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巴枯宁 -> 巴枯宁传(1961)

第一卷 浪漫的青年时代


第一章 叛逆者的诞生

父母及少年时代。彼得堡。年轻的一代。弃职还乡。



  在特维尔省境内,莫斯科的西北150英里的地方,当年有一幢至今依然存在——高大而宽敞的十八世纪的平房住宅。它的建筑样式是由意大利建筑师引进俄国的仿古典风格,是典型的俄国乡绅的住宅。整个产业很大,名叫普列姆希诺庄,这幢房子是庄园的一部分。这是一座拥有“五百人”的村庄,俄国在十八世纪和其后很长的时间内,通常是按庄上的男农奴的多少来计算土地的多少的。普列姆希诺庄地处景色宜人的丘陵地带,没有俄罗斯大平原那样肥沃,可也不像俄罗斯大平原那样极其单调。这所住宅正好坐落在向奥苏加河——庄园风景的一大特色——倾斜的树木繁茂的林荫地上。奥苏加河河面宽阔,水流徐缓,流入伏尔加河的支流特维尔查河。十八世纪至十九世纪初期,普列姆希诺庄的生活就象奥苏加河的河道一样,怡静而又开阔,倾向省府特维尔,也倾向更加远方的伟大的俄国城市莫斯科城。彼得堡和离彼得堡更远的地区是它的前哨和门户,是遥远的、陌生的、难以想象的地方。
  1779年春季,普列姆希诺庄传到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巴枯宁手中。此人的家庭在莫斯科贵族的历史上曾长期处于受人尊敬的但并不显赫的地位。米哈伊尔·巴枯宁曾官至叶卡德琳娜二世朝廷的“参政院大臣”。他退职回到普列姆希诺庄时,仍然年富力强。虽然他似乎并无政治抱负或学术造诣,但在后代人心目中,并非没有留下名望、家史上曾称他体格魁梧、脊力过人、性格刚烈。根据记载,他只凭一块木板就单枪匹马地赶跑一伙强盗,一一次还将一个失礼的马夫从马车的座厢举起来扔进河里。
  米·瓦·巴枯宁有三男五女。长子选择仕途,次子从军,三子亚历山大体质文弱,天资聪颖,似乎不像乃父。他九岁时就在他家即将定居普列姆希诺庄时——由于健康的原因,父亲决定由一位家庭教师陪同他到气候比较湿润的意大利去求学。他在帕多瓦大学修业期满,毕业时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学位论文用拉丁文写成,题为《论小人物》,一个世纪以后,这篇论文仍保存在家庭档案中。他后来几年的生活情况不得其详。他外出旅游过。据一个材料说,1789年攻占巴士底狱时他就在场。他曾一度在俄国驻佛罗伦萨和驻都灵公使馆供职,并且是都灵学会的成员。年近三十时,他才回国。不久以后,即1803年,老米哈伊尔·巴枯宁去世,其遗孀为纪念他建造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教堂,为普列姆希诺庄增色不少[1]
  几年来,生活平静无事。亚历山大·巴枯宁经管田庄,在普列姆希诺庄与孀居的母亲以及三个未婚的姐姐过着悠闲的生活。他们都以虔诚而名闻乡里。亚历山大·巴枯宁扩建了住宅,扩建了两幢厢房, 用陶立克式圆柱在房屋正面建一门廊,以作装饰。但是,当他年过四旬时,发生了一起出人意料的转折。毗邻的巴克伏基诺庄园主保罗·波尔特拉特斯基和一个姓穆拉维约夫的世代贵族之家的寡妇结了婚,婚后,于1810年夏天便将妻子及其 十八岁的养女瓦瓦娜·穆拉维约夫接到巴克伏基诺庄。瓦瓦娜美丽、活泼而又穿戴入时,使亚历山大·巴枯宁如同别人也感到惊羡一样,一见倾心。这位冷静的中年单身汉生平第一次经受富有浪漫色彩的爱情的痛苦。两人年龄相差二十四岁,但无碍于终成眷属。他们于当年秋天结了婚。两人到特维尔度过冬天,沙皇之妹叶卡德琳娜女大公爵曾在那儿设有一个不大的公爵府。度过短暂的社交欢乐生活以后,这位年轻的妻子就在普列姆希诺庄定居下来,开始养儿育女(婆母和姐妹们都知趣地退居别处),在大约十五年的时间里,几乎是一个接一个地生。
  这个家庭的结构是很不寻常的。头两个是女孩吕波夫和瓦瓦娜,分别袭用祖母和母亲的名字起名。接着生了米哈伊尔,按祖父的名字起名,是家庭传说中的参孙[2]。接着又生了两个女孩,塔蒂安娜和亚历山德拉。稍过一段时间以后,又连续生了五个男孩:尼古拉、伊利亚、保罗、亚历山大和阿列克斯。孩子们长大后,他们很自然地分成两群,每群五人,米哈伊尔显然处于十分特殊的地位。就性别来说,他是年龄较大的一群中唯一的男孩,处于独特地位。就年龄来说,他在由五个弟弟组成的年轻的那一群中最大。很快就表明,他的性格使他适于起着出生排行所赋于他的支配地位的作用[3]
  当巴枯宁家的孩子一个个出世的时候,俄国和欧洲都发生了一些重大的事件。瓦瓦娜刚出生三个星期,吕波夫尚未满一周岁时,拿破仑就率领大军进入莫斯科。米哈伊尔出生时——俄历1814年5月18日[4],当时拿破仑被囚禁在厄尔巴岛[5]。战胜的盟国,其中也有亚历山大一世的俄国,占领了巴黎。但这种转败为胜的史诗般的事件,在普列姆希诺庄引起的轰动并没有巴枯宁十二岁时俄国历史上发生的一起事件那么大。1825年12月1日,亚历山大一世去世。三个星期后,好闹事的绅士和军官在彼得堡起事,其目的不是革命而是立宪,这就是十二月党人起义。姓穆拉维约夫的大家族深深卷入这一事件。五个为首的后来都被处绞刑,其中一个就是瓦瓦娜·巴枯宁的远房兄弟。她的两个堂兄弟(都曾常到普列姆希诺庄作客)都是策划这次起义的一个秘密团体的创始人。
  这些事件的发生,都给亚历山大·巴枯宁这个一家之长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他在外国度过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通常是一个人的成型的主要时期。他在意大利所受的教育一定会使他在当时俄国拥有土地的贵族中成为一个格格不入的人物。这些贵族之所以能出人头地,不是靠什么艺术和学识的造诣,而是靠可以为所欲为的势力以及可以横行无忌的能耐。他对十八世纪欧洲自由和人道的传统略知一二。据传他对亲眼目击的意大利和法国的革命暴动,还抱有某种同情。但当年岁稍长以后,他就改变了这一切看法,而陶醉于普列姆希诺庄的森林田野、蜿蜒的小溪、春天的夜莺、野生的玫瑰和盛开的樱花这一切美妙的景色之中。光荣地击退拿破仑的入侵重新激起了他的爱国心。十二月党人起义吓得他目瞪口呆,一个具有温和的自由主义哲学思想的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发生造沙皇的反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子女长大成人时,他写了一首以奥苏加河为题的长诗,表达了他对生活的看法。在开头一节里他写道:“ 普列姆希诺田野的主宰,我忠诚的朋友,我子女的保姆。”在关于普列姆希诺庄的许多抒情描写中,诗人阐述了无懈可击的正统政治观点。他忿怒地回忆起青年时代“在人人好斗的国度里’听到的“美妙的蠢驴大合唱”他得出结论说:“从那时起,我就痛恨老虎和驴子的音乐。”他怀着焦虑的心情和明显的良心上的痛苦谈及农奴制度。这个主题是问避不了的,因为“神圣的俄国依赖这一不可动摇的基础”。但他不赞成把“奴役”这个名称草率地和农奴制度联系在一起。尽义务是相互的,土地占有者是“孤儿的保护人”。真正的自由存在于“各个庄园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农奴无权抱怨他不是主人,正如奥苏加河无权抱怨它不是伏尔加河一样[6]
  这就是米哈伊尔·巴枯宁的父亲的并非没有吸引力的形象。由于亚历山大宽厚仁慈,有文化教养,天资聪颖,热爱家庭和子女,但缺乏想像力,又具有被吓破了胆的自由派所特有的那种保守的狂热,他就不会对年轻人叛逆的本能或革命的抱负怀有天然的同情。他对子女的疼爱是很明智而又有远见的,据他长子证实说,他“一贯溺爱子女而且慈祥和蔼”。但他实在不能理解他们会有与自己不同的见解和爱好。然而,尽管他态度严峻,刚愎自用(他已年近花甲,而子女尚未长大成人,他这种态度可以得到某种谅解),但他还是得到甚至是最富叛逆精神的子女们的永久的尊敬。
  〔多年以后,米哈伊尔给他的信中说〕您是我们的导师。您唤醒了我们心中对美好事物的感情以及对大自然的热爱。这种爱至今仍把我们兄弟姐妹紧紧地永远地联系在一起。没有您的教导,我们定会是平庸之翠。您点燃了我们心中酷爱真理的神圣火花,哺育了我们心中引为自豪的独立和白由的感情。您这样做,是因为您钟爱我们,因此我们衷心爱戴您[7]
  米哈伊尔母亲的性格则更不鲜明,也更不引人注目。一个做母亲的,其年龄实际上和大孩子相近而不是和丈夫相近,本来是会站在孩子们一边来反对父亲的,或者不管怎样要在两代人之间充当调解人,这本来是可以预料的事情,可是事实并非如此。每当父亲和孩子们之间发生争论时,瓦瓦娜总是毫不犹豫地站在丈夫一边。她相信他是一贯正确的,这个信念她一刻也没放弃过。和她的丈夫一样,她对孩子们精神上的需要和愿望没有更多的同情,内心也更不温和。米哈伊尔晚年时写道:“一个虚荣自私的女人,子女都不爱她。”据一个目击者说,在他风烛残年时,曾把自己“破坏一切的狂热说成是母亲的影响造成的。因为她专制独裁似的性格激起他对任何束缚自由的东西都深恶痛绝。“瓦瓦娜是个贤妻,但并不能算是个良母[8]。”
  这些潜在的性格和见解方面的对立,并不妨碍家庭里那种牢固的和睦传统的发展。巴枯宁家孩子们在后来的来往信件中还满怀深情地回忆起他们在那里度过童年的美妙的田园环境。亚历山大·巴枯宁是个严于律己的人,教育孩子有点斯巴达式的简单朴素的味道。说这所俄国乡村住宅是豪华的这种说法不过是人们的凭空想象而已。巴枯宁家孩子生长的环境是优裕的,但并不豪华。《奧苏加》的好几节都比较真实地赞颂了普列姆希诺庄的简朴:
  房屋宽敞,但没有镶木地板。我们既无昂贵的地毯,也无别的什么祖传的摆设,甚至连玩牌的桌子也没有。在餐室的一角放着一架旧式的大座钟,它和我的年龄一样大。另一角有古老的常春藤,拔出了又长又阔的穗……餐桌上没有细瓷器摆设,只有几个普通的碟子和孩子们明亮的眼睛……旁边就是会客室,里面挂有我们伟大沙皇的肖像[9]。如果有人不以忠诚的目光来瞻仰他,那他就没有一点俄国人的气味……一张无背长沙发和几把睢花椅子用花毡罩上,只有在盛大节日时才把罩子取下。然而到了傍晚,全家人就像蜂群一样聚在一起,此时此刻,我就乐不可支。
  在孩子的教育方面,没有碰到什么麻烦。他们从母亲那里受了启蒙教育。《奥苏加》 里有一首动人的四行诗写道:“门一打开,地板天花板就颤动,三个孩子突然出现在妈妈面前,告诉她说,他们学会了功课。”他们长大一点以后,父亲就开始教他们历史(也许有人认为,是带有浓厚俄国爱国主义的色彩)、地理和自然科学,在复活节的前一周,他给他们读福音,解释教义和教堂的礼仪。家里有法文、德文家庭女教师(也许还有英文、意文女教师,因为亚历山大为自己的孩子会讲五种语言而感到得意),还有其他学科的家庭教师。女孩子学弹钢琴,米哈伊尔学拉小提琴。合唱是他们喜爱的一种才艺和娱乐。即使是那些完全在家里受教育的女孩子也都成了聪明、文雅、博览群书的女子,能熟练地用两种或三种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亚历山大·巴枯宁从卢梭的著作里学到要相信教育,他的教育方法是一点也不马虎和华而不实的[10]
  然而,比正规教育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年来年轻的一代人之间形成的亲密无间的团结。孩子们——不分男女——都具有同样热情和敏感的天性。对家庭的热爱使他们团结在一起。普列姆希诺庄的风景给他们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即使生活环境驱使他们分开以后,也是如此。
  〔保罗后来写道〕我们生长在俄国的土地上,但头项上却是明朗的意大利的天空,事事如意,天底难寻。
  米哈伊尔在一生中最不走运的岁月里,仍然能从蜿蜒曲折的奥苏加河开始,追忆过去的往事。草地牧场,他们玩耍过的那个池塘中心的小岛,老锯木厂以及厂主在厂边小溪里捕鱼的情景。清晨在花园里漫步时见到树叶上悬挂着的蜘蛛网,春天在月光下的散步,樱花盛开时节兄弟姐妹们合唱《月光曲》,为瓦瓦姆的家雀举行隆重的葬礼,德文家庭女教师博尔切特为此写的墓志铭,冬天围着火炉阅读《瑞士家的鲁宾孙》——对巴枯宁家的任何一个人来说,这一切都可以用一个金光闪闪的词来概括,那就是普列姆希诺庄[11]
  这些不见经传的日子一直延续到1828年秋天,当时米哈伊尔十四岁半。作为长子,他注定要入伍。于是决定送他到彼得堡,他可以在那里为翌年进入炮兵学校作准备。自孩子们出生以后,米哈伊尔外出是普列姆希诺庄的第一件大事。对于女孩子们来说“最美好的岁月”已失去其光辉,对米哈伊尔本人来说孩提时代已告结束。
  在等候次年进炮兵学校期间,米哈伊尔在彼得堡寄宿在姑父母家里。姑父尼罗夫曾任坦波夫省省长,对年轻人的需要简直是一无所知。他损害了米哈伊尔的自尊心,因为硬要他朗读《舍提·米内》这一本编造民族圣徒功绩的传说集。这本书曾在俄国托儿所里很受推崇。尼罗夫认为,这是一本对年近十五岁的青年人很有教益的书,并劝米哈伊尔相信书里的每句话。巴枯宁后来承认,他对天启教的真义第一次丧失信念正是这次规劝造成的。被迫和不熟悉的人在一起使他感到很不高兴,因为远离了那些“他不知不觉就爱上的亲切、熟悉的面孔。”姑父母两人都是管教很严的人。可能正是由于这种原因,米哈伊尔才于1829年秋考取了炮兵学校。
  米哈伊尔十六岁了。整个孩提时代,他都生活在一群对他羡慕的姐妹当中,所以他养成了喜欢发号施令和要别人服从自己的习惯。然而他对同年龄的男孩子却并不如此,因为他在同伴中并不显得出类拔萃。虽说他身材魁梧,但却不像他同名祖父那样膂力过人。他见人腼腆,而且缺乏男性。
  〔几年以后他写道〕我的心灵和思想迄今仍是纯贞无暇的,未沾染任何邪念。我在炮兵学校很快就发现生活中的黑暗,丑惡和卑鄙的一面。即使我没有堕入我背常目睹的邪恶之中,但无论如何,我很快就习以为常,不再感到厌恶和吃惊了。我很快就养成了撒谎的习惯,因为一个巧妙的谎言在学员中间非但不算恶习,反而会得到一致的证实。
  这一天真的自鸣得意的自白比其表面价值要小得多。米哈伊尔的士官生生活中人所共知的仅有的例外还是在经济方面。他东挪西借——一生都不放弃的一种有趣的习惯——并给借款者票面高得多的期票去换取现金。在炮兵学校三年期间,他债台高筑——除了他父亲在彼得堡的朋友替他悄悄地还掉的钱以外总数竟高达一千九百卢布。他虽然自以为学到了一些高等数学的知识并善于舞文弄墨,但学习成绩并不出人头地。他吹嘘说,他每次考试前一个月才准备功课,到时通宵达旦地开三个星期的夜车,以抱佛脚。这种别具一格的学习方法,加上他本来就有些天赋,使他在第三学年末通过了毕业考试,并于1833年1月在公报上宣布为炮兵掌旗官[12]
  这位年轻的掌旗官仍需到炮兵学校上课。但既然取得了委任状,他就可以任意选择住处。他三年以后又回到姑父母尼罗夫家里,感到又得到了自由,并已长大成人。只有一件事尚未得到, 但在离校后不到一个月也得到了。他爱上了一位比他年龄稍小一点的远房表妹玛丽亚·沃叶柯夫,那时她正在彼得堡过冬。米哈伊尔每天都到她家里去。玛丽亚做针线时,他就高声读书给她听。他们争论究竟是艺术还是音乐对人类贡献更大。还讨论一些微妙的问题,如“爱情、情操、感情、敏感(我们小心地把它和伤感区别开来)和其他许多问题”。他们似乎并没有那么抽象地谈论爱情。玛丽亚对于这种高尚的求爱方式显然也未表现出什么不快。当他们一起外出进行社交活动时,他责备她卖弄风情,这也没有使她不快。四旬斋时,他为她朗读《马赛庸之书》。她复活节前一周第一次参加圣餐仪式,身着白色服装,他就在教堂里看着,“欣喜若狂地为玛丽亚和自己的家庭祈祷。”一次,他们一起去参加音乐会,听演奏贝多芬第九交响乐(贝多芬已成为米哈伊尔最喜爱的作曲家)。他听音乐时的面部表情,使玛丽亚吓了一跳,觉得他像“要摧毁整个世界”似的。玛丽亚肯定是个有领悟能力的青年女子。但不久就被她姑母带到乡下去了。在一封长达二十四页的信中,米哈伊尔向他姐姐瓦瓦娜倾诉说:“彼得堡已成为一片沙漠"。初恋的罗曼史就这样中断了,再也没有恢复[13]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一个预备进炮兵学校的十五岁孩子和业已离校的近十九岁的成人之间是有天壤之别的,米哈伊尔对此感受很深。而其姑母尼罗夫却无动于衷,她仍然认为对她答应照管的内侄进行纪律约束是自己的权力和责任。当她听说米哈伊尔追求玛丽亚·沃叶柯夫时,她不仅反对,而且还规定不经允许不得外出。米哈伊尔当然不理这一套。于是关系变得紧张起来。姑母尼罗夫乘机责备他在学校负债的事。米哈伊尔掉头就走,发誓永不登门。既然米哈伊尔·巴枯宁是以一位伟大的叛逆者而不是以了不起的多情男子在历史上赢得了地位,那么就可以认为在他一生中第一次反抗比初次恋爱是更为重要的事件[14]
  大约就在他愤然离开尼罗夫家的同时,他奉命去夏训营地。这是一件幸运的,或者说是有意安排的巧遇,因为他正无法在彼得堡生活下去。8月份撤营后,他就会有足够长的假期回乡探亲。这是激起他内心感情的天赐良机。野外的营地生活本身就有恢复生气的作用。一天晚上,他阅读赶时髦的诗人威尼维提诺夫的诗歌,便沉浸在悔悟、爱情和万事和谐的心情之中。
  〔他后来给他父亲写信说〕美妙的夜晚,满天的星斗,微微颤动的神秘的月光,这位伟大的、高尚的诗人的诗句都深深地打动我的心弦。心中的悲喜交集不可言状。啊!此时此刻,我多么纯洁,多么高尚。我感到心胸无限开阔,充满了对上帝创造的美好世界、对全人类、特别是对您、母亲和姐妹们的炽热的爱。
  他毕恭毕敬地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承认了他和尼罗夫家的争吵和借款数目。他的年薪,其中包括房贴,只有七百卢布,故无力偿还债款而只能仰仗父亲。
  1833年8月,他回家的时刻终于到来了。近五年以来,他离开熟悉的风景如画的普列姆希诺庄、奥苏加河以及岸边一大片低矮的房屋,生活在陌生人当中,过着异乡的、不适意的城市生活。家里人正在吃饭时,他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一一和他们拥抱。当他们仔细端详,从这个成年人身上认出他们过去熟悉的孩子的相貌时,他们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他后来写道,“这种感情只能感觉,无法形容”。每个人都感到无比的高兴。溺爱孩子的父亲对这个青年的债务并不介意。他偿还了急于要还的六百多卢布的债款,其余就不管了。这些债主也许命该如此。十年后,他们还想讨债,那时他们连米哈伊尔的影子也见不到了。长子的债主向亚历山大·巴枯宁催款不再是什么新鲜事[15]
  米哈伊尔回来和家人团聚是家史中具有头等重要意义的事。这位年轻的叛逆者,由于在彼得堡的胜利而受到鼓舞,就在普列姆希诺庄内“揭竿面起”。很明显他是作为姐妹们的领袖和保护人而上阵的。在他回来三个月之前,听说他大姐吕波夫和一个姓雷纳的男爵订了婚。雷纳是驻扎在附近的一个骑兵团的军官。米哈伊尔当时并未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虽然也曾恳求姐妹们告诉他“这一件和我密切相关的事的详情。”现在他回到了普列姆希诺庄。很快就觉察到吕波夫对未婚夫的态度上有点不正常。他就盘问瓦瓦娜和塔蒂安娜。她们都私下告诉他,吕波夫不爱雷纳,但顶不住父亲要她和雷纳结婚的压力。米哈伊尔生来有强烈反抗性,犹如吕波夫生来就有屈从性一样。他自己本人就不能忍受姑母的专横行为,也决不容忍父亲专横地对待吕波夫。他自命为家庭年轻一代造反的头目, 极力向吕波夫怂恿说,违抗父亲的意旨,拒绝雷纳的婚事是神圣的义务。公开而又尖锐的对立造成了两代人的隔阂,吕波夫苦恼地,犹豫不决地徘徊于他们之间。也许斗争的双方没有一个人考虑她的感情,或者想到她暗中所受的痛苦之深要超过他们每一个人,虽则这场决定她命运的斗争是因为她引起的。至于那位男爵的感情,则根本无人想到。
  这不仅是一场两代人之间的斗争,而且也是两个世纪之间的斗争。如果说米哈伊尔没有在与玛丽亚·沃叶柯夫的热恋中神魂颠倒,那是因为他仍保持着一种浪漫主义热情的高尚概念。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浪漫主义即使在发展很慢的俄国也风靡一时,米哈伊尔首先把这种气息带到了普列姆希诺庄。一成不变的法律和陈旧的习俗不再能限制人的义务,人的本身天赋才智的义务应尽其能发挥出来,用青年人的眼光和哲理来进行判断,人所能得到的最高成就莫过于爱,爱是人生在世的最高使命。没有爱就是对圣灵的犯罪。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吕波夫犯这种罪。
  对于出生在十八世纪六十年代的亚历山大·巴枯宁来说,所有这一切纯粹是极度的疯狂。他不仅对孩子们起来反诘他的决定大发雷霆,而且也不能理解他们的意图。他是十八世纪最有文化教养的人的代表,非常疼爱自己的子女,根本不相信什么激情。他相信冷静而谨慎的判断,却忘记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即决定和瓦瓦娜·穆拉维约夫结婚——既不谨慎 也不冷静。他得出推理性的结论说:让吕波夫嫁给雷纳是为他钟爱的长女带来幸福的最好机会。他认为要是由吕波夫自己决定,她一定会遵从父命的。在一个不涉及他个人而是他和女儿之间的分歧问题上,别人却来进行干涉,这使他既伤心而又惊讶。这种无法理解自己子女的感觉简直使他怒不可遏。
  虽然“可怕的一幕”已经过去,米哈伊尔已回到彼得堡的岗位,但风暴并未就此平息。远离家乡并没有挫伤这位年轻人的热情,他继续写信责问吕波夫和父亲,对这门不公正的亲事提出异议,他还把吕波夫写给他的亲笔信寄给父亲,用以说明她并不爱雷纳。最值得注意的是,他还把顽固的姑母尼罗夫拉到年轻一代一边,她也写信给她兄弟反对这门亲事。亚历山大·巴枯宁由于遭到四面夹攻,只好低头认输。他已六十五岁了。在精力和毅力方面都不是这位倔强长子的对手。因为他太钟爱孩子,最后还是不愿和他们顶牛到底。忍受了四个月的精神痛苦之后,吕波夫终于在12月获允解除婚约。那位男爵永远从普列姆希诺庄消失了。他的名字只不过是记在家史中的一件大事罢了。
  〔米哈伊尔四年后给他父亲写信说〕我们普列姆希诺庄的生活是雷纳来的时候变化的。这种变化是肯定要发生的。那时,今昔之间的对立太尖锐,我和姐妹们都深有体会。我们兄弟姐妹一直衷心地爱戴您和母亲——是的,是衷心的爱戴,因为除了宗教信仰以外,我们再也没有看到什么东西比您们更高尚的了——您们也和我们兄弟姐妹共享幸福和欢乐……可是您们突然地把自己和他们分开了,破坏了那种受人赞扬和羡幕的普列姆希诺庄无比和谐的气氛……我们曾把您们看成钟爱子女的典范,所以我们过去和现在都不明白您们为什么要和吕波夫过不去。
  风暴过去了。父母和子女又和好如初。但他们的精神面貌却发生了变化。孩提时期的看法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父母绝对正确的信念和孩提时期的玩具都一起扔掉了。在米哈伊尔的一生中,对任何其他权威都要逐一加以审判。找出其弊病、宣判其灭亡的时期将要来临[16]
  米哈伊尔已年近二十岁,转眼间已是成人了。回到彼得堡以后,他写信给普列姆希诺庄的姐妹们说,他发现人有“两方面的能力:一是体力,二是智力”。他渴望得到多方面的知识,努力钻研“俄国历史和俄国统计资料”。一反在炮兵学校做学生时那种腼腆、抑郁的常态,逐渐意识到自己不寻常的吸引力。姑母尼罗夫已经被他争取过来了。并且又在巴结尼古拉·穆拉维约夫,这是穆拉维约夫家族中当今最有名的人物。1833年秋天,米哈伊尔几乎每天都到他在彼得堡市郊的庄园里去。穆拉维约夫有十七个子女,其中有三个女儿都到了结婚年龄。米哈伊尔艳羡她们“心灵”上的特质。三姐妹个个举止娴雅、容颜美丽、聪明怜俐,远非玛丽亚·沃叶柯夫可比。只有在观察、比较这一点的时候,他才想起了可怜的玛丽亚·沃叶柯夫。但是,米哈伊尔并不具体地爱哪一个。三姐妹都很可爱,根本无法要这一个而不要另一个。这个插曲后来不了了之。但它却似乎丰富了米哈伊尔关于情爱的想象力,因为十五年后,他为自我消遣模仿克雷比隆[17]的《儿子》写过一篇艳情小说,其主题是小说的男主人公受神父的唆使糟塌了三位修女[18]
  1834年初,即把雷纳打发走了几个星期之后,米哈伊尔在彼得堡的生活突然结束了。穆拉维约夫家几个女儿的吸引力虽未曾使米哈伊尔动心,但却足以分散他读书的精力。应得的惩罚在等待着他:终于以“不求上进,屡教不改”的罪名,开除出炮兵学校,派到驻扎在荒凉偏僻的靠近波兰边境地方的一个炮兵队。由于本性有点怯懦,——因为他最不能忍受被家里人看不起——米哈伊尔没有把自己的丑事写信告诉普列姆希诺庄的家人。他父亲还是从官方公报和尼古拉·穆拉维约夫的一封偶然来信中才知道这件事的。这位犯过者在出发之前被准假回普列姆希诺庄探亲。然而,这次回家实在太不光彩。究竟是否回去过,已无从稽考。米哈伊尔于六月到达指派的地方——莫罗杰奇诺,明斯克省的一个小镇。在那里驻扎两个月后,炮兵队转移到维尔纽斯,进行一次大规模的阅兵。部队于十月份开始冬季宿营,驻扎在格罗德诺省境内的卡图茨-贝拉扎[19]
  米哈伊尔以后对波兰的遭遇所表示的同情,并不是这次被迫在这个不幸国家的边境逗留而引起的。波兰大起义和对波兰自由党人的镇压已经过去了三年。米哈伊尔坚信对起义者采取的激烈措施“非但是可以谅解的,而且是必要的”。他在维尔纽斯参加过两次舞会,发现波兰女子“温柔、聪明、跳舞很出色,而且看上去穿戴入时”。除此以外,他和波兰杜交界没有什么往来。他还注意到,在他居住地区的地主豪绅是波兰人,而人民大众无论在风俗和语言方面却是俄国化的。米哈伊尔一生都积极反对波兰地主阶级对前波兰王国东部边境的领土要求。
  米哈伊尔在军队服役期间所取得的最实在的成绩是加强了他对知识进取心方面的新兴趣。“一种不知不觉的,几乎是本能的求知欲望”使他的驻防生活倒也不显得那么寂寞。他埋头读了许多他能弄到的书籍——游记、物理课本、俄文语法(和当时大多数有文化的俄国人一样,他写出来的法文要比俄文流畅准确得多。给家里人写信几乎全用法文),以及卡普菲格[20]的《复辟史》。他还研究过“立陶宛的历史和各种统计资料”,并打算学习波兰文。他在维尔纽斯认识一个军医,他是研究德国哲学的学者,他使米哈伊尔第一次对这门关于人类思想的新的和广阔的领域略有所知。但是米哈伊尔生来就不准备做空想的学者。他需要经常交流思想和情投意合的伙伴的激励。军营里,人们认真考虑的无非是老套的军需事务,娱乐活动不过是喝伏特加酒和打牌,米哈伊尔觉得和这样一些人总是合不来。他经常藉给普列姆希诺庄写家信倾诉内心的苦闷以摆脱这种难以忍受的孤寂。
  我在此孑然一身,万分寂寞。无穷的寂静、无尽的悲哀以及无限的乡思与我的寂寞生活为伴……。根据我从经验里发现那位日内瓦哲学家所宣扬的那种独居之妙趣完全是一派最愚蠢的诡辩。人生来就离不开社会。不能没有一群知己和与他共甘苦的亲友。自廿寂寞无异于利己主义,而利已主义者又有何愉快可言呢[21]?
  米哈伊尔几乎忍耐不住了。1835年1月,他被派到特维尔去给炮兵队养马。不知得到允许与否,他便急忙回普列姆希诺庄去探望父母姐妹。一回到熟悉的环境与最快乐的挚友之中,要再回到那偏僻的波兰驻防地,他简直不敢想象。近两年来,这位任性的年轻人对决心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纪律是为懦夫和胆小鬼,而不是为有勇气和有抱负的人制定的。他称病呆在家里不走,并提出辞呈。父亲感到有说不出的苦恼。姐妹们则又是惊讶又是钦佩地袒护着他。然而米哈伊尔就是喜欢让姐妹们吃惊,而且使父亲苦恼也满不在乎。他的这种越轨行为军队当局当然不会不管。他险些为这次开小差而被缉拿。但是家庭一出面,事情就解决了。不久就宣布了“因病经本人申请,退伍”。这时他还不到二十一岁。他父亲以前硬要把他培养成一名军人,现在要另觅前程还不晚。他没有什么打算。但有一点他是更为确信的:那就是完全相信他的命运[22]
  在米哈伊尔戏剧性地回家的前一个月,普列姆希诺庄发生了另一个重大事件。二姐瓦瓦娜和一位骑兵军官、特维尔省的地主尼古拉·迪亚科夫结了婚。对她来说结婚是出自理智而不是出自感情。迪亚科夫虽是一位受人敬重的人,但却不是最明智的人。他干的最不明智的一件事也许就是和这个粗暴无礼的家庭结亲。
  因为这家人对上门来的、即使是有聪明才智的人也是很粗鲁的。他的愚蠢行动的后果目前尚未显示出来。米哈伊尔在普列姆希诺庄住了将近两个月,以恢复在波兰边境的艰苦生活中所消耗的精力,而对于这种有逃兵嫌疑的状况却泰然处之。三月间,他同吕波夫和塔蒂安娜一起去莫斯科。




[1] 科尔尼洛夫:《巴枯宁的青年时代》,第1—9,83页;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1卷第25—26页。

[2] 参孙,《圣经》中的英雄,据说他有非凡的力气和胆量。——译注

[3] 科尔尼洛夫:《巴枯宁的青年时代》,第12—17,30,32页。

[4] 公历为5月30日,即巴黎和约签订的日子。

[5] 意大利半岛西部的小岛,拿破仑在1814年被囚禁于此。——译注

[6] 科尔尼洛夫:《巴枯宁的青年时代》,第4,8—11页。

[7] 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1卷第27页,第2卷第189页。

[8] 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1卷第27页;埃尔:《北方通报》(1858年5月),第179页。

[9] 十分明显,在他年轻时,叶卡德琳娜女皇在位,但当写这首诗的时候,叶卡德琳娜已死了三十年。

[10] 科尔尼洛夫:《巴枯宁的青年时代》,第31—33,36—39页。

[11] 科尔尼洛夫:《巴枯宁旅居国外的年代》,第390页;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2卷第105页,第4卷第223—224页。

[12] 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1卷第110—111页,第2卷第106—107页。

[13] 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1卷第78—79页。

[14] 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2卷第108—109页。

[15] 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2卷第109—110页。

[16] 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1卷第104,113—120页,第2卷第113页—114页;科尔尼洛夫:《巴枯宁的青年时代》,第78页。

[17] 克雷比隆(1674—1762),原名Prosper Jolgot,法国剧作家。——译注

[18] 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1卷第120—126页。这篇中篇小说(未发表)在德累斯顿国立档案库中的巴枯宁档案卷宗里。

[19] 波隆斯基编:《巴枯宁传记资料》,第1卷第406页;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1卷第127,133,139—140页,第4卷第102页

[20] 卡普菲格(1802—1872),法国政治家和史学家,保皇派。——译注

[21] 斯切克洛夫编:《巴枯宁著作和书信集》,第1卷第110—142页,第2卷第398页

[22] 波隆斯基编:《巴枯宁传记资料》,第1卷第404—405页;科尔尼洛夫:《巴枯宁的青年时代》,第88—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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