吧!”
  吉本跟对面横梁上的伙伴打个招呼,开始推动起重机。起重机下面有滑车附在轨道上。他俩一边瞧着下面烟熏火烤中来往工作的人,一边”哎嘿、哎嘿——”地推起来。从上往下看,砂模好像外国某公园的设计图。铁罐摇摇晃晃挨近熔炉,老山、北川和学徒工用铁锹拢住铁罐使它靠近炉口。
  年纪大的北川象打夯女人一样,配合动作唱起一两句小曲来。

    哎——梳洗呀,打扮呀,
    隔壁的好姑娘!
    哎唉,哎吹哟……”

  “好啦!”
  大伙用铁锹把铁罐推到熔炉大出口下面,老山从下往上叮铛地敲打开挂钩——四溅的火花落在大家的头上。
  “好买卖!劈头盖脑地浇下来,可就……”接着配上街头流行的小调唱道:“那时呀,小命就要见间王……”
  “定价两块三毛钱?”
  “两块三?可是咱们的小命就值一块一!”
  不料,一起用锹捺着铁堆的徒工搭了腔,人们顿时哄然大笑。锹头下面的铁罐,也跟着晃动起来。
  “喂!真要浇啦!”
  山形管浇铸,他的脸在粘糊糊的铁水照射下,变成了赤面獠牙的妖怪。
  铁水的热气,使汗水从沾满砂土、煤烟的脏脸上和胸前不停地往下淌。每个人都穿着衬衫用袖子擦汗。而且,一掀开炉门,焦炭之类燃烧时放出的毒气,熏得人鼻孔火辣辣痛。
  溢出来的铁水,常常落在脚下。一遇到潮湿的地面,吱啦一声轱辘辘滚成个圆球儿。这个活儿,不管谁干也都得受点烫伤。北川有一种论调:“翻砂车间全都是烫伤活儿,没听说女人爱上干这一行的。有老婆的人还好,让小伙子干,实在太可怜了。”
  铁罐装满,大家就撤去铁锹。
  “若是社长千这活儿,我们就得每天登门探望病号啦。”
  火花溅在老山的胳膊上热辣辣的,痛得他用舌头舔着,他那乌漆墨黑的面孔都变了样。
  “说真的,这场火并没烧着……”
  有人接下去小声说。
  “来,干哪!”
  北川抬头朝棚顶说。
  铁罐里装满铁水,要依次往一排砂模里浇灌。起重机到了指定地点,一打舵轮,链子哗啦哗啦垂下来。下面的人摘掉挂钩,铁罐就自动倾斜过来。大家时而大声嚷着,时而哼着小曲工作,但思想上都是聚精会神的,不敢有半点疏忽。
  工作中间,北川大爷几次跑到一个角落手捧着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顿。
  这活儿又热又出汗,还叫人提心吊胆的。收工后,累得人精疲力尽。翻砂车间和冶炼车间的工人,他们的性情要比车工和钳工车间工人暴躁得多,身体看去挺结实,但仔细一瞧,脸色很坏,眼球都是混浊的。
  木工手拿木模从钳工车间上面陡立的铁梯子走下来,耳朵夹着一支铅笔,衣袋露出半截折叠尺。车间里只有木工身穿短上衣。
  木工在门口说:
  “听说厂长今天要召集大伙训话……”

  “喂!”
  山形从身后撞了一下渡边的肩膀。——渡边把“坯料”(铁棒)夹在车床上,对准旋刀削轴呢。吱、吱、吱……旋刀前面眼看着卷起铁屑,露出冷冰冰银灰色的光滑面。渡边不时地用卡尺量直径,同时还用毛笔刷蘸饱机油往铁棒上涂抹……
  渡边的短粗脖子一扭,回头看了看。接着卸下传送带,看见山形时,他脸上落出那种沉默寡言的人所特有的亲切表情,说:“瞧,你的脸多脏呀!”
  从翻砂车间到这里来,就象刚从矿井上来的矿工一样,脏得很显眼。
  “这儿不是你们翻砂车间里衣冠楚楚的名士们来的地方!”
  渡边说着笑了起来。
  “别瞎说——”
  山形把漆黑的手装作往对方的脸上抹去,接着向工长那里丢个眼色。工长不象平常那样唠唠叨叨地来回转了。两三个人凑在一起,神色显得很紧张。山形急促地轻声说:
  “今晚七点。——我差点忘了。”
  窃窃私语般地说完,手指摸着削过的轴面,又放开喉咙说:“还不成。这象砂纸一样,粗糙得很呢”
  “哼,是你老山的指头粗糙吧!别搞错了!”
  “要讲指头,咱们可就是半斤八两啦!”
  .只要有空暇,山形没事也爱到渡边这里来。渡边在龙吉车床的旁边工作,年龄也相仿,小学毕业以后就进了铁工厂。他不甚喜欢开玩笑,一可是,他象寡言少语的人常有的那样,一说句玩笑便与众不同,总带有一种幽默感。他一直在机器旁边生活,身体没长高倒是先长宽了。腿也比龙吉短,有点罗圈腿。虽然他俩的境遇都很苦,但他在生活中,不象龙吉那样遇事谨小慎微,看人颜色行事。因此,比起龙吉来,他给人以不拘小节的迟钝感觉。龙吉不喜欢这样人,然而渡边的这种性格却适合在“工厂”。龙吉不同,他虽然中途辍学,但仍有进取心,身上还带着一些和这里格格不入的学生味道。中岛铁工厂的人出于对龙吉的尊敬心情,开玩笑时称他为“学者”。他做事认真,在校时学习好,对事物的理解力也强,所以厂里的人遇到不认识的字和不懂的事情,都去向龙吉请教。
  说也奇怪,渡边近来跟龙吉好像很亲热。但龙吉从旁观察,倒是觉得渡边和山形之间有一种共性的东西在促使他们和睦相处。
  龙吉进厂后,主要跟渡边学徒。渡边话语不多,但很热情,教的好,一听就懂。当龙吉的活儿接二连三堆起来,时间又紧迫,手腕僵硬得象根铁棍,实在顶不住的时候,他就头晕脑涨地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即使在这个时候,渡边的表情比机器还冷漠,仍一板一眼地处理他的活儿。——他同样毫无表情地用准确的动作帮助龙吉。这且不说,龙古操作时,在入刀的手法上,开头和煞尾的劲头不均,车出的活儿总是粗细不匀。再看渡边车的,个个儿都一样。龙吉觉得:这不单纯是熟练程度问题,甚至在铁活儿上,也明显地反映出性格上的不同。
  “头儿来了!”
  渡边轻轻说。
  “咦,学者怎么啦?”
  对方黑糊糊的脸上,两只滴溜溜转的眼睛令人望而生畏,手揉着鼻子下面。
  “…………”
  渡边没作声,摇了摇头。
  “?”
  “还有不懂的地方……”
  龙吉说。
  “是吗?”
  这时,山形向走近身边的工长微微一笑,回翻砂车间夫了。
  这位傲慢的伊势田工长,不知为啥,对渡边痛爱极了。不论出啥事,从不责备他。因此,一看见渡边就说:“你千活麻利点儿。再麻利点儿就好啦!”
  “工长这家伙黏黏糊糊的,要当心!——想要和你搞同性爱呢!”
  大家觉得这话真逗。
  “怎会看中我这样人?”——渡边有些难为情。
  渡边不愿再听“你于活儿得麻利点儿”这句话,拔下旋刀就走到砂轮旁边,挂上皮带,圆圆的砂轮风驰电掣一般转动起来。吱、吱、吱……旋刀上火花四射。砂轮常常迸出碎屑伤人的眼睛。
  厂内工人中,工资最高的岸本,在砂轮旁的平台上,手里拿着圆规一面用粉笔画图样,一面在和前来看画图样的酒肉朋友谈论他在咖啡馆和银行职员为女招待争风的事情。
  “那娘们儿真混帐!”
  岸本好像宿酒未醒似地发出嘶哑的声音。
  “这也是因为我吃醉才骂她。——你讨厌我是工人,那商专毕业的也好,大学毕业的也好,若说几何、高等数学比我强,我倒想领教领教。不错,我是工人。他们的工资是否比我多,还是个问题哩!咱每天拿四大块,是个阔佬。——她叫我臭骂一顿。”
  “那些蠢材的月薪,怎能和咱爷们比!”
  显然,这是对方在奉承岸本,因为他经常尾随着岸本要他请客。岸本在下班临走前,呆在盥洗室的时间要比别人长一倍,每天用保险刀刮脸,香皂洗头,整整齐齐地扎上领带,挂上崭新的硬领。他说:“在咖啡馆只有银行职员、公司职员最吃得开,太不公道了。”所以,他每天晚上打扮成银行职员或公司职员的模样去逛。
  “我和你们不同,手很柔软,一个老茧也没有,只要说话留神,怎么也瞧不出是个工人来!”
  这是一次岸本在盆漱室一面仰头扎领带,一面看着渡边粗笨的手时说的。他认为人家管他叫工人比自己被踢进阴沟里还耻辱。
  渡边从未主动地跟岸本搭过话。——岸本发现他左手戴一枚金戒指,便不时探头探脑地向黄灿灿的戒指投以羡幕的眼光,作出谄媚的笑睑。
  “你昨晚去救火了吗?”
  “没去。”
  岸本一问,渡边板起面孔这样回答说。
  “没去?……我可去啦。这时候什么事儿都得撂下,非去不可。这是为日后着想啊!”
  渡边停止磨刀,回到车床前。
  身旁的龙吉耸着肩膀,探着身紧挨车床,嘴角露着舌尖,抿着嘴拚命地削轴。他挂上传送带,转动摇轮,瞄准尺寸在入刀。一寸直径的轴,要削五百根。削完一根,龙吉就扬起右手晃动几下,再捶一捶肩膀。恰好这时看见渡边,龙吉的眼睛露出笑意。渡边心想,这是吃不消了。
  几天来,夜班已把他们组装起的新型铣床安好,工长们试车去了。工人们边谈边干,工作也松懈了。但经常落后的龙吉却在拚命干,一句闲话也顾不得说。
  在一旁的学徒工庄司,遇到一台齿轮不灵咯哒咯哒直响的车床,他就怒气冲冲粗暴地使用。
  “这工厂太有趣了!一有火灾全厂都跟着战战兢兢的!”
  上野从厕所回来,一面说着一面摇着头走去。
  中岛铁工厂有两三个工人是从小工厂转来的。他们经常受到伊势田的责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过于拘谨,所以在工作中很自卑。上野是从斋藤、辻他们那个大野田工厂来的,脸色象患肺病似的苍白,小脑袋总象冷的打颤。
  上野觉得不是自己的工厂,所以谈任何事情都无顾虑。午休时,和大家说:
  “这里的工厂比较大,所以还逍遥自在。小工厂最近总闹罢工。”
  他的小脑袋频频摇动,看来是未老先衰。他说的每一个字,仿佛用晃脑袋往上打“重点”似的。
  “我到这儿来,还没见过有人往工厂里贴传单呢。可是我们大野田工厂,这是常有的事。一听说要支援码头工人罢工,厂里的工人都多多少少凑一点钱送去!”
  这事顶新奇,中岛铁工厂的工人听了,都很感兴趣。这样的消息对龙吉常常有一股吸引力。他从早上七点一直被迫干到下午五点,连到盥洗室蹲一下都很吃力。他甚至感到有一天自己的身体会彻底垮的。厂里无论是谁,在盥洗室脱光上身一看,就会发现每个人身体都有些畸形。车五百根轴!从早到晚老是重复同样的动作!一天一块八毛钱!扣去假日,每月也就将近四十五块钱!根本养活不了全家。
  “听说俄国的工人好得很!一天只干七小时的工作。”
  不知道上野是从哪儿听来的,他也说过这样的话。提起劳动时间,是关系到每个人的事情,所以大家“嗬”地一声,把两只眼睛都瞪圆了。
  “可是,干七小时的工作能生活吗?”
  “是呀!够呛吧?若是七小时的话,下午两点就能回去了。那可……”
  “是这样——”
  上野接过话头,脑袋比平常晃得更厉害了。他说:“人家没有啥也不干站在屋里就赚钱的什么社长、厂长之类的人,所以生活是不成问题的”
  一次,上野经常讲的这番话传到厂长耳朵里,他险些被送回大野田工厂去。从此,他便闭口不谈这些事情,好像变了一个人。
  “上野最近连头也不晃啦!”
  渡边说完笑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下达一个通知,说厂长要讲话,休息时间大家到饭厅集合。
  “糟糕,休息时间又吹了!”
  “一失火就得赶快爬起来,瞧瞧南边的天空!真要命,真要命!”
  伊势田工长朝着他最得意的渡边走来。
  “去通知冶炼车间一声。”
  渡边无奈只好独自一笑,到冶炼车间去了。

  “你说甚么?甚么——? ”
  炉里喷起的火焰映红冈山赤露着的半边肩膀。他掌着铁钳在砧台上一面用锤子有节奏地敲打,一面喊着,没有理睬渡边。汗水顺着毛茸茸的胸脯往下淌,炉火一照整个胸脯红彤彤的。
  两个徒工轮流踮着脚挺直腰,利用反作用从身后把大锤抡圆,照准火红的铁块,伴着有趣的节奏狠狠砸下去。
  “忙着哪,等等!”
  这个车间的人,性情都很粗暴。他们说:“同样是跟铁打交道,但我们不能象你们那样斯斯文文地干!”
  旁边在焊接大烟筒。小炉里炽热的焦炭堆中插着蘑菇形的铆钉,大铁钳把它夹起扔过来,熟练地接住以后就哒哒哒……铆起来,发出机关枪一般的声音,震得耳朵里,嘴里嗡嗡直响。
  “怎么样,你偶尔来听一听这美妙的音乐会解困的。”
  手拿大铁钳的须田说着,眼睛充满和他那强悍的身体不相称的和蔼的微笑。——“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请你欣赏一下汽锤声好啦。它是我们这里的大王啊!”
  光是响声倒不要紧,焦炭和煤烟呛得喉咙直痛。尽管炉台上方倒扣着漏斗形烟筒,可是大家的鼻孔、嘴和耳朵仍旧熏得漆黑,吐出来的唾沫和痰老是黑的。冶炼车间的工长们一回到家里就爱吃一种野菜,据说可以排除肠胃里的尘埃,但并不灵,因为这个厂子进进出出的工人比其他任何一个工厂都频繁。原以为某人是歇班了,谁料想他早已退厂了。有个人面色苍白,头上缠着手帕,说是去医院的归途来到厂里看一看,因为他气喘,慢慢吞吞地边说着话,边用手摸一摸他在厂子时用过的铁砧,拿一拿锤柄,在厂子里四下张望一番就回去了。后来很久不见他来,原来是死了。冶炼车间的人说,身体越结实越容易得肺病。因而,这里的人得肺病,都是因为野菜不灵,身体健壮的关系!
  渡边把厂长要训话的事告诉给手拿大铁钳的须田便回来了。
  在伸进钳工车间三面是玻璃窗的监工室兼办公室里,各种各样的人匆忙地出出进进。再一看,龙吉和刚才一样,还在抿着嘴咬着舌尖削轴呢。





上一篇 回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