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一部:孟沙的考验(1957)

第一章 布雷铿立治上校的诺言



  时在一八七六年十月。在南卡罗来纳州的查尔斯顿城,那个临海的宏大广场——炮台广场上,有四个人即将会晤;这次会晤,可以说是一个民族、一个世界的紧要关头。西边,暮色苍茫的市区上空悬着一轮血红的夕阳,映得海上闪闪发亮。
  约翰·布雷铿立治上校和他的妻子,两人相隔不远,一起坐在家里白石柱子的前廊上。上校中等身材,瘦瘦个儿,长得还算秀气,头上已有了几络白发。他又是心烦,又是气闷,更因心情如此激动而生着自己的气。理由很简单:他要去说假话了。布雷铿立治上校是一向不会说假话的。这,部分是出于道德的信念,部分是由于传统的敎养,而主要还是因为他经济上足以自立,他的生活方式可以不必依赖于他人的主张或偏见。自然,天生的厚道和秉性的谦恭,也往往使他坦率而倨傲的谈吐有所收敛。在他看来,对一个红颜老去的佳人说她还如当年一样娇艳,安慰一个衰迈多病的朋友说他面色丰润,是完全情有可原的。
  可是今天,他的任务却是要去说服一个穷苦白人的头儿,只要他们这一帮人不再听命于那些想要呑并地主贵族的平原良田的内地白人农民,那就可以让他们取得目前穷苦的白人农民所热烈追求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这个新兴集团的成员,都是些城市工匠和过去从无奴隶、如今也几无雇工的小农。他们对黑人固然深恶痛絶,对山区白人的印象也好得有限;因此有人献计,认为利用他们这两种心理,可以同他们结成联盟,这样,卡罗来纳古老的地主贵族就可以得救了。
  这种微妙的谈判,本来是怎么也不会推派布雷铿立治上校去担任的。可是那个最有势力的白人工匠的新领袖史克洛格斯,却一口咬定他只能跟布雷铿立治谈判,因为布雷铿立治是个守信的君子。奥尔、巴特勒、格里、哪怕就是罕普顿,全都不行。不是布雷铿立治就算拉倒。上校听在耳里,又是得意又是气恼。布雷铿立治家是世代士绅,当然都是守信君子。可是布雷铿立治家的人也决不承认工匠之流有哪点儿比得上自己。罕普顿百般劝诱,耍上校答应跟史克洛格斯会面,和他订立同盟;可是布雷铿立治表示,假话他是坚决不说的。不过他也知道,他要去说的纵然在字面上不算假话,在实质上还是假话。因此这会儿他等着史克洛格斯,内心觉得很不自在。
  他虽然等着客人,可是看见客人走来,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瞧了瞧膝头上的报纸,抽起烟来。他的妻子也看见有人来了,却还是管她慢慢刺绣,只偶尔抬头望了望被落日染得通红的萨门特炮台,和远处的摩尔特瑞炮台。
  布雷铿立治夫人原是路易斯安那州杜比侬府上的姑娘。她长得并不美丽,长长的脸儿,病黄色的皮肤。嘴和耳朵都嫌大了些,个儿相当高,简直显得有点瘦骨嶙峋。可是她显然受过很好的敎养,体态之间自有一种娴静的风度。她的双手纤长而优雅;一头乌光光的黑发梳得整整齐齐,简直找不到一丝花白。身上的衣服虽然看得出不是新做的,有些还是家里缝制的,然而却是当年巴黎时行的式样。布雷铿立治夫人从来没有想到过世上也有人为当贵族而奋斗,或者以当贵族为志向。在她看来贵族就是贵族。她的祖上在十七世纪就已是太阳王手下的公侯,到十八世纪遭了大祸,沦于贫困,可是那又有什么呢?她们家照样还是贵族。后来在新世界重振家业,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也是势所必然的事。她在巴黎受过几年敎育,以后差不多每隔一年都要到法国去一次,直到战争爆发才罢。不过她觉得,任是什么变故也不会使世界、使世人永远改变的。
  布雷铿立治上校却正好相反,完全是英国的性格、英国的血统。他的衣服是伦敦的出品,尽管已经穿旧,并已稍有磨破,却还十分合身。布雷铿立治家在英国历史上曾活跃了数百年之久。至今在英国乡间还有一些贵族是他的亲戚。这些事情谁也没吹嘘,谁也不提起,可是人人知道。不过上校内心毕竟有些不宁,他对于形势可不象他妻子那样放心。二十多岁时那一场战争的辛酸经历,以及战后的余波,使他理会到若不经过一番努力,经过一番苦苦的努力,旧制度只怕是要崩溃了。
  小时候他在一个牛津大学文学硕士的敎导下学过古典语文,后来又在普林斯顿大学毕了业。南北战争一爆发,他毫不犹豫的随着父亲和伯父上了战场;到一八六四年他三十六岁那年,父亲死了,传下的遗产也损失惨重。他对英国人敬仰备至,只是有一点保留,就是他想不透为什么南北战争时大英帝国不全力支持南方。他看到前途凶险,不禁忧心忡忡;对于自己的一切,已经不再象从前那样充满信心了。
  这时上校忽然发觉另外又来了一个人,他感到有点惊讶,就赶紧把灭了的雪茄点上,竭力借此掩盖惊讶的心情。原来从南边来了一个黑人,穿过炮台广场,显然是往上校家里而来。
  这个黑人名叫汤姆·孟沙,他正是要穿过炮台广场,向布雷铿立治家而去。走近了布雷铿立治家的白石柱子的堂皇宅第,他内心倒发起慌来。脚下的步伐还是坚定不移,宽大的肩膀还挺了挺直,可是心里那原先不大显着的恐慌,却愈来愈厉害了。他用什么样的态度去找上校呢?他还记得在工会里也讨论过这个似小而实大的问题。那不请自来的蓓茜大婶,压根儿就不在乎这一套。
  “爬也要爬去,”她说,”只要目的能够达到就行。”
  “虫子才是爬的,可虫子只有给踩得稀烂的份儿,”福勃斯答道。
  “对,”琼士说,“要走布雷铿立治家的前门。不能象个奴隶,要象个人样,直起腰来说话。”
  所以这会儿他就犹豫了。他还是昂然直上正门的台阶呢?还是进了头门,再去敲边门?就孟沙本身来说,他完全不反对按照传统的礼数,绕个圈子从那扇边门进去。不过现在他不是奴隶了,他是南卡罗来纳州州议会的议员。他要尝试建立一个黑人工人和白人地主的联盟;他代表着一万名有组织、有选举权的工人。
  要实现这一目的,头一步就应该坚持原则。如果他走了边门,他就是一个雇工的身份,比个奴隶强不了多少。反过来说,如果他能挺起胸来同布雷铿立治上校面面相对,侃侃而谈,那么,第一个回合的主力决战固然还不能说已经打嬴,却也摆开了阵势。要取得战斗的胜利,原则是千万不能放弃的。不过他也明白,也可能由于他对自己的权利作了一些或许是不必要的坚持,结果双方还没有交上手,他就把这一仗输了。到底怎么决定呢,真是为难到了极点。
  布雷铿立治上校装作漫不经心似的冷眼瞧着。他感到迷惑,也有点惊慌。这个穷苦白人是约好的,昨天晚上在俱乐部里都已经谈妥了。大家一致推选他充当南方贵族的代表,去跟一个新兴的穷苦白人的集团订立联盟。他心里很厌恶这个任务,可是大家一致推选,他也难以推辞。大家都说,他是他们阶级的当然的代言人。况且——上校之所以苦恼也正是为此——他自己也很需要这个联盟。要是他们的阶级不能重掌大权,不能降低那使人倾家荡产的重税,不能迫使黑人接受仅足糊口的工资,那他就只有破产一条路了。庄稼没人收,土地不値钱,棉花涨到一块钱一磅!他这个布雷铿立治家的子弟,在这场倒霉的战争以前还没有尝过穷是怎么个滋味呢!是因为他怕穷而去说假话呢,还是他的行动自有其高度的原则呢?
  可是现在向他家里走来的这个黑人又是谁呢?他来干什么呢?怎么偏偏凑在这个时候?从他的衣着和气度来看,那不是一个仆人。步子迈得那么坚定,还高高的昂起了头。目前那班稍稍念了几年书的黑小子正把惶惑的黑人带得晕头转向,这一位大概也就是那一类的人物吧。可是他要上哪儿去呢?该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到他家里来吧?上校依稀觉得那个白人象是闪在一边,怒目而视。当前正是需要白人团结一致的时候。自然,在当前也不应该无端的挑起黑人的故意或猜疑。难道有人要逼他两头撒谎?难道他的心上得压上双重的羞辱?呸,他绝对不干!要对黑人说谎,让罕普顿自己去说吧!布雷铿立治家的人是决不把黑人当人看待的,便是随口这么答应一下都不行。
  上校正觉得有个半隐半现的恶运在步步逼近,脑海里蓦地浮起了六十年代的那一连串古怪事儿。事情简直叫人不能相信。那是一八六五年开的头,黑人士兵竟然大步开进了查尔斯顿,一路高唱《约翰·布朗之歌》,顺着就拜堂街直开到炮台广场。到一八六八年,这个在南方文明世界中占第一把交椅的南卡罗来纳州,正要逐步恢复在战争中失去的势力,忽然落到了从前的黑奴和一帮白人“无赖汉”和“带手提包儿的”手里。上校和他的同道起初隐避不出,傲然的拒不合作。文明世界是决不会容忍这种恐怖现象的。只要耐心等待,这幕煞有介事的活剧是总会露尽了丑态,以垮台收场的。
  由无知贱民选出的“制宪会议”居然举行了会议。从前的黑奴、“穷白小子”和北方的贪污分子组成了议会,居然占据了卡尔洪、勒特尔奇和平克奈当年在那里叱咤风云的席位。上校骇然的看到一个穷苦白人竟然当了州长,黑人竟然投了票,一个洋基将军竟然分了土地,最高法院的法官竟是黑人、南方白人、北方白人各占一席。免费学校开办了,税收有增无已;一个南方白人州长堕落到贪污诈骗的地步,如今又有个北方人做了州长,在实施所谓“改革”。简直叫人恶心。
  如今快要到他台阶下的那位,大概也就是这帮荒谬绝伦的卡罗来纳当政诸公中的一员吧。可是当时的情况实在叫人吃惊,逼得上校不能再闭门不出了:想不到这个不伦不类的冒牌政府居然也执行职务了,尽管效率不高,却是摇摇晃晃的往前直冲,看去反而比意料中的全盘崩溃更令人骇然。这帮傻子居然开办了学校,对贫民不分黑白都给以选举权。那简直是公然收买蒙昧的群众!他们给战争中的受难者散发救济金,甚至还分掉了一些大种植园。那真是赤裸裸的社会主义,是对神圣的产权的亵渎!
  当然,上校他们也很了解是什么推动着这一切。黑人贱民和白人贱民都是由丧尽天良的头子们指挥的,那些头子多半来自北方,也有一些是本地的看得眼红的小人物。上校他们眼看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南方贵族要乘早恢复势力,夺回领导权。尤其是足智多谋的张伯伦上了台,着手改革州政以后,他们更感到迫不及待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最大危险就是:有一天州政经过了改革,吏治得到了澄淸,而贵族则被剥夺了财产,土地分给了农民,贱民都要让自己的孩子上学,而最严重的是黑人都有了选举权,担任了公职。那怎么得了呵!与其这样,宁可再打上一仗。
  上校的朋友策划阴谋,上校也参与其事。他们重新恢复了战前的秘密结社,煽动暴徒行凶滋事,跟密西西比州的怀德·罕普顿之流结成同盟。他们打算不惜任何代价让罕普顿当选为一八七六年的州长。要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必须取得穷苦白人的支持和归附。内地小农是不能不吸收进来的,代价是取消财主的特殊政治权利,分出一部分以前为种植园主所独霸的大权。那些内地农民都是粗野无礼的家伙,但是对社会地位十分热中,有些人还被接纳加入了他们在战前不敢妄想加入的俱乐部和其他组织。事实上,他们不仅参与了阴谋,而且还受军方的领导,接受军方的派令。对于这一切,布雷铿立治上校虽然很不愿意,却还是无可奈何的同意了。
  可是后来对方又提出一个要求,终于使上校忍不住了。原来,在穷苦白人的阵营里看来是发生了分裂。工匠和雇工团结了起来,跟商人、农民以及受其控制的无业游民形成了对立。史克洛格斯这家伙,就是这个新兴集团的代表。史克洛格斯要求跟上校谈判,上校推辞了。他的双手已经沾得够脏的了。但是他的朋友却竭力相劝。
  罕普顿尤其劝得起劲。上校不太喜欢罕普顿;罕普顿太做作了,待人八面玲珑,处处讨好。他实在算不得一个绅士。不过他举出的理由倒也十分有理。只要掌握得法,这个新兴的工人集团可以用来约束那帮梦想做未来的贵族、企图在州里当权的白人农民。利用白人工人,可以抵消拥有土地而又垄断商业的白人资本家的势力。而且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就是:恐怕也只有利用他们,才能最有效的限制黑人工人,因为他们对黑人恨之人骨。加以他们组织起来以后,其危险性就可以小于目前三K党中的那伙无纪律的强盗凶手。因此今天,布雷铿立治就等着这个白人工匠的使者,打算向他保证:新的州政府上了台,一定亏待不了白人工人,这一点他布雷铿立治上校可以担保。
  上校猛然从沉思中醒了过来,他发觉那个黑人果然是在慢慢地,然而故意地登上他宅前的台阶。山姆·史克洛格斯远远的躲在夕阳的斜影里,冷眼观望。如果上校在正门接待这个黑人,那个穷苦白人会怎么样想呢?他马上作了决定,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来,摘下了嘴里的雪茄,直瞪瞪的盯着那个黑人。
  汤姆·孟沙在台阶的半腰里站住了,举一举帽,开口说道:“对不起,布雷铿立治上校,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他看见上校变得全身僵直,下巴微微一抬,然后听见他以低沉而坚决的声音说道:“门在旁边。”
  孟沙犹豫了;他站得直挺挺的,望着上校。
  “布雷铿立治上校”他说,“我是南卡罗来纳的州议会议员……”
  上校的口气虽然很有礼貌,却是冷冷的:“对我来说你只是个黑人,黑人就不准进我家的正门。”
  汤姆·孟沙刚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说:“上校……”
  上校截住了他的话:“走吧!”
  这样汤姆·孟沙的尝试就失败了。他转身缓缓走下台阶。从正门的台阶到边门不过二十步路,可是这二十步路象是有一里多长,得走上一年。汤姆的思想在急剧的活动。他受了故意的凌辱,他的种族挨了嘴巴,他的身份啐了他一脸唾沫。怎么办好呢?这儿有个机会——也许是防止大祸的最后一个机会了。他固然也可以悄悄的、默默的走开,可是这样就把机会错过了——虽然归根到底,这个机会也许还是空的,恐怕多半是空的。不过,如果他暂时收起他的自尊心——那可怜的、破碎的、生来已晚而又快要遗忘的自尊心——不管希望如何渺茫,还是进去把话说下去,说不定……因此,他就向边门走去。
  黑人的笃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前廊上片刻间笼罩着一片寂静。布雷铿立治上校放下手里的报纸,看了看他的妻子。布雷铿立治夫人慢慢的把刺绣搁在一边,望着汤姆·孟沙的后影。好一会儿谁也没开口。后来布雷铿立治夫人那双纤长的手又拿起了刺绣,扎下一针。上校不安地瞅着她,说道:
  “怎么啦?”
  她等门关上以后,才说:“我在想,这是不是必要呢?”
  “什么是不是必要?你是说他胆敢上这儿来?”
  “不,你那样接待他。”.
  “你打算在前廊上招待黑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可难道你连跟个黑人说几句话都不愿意吗?”
  “对,我不愿意。除非他能记着他是一个黑人,永远也只能做个黑人。”
  她又停下了针线,慢慢的把刺绣搁在一边,转过面来对上校说:“亲爱的,我并不想干预政治,你的事当然你自己最了解;不过,也可以这么说吧,战后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同你并肩作战。我不能不看,也不能不想。南方的意见是对的:黑人还是应该做奴隶。可是南方战败了,根据法律黑人就成了自由人,有了选举权。你们为了自卫,这就想跟穷苦白人结成联盟。可是我在想——我不敢说很有把握,我不过是在这么想——假如跟黑人结成联盟,是不是更可靠些?跟黑人结成了联盟,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掌握更好的武器去对付北方?”
  “你知道那要花多少代价?黑人闯上了你的前廊,说不定还要闯进你的饭厅呢!”
  “这确是很不好受——不过近来种植园主家里都请了一些离奇的客人……”
  “对,对,我知道,可是这个史克洛格斯……他至少是个白人……”
  “那当然——不过这个孟沙倒很有规矩,我倒很想听听他有些什么话要说。——你的史克洛格斯先生来了。对不起,我得回避一下。”
  史克洛格斯从炮台广场的那头,海军俱乐部的对面,慢慢的向布雷铿立治公馆走来,远远望见上校夫妇坐在前廊上。后来,他发觉对面有个黑人在穿过街道。他急忙站住,偷偷的向前廊上瞟了一眼,看看自己有没有让对方瞧见,然后就退后一步,闪在树影里。他今年四十岁,形容枯憔,未老先衰,皮色有如泥土,身上骨瘦如柴。看他的样子,象是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似的。他穿的是新衣服,却不很合身。鼻子带点儿钩,一对眼睛灼灼有光,仿佛凝聚着一股烈火,慢慢的耗蚀着他的灵魂。周身旺盛的血气不住的震撼着他、折磨着他。可是他狠狠的压制住了自己。史克洛格斯属于南方的庶民一类——就是没有读书、无人过问的穷苦白人。黑奴是贵重的财产,需要好好的保护。白人地主老爷则是政府和文明社会侍候的主子。可是南方的大部分白人,却不属于这两个阶级。
  史克洛格斯不仅应该归入那五百多万从来没有奴隶的南方人,而且还是属于这个阶级的下层:没有土地,识字不多,不过能耍点手艺,只要没有廉价奴隶劳动的排挤,还可以当个木匠、泥水匠、白铁匠之类。他一八四〇年生在佐治亚,从小就在农场上、市镇上遇到奴隶劳动的剧烈竞争。在他看来,解放黑奴是他的机会来了,他可以做个真正的白人了。过去白人种植园主一向不把他放在眼里,就连黑奴也都嘲笑他。在战争爆发前,他的大半生都是在饥饿、寒冷和屈辱中度过的。
  后来,他所坚信不渝的机会终于来到了。他要在暴发的“黑鬼”和倨傲的种植园主之间取得一个立身之地,跟中层的农民分庭抗礼。他跟任何人都要平起平坐。他会有细活儿干,有土地耕种,还有“黑鬼”侍候。他要爬出地狱,登上象富庶的查尔斯顿这样的天堂。有些白人为了追求权势富贵,对他也不惜象对付自由黑人一样恣意践踏。他就请求入伙,但是人家只让他加入三K党,干些酗酒杀人、奸淫偷盗的勾当。可是他很快就看出了,这样下去是混不出什么名堂的。他可得谨慎些——一定得谨慎些。
  那些黑小子是有领导人的:有来自北方的白人,有说起话来象白人一样的上过学的黑人,上面还有北军。对于他们,有些南方种植园主居然还大献殷勤哩。这使他觉得又恶心又气愤。他又没人可以商量。穷苦白人的下层群众又蠢又懒,不懂团结。有些人还不惜屈身与“黑鬼”为友,甚至和他们通婚。也有些人对北方佬百般逢迎。内地的白人农民一心想取种植园主而代之,好当上贵族,不仅骑在“黑鬼”头上,还要骑在他的头上。可是他史克洛格斯,却要和真正的贵族结成同盟,不是取而代之,而是成为他们的一员,他的后代要同他们的子女通婚。他们是早晚会需要他和他的伙伴的。这一点他很明白。不过他可得谨慎些——定得谨慎些。
  看来,大多数穷苦白人都有个幻想,以为自己会自然而然的成为统治阶级的一分子。他,可就要明白多了。他知道种植园主把他们利用完了就会一脚踢开,象对付黑人一样。他们必须团结起来,提出自己的条件。他们一定要争取社会地位和平等待遇。他那一伙人数目也扩大了。当无组织的暴徒在杀人、在酗酒、在宿娼的时候,他那一伙人却在讲条件。他们愿意加入三K党,为种植园主去杀死“黑鬼”。他们去偷盗、去破坏、去报自己的私仇,可是要种植园主出钱犒赏。
  如今已到了摊牌的时刻了。他要布雷铿立治这样的名门贵族许个诺言,保证承认穷苦的白人工人的社会地位。不过他还是得谨慎些。说不定他们一转眼就会欺蒙他、出卖他。他要上校在今天跟他谈判。他故意到得迟了些,免得显出急不可耐的样子。他准备大摇大摆的,昂然直上正门的台阶,向高贵矜持的杜比侬—布雷铿立治夫人致意问候。哼,得让他们看看,他也不是等闲之辈。可是偏偏就来了那个“黑鬼”。他要上哪儿去呢?难道他也是布雷铿立治请来的?难道上校要叫他这个白人,坐下来同一个“黑鬼”谈判?还是他中了两面三刀的诡计?猜疑化成了刺心的恐惧。他隐在树后,脸上渗出了汗珠。
  史克洛格斯看见那个黑人终于转身走了,这才平下了心。他等了一会,整了整衣领,就迈开了步子。他看见布雷铿立治夫人站起来想走,心里明白这是故意要回避他。他装模作样地往台阶边上的紫阳花丛里吐了口痰,然后拾级而上。上校站起身来,他妻子在一边说道:
  “我去看看那位黑客人找我们有什么事,好不好?”
  “那就最好了,”上校一边答应,一边就转身去迎接来客。“你好,史克洛格斯。里边请吧,还是那儿比较淸静。”
  他们跨进了敞开的书房门,布雷铿立治夫人也走进了饭厅,饭厅的那头正通边门。她稍稍放慢了脚步,自己也觉得很奇怪,怎么心情竟有点慌乱。她很了解黑人。这一辈子来她一直都跟黑人十分接近——有保姆,有侍女,有仆人,有雇工,甚至还有一些带有黑人血统的亲戚,不声不响的,在背后当着心腹仆人、监工、或暗中接待的宾客这一类的角色。外边还有个传闻——想到这里布雷铿立治夫人微微一笑,不胜怀念——说是现今杜比侬家的血统里只怕已“沾了点柏油”。这些流言蜚语传到杜比侬老夫人的耳里,老夫人生了好大的气呵!当时布雷铿立治夫人是个正当得意的华年少妇,听后也就一笑置之。杜比侬家的声名,有什么谗言玷污得了?“位高则任重”呵!贵族的血统可以抬举一个奴隶,而自己却决沾不上些微污点。
  可是这回事却不一样。她可以摆出无上的尊严,把一个仆人赞扬或申斥一番;她可以用目光一扫,把一个妄自尊大的雇工的气焰压下去;她也可以威权十足而又不动声色地发号施令。可是这却是一件新鲜事儿。刚才她在隐隐约约责备丈夫的时候,也依稀表示过这样的意思。虽说目前有些荒唐的但也无疑是暂时的反常现象,法律可终究是法律。这个黑人前来有求于长上,那也是情理之常。可是,对他该怎么接待呢?怎么使他安分守己,不让他越礼犯份呢?当然,自己一定要毫不含糊地提醒他:他目前的地位是极端荒谬的,长久不了的。布雷铿立治家的人对法律和当权者固然应当尊重,可是对自己得之于神赐的优越地位,却也断不容有一点怀疑,断不容有一点含糊。
  汤姆·孟沙手执帽子,站在扶栏边,正在观赏栏外绚丽的鲜花,布雷铿立治夫人出门来了。他慢慢的转过身去,面对面的向她鞠了一躬。布雷铿立治夫人望了他一眼,无意中略微仰了仰头,神态显得十分自若。
  “你好,孩子,你有什么事吗?”
  那黑人的话说得又快又流利,虽然不一定都合乎语法,却也很少土话。他是那样的气度不凡,若是不看他的肤色和头发,布雷铿立治夫人真会错以为自己在跟一个白人说话——当然不是跟一个绅士,更不是南方的绅士,而是跟一个北方人,或者外国人。他的话头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头一句话就解除了她的武装。
  “夫人,你还记得蓓茜大婶吗?”他说道。布雷铿立治夫人当然还记得这个沉默寡言的黑女巫。她忽然兴奋的想起了战前的日子。蓓茜大婶并没有在她家当过仆人,而是经常在她的社交圈中当差:又是收生婆,又是草药郎中,又是在上层白人人家常来常往的一位谋士式的人物。她经常穿得齐齐整整、纤尘不染,在地主和商人之间、黑人和白人之间、白人和白人之间,穿门走户,交换彼此的新闻。她简直万事精通,会出主意,会护理病人,会以极其高明的手法把小娃娃接到世上,据说有时又会以同样高明的手法把不受欢迎的小东西送回老家。她具有一种独特的尊严和智慧,这一点布雷铿立治夫人和她的同道都是一致公认的。战争爆发后,她就悄悄的、一声不响的,失去了影踪。布雷铿立治夫人只当她已不在人世。如今,却又这样离奇的传来了她的消息!
  布雷铿立治夫人刚要问她可好,孟沙却接口说了下去:“我叫汤姆·孟沙,我是弗吉尼亚人。我随休曼的部队进军到海边,在海岛种过地,在西部做过工,后来就到了这儿。在这儿我遇见了蓓茜大婶,跟她的女儿结了婚。蓓茜大婶对当前的局势非常看不惯。她一再告诉我,她只信任‘上流白人’——只信任旧日的真正贵族。她一向认为布雷铿立治府上就是这个阶级的代表。她要我——因为我是州议会的议员,也算是黑人工人运动的一个领袖——她要我来向布雷铿立治上校表示,我们愿意尽一切力量帮助他。我们也有黑人领袖,有些是受过敎育、为人正直的,有些却不是。我们知道北方来的白人也曾经打算领导我们——有的成功,有的失败了。他们不是全都了解黑人的。”
  孟沙又接下去说:“我们要的是工作和相当的工资。我们要自由和公道的待遇。我们愿意尽力工作,可是我们也要保证有足够的收入来维持生活。还有我们的子女,也要有上学的机会。这就是我们的要求,也是我们的全部要求了。我们除了自己能够胜任的职务以外,什么官职都不想担任;我们也不想挤入上流社会。可是我们也不愿意再受欺骗、受私刑、受暴徒的迫害。问题在于,我们也详细的讨论过怎样才能达到这些目的。我们知道用武力是不行的。我们不能依仗北方的士兵。光靠投票也不行;我们十分淸楚,单是我们的选票起不了多大作用。罢工也不是办法;因为罢工就是战争。我们在一些种植园里罢过工,在这儿查尔斯顿也跟码头工人一起罢过工。收获当然也有,可是损失更大。
  “我们所需要的是法律和秩序,是雇主诚实相待,还有——我怎么说好呢?还有人们要彼此友善、亲睦,不要仇视,不要残杀。可是我们所苦思不解的是:这一切都到哪儿去找呢?我的岳母蓓茜大婶一直说,这一切只有在‘上流’白人中间、在古老的贵族奴隶主阶级中间才能找到。对不对我不敢说,不过我倒希望真是这样。我过去在弗吉尼亚的那个老主人,心肠就算是好的。我们经过了再三的考虑和商议,结果就选定了布雷铿立治上校。他是位绅士,是位君子,大家都称道他言而有信。为了要实现我们想望的目的,我们愿意组织工人帮助他,在政治上支持他。”
  布雷铿立治夫人细心的听着,一边听一边想:这个黑人很真挚、很诚恳,他待人接物的规矩是古老南方的规矩,不用说这是学来的,不过学得也满不错:一点也不做作。她又模模糊糊的想起了在她路易斯安那的老家出入的许多黑人;其中有些还是她家的血缘之亲,而且也都自认不讳。她特别记得有一个女人,带着个碧眼金发的可爱的娃娃(当时自己还逗着娃娃玩儿呢)——也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布雷铿立治夫人定一定神,把思緖又拉了回来。
  她自己坐了下来,却没请孟沙坐下。孟沙还是站在那儿,神态是那么从容自若,显然对这轻慢的表示并不理会。布雷铿立治夫人平素冷漠的神情显得似乎有些兴奋,她探出了身子,说道:
  “你说得对,你说得真对。可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始终相信黑人是应该做奴隶的,奴隶是他们天然的身份。我相信他们当奴隶的时候,多数人的生活比什么时候都幸福,都安全。当然,主子中间也有例外——也有滥用权力的禽兽和暴君——不过这样的人哪儿没有呢,尤其在所谓自由国家就更多了。我不信绝大部分黑人能超越他们天然的地位——至少在我们这时代是不会的,也许过几百年都不会。当然,我也明白,他们中间可能也有例外,对这种例外也理应有所安排。在这一点上南方就没有做好。
  “不过,我是个奉公守法的人。根据这个国家的法令,现在黑人自由了,黑人应该得到自由人的待遇。这可不是说他们可以参加选举或担任官职;而不过是说,他们应该受到善心的指引,蓓茜大婶知道得就挺淸楚,这种指引只有南方绅士才能担当。我可以向你保证,汤姆,只要你能劝导黑人全心全意同我们合作,我们一定可以改善黑人的情况,引导他们走向新的文明。不过,这件事我当然还得跟布雷铿立治上校商量一下。”
  汤姆·孟沙鞠了一躬,说道:“我听了你这番话,非常高兴。当然,你的看法我也不全同意。夫人,我看你对我们黑人的情况还不挺了解。我们不想取别人而代之,我们只要自己的本分。我们不要属于你们的东西,但是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一定要———我们要我们的家庭、我们的妻子、我们的儿女、我们的工资。我们欢迎你们的指点和领导;可是假如其他工人有选举权,我们也一定要有,不然我们就无法自卫。有些官职我们还担当不了——恐怕十之七八我们都还担当不了;不过也有一些职务是我们能够胜任的。赖特是一个好法官。卡度佐是个正直的君子。凯因一心按正道办事。我们黑人并不傲慢也并不倔强,我们是很虚心的。可是我们已经不是奴隶了,我们再也不愿意当奴隶了。南方的局势在一天天恶化,看来就有一触即发之势,所以我们一定要想些办法,赶紧想些办法。夫人,多谢你听我说了这些话。不过——我想,我是不是可以跟上校谈几句?你也知道,我的伙伴想得到他的亲口答复。”
  布雷铿立治夫人迟疑了一下,说:“只怕今天是不行了。他这会儿还有事。不过我可以把你的意思转吿给他,保证你很快就能得到他的回音。”她知道现在去找上校商议是不最恰当的,不过她相信她早晚总能说服丈夫采取行动。孟沙鞠了一躬,却没有走。
  “夫人,”他说,“事情很紧急。我知道我们作出决定已经晚了一些,不过我希望还不至于太晚。可是时间很紧迫。我们一定要听到上校的亲口答复。等一会倒没什么,可是对不起,夫人,我一定要见过了上校才能去回复我的同伴。请你对他说一下好吗?我就在这儿等着。”
  布雷铿立治夫人点了下头就走了。她穿过饭厅时,一路在想:“如果黑人也是跟我一样的人,这一切我当然也不难理解;可是他们真跟我完全一样吗?他们能跟我完全一样吗?恐怕有些缺陷吧——有很大的缺陷吧。正是在这些缺陷之处,应该对他们加以约束和引导。那么,在没有缺陷、没有差异之处,不就应该让他们自由了吗?因为谁还驱使得了他们、强迫得了他们呢?”她愈想愈糊涂,停了半晌,才推开了上校的书房门。
  方才,史克洛格斯望了望布雷铿立治夫人的背影,虎起了脸,跟着上校进了书房。他心里很不痛快,对主人一丝一毫的轻慢都很敏感。他知道这位贵族女主人是有心要回避他。他知道这位名门大族的种植园主是因为心有不愿才没有跟他握手。他知道连他名字后面的“先生”两字也是故意略去的,略去时的那副费劲样儿,却好容易才掩盖了过去。
  不过话说回来,他可有件事情要办。他狠狠的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办好。这些贵族老爷目前正需要穷苦白人的全体选票和白人工人的劳力,这样他们才能打退北方佬手里的武装力量,打退内地白人农民和城市商人,特别是打退那些自以为获得了自由的、自命不凡的黑人,从而把卡罗来纳抓在手里。
  这最后一点——黑人,也正是史克洛格斯内心的痛处,因为黑人同他关系最为密切。他对黑人怀着盲目的刻骨的仇恨。在他眼里,黑人正是他苦苦奋斗而仍得不到立身之地的障碍所在。他们抢了他的饭碗,他们使他的子女无法上学,他们嗤笑他,嗤笑他枯瘦褴褛的妻子和肮脏的小屋。他从白人财主那儿受到的一切苦处,都要在这些黑人身上发泄;而这个布雷铿立治和怀德·罕普顿,可得跟他立下盟约,而且要如约履行,不然的话,“哼!”
  只有一件事使史克洛格斯暗暗发愁,说起话来也不够响亮,那就是,他缺少一个团结一致的力量作为后盾。他背后固然也有一伙人,可是人数还少。一个穷苦白人一旦在社会上出人头地——不管是有了金钱、有了地位、还是有了学问——他就急于要做起“贵族”来;他搬出了做奴隶主的祖先,他装作小时候也有个服侍他的“黑妈妈”他千方百计要把其他的穷苦白人跟“黑鬼”一样恣意驱使。在真正的贵族面前他却百般的恭维逢迎。这样,就剩下了五光十色的一群,愚昧贫困,日甚一日,又是愤激,又是消沉,又没有统一的思想能让做头儿的掌握。谈不到阶级觉悟,谈不到计划或理想,他们满脑袋都是仇恨、杀人、抢劫。因此,做头儿的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在这方面,可是这种行动的基础,是很不稳定、很不巩固的。史克洛格斯痛切地感到,他就缺少几个有经验、有学问的人为他出谋献策。他认识的人里,可以信任的不多——没有一个是北方的传敎士;穷苦白人而能相信穷苦白人、能领导穷苦白人的,也委实很少。
  可是史克洛格斯并不认输。他寸步不让,也不承认自己的弱点。背后这个草创未久、漫无纪律、而又残酷好杀的集团,会跟着他去对付“黑鬼”;要不然,他也可以掉转矛头来对付白人,好歹要叫他们老老实实放下架子。
  他对暴动抱着怀疑,对巴特勒和格里的长枪俱乐部也不信任。那些组织代表的是富裕的种植园主阶级,他们虽然也在柯尔敦、波福、汉堡、埃仑敦等地杀戮黑人,然而都摆起了种植园主和贵族的架势,根本不把其他白人放在眼里。他们所追求的是恢复种植园主的统治,而不是同工人建立联盟。不错,在奥古斯塔附近乡下有梯尔曼一家,其中有个独眼的年轻激进分子,听说颇有智谋。可是史克洛格斯至今还没遇见过他。三K党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在那儿,穷苦白人同大种植园主打成一片,并肩横行。史克洛格斯就打算加强这方面的联合行动,只要有贵族撑腰,就对黑人放手屠杀、奸淫、掳掠。这样,斗争就成为白人同黑人的斗争,而不是两边各有“黑鬼”的、富人同穷人的斗争了。
  布雷铿立治上校虽然声色不动,然而内心也跟史克洛格斯一样局促不安。这真是个难堪的任务——不仅要跟暴发的乡巴佬订立同盟,而且还要和这些做工防下等人平起平坐,向他们求援。可是若不如此黑人就要掌权,那更不堪设想;所以他还是狠了狠心,来作这次会谈。他口气之间虽然带着些屈身俯就的意味,却也装得相当亲切,还向史克洛格斯敬了雪茄,免得看他大嚼烟叶。要他拿出他的上等白兰地来敬客,这还办不到。真的,刚才怎么没有想到备些杜松子酒呢?
  “史克洛格斯,”上校说,“一个新的世界已摆在我们面前,你我必须团结一致。奴隶是黑人的本位,永远是黑人的本位。在黑人做奴隶的时候,我们各阶层白人结盟的必要性,看来恐怕还不那么明显——自然,当时如果结了盟那也许要更好些。可是今天,我们必须叫黑人回到他们的本位上去。”
  史克洛格斯很费了点事才把雪茄点上。他往椅背上一靠,以近乎狞恶的目光盯着上校,然后才说:“关于‘黑鬼’的事我们的意见是一致的。哪怕要杀个一千两千,也得叫他们回自己的本位上去。不过问题不是这样就算完了。战前,种植园主差不多占有了所有的黑人劳动力;一般白人只有一点土地自耕自种;我们工人——也就是多半的白人——除了一双手以外,什么也没有。
  “现在既然一切都变了,我们想要知道的是:我们工人有些什么好处呢?干活是可以的,可我们不跟‘黑鬼’一起干活,也不能象’黑鬼’一样干活。我们可以帮你们叫黑小子安分守己,帮你们把黑小子杀尽斩绝,可不是为了让白人小农小商都变做白人大老爷,而我们自己却代替了‘黑鬼’,或者跟‘黑鬼’一道,给他们充当奴隶。我们想要知道,你在这个问题上是怎样看法,何妨有话直说。而且我们要你保证,许下的诺言一定耍兑现。”史克洛格斯说罢,大咧咧地住椅子里一躺,把雪茄咬得都裂了开来,可见他是不愿抽烟而宁愿嚼烟的。
  布雷铿立治禁不住两眼直瞪,半晌说不出话来。问题这样提出,是完全出于他意料之外的。他一向认为卡罗来纳社会就是贵族和白人平民两个阵营。这帮平民缺少敎养,泄泄沓沓,不过今天,他们上面有梦想做未来贵族的野心勃勃的农民和商人在指挥一切。布雷铿立治他们为了要对抗北方佬及其黑人傀儡,就不得不同这些头儿们联合起来。可是现在,看来白人平民已经分裂,工人也想分得一份战利品。这岂止荒唐,简直危险!万一而黑白两族工人联合起来反对文明的有产社会呢?那就一切都完了。幸而眼前还有一线生机,那就是:仇恨——史克洛格斯这班人对黑人的刻骨的仇恨!这是救星,也是唯一的救星。因此他就小心试探:
  “当然,你也明白,史克洛格斯,我们要本州岛成为白人的地方,为白人所治,为白人所享。不过黑人也是个现实问题,我们需要他们干活……”
  “那没错儿,”史克洛格斯插进来说,“我们可以同意。我们将来发达以后也需要他们干活。可是只能干活——不能有选举权,不能做官。我们不需要上过学的‘黑鬼’,我们只要干庄稼活的,挖土的,还有当仆人的——工资得按‘黑鬼’的标准,甚至一个子儿也不给,因为他们多半不配拿什么工资。而我们白人可要担任真正重要的工作,要拿优厚的工资。我们要建设一个新的世界,底下有‘黑鬼’承当白人不屑担任的工作,顶上是白人工人,一切白人只要有能力,都有机会爬上最高峰。”
  布雷铿立治上校自言自语道:“不过,也有一些黑人工人……”他想起炮台广场一带的漂亮住宅、礼拜堂街两边的高大敎堂,都是黑人工人建造的。他也想起了他那个混血种的管家——可是说了半句他就打住了。
  史克洛格斯冷笑一声:“不错,可他们现在没在干活,却在哥伦比亚开会,想给白人制订法律,把白人的金钱都浪费在荒唐的计划上。我们应该剥夺他们的选举权,把他们斩草除根,或者送回非洲,让他们自相残杀。”他本想给混血的杂种讲几句,说他们自然也承袭了白人的才能,可是临时又改变了主意。
  布雷铿立治探索着相互谅解的基础。“不应该给黑人选举权,不应该让黑人担任官职,这一点我跟你意见完全一致。这些都是白人的特权。美国的黑人种族也的确很可能会最后归于消灭,特别是如果纵容他们贪吃懒做、为非作歹的话。你也知道,种植园主向来是鼓励黑人迁徙到非洲去的。不过,我们还是谈当前的事吧。
  “我们打算把黑人赶出政治舞台,可能的话依靠法律,必要的话使用武力。到那时州政府就完全由白人掌管。我们同意:过去以奴隶占有制为基础的政权将宣吿终止,黑人和北方佬给予穷苦白人的选举权,虽然未免操之过急,还是予以保留。白人的学校将加以扩充。另外我们还能答应些什么呢?”
  史克洛格斯马上说道:“我们要一切工资最高的工作都留给白人工人,工资要提高到北方的水平。我们要白人工人能指挥黑人工人,一切待遇优厚的差事,都得把黑人工人换上白人工人。将来和平真正恢复以后,南方会迅速出现新的工业,这些新工业里的机械工人都得由白人工人充任。机器替代人力,我们,白人工人也将替代'黑鬼',直到'黑鬼'绝迹为止。“
  布雷铿立治听得都呆住了。他探出了身子,说道:"白人需要工作,自然得给他们工作,按照白人的生活水平给予他们恰当的工资。只要他们比黑人称职,自然也应该允许他们替代黑人。不过在此以前,让黑人心满意足的作为工人而工作,不仅符合我们的利益,不用说也符合你们的利益。将来有了新的、高级的技术工作,当然都归白人。久而久之,黑人自然也就绝种了。不过在此以前,还是应该让他们在生活上能过得去,不仅是为了他们自己,也是为了你我的利益。”
  史克洛格斯寻思了一会,才说:“好象还有点道理。可目前也用不到让他们念小学大学,还有公园、头等火车、电车,都应该禁止他们入内。”
  “念大学确是没有必要,”布雷铿立治说,“可是他们学会了看书写字,干起活来就更好。其中有一些人也必须出门。反正,这一切都是法律问题,法律是由白人制订的!”
  他松了口气,往椅子里一靠。史克洛格斯站起身来,说道:“好,就这样吧。布雷铿立治上校,这样我们就完全达成了谅解:我们帮你们打倒‘黑鬼‘、消灭‘黑鬼’,你们靠我们的选票接收大权。我们可以得到最好的工作、优厚的工资。我们可以有学校、有土地,可以尽自己的能力步步高升。‘黑鬼’要永远踩在脚下。”
  布雷铿立治忍住了气,喝了杯水,又点上一支雪茄,“史克洛格斯,我保证一定使本州岛的白人可以根据自己的能力得到工作,挣上适当的工资;一定使黑种工人不会比白人优先录用;我们这些古老的贵族也一定要尽力为南卡罗来纳的全体白人打开一切进身之路;我保证大家可以充满信心地等待着那么一天,那时我们的州就会成为一个淸一色白人的、繁荣富庶的社会。目前我们先剥夺黑人所不配行使的选举权,叫他们干雇工、仆人的本分,发挥他们那点儿小小的本领。只要他们不逾越这种卑微的地位,我们对他们就加以保护;只要他们安于自己天生的身份,我们就保证他们生活能过得去,能受到公平的对待。”
  史克洛格斯满面含笑的站起身来。“一言为定啦!”说着他就伸出手去。布雷铿立治正在抖掉雪茄头上的长长的白灰,没有看见伸来的手,但他还是十分有礼的把客人引到了门口。
  他说:“这样我就跟你达成协议了。我以绅士的荣誉作为我的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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