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一部:孟沙的考验(1957)

第二章 汤姆·孟沙



  汤姆·孟沙长得身材高大,肩膀宽厚,皮色有如陈年的红木,头发髪曲,鼻子笔直,嘴唇丰满。他正处在一个不平常的时代,渐渐体会了生活的意义。二十年前他还是个一字不识的弗吉尼亚小奴隶,看来他的命运就是长大成为一个头等的农奴,拿到拍卖场上卖个一千五百元决无问题。他脾气和顺,干活勤快,除了想当个监工以外,对自己的命运再没有更大的幻想。
  他从来也没有起过要逃跑的念头。有些黑奴逃到北方去了,可是他听说他们的境况也很艰难。他的主子是个好心人,给他吃饱,也不叫他过于劳累。就在战争的前一年,还允许他跟一个秀丽的混血姑娘结了婚,并且派给他一所小屋。汤姆觉得生活倒也挺美,后来,突然战争打乱了一切。当兵的开过种植园,把他也拉走了。他从此就看不见他年轻的妻子了,也没有再听到过她的消息。
  他们交给他一把枪,叫他站岗。他过去也时常用老式的猎枪出去打猎,可是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家伙。他小心谨慎地捧着枪,自己也没有把握到底敢开不敢开,特别是对着白人开。后来有一天黄昏,来了一个白人。汤姆知道,这样靠近营地的地方,这个人是不应当来的。他有责任要盘问口令,就带着犹豫的口气喊道:
  “什么人?”
  那白人傲慢地望了他一眼,只管冲着他走来,叫他闪开。
  汤姆这一辈子来,对白人的话总是乖乖的服从。这一回他可没有了主意。他直瞪瞪的望着来人。那人又魁梧又骄横,衣着相当讲究,一派自命不凡。作为一个士兵,汤姆有责任把来人拦住。可是他有这个勇气吗?不知班长会支持他呢,还是会打他?或者还有更重的处罚?汤姆又犹豫了一会。他连那个家伙外套上的丝带和亮晃晃的钮扣都看见了。于是他端起枪来,瞄准了一颗大大的黑钮扣,把扳机一勾。只觉得一阵天崩地裂。他看见那个挨了枪的家伙满面是惊异和苦痛的神色,全身一震,就停住了。黑色的外套顿时就染红了——整个儿胸前都是粘答答的鲜红一片。只见那人摇摇晃晃,缩成一团,倒在地下,就一动不动,死了。
  汤姆慌了,起初他转身想跑,但后来还是守在岗上,向闻声赶到的白人班长作了报告。班长好奇地对他看看,却没说什么。从那一天起,汤姆·孟沙就变了,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不是变得意气扬扬,不是变得满心欢畅,而是变得愈来愈严峻、愈来愈坚决,他变成了合众国军队的一名战士。
  汤姆随着北军开进了田纳西,然后又长驱直入佐治亚。晚上,他在军营里慢慢的学会了看书写字。一八六四年,他随着休曼的大军从亚特兰大进军到海边,一路抓来就吃,把吓坏了的白人任意驱使;到十二月,那浩浩荡荡的大队士兵和难民到了萨凡那。部队命令他退伍,他留在当地,彷徨不定,更觉得有点迷惘,这样混到一八六五年正月,休曼向获得解放的黑奴开放了海岛的土地。汤姆丢下了枪,一路流浪,走遍锦绣的田野,渡过耀亮的大海,最后在皇家港和波福之间选中了一小片土地,买了一头骡子和一些农具,还盖了一所小屋。他成了个农民了,是个有地的人了。他不仅获得了自由,还在谋自己的生活。他狠狠的独力干了一年,除了玉米和麦子以外,还收了不少棉花。
  后来,几乎连个事先的通知也没有,政府突然没收了他那片小小的土地,把它还给了先前的白人业主。他永远也忘不了命令下达的那天夜晚。他说什么也不能相信。他的政府哪儿能这样对待他呢!可是那自由民局派来的霍华德将军明明淌着两行热泪,站在黑沉沉的辽阔的棉田里,结结巴巴的告诉了大家。黑人们还举着火把,流泪唱道:
  我的苦难深重有谁知呵——有谁知!
   他先向白人业主租地耕种,可是过不多久就心有不甘了。他的收成倒是不坏,可是分起收成来他总会上当。各地种植园主对佃户的压榨都在日益加重。奴役又在一步步恢复了。
  他朝着落日,向西流浪,随处干点零活,有时在兵营,有时在农场。后来,既没有什么打算也没抱着什么希望,他又回到了沿海地区,在查尔斯顿当上了一名码头工。汤姆从来也没有见个这样大的城市。堂皇的大厦、宽阔的大街,叫他都看呆了。就在这些街上,卡尔·许尔兹和切士法官向黑人群众作过演讲;在这儿,每条船上都要载来许多北方商人;也就在这儿,修改了意在继续奴役黑人的《黑人法典》。
  一八六七年夏天,黑人选民要举办登记,外间纷纷传说黑人要参加政府,开办学校,说不定还要收回海岛上的土地——他们认为那些土地是属于他们的。当时汤姆在码头上当装卸工,港口的来往贸易正在飞跃发展。他加入了装卸工人工会——那是自由黑人在战前秘密创立的,如今在一天天壮大了。
  就在这时候他第一次遇见了蓓茜大婶。这个高大、枯瘦、长着一对火热的眼睛的黑女人,看见了他就像发掘到了一个可以传授自己智慧的人材。谁不知道蓓茜大婶呢,她是个黑女巫,容貌森严,从不轻易开口,眼睛不露锋芒,然而能看透人心。谁也不知道她的底细、她的年龄,可是早在战前她就自由自在,来往无阻,据说,为了要剥夺她的自由而送了性命的白人何止一个。高门贵第的种植园主家庭多半把这个不苟言笑的黑女人当作了心腹,谁家要是请不到她,在社会上就是个非同小可的耻辱。她又是看护妇又是收生婆,又是相士又是先知,又是忏悔师可又是个大灾星。她对卡罗来纳世家大族的家事秘闻知道得比谁还多。她跟奴隶不相往来,然而对他们十分了解,她难得吐露的一言半语,在奴隶中间无异是法律。在战争期间,她不再去串门效劳,却飘忽的往来于两军之间,传递消息,供给情报,出谋献计;可是双方都拿不准她到底是向着哪一边,背着哪一边。
  黑奴解放以后,蓓茜大婶不再重操旧业,不再给财主们当仆人和谋士,而决心给解放了的黑奴做引路人。无论是工作问题还是土地问题,家庭问题还是生活问题,她都给予指点。她不断为他们寻取“做工挣钱”这个立身之基,使无根无依的奴隶都能独立自主、落地生根。她不但成了慈善团体和工会背后的有力人物;就连教徒和牧师,经她又是威胁又是许愿,还施展出了上古遗下的非洲式的奇能异术,结果也都一致唯她是从。
  她很早就留意于汤姆·孟沙;为他的前途指引方向。汤姆在码头附近的一个小胡同里寄宿,住的正是她家的小屋。汤姆当码头工收入不错,他的工会也相当壮大,因此他就想到了结婚成家——也说不定是蓓茜大婶让他想到了这些。他跟蓓茜大婶相识了这些时候,很少注意蓓茜大婶还有个女儿,一直躲在背后,却把小小的家收拾得整整齐齐、点尘不染。这个身材苗条的黑姑娘,也跟她的母亲一样沉默而能干。关于她的父亲,谁也不明底细,不过从母女俩身上也看不出有白人血统的迹象。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回家很早,虽然疲劳却很高兴,口袋里装满了工钱。小屋里很凉快,除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姑娘以外没有一个人影。这户人家向来就不大有客人,今天连蓓茜大婶也没在。汤姆饱饱的吃了一顿可口的饭,舒舒服服往椅子里一躺。姑娘悄悄进来,请他再添点儿,汤姆抬起眼来正要辞谢,两人的视线碰到了一块儿。姑娘往常总是避开他的眼光,可是今天他们的眼光却粘住了。姑娘的眼睛长得又大、又黑、又美丽,蕴藏着一股惊醒了的热情。汤姆笑吟吟的伸开双手,姑娘迟迟疑疑的滑进了他的怀抱。她刚要把嘴唇凑上去,却猛然往后一缩,直瞪着汤姆的背后。
  蓓茜大婶不慌不忙的进来坐下。姑娘想要挣脱汤姆的拥抱,可是汤姆紧紧的抱住她不放。老太太和小伙子相互瞪了半晌。后来,汤姆含糊说道:“密兰迪跟我打算要结婚了。”蓓茜大婶对女儿瞧瞧,姑娘浑身哆嗦,把脸藏在汤姆油污的衬衣里。蓓茜大婶慢慢的透出了笑容,若无其事的吃她的晚饭。这样,汤姆就结了婚。那时商船正在赶运货物供应南方空空的店铺,码头上出入繁忙,汤姆当装卸工有的是活儿干,也挺能挣钱。妻子,就在家里管家。
  一八六九年,汤姆·孟沙听说有个叫劳勃·艾略特的,在州首府哥伦比亚召集了一次工人代表大会。他去参加了,有好一段路还是靠两条腿走的呢。他生平第一次看见了一个学识渊博的黑人领袖——看起来也像个庄稼汉,黑黑的皮肤,一头鬃鬃的短发,然而不仅穿得漂亮,而且还会说白人那样流利的英语,还有白人特有的那种自信的神气。这个人是他的同族,可是在他的面前,汤姆心里却觉得很不塌实、很不自在。他不知道能不能信任这个黑人,只是听他说;这个人说的话,汤姆觉得似乎很有道理。
  等了好久,汤姆还是没有机会跟艾略特见一次面,或者作一次个别谈话;不过他已经有了个想法,想跟艾略特一起工作,想把自己锻炼成艾略特所需要的那种助手。大会要求,雇农应该分得收成的一半,另加每天一块钱的工资。可是关于选举权和计划等等,似乎没有得出什么结果。
  一八七一年,汤姆去参加了在哥伦比亚举行的全国有色工人工会的会议。会议的主席是佐治亚的亨利·透纳——这位领导人真使孟沙兴奋极了。他现在明白了工人组织工会可以干出多大的事业。他在自己的工会里积极工作,后来就成了这个拥有八百名会员的工会主席。在此后三年的时间里,他极力改进工会斗争的方法,加强工会组织,设法把木匠、泥水匠、大车工人和其他技术工人都吸引到工会的影响下来。
  一八七四年,南卡罗来纳展开了争取改革的斗争。汤姆不了解当时的局势。原来北方起了恐慌了:社会上在猛烈抨击南卡罗来纳州政府贪污减职。学校开办了,却没有经费。政府为农民征购了土地,出售了两千块小农田,交易中却发生了舞弊。纳税人纷纷集会,痛加指责。对这一切,孟沙都不大了解,心里也没有个谱儿。谈到什么捐税啊,铁路啊,公债啊,他听着都不懂。他自己没有产业,当然不用付税,可是那些大地主,向他们征了税他们也不付。贪污,却是汤姆懂得的。假如州政府经费不足部是由盗窃、贪污和舞弊造成的,那就应该制止这种不法行为。看来工人运动还应该扩大规模,不仅要争取增加工资,还要去制止舞弊——这个想法渐渐在他心里酝酿成熟了;因此,看见蓓茜大婶突然打破了她一贯的沉默,他就用心听着。
  蓓茜大婶的话很简短:“这世界真要完蛋了,一切都前功尽弃了。刚才自由民银行倒闭了,我的九百块钱也落了空。帕特逊之类‘带手提包儿的‘北方佬,简直是见什么偷什么。摩西之流的南方白小子,非下台不可。盗窃行为应该制止。目前唯一的救星,就是上流白人。你应该去当议员,选白人贵族来管事。只有白人贵族和黑人工人,才能搭救卡罗来纳。”
  因此汤姆就去竞选州议会议员,并且当了选;也正是在这一届选举中,力主“改革”的张伯伦当选了州长。汤姆永远也忘不了他踏进南卡罗来纳州议会众院大厅的那一天。事实上会堂经过修建,在格调上早已沾上了浮华过火的气味,远不如当年壮观。可是在这个弗吉尼亚庄稼汉的眼里,那已是绝顶的辉煌,看得他凝神屏息:那金光闪闪的圆顶,那富丽堂皇的板壁,还挂着许多傲岸自负的人物肖像,那围成半圆形的一排排桌子,——人们有坐着的,有懒洋洋靠着的,也有伏在桌子上的。不应该光说“人们”,应该说是各色俱全的一百多人:有黑色的,有赤褐色的,有黄褐色的,有奶油色的,也有白色的。这个神话般的场面,叫他都看呆了。他以前固然也听说过这样的事,可是从来也没有当过真。这许多人坐在一起,简直无分彼此。
  主席台上有个黑人,向一个白人点了点头让他发言。一个黄褐色皮肤的人插进来问了句什么。黑孩子和白孩子满厅奔跑,传送字条和书本。大厅那头有个赤褐色皮肤的人睡着了,旁边有个白人在写些什么,汤姆的心兴奋得快要蹦出来了。这儿真是别有一个世界。在这儿,不管肤色深浅,尽管衣着各别、口音不一,人可毕竟是人。他们在作些什么呢?他帮他们干些什么好呢?
  在这儿他又看到了劳勃·艾略特——如今已是本州众院的议长了:穿着精工缝制的衣服,满口急促的英国口音,一副显要而又老练的神气。他也是黑人,然而形容举止完全是绅士的气派。艾略特不久前才卸去了国会议员的职务,大家都在纷纷谈论他和亚历山大·司蒂芬斯的那一场辩论。汤姆在休息室里,听凯因老爹叙说了事情的原委。凯因老爹是个满腮胡子的弗吉尼亚黑人,特地辞去了布洛克林一所教堂的圣职,来援助南卡罗来纳的黑人同胞。艾略特卸任,凯因老爹正好上任。凯因老爹说:
  “那天,会场上坐着当年南部同盟的副总统,亚历山大·司蒂芬斯,看去又干瘪,又瘦弱,一无表情,活像一副骷髅,然而他却是当年向全国挑战、造成四年战祸的那个强大的南方的代表。几年来他一直被拒于国会之外,可是这回居然混了进来,坐上了议员的席位,他对北方的敌意、对黑人的轻蔑,依然原封未动。但是今天他毕竟得听一个黑人议员发言。
  “会场里鸦雀无声。艾略特是个极有风度的人物,举止优雅,讲话条理分明。全场听众都探出了身子留神细听。司蒂芬斯坐在那儿木然不动,艾略特用手指着他,说道:
  “‘各位,自从这位先生宣布成立一个以奴隶制度为基础的政府而震动了整个文明世界以来,至今还未满十二年。历史的发展,终于扫除了这个建筑在贪婪、骄横和暴虐之上的伪政府;当年被这位先生踢在一边无情践踏的黑人,现在要来跟他对阵辩论;我们黑人认为:过去压在我们头上的暴君,起初阴谋使政府顺从其维持奴隶制度的卑鄙目的,阴谋不逞,又妄图颠覆政府,这帮暴君根本不配享有目前享有的权利,这些权利,应该归于那些虽处在奴隶制度的黑暗时代,而仍一贯忠于自由、忠于联邦的人们。……’”
  汤姆对他的黑人领袖慢慢产生了信任,觉得他们只要团结在一起,可以无往而不利。他认识了好一些人:有过去做过奴隶、为人粗鲁、不通文理、然而十分正直的佩佛利·纳许;有以前他也见过、现在是州最高法院黑人法官的宾夕法尼亚的赖特;有自由人出身、格拉斯哥大学毕业的风度翩翩的卡度佐;有州参院议长、威严而机灵的伦西尔;有全凭自学、虽然脾气生硬、却很得人望的史毛尔;有牧师兼编辑的理查德·凯因。
  汤姆所一向看到的现实世界,自然是大种植园主的世界。在汤姆的眼里,大种植园主是一群稀奇的人。他们有个共通之处,就是有礼貌、有风度、受过一定的教育,而特别是:他们知道外边还有一个更辽阔的世界。他们都出过远门,有些人还到过欧洲;他们对华盛顿啦,费城啦,纽约啦,个个都很熟悉。最使孟沙暗暗惊异的,是他们那种自持的能力,是他们观察世界、指挥自如的那种镇定的态度。他说不上这是装腔作势呢,还是真是一种大权在握的气概;他猜想两者都有点儿。总之,发号施令已成为他们的习惯,他们对一切人都要求绝对服从——对家人如此,对周围的穷苦白人如此,对奴隶更不用说了。
  如今在这个会场里的,有像他这样的庄稼汉,也有白人绅士和穷苦白人,另外还有一些黑人——其中有几位也挡上了一道彬彬有礼而冷漠的高墙,跟孟沙和白人种植园主间的那道高墙一模一样。事实上,孟沙觉得那可能就是一码事——是教养有素、交往广泛的结果,是游历、见闻的结果,是读书的结果。他又忍不住想:这些贵族之所以彬彬有礼,恐怕未必是种族不同的关系,而是受过教育的结果吧?很可能是这样。他虽然经历不足,不大懂事,却很想跟这些黑人谈谈。不过目前最要紧的是:这些不同身份不同肤色的黑人,这些不同阶层不同等级的白人,一起治理着南卡罗来纳,建设着一个新的世界。他真想跟他们一起工作,可是怎么去做呢?他能做些什么呢?
  后来,过了些日子,汤姆对这种场面就渐渐看惯了。他看到满场鼓噪冲破了寂静,也看到有人暴跳如雷。不过事情还是办了起来。他热心听取一切发言。不过他想了解的是全盘的情况。根据辩论,根据报上的消息,根据道听涂说,他不久就意识到局势的发展却很不对头。
  工作是长期而艰巨的。固然,汤姆也投票赞成给穷苦白人和黑人分配土地,赞成开办公立学校,赞成发放养老金和救济金,赞成改善工作条件、提高工资标准。可是他那些制订法律的同事,却多半认为这些只是细枝末节,他们所热衷的是税收、公债、借入北方资金、选举政府官员。对这些方面的事,汤姆懂得很有限,不过他看到贫困现象日益严重,出售土地有欺诈行为,学校都缺乏经费。他对于公然的收买和行贿感到十分气愤,看到有许多不老实的家伙——有黑人也有白人——明明是受了贿赂在投票,或者在替人干不法勾当。有一次孟沙对旁边一个赤褐色皮肤的人说:
  “这里边有舞弊!”
  那位是个小商人,他冷冷的瞧了孟沙一眼:“你是哪儿的人?”汤姆告诉了他。那人迟疑了一下,一边起身退席,一边说道:“挣一万块钱一年的人不偷也成。这种人要老老实实可以办到。可是挣一百块钱一年的,不偷就得饿死。据我知道,那边那个鬼鬼祟祟的黑小子,去年一年的收成才卖了九十七块钱!”
  那人走后,留下汤姆独自深思。有一回他沿着海湾,漫步走到很远的乡下。绕过一个灌木林,冷不防撞上一个黑人,坐在树荫里啃一只才烤好的小鸡。那人皮肤乌黑,衣衫破烂,却悠然自得。他坐在一根大圆木上,若有所思地把汤姆打量了一下。他的脸儿很讨人喜欢,眼睛老是含着笑意。
  “你要知道我这小鸡是哪儿来的吗?老实告诉你吧,老兄,是偷来的。是从布雷铿立治老头的农园里偷来的。坏事?胡说!我说这算不得坏事。是要冒点儿危险,不过算不得坏事。白人偷了我一辈子,现在我要收回点儿。不过是收回点儿罢了。干活?我这后半辈子打算干的活儿我早就干完了。我就想好好歇歇,顺手就偷点什么吃吃。干活我可是干够了。我不是已经自由了吗?自由,不就是不爱干就可以不干吗?我从来也不爱干活,永远也不爱!为了我的亲人?我哪来的亲人!我从来也没有亲人。什么人也不来管我,我除了自己也什么人都不管。要坐牢?行啊,坐着不用动一动,自有白人来管我的饭。揍一顿?不成,不成!现在白人再也不准打黑人了。一枪送我归天?那可没准儿。可是我说老兄,我要上了天,你知道我打算干些什么?
  “我要站起身来,老实不客气的把上帝数落一顿。我要说:‘上帝老爷,你掌管的事也许你要比我清楚。不过依我看哪,你办得可不大高明。我觉得你简直是胡搅一通,把世界弄得一塌胡涂。好人挨饿,坏蛋饱肚;无赖享福,圣贤吃苦。真是一团糟!就瞧我吧:生下地来两手空空,挨了一辈子饿,受了一辈子打,当了一辈子牛马。后来你给了我自由,我多么感谢你呵,又是欢蹦,又是祷告,又是高呼!后来你又告诉我,说是我没有自由,还得干活。呸!呸!我才不干呢!哪怕要用火刑烧我千年万载——你也只管烧吧。我还是一百个不干!不管烧我多久,反正我咬紧牙关不干。'”
  汤姆作了个苦笑,默默地转身走了。那人满嘴鸡肉,油汁直流,肥大的脑袋向后一仰,呵呵大笑。
  “听不进去了是不是,老兄?你要拯救世界你就去救吧,你要不怕烦恼不怕发疯,你就去!”说罢,他腰板一挺,胸脯突前,顷刻换上一副恶狠狠的凶相。“你要是去报告警察,可饶不了你!”
  “我不会的”汤姆说着就管他走了。
  一八七六年五月,汤姆指示柯尔敦郡的农业工会举行罢工,要求增加工资。这一下,逼得农场有颗粒不收、宣告破产的危险。后来工人终于取得了一些胜利,可是胜利不大。到八月,正当收获的季节,他领导下的波福郡工会(汤姆先前那一块田地也就在这里)起来罢工,要求增加工资百分之五十。那儿的工人工资极低,又经常遭到克扣。罢工工人囚禁了大批涌来顶替他们的工贼,还打退了郡长率领下的地方团队。可是结果罢工领袖都被逮捕下狱。
  这时候孟沙犹豫了。他工会的罢工策略不灵啊。不用暴力是办不到的,因为不用暴力的话,罢工就会让工贼破坏。贫困造成了那么多的工贼;种植园主和商人又都虎视眈眈,只要抓住一点借口,就会把工会领袖逮捕。
  孟沙一边还是在议会里照常议事,可是似乎也没有多大成绩。他支持张伯伦州长,也拥护他的改革方案。可是,一看见艾略特起来反对张伯伦,而白人的市商会又对艾略特大加赞许,汤姆踌躇起来了。黑人领袖也分裂了。有些领袖渐渐认识到他们是受了南北合流的一伙银行家和实业家的利用,这一伙人意在卖掉公债,对黑种工人并不真正关怀。汤姆面对着一八七六年的选举,不知所措。
  汤姆所想不明白的是:收入到底是怎么决定的?为什么善良勤劳的人那么穷困,而不事劳动的人却又那么富裕?遗产倒也算得一回事,他觉得那虽然不太公平,至少还讲得过去。可是这些暴发户,这些对生产、对社会都看不见有何贡献的游手好闲的新贵,为什么他们这样快就发了财;而黑白工人劳累终日还是一贫如洗?缺少学问固然是个重要原因,然而并不是唯一的原因。汤姆再三提出要改善学校,可是这就需要更多的经费。他投票赞成设立养老院,可是经费又没有着落。他主张政府收买大种植园,把土地分配给穷苦农民,可是,就算能筹措到这一大笔经费,也找不到那么些正直热心的人来帮助实现这一目的。
  汤姆心里还是打算支持张伯伦——何况后来艾略特又放弃了敌对立场,跟在张伯伦后面,打算竞选总检察长。艾略特从前是个工会领袖。张伯伦本人现在的立场如何呢?反对盗窃反对贪污,这是不用说的;可是在其他方面又怎么样呢?看来张伯伦是个明理人,一定得跟他谈谈。等了好些时候才有了个机会。那是一天下午,在议会大厘的台阶上。汤姆举了举帽子,道了声叹。
  那个高个儿、秃脑袋、穿得体体面面的州长,热忱而有礼的停下了脚步,一时也有点迷糊,只记得这个黑人是他的拥护者,却记不清是哪一位。他觉察到这个黑人是真心诚意想要问些什么。
  “州长大人,你铲除贪污舞弊,我是完全拥护你的。你打击了摩西这个卑鄙的南方白人,还有惠柏尔这个黑人盗窃犯,我也感到很高兴。不过我想要知道的是:我们杜绝了这种盗窃行为以后,贫困的现象是不是就能从此消除?”
  州长微微一笑。“《圣经》上不是说了吗:‘常有穷人和你们同在。‘”
  “是啊,大人,这句话我也读到过。《圣经》上只说我们有穷人,可没说我们非有穷人不可啊。我还老是在想:我们黑人难道就永远得这样穷困、这样愚昧、这样病弱?”
  “喔,不会不会,黑人的状况会慢慢改善的。不过,懒汉、罪犯,这也总是难免的。”
  “一点不错,大人,这两种人在我们中间是有不少。不过使我担心的倒是:拿我们全体黑人来说,我们所以会有这样的处境,你说主要是由于我们好偷懒做呢,还是更主要是由于地主和警察的迫害?”
  州长默然了,汤姆又接下去说:“如果真正的原因是受到迫害,那我们该怎么对付呢?我们总得采取一些措施。近来我就一直在组织黑人,让他们勤勤恳恳工作,然后团结起来,争取比较合理的工资和比较固定的……”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搞工会的。你听我说,孟沙:你走错了道儿了。这套玩意儿在北方的外国人中间挺时行,将来可是要制止的。你总不能逼着人家把自己的产业都一股脑儿送给你呀。你要是嫌这里挣得太少,那就换个码头好啦……”
  “可是大人,我所说的是我们应得而未得的工资,是不属于他们而让他们抢了去的财产,再说我们也不能离开这儿,我们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就是呀。那你还抱怨些什么呢?哦,想起问你一下,这些外国人都在谈论社会主义,你有没有看过这一方面的书籍?”
  “社会主义?没有,大人,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我说的是:农场工人很想好好过活,可是一天只能挣上五毛,有时还干脆不给,胆敢叫苦就得坐牢。大人,为什么……”
  可是州长瞧了瞧他的大银表,打算走了。“对不起,孟沙,我还有个约会。能跟你认识真是高兴。可是那工会的事儿,劝你还是趁早撒手——我们的国家可是个自由国家。再见啦!”
  汤姆直瞪瞪的望着他的背影。这样张伯伦就失去了一个真诚的拥护者。汤姆于是就决定听从蓓茜大婶的意见,转而求助于民主党人——至少要求助于其中一些最开明的领袖。
  他想起了艾略特在一八六九年召集的工人代表大会,还有他在国会中的演说。他决定将自己心里酝酿的计划去跟艾略特商量一下。那与其说是他的计划,倒不如说是蓓茜大婶的主意。蓓茜大婶总是那么稳重、冷漠而从容的,把汤姆在地方上和议会中所干的事打听得一清二楚。她的话头老是要转到一个题目上:汤姆应该去跟布雷铿立治上校商议商议。上校夫妇俩都是“高门贵第”,他们说话虽然严厉,却十分坦率,而且言出如山。对艾略特她不敢信任,对这些受过教育的北方“黑鬼”,她哪个也不敢信任。那些“高门贵第”的南方贵族,只要好言相求,他们是能够领导黑人、也肯于领导黑人的。自从汉堡暴动发生以后,蓓茜大婶就恨透了格里和巴特勒。他们代表的是内地的白人农民,主张使用暴力。罕普顿吗?——嗯,只要布雷铿立治肯拍胸膛,也可以将就。他不是南卡罗来纳入。他是密西西比州来的,“黑人地带”的奴隶主全都不是东西。
  后来汤姆被提名为一个重要机构“土地与劳工委员会”的委员,他同黑人领袖们商议的机会终于来了。开过了几次例会以后,有一次他发现跟他在一起的正是艾略特、凯因、德拉奇等几位他想要请教的黑人领袖。他在会上一向不大受人注意,这也并不奇怪,因为他年轻、腼腆、从来没有发过言。可是那天正要散会的时候,他却鼓起勇气要说几句,大家就很有礼貌的听着。
  “各位,”他迟迟疑疑的说,“我可以说几句吗?我也跟你们大多数人一样,一向是竭力支持张伯伦的。他掌握了北方的商人,又自以为控制了我们,连种植园主也差点儿让他抓在手里。真要让他抓住了的话,只怕我们也已经完了。也是鬼使神差,民主党可并没有支持张伯伦,也没有对他停止攻击,而是跟从了‘顽固派’,提名罕普顿为州长候选人。结果怎样大家都是知道的。暴乱,凶杀,带枪的白人到处横行。可我们难道就摊不出一张王牌?当前最重大的问题可到底不是铁路和捐税,而是活儿和工资。为什么我们不把黑人工人进一步组织起来,去联合种植园主呢?不是去联合暴发的新贵,而是去联合古老的名门望族。我的岳母蓓茜大婶一直口口声声这么嘱咐我,她特别提出了布雷铿立治上校。”
  顷刻一片寂静,大家都沉吟不语地望着汤姆。这个主意不算是新的了。废奴革命结束后第一批提出的建议中就有这样一个方案;方案是北方的传教士提出的,北方的工商家又大力支持。可是很少人能理会到其中的困难:谁能去跟种植园主说呢?种植园主现在又算是什么人呢?黑人的政治领袖,无论是受过教育的北方人还是初露头角的解放黑奴,都是以前的奴隶主认为大逆不道的。一向不积极参与政治的解放奴隶固然可以去找以前的主子,可是他们只能去祈求,只要主子一声吩咐,他们什么都可以让步。
  可是现在又出现了另一种人:虽只是个二三流的政治家,然而是一个工人,是一个工会负责人,要知道目前对多数大地主来说,工人得力与否就是决定发财与破产的关键所在。何况,这个人又有个极难得的门路,可以去找一个有头等势力的种植园主。艾略特也听说过蓓茜大婶,凯因还认识她呢。
  艾略特却表示怀疑。他肯定认为现在干什么也来不及了。种植园主、商人和内地的白人农民,他们早已相互结成了联盟,只要得到北方的默认,黑人的命运就算定了。当然,这些想法他并没有说出来。委员们只是沉默了好一阵,后来主席表示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不过此时此地讨论似有未当。……”这样会议就结束了,委员们慢慢散去,留下孟沙,觉得又是失望又是羞愤,过了一会,才发现有几个委员留在他的身边,似乎还有话要说。
  艾略特、凯因、还有戴拉奈,都在那儿。他们一个个走了出去,先后站住,在议会大厦的台阶上找了个外人偷听不到的地方,一同坐了下来。他们细细打听了汤姆的身世经历,对蓓茜大婶似乎特别感到兴趣。他们都知道布雷铿立治家,布雷铿立治是卡罗来纳数一数二的大地主,是奴隶主贵族的代表人物,是一个尊贵清白的门第。他们是不屑同巴特勒、格里和那些“顽固派”一鼻孔出气的。可是,如果情况再不改变,再不马上改变,他们家眼看就要破产了
  艾略特若有所思地望着孟沙,说道:“我看恐怕来不及了,只怕无补于事了。这些旧日的贵族即使目前还没有妥协,很快也就会妥协的。不过孟沙,你提到的有一件事使我很感兴趣,那就是工人的组织。那些白人波旁计划里的薄弱环节就是劳工问题。假如北方不加干预的话(按目前的情形来看大概也不会干预),他们能够剥夺黑人的公权,而且恐怕就要下手。可是南方也需要劳动力,需要悄悄愿愿的黑种工人来收割庄稼,战后物价高昂,种植园主对这种机会怎么肯放过呢。假定——这不大可能,不过假定我们可以通过布雷铿立治之流,使参加工会的黑种工人和旧日的地主贵族联合起来,那怎么样呢?这固然不大可能,可是……真的!很值得一试!孟沙,你为什么不去找布雷铿立治呢?”
  凯因插进来说:“有什么用呢。说真的,据我知道他们已经什么都决定了。就在这个月里民主党要发动一个运动,实际就是掀起一场种族战争。七月在汉堡,九月在本城和埃金敦,都发生了屠杀黑人的事件。张伯伦想在自己的竞选会上说几句也不成,白人拿着武器,到处示威。罕普顿打算在南卡罗来纳实施《密西西比计划》。白人商人和内地农民都拥护了他,要是华盛顿再换上一个民主党总统,我们就算输定了。”
  “可布雷铿立治是不是拥护他呢?罕普顿支配得了那些种植园主吗?反正去问一下又碍什么事呢?”艾略特转身向孟沙说:“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好歹试试吧,孩子,好歹试试吧。”说着提了握孟沙的手。
  “什么时候去呢?”汤姆问。
  “这就去,”戴拉奈说。
  汤姆马上站起身来,可是戴拉奈拉住了他。戴拉奈是个黑人,在北军中当过少校,有头脑,有远见。他直瞪瞪的盯着汤姆,说道:“我反正投罕普顿的票了。”
  “为什么?”汤姆问。
  “因为他的党羽准备要把我们黑人剥夺公权,彻底打垮;可如果他们靠黑人的选票拿了权,他们就不敢实施这个计划。所以你看,你的打算正好跟我的想法是一致的。假如我们失败了的话,那就只有一条路了——干脆离开这个万恶的国家!”他搭着汤姆的肩头,好生古怪地望着他,说:“用你自己的名义去谈吧,别提我们。我总觉得,我们这些北方‘黑鬼’的意见,上校是不大欣赏的!”
  于是汤姆·孟沙就去找布雷铿立治上校,并且碰了个钉子。他回身再走边门,在那儿见到了布雷铿立治夫人。现在,他还等着上校。

  布雷铿立治上校目送史克洛格斯下了前廊的台阶,拖着脚步走远了。他不胜疲乏,回身坐下。就在这时候,布雷铿立治夫人走了进来。上校叹了口气,往椅背上一靠,做个手势让她坐下,可是她并没有坐。
  她说:“对不起,亲爱的,那个黑人还等着哪。”——看见上校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不!听我说,你只要跟他说几句就行。这个黑人实在有意思。”
  她正想再解释几句,可是上校不等她说下去,就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向边廊上走去。对这个黑人该说些什么,他的主意已经拿定。今天这场戏已经演得过了头了。这会儿他就打算爽爽快快说两句。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那个黑人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直截了当的说道:
  “布雷铿立治上校,我们黑人需要援助,只要你肯,你就可以援助我们。我们不是自己要到这个国家来的,到了这里想要自由又得不到。我们出了力气,把这个国家建设得又强又富。后来我们突然得到了自由。自由,这是要推也推不开的,何况我们也不会推辞。我们要做个人,不是做白人,而只是做个人。我们要有活儿干,要有相当的工资。我们要提高我们的社会地位,可也不想超出我们的本分。如果其他工人不能投票,我们也可以不投。可是如果白种工人可以投票,我们就非投不可,不然我们就得饿死。我们大部分人还不能担任公家职务,因为我们的学识还不足。可是我们也有一些人已经成为能干而正直的官员。因为是黑人而就不让他担任公职,这是没有道理的。不过这还不是当前最紧要的问题。当前,一千个黑人里有九百九十九个要的不是做官,而是做工,不是选票,而是饭票。
  “上校先生,你和你的同事们能不能答应我们这一些公平合理的要求?有人答应过我们,可是他们那是欺骗,我们心里很明白。他们的目的不过是要叫黑种工人重新再当奴隶,这可是我们绝对不能接受的。我们不是一下子什么都要。你们可以根据我们的表现对我们作出评价。先生,民主党‘顽固派’需要我们的选票,他们许愿说,他们要是竞选胜利,就会好好的对待黑种工人。你是支持他们和罕普顿的。你能不能向我们保证他是一个诚实人,一定说到做到?按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不像。他在上边耍手法,他的党羽却在下边残杀我们的同胞。但是,我们也看透了张伯伦。他嘴上大谈改革,大谈廉洁政府,可是他和南北双方的投机分子暗中勾结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如果他靠白人的选票当选了的话,我们怎么办呢?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
  “上校先生,我们的处境很困难,我们自己也很明白。我们明天晚上要在以马内利教堂举行最后一次集会。这是工会的一次秘密会议,却代表了城乡内外的五万张选票。你是不是可以到会上来坦白告诉我们:你是怎么个主张?你认为我们应当怎么办?我们不敢说,你的意见我们会件件听从。不过我们可以保证,对你布雷铿立治的话一定洗耳恭听,并且绝对信任。”
  上校坐下来,直瞅着廊外的庭院。対方会说出这一番话,这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他想要说几句,可是心里又踌躇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开会?”
  “明天晚上。我们九点钟等你光临。”
  上校站起来说:“我一定来。我一定来老老实实告诉你们,依我看你们黑人为了自身的利益应当怎么办,我们白人又会采取什么措施让你们得到公平的待遇。我以绅士的信义担保一定来告诉你们。”
  说罢他就转过身子,没有再言语,也没有再招呼,管他慢慢的走回到前廊上。他妻子已经走了。二十年如一日的,他又站在斜阳里,眺望起大海来。他眺望那远方的大海——当初就是从那里开的场,一幕幕的展开了这片多难的土地的惊心动魄的历史。这片叫做卡罗来纳的土地,是用那个让克伦威尔砍了脑袋的顽固国王的名字命名的,辽阔的疆域超过了英国本土。三百五十年前依里翁登上过这片土地,后来他倒了运,让自己的黑奴给赶跑了。接着又来了索托,随他同来的还有后来深入西南神秘世界的那个怪样的黑人。以后又来了西班牙人。可是到一五八〇年,那个两手沾满鲜血的大海盗华尔特·拉莱爵士,拿他的长朗帽朝这儿沙滩上一扬,就把这儿算作了英国的属地,但是他留下的移民,不是被印第安人杀死,也都活活的饿死。五十年以后,这里有了第一批主人,他们花言巧语的从浪荡子查理二世手里骗得了这片领土;后来夏斯柏里伯爵一世口袋里带了洛克的奴隶法,就在这瑞安下了家。
  上校知道,从那一天起黑人种族就纠缠住了卡罗来纳,至今阴魂不散。弗吉尼亚打算成为贵族绅士的庄园产业,由训练有素的黑人来侍候。可是南卡罗来纳却一开始就让商品奴隶制度牢牢抓住,境内奴隶成群,当着牛马,各人的身价就决定于生产多少庄稼——起初种的是稻米,后来就改种“棉花大王”了。特别在所谓“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之后,奴隶更是大批运入——实际上这次战争就是英国商人为了要独占非洲奴隶买卖而挑起的。奴隶增加之快,吓呆了白人移民,过不多久,奴隶的数目就超过了白人一两倍。
  奴隶一开始就起来反抗:一七一一年的萨巴斯兴,一七一五年在鹅溪,一七二〇年到一七三〇年在查尔斯顿四郊,一七三九年在杰米和凯托领导下于斯通诺,后来还有那一八二二年的但麦·威西暴动,简直像一场恶梦。上校永远也忘不了他幼年的这段恐怖的经历,忘不了那个面对绞架毫无惧色的起义额袖的不祥身形,还有那一声高呼:“要学我的榜样,到死没有一句话!”上校赶紧避过脸去。这片土地,这片祖上传下的美丽的土地,难道就得永远永远的遭受黑人的祸祟?
  由于命运的错乱颠倒,这个理应江山如画、文化艺术繁荣昌盛的卡罗来纳,倒变作了棉花王国立国的基石。这个王国在卡罗来纳人的颁导下,从南卡罗来纳的大片棉田向西扩展到佐治亚、亚拉巴马和密西西比,一直到路易斯安那,与日益衰微的法兰西、西班牙殖民地相毗连;这个王国,还梦想有朝一日要成为一个从密西西比河直到亚马孙河、从太平洋直到大西洋的奴隶大帝国。这种棉花文明同时也向东传播,引起了西欧的工业革命,产生了威胁全世界的殖民帝国主义。为支持这种穷凶极恶的制度,产生了劳动即奴役的理论;为支持这种理论,又发生了战争和反革命。往后可怎么样呢?——上校心里在问——往后可又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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