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路易·阿尔都塞 -> 局限中的马克思(1978)

第三节 马克思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吗?



  首先,我们可以保留这个简单的事实,可能看起来不多,但却是根本的。
  马克思至少说过一次,“我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这句话众所周知。这一表述可能被认为是他单纯的自由、谦虚和苛求的精神。但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因为马克思本人在《资本论》的序言中要求他的读者“自己思考”,而且他通过如下文本体现了他的要求:

  任何的科学批评的意见我都是欢迎的。而对于我从来就不让步的所谓舆论的偏见,我仍然遵守伟大的佛罗伦萨诗人的格言:走你的路,让人们去说吧!

  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为自己思考,自由地思考,嘲弄“公众舆论的偏见”并不意味着思考什么,相反,是在说真话,是以这种名义宣布欢迎所有的“科学”批评。
  实际上,马克思深深地相信,实际上是绝对相信,没有任何内心的犹豫,与这个领域提出的所有科学相反,他开创了一种新的科学;唯一真正的科学是:至少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关于阶级斗争的条件、形式和效果的知识。并不是说“前资本主义形式”的历史对马克思来说是存在的;他在1857-1858年对它们进行了相当简短的研究,这本手稿长期以来一直没有出版,而且他在《资本论》本身的文本中经常提到它。但他所有关注和肯定的中心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于其他方面,尤其当涉及到其他生产方式时,他就不那么肯定了(正如我们现在意识到的)。而且,马克思在他的时代,用他的语言(而且不以为然),不怕说和重复他是第一个在他所发现的领域创造“科学”(Wissenschaft)的人。有必要在强烈的意义上采用动词discover:用马克思的话来说,discover就是解放,就是清除资本主义社会的所有意识形态构造,这些构造是为了掩盖它,从而确保资产阶级的阶级统治地位。应该理解,马克思深信“生产”,使之曝光从而第一次清晰和系统地使客观知识变得可见和可理解,适合于帮助和指导革命运动,同时,他表明它已经真正存在于工人群众中,一切都导致赋予它力量和手段来废除阶级斗争和阶级本身。〔为作区分,我将阿尔都塞正统意味上的科学着重表示,一般意味的科学不作特殊标记,资产阶级误认的科学以行楷体表示——译注〕
  在这方面,马克思是完美的“马克思主义者”,他相信自己的工作,他认为这是“科学”,从未对这个词犹豫过,而不是意识形态或“哲学”。这是一门与其他科学不同的科学,因为他说《资本论》是“有史以来投掷在资产阶级头上的最危险的炸弹”;当然是一门“爆炸性的”、危险的、“革命的”科学,但却是一门“科学”。
  然而,他说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他事先拒绝把他的著作解释为一种哲学或意识形态体系或观点——特别是作为“历史哲学”的新翻版。最重要的是,他拒绝那种认为他最终发现了那个在当时的资产阶级文化中被称为政治经济学的“对象”的“科学”的想法。这就是为什么马克思本人事先拒绝了一种概念——即他的思想不仅可以声称提出,而且拥有一个总的统一性,一个将被称为“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并且这“一个”著作可以由“一个”作者产生:他自己,那个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卡尔-马克思,犹太人,“自然如此”。
  因此,马克思对这种说法提出警告,拒绝说《资本论》是政治经济学的“科学”,而是说它是“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论》副标题)。在这里,仍然有必要在马克思赋予它的巨大意义上理解“批判”:对所有唯心主义哲学预设的批判。这些预设声称政治经济学是作为一个主体,作为一个由它自己的“意识形态”范畴界定的所谓“对象”的适当详尽的理论而存在的。后者都与需求、劳动和交换的主体有关,仿佛从它们的起源开始就是如此,而对这个由这些可疑、绝不是无辜的概念所界定的“对象”的“科学”来说,这些都是可能的。
  马克思并没有全盘否定经济学家的著作:他否定的是由占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强加给他们的、在某些概念基础上形成的政治经济学思想,我刚才已经列举了其中的一些概念。马克思认为,在经济学家斯密、李嘉图、霍治斯金等人的著作中,有科学的因素,有客观知识的因素,但是,为了认识并能够利用它们,必须完全改变范畴体系,改变地形学,从而从根本上批判政治经济学和它假装的“对象”(满足需要或生产“国家财富”等等),即它声称的认为自己所谈论的对象的“科学”。政治经济学讲得很好,但讲的是别的东西,即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政治“价值”,也就是说,除其他外因素,资产阶级(经济)政治由于经济和政治原因而被伪装成“政治经济学”。
  但与此同时,马克思改变了(可能没有完全意识到)“对……的批判”这一表述的传统含义,从而也改变了批判概念的含义。
  从培尔到康德,一整个世纪以来被提升为哲学尊严的古老的批判概念,在整个唯心主义传统中是将真与假(错误、“偏见”、幻想)分开,或者,更好的是,像伏尔泰在著名的审判中看到的那样,在真理被错误嘲笑或攻击的时候,以真理的名义批判错误。在马克思年轻时的著作中,他曾长篇大论地接受了这种唯心主义传统,批判理性存在条件的“非理性”(例如:国家本身就是理性,但它以不合理或非理性的形式存在;批判必须批评这种矛盾和对国家-理性的侮辱,以便重新确立真理和批评错误)。但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给批判强加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含义,一个完全不同的功能。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德文第二版序言中引用的那位聪明的俄国评论家所写的那样,对马克思来说,批判不是由(真正的)理念对有缺陷或矛盾的现实所宣布的判断,而是由现有的现实本身(或者由其他现实的东西,或者由现实的内部矛盾)对现有的现实进行批判。对马克思来说,批判是现实对自己的批判,消除自己的碎片,以便释放和尽力地实现它的主要倾向,在其最深的倾向中活跃。正是在这种唯物主义的批判意义上,马克思从1845年起就能够把共产主义说成是“意识”的反面,说成是“现实运动”。
  但马克思并不满足于这种仍然抽象的批判概念。因为这涉及到什么“现实”?只要我们不知道“现实”是什么,一切都可以是现实的,都可以作为现实来引用;一切,也就是说,不管是什么。马克思把批判与在现实运动中建立它的东西联系起来,也就是说,对他来说,最终与被剥削者的阶级斗争联系起来,他们可以客观地把批判引向资产阶级的统治,因为他们的实存剥削形式:资本主义剥削形式的性质本身,而且只是因为它的性质本身。这就是为什么,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版德文版的序言中,可以用一个奇怪的捷径证明他的意识的敏锐性,他写道:

  就这种〔政治经济学〕批判代表一个阶级而论,它能代表(vertreten)的只是这样一个阶级,这个阶级的历史使命(Beruf)是推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最后消灭阶级,这个阶级就是无产阶级。

  如果我们一路走下去,通过这种批判的概念,很明显马克思拒绝了(尽管没有明确说出来,因此也没有得出所有的结果)当时对每个人来说“不言而喻”的想法,即他,个人的马克思,他,知识分子的马克思,可以成为这种批判的知识分子甚至政治作者(作为一个绝对起源,一个创造者)。因为是现实,是工人阶级的斗争,它作为现实本身的批判的真正作者(代理人)。被称为马克思的个人以他自己的方式和风格,以他自己的素养,以他已经和正在进行的经验所破坏的素养,以他所具有的尖锐的矛盾感,为这个比他自己无限伟大的“作者”“写作”;为他,但首先是由他,在他的命令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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