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一部:孟沙的考验(1957)

第十五章 亚特兰大忏悔记



  暴动后的第二天早晨,白人亚特兰大醒了过来,像醉鬼刚闹了场酒,像忧心忡忡的人刚做了个恶梦。那些宽容的市民,当初眼看乌云满天,风潮骤起,既不提出抗议,也不采取实际行动,如今才猛然明白自己做公民的责任。亚特兰大是个出名投资安全的地方,也是新南方的金融中心,企业家和资本家只怕这一来会坏了这名声,好心人生来畏首畏尾,如今就此益发惶恐不安了。一定要让全国人心都安定下来才好。尤其是这个种族问题,一定得直截了当的严加押击才是。知名的黑人和白人纷纷组成了种族联合委员会,不知开了多少次会议。
  然而,这次暴动一起,大家动不动就感到心惊肉跳;一味想看看城里是否有人存心捣乱或打算报复。这指的当然不是白人,而是心怀不满的黑人,他们可能打算公开暴动,甚至报仇雪恨。一份黑人小型杂志《黑人之声》的编辑,是个为人直率、头脑聪明的年轻人,他冒冒失失的给纽约《世界报》写了封意见书,就立刻受到警告,勒令离城。
  亚特兰大暴动把约翰·庇尔斯吓坏了。就是把他吓坏了,没有别的字眼好形容了。一九〇六年,他正是五十六岁。他父亲不仅留给他百万家私,而且还有不知多少亿的资产归他管理,听他支配。
  他的太太凯特在南方点交界并没有走红。固然大家都喜欢她那副直爽性子,不过对一伙崇尚圆滑世故、有意不露真情的人来说,她的心眼未免太直了点儿。亚特兰大社交界对所谓南方历史上中心大事的一场战争装做记忆犹新。在凯特眼里看来,那场战争只是饥荒和苦役罢了。什么牛奔河啊、马那萨斯啊、《美利马克号》铁甲舰啊,她想都想不起来,而且还时常闹出大笑话,比方提到休曼啊,哼哼《跨过佐治亚》这支歌啊,或者声称从未听到过“石墙将军”杰克逊这个大名啊!
  久而久之,像贝蒂露之流的社交界领袖,也不把她当做知己好友了。不过凯特要么不活动,活动起来当然不出第一流人物的圈子,因为她丈夫是财主。她经常足不出户,替丈夫把家治理得舒服透顶。有时也请请客,菜做得可口,招待也周到,尽管人家有时没有回请她,也不在乎。
  家里既然安排得没什么好说的,约翰·庇尔斯也就渐渐不把妻子放在心上了。这点他当然看不出来,就算看出来也不肯承认的。他固然喜欢凯特,可是生意越做越发达,也就顾不上她了。她对生意的情况越来越不摸边,夫妻俩也越来越少谈生意经。因为她有家务牵绊,他出去应酬,也渐渐不带她去了。每当凯特受了冷待,庇尔斯往往不了解,因为她向来不发牢骚。
  凯特跟儿子向来不大接近。儿子生来就是个有名人物。小时候过得快快乐乐,后来就突然给送到当地学校去念书,再后来又给送往北方去上高中和大学。凯特总觉得他从来没有回家好好住过一天。只是把家里当作客栈罢了。每天早晨来给她请个安,就此不见人影。
  一八九二年,凯特生了个女孩儿,这孩子倒是无病无灾,谁知糊里糊涂过了两年,突然得了痢疾死了,当时在亚特兰大,孩子生这种毛病很普遍,跟部分露天的下水道脱不了关系。孩子一死,凯特也渐渐觉得活看没多大意思了。她不禁联想到都是自己脱了教才惹上这场大祸。在亚特兰大她竟然一点也不敢让人看出她懂得点天主教的教义,更不用说上天主堂了。她带了小女儿的尸体上纽约,埋在自己父母的坟地旁边。从此以后她跟丈夫的生活越来越疏远,虽说他天性不大在乎,还是没看出来。
  一九〇一年,欧洲正需要资金用来在亚非地区和巴尔干半岛扩展日益嚣张的殖民帝国主义,这一来,约翰·庇尔斯出趟国倒也适宜。他记得那年春天儿子在普林斯顿大学就要毕业,要继续深造还得上欧洲去。再说,这也好断绝他跟亨丽爱泰·薛尔顿来往,他俩的来往未免太密切啦;她父亲已经故世,最近两年她就是同庇尔斯家一起消夏的。不过,正如庇尔斯跟凯特说的,这门亲事实在门不当户不对——他替儿子另有番安排呢。此外,他也没有忘掉请凯特一起出国,实现夫妻俩经常谈到的那个旧梦。
  凯特不由想起,当初丈夫结的这门亲事也是门不当户不对的,但她什么也不说,就此一起去了。旅途上夫妻俩又闹了别扭。凯特原以为他们少不得到爱尔兰去一次。在她看来,出国旅行总不外乎上科克郡观光一番。谁知这回儿子竟看着她,问道:
  “到爱尔兰去干吗?跟爱尔兰穷鬼去打交道吗?”
  凯特冒火了。“对!”她说,“我父亲就是个爱尔兰穷鬼!”
  丈夫脸色一沉,儿子大吃一惊。“我还当外祖父是个南方人——‘南方同盟‘的军官——”
  做父亲的赶紧打了岔。“我们这趟出国可没工夫上爱尔兰,”他说。“我得赶到伦敦和巴黎去。”
  这件事就此不再提起。他们三人在伦敦待了两个星期,这地方凯特可不喜欢;接着在巴黎待了一个月,这地方倒是人人都喜爱,尤其是在凡尔赛消磨的那个星期,更叫大家恋恋不舍。
  等他们回到亚特兰大,凯特就说服庇尔斯在远离桃树区的地方买下一块地,免得自己为社交生活多烦心。在那条大道的路面下,有片地势稍低的草原,他们就置了五十亩地,在中间造了座住宅,一般设计和色调全部仿照凡尔赛宫。
  凯特就在那里整天忙着布置公馆,料理家务,在田野上和树林里漫步。平常只有在进早餐时才看得到丈夫,早餐是她亲手料理的,也配他口味。午餐和晚餐,他十之八九在城里吃,免得给她添麻烦,因为她在那新庄子上有不少事要做。她买了一条狗,一条大种丹麦狗做伴。出去远足,总是随身带着那条狗。自从小女儿死后,她又偷偷入了天主教,只是跟亚特兰大的教会不沾一点边。儿子倒还是一直跟父亲亲近,不像是母亲的亲骨肉。甚至在暴动期间和平息以后,他也总是跟父亲说话;从来没有想到跟母亲谈谈这类题目。凯特呢,也不像早先那样随便发表意见了。
  约翰·庇尔斯原来打算把儿子留在南方。他对南方有信心。到一九〇六年,他已经在当地花了二十年的心血,不惜工本、煞费苦心的发展他那套计划。他可从来没有料到人家会把种族仇恨当作那么可怕的动力,那么恐怖的动机。就在他那新南方的首都亚特兰大,他曾经看到人们像丛林里的野兽那样受到偷偷残杀。
  庇尔斯是个奉公守法的人。他没看见过什么聚众暴动,违法乱纪,或是杀人流血的事,就是看见也只认为那是偶然事故;只要警察跑来一管,秩序就会立刻恢复。小时候,在纽约,有一次他看见父亲厂里的工人闹事,可是他马上就给赶跑了;他晓得这种事总是一下子就解决的。不用说,新南方是动荡不安、无法无天的地方;他听是听到不少,看却没看到多少。有一次他给一个遭私刑处死的黑人尸体吓得浑身发抖;有一次听到过暴徒的怒吼;有几次还看见过人家开枪火并。可是,他见到有人闹事、动武,总尽量躲开,既然社会上太平惯了,那么突然爆发这种原始的血腥行为,势必叫他措手不及,大吃一惊了。
  暴动平息以后,亚特兰大继续举行了一连串形形色色的种族联合会议,会上大家表示了不少善良的愿望,也提出了几个补救办法。只是没有打算采取真正彻底的办法。这次暴动,倒把小约翰·庇尔斯第三吓醒了,这才明白做人不是开玩笑。他做梦也没想到过,在堂堂新南方的首府,居然有恶棍暴徒当众杀人。眼看到亚特兰大似乎清醒过来,打算采取什么措施,他不禁兴高采烈。不过小庇尔斯还以为真要马上行动,进行一番根本改革和善后工作呢。他根本不了解南方种族间有着微妙的传统规矩,只要一接触到种族问题,就会造成一个错综复发的心理战问题:防御,攻打,刺杀,控制,撤退,打到后来,表面上看来是真刀真枪的进攻,实际上往往是退却。
  小庇尔斯一片天真,热情的参加了种族联合团体召开的一次次会议;倾听各种发言,有长篇宏论,有简短意见,听听得出个结论,他跟其他热心来开会的人听到的原来都是“空话”。什么重要大事都没有解决,连提都没提。黑人的发言尤其叫他恶心。发言人一般都是传教士,总是油嘴滑舌,灌足迷魂汤;煞费苦心的赞美“好心的白人”,听来凡是白人分明都是“好心的”,只有“地痞流氓”例外,这分明把所有穷人,特别是工会会员都算在里头了。庇尔斯虽然世代相传讨厌工会,倒知道这次暴动绝对不能单单只怪白人工人不好,还知道在座的全体白人和几个黑人对这一点也都心里有数。
  照庇尔斯看来,亚特兰大有三个烂疮疤:由内定人物进行竞选,白人和黑人各有各的教堂,黑人找不到工资合理的职业。照他看来,回避这些问题就是回避整个问题。他打定主意,等到那早经选任的全体委员下次开会,一定要把这些问题统统端出来。他心不在焉的走出当天的会场,一头撞上了曼努埃尔·孟沙,原来孟沙也来开会。他有十年没见到孟沙了,亲热的握了握手。有些白人回过头来,瞪大眼睛望着,看样子孟沙本人也有点吃惊。
  “哈罗,孟沙!你好吗?我倒忘得干干净净,你就在亚特兰大。好!我想跟你谈谈。”庇尔斯就此诉说自己那番愤慨,还把他那三个要点大致谈了谈。
  孟沙起初不大开口,后来说道:“呃,上我学校去吧。学校里还在上课;我是请了假来开会的。去看看我们吧。我看,你计划里还忽略了一个第四点,”
  “好,”庇尔斯答道。“我们怎么个去法?”
  孟沙犹豫一下,就领着庇尔斯到桃树街口的奥本路,搭上一辆电车。两人在车厢里挤到半当中,孟沙就说道:“你坐在这儿;我到后边去。”
  庇尔斯不胜惊讶的看看他。“可我们本来不是可以谈谈——"说到一半想了起来,不由脸红了。孟沙径自走到后车厢,跟其他黑人坐在一起,庇尔斯坐在前车厢,暗自驾了一句:“真是个混账透顶的国家!——”
  孟沙领他参观了学校。课椅只有四百张,学生倒有一千个。“可怎么坐啊?——“庇尔斯结结巴巴说。
  “五百个人在上半天上课,五百个人在下半天上课,一班教师教两班学生,设备也很糟糕。我一年拿一千元。这种规模的白人学校,校长一年拿一千五百元,也不开两班课。你应该在你那些要求中再加上教育一项才是。”
  “那还用说。‘黑人专用‘电车又怎么说呢?”
  孟沙苦笑了一下。“那不妨慢一步,”他答道。
  在全体委员会的第二次会议上,庇尔斯一早就到了,而且也是最早发言的一个。他干脆直接提出自己的看法,指出种族摩擦的基本原因是:黑人被剥夺公民权,黑人公立学校经费不足,基督教徒不团结,黑人找不到高工资的工作干。他要求委员会把这四点考虑一下,在下星期会上再提出具体建议。
  大家都目瞪口呆的默默听取这番意见。三两个黑人悄悄离开会场,免得卷进一场难解难分的争论。会议主席,白人卫理公会第一教堂的牧师彭斯威尔博士,清了清嗓子,正色说他确信:“在座各位都感谢我们这位年轻朋友提出他那番建议,并且一定不负这些建议的重要意义和真诚目的而予以重视。不过,请允许我提醒大家,暂时应当先来讨论本会当前一些例行事务!”
  说完他就着手指派几个委员会的主席,再听取好些冗长空洞的报告。最后,等到大家缓过气来,定下了心,主席才试着“建议”小庇尔斯先生跟刚才指派的几位主席去商量商量,商议过后,可以把一致同意的新决议放在下次会上提出。主席这项建议一提出,都没人反对,虽说有些破格,但是一下子就代替庇尔斯的提议通过了,会议就此结束。
  庇尔斯心里明白,对方来了个出奇制胜,可是他没有就此屈服。正当牧师彭斯威尔博士匆匆出去,刚跨上马车,庇尔斯就冷不防窜出来,问了句话。那传教士好容易才按捺住一肚子火,没摆在脸上,神态自若的让了座,同时对超车的黑人说:“请你赶快,班,我已经赶不上本堂国外布道部的一次重要会议啦。”这次会议就在他教堂里一个十分精美的密议室内召开。庇尔斯赶紧谈到正题:
  “这次暴动是件可怕的事吧,博士?”
  “是吓人!天道真不可知啊!”
  “您的意思总不见得是怪上帝吧?”
  “哪里,哪里。我怪我们自己,我们都是可怜的苦命罪人——"
  “那么,您看,难道我们不该着手制止犯罪吗?”
  “老弟,那可办不到。我们都是胎里罪。不过我们应当围绕上帝的宝座,求拜上帝赐给我们力量,挑起这副千斤重担。”
  “请恕我放肆,先生,可是看样子我们搞不出什么名堂来。您总不是说上帝在跟我们玩‘猫捉老鼠‘吧?”
  彭斯威尔博士尽管看上去冒了火,还是不动声色的说道:“不,先生,我是说天道不可知。”
  “这点我倒愿意承认,不过,人道不是一目了然吗?”
  “我对同胞不下评语。”
  “已故州长乔·勃朗不是你们的教友吗?”
  “他是个专门热心办好事的人。”
  “也是个稍稍干几件大坏事的人。”.
  博士这时真火了,嘀咕道:“我天天祷告——”
  “可是,先生,我们不能一忽儿这么说,一忽儿那么说啊:不是我们有罪,就是上帝有罪。如果是我们的过错,或者就算是我们的过错,那除了祷告,我们还应当做些什么才好。照我看来,教会门户分立就是一件罪孽;有黑人的,有白人的;有新教的,有天主教的;有卫理公会,有浸礼会,等等——您看,我们难道不该开始联合起来做礼拜,共同努力,各派都组织起来一致对付坏人坏事,互相促进了解,建立手足情谊?”
  “我不这么看!教会——” .
  “哪一个?”
  “请原谅我打断了这次谈话,先生,可我们已经到——”
  “那么您当真以为,上帝对白人卫理公会那分爱,胜过对黑人卫理公会;对新教那分爱,胜过对天主教——”
  “再见!”博士厉声说着下了马车。
  彭斯威尔博士在传道部女主席的身边坐下。
  “有时候,”他拭着额角说,“我真担心年轻一代对上帝丝毫也不尊敬了!”
  庇尔斯闭紧嘴,坐上出租汽车到了教育局。督学是新教育方案的倡导人。他凭了父亲这块招牌,马上被接见了。可是督学却冲着他脸哈哈笑道:
  “庇尔斯先生,我可没钱让黑人学校办得跟白人学校一样。就算我有这笔钱,要是用在这上面,教育局一开会,我的差使就不保啦。再说,”他意味深长的找补一句说,“我们有些人不保住饭碗可不行。”
  两人相对看了老半天,约翰才一言不发的出去了,他爬上山,到了“市俱乐部”,喝下两杯烈酒。耳边听得邻座有人说话——“心向‘黑鬼‘的该死北方佬,休想把那改变一下!”他转过脸,劈面盯着俱乐部主任布莱迪上校。
  “改变什么?”他问道。
  “‘白人预选会’!‘黑鬼’休想在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市投票!”
   “哪怕再出次暴动也罢?”
  上校又喝下一杯威士忌酒:“就算再出次暴动,也无所谓!就算庇尔斯行里个个心向‘黑鬼’的混账北方强盗都去见鬼,也无所谓!”
  约翰·庇尔斯一听顿时一拳捣着上校的眼睛。亏得上校当时没有带着那把常备手枪,不然当场就会把他打死。两人扭成了一团,转眼就给人劝开了,但是这一来,小庇尔斯那短命的改革运动自然就此告终。他被迫退出了“市俱乐部”,渐渐的也没人跟他来往了。
  他跟父亲开诚布公的谈了次话。
  “约翰,我失望了。我原来希望你成为庇尔斯第三来掌管我们的企业呢。”
  “我也失望了。我原来满以为我应当走您和爷爷那条路,尽管我不喜欢也罢。可如今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啦。走什么路?朝什么地方走?企业到底是什么玩艺?不瞒您说,我总隐隐有点觉得,企业可以成为一种替世人谋福利的专业。我虽然没把自己看作侠客,倒也愿意尽尽本分。如今我反而弄不懂我是否值得尽这本分了。
  “记得您给我安插的头一件差使吗?马利爱塔街那头一家小药房里有个职员调制了一种饮料,里头掺了可卡因,可以治头痛。社会上都喜欢这种饮料,消费量很大,那药房老板就此开了家公司。公司里渐渐赚了钱。这时美国税收官插手管帐了。您认识那个黑人税收官辣格吗?他在麦金莱和罗斯福两位总统手下当佐治亚州的国内税收官,一连当了二十三年。由于那种饮料里头掺有可卡因,再加又颁布了那新的‘卫生食物法’,辣格就禁止那种饮料生产了。
  “可是那家公司却用咖啡精代替可卡因,就此又发展起来。‘禁酒令’一下,‘不含酒精’的饮料顿时销路大増。这时我们入了伙,公司要我们下本钱。我就是要去调查一下。说起利润,那倒的确像个聚宝盆。花一毛本钱原料做出来的饮料竟值十块钱,还有专利权,防止仿造。从利润着眼,这也不足为怪。不过,对公众来说——呃,这好比从娃娃嘴里抢走糖果。”
  他父亲涨红了脸,反驳道:“说得对,不过娃娃倒还活着,何况我们不抢走他们的糖果,别人也会抢走的。我们不抓住这个机会,还有不少资本家都准备好现钱投资呢。”
  “原来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人家服务,”约翰说。
  “做生意就是生活——它自有肮脏、残酷的一面;不过,多数是——多半是为人家服务;这是抓权,你不抓,别人也会抓的。所以先赚钱,再服务。不赚钱,就谈不上服务。”
  “不,不!”约翰抗议道。“不服务,就谈不上赚钱。绝对办不到!”
  “在只讲仁爱的天堂上,也许如此。不过在这儿——”
   “原来如此,”约翰说。“当时我辞掉了那职务。您拿十万块钱投进去,这样就好用自动装瓶机器来代替人力,利润就更大了。”
  “约翰,”他父亲回答道,“一看就知道你这个人成不了企业家。你早晚会明白,自己赚钱就是生活。不过你还是别信我的话。出门去看看吧。说不定,你会找到我从没找到的东西;说不定,生活会让你懂点事。”
  “谢谢,爹。我日后会照您这话去办的!”
  庇尔斯不再把儿子放在心上,径自去经营企业了。这次暴动把他吓坏了,不过他慢慢就把这次暴动看成个无关紧要的障碍——虽然糟糕,而且多余,但也没什么了不起。南方尽管有不对头的地方,毛病也不是出在企业上;不可能出在企业上。
  有几个惊人的数据刚引起了庇尔斯的注意。这些数据真惊人,就是说,一九〇〇年用一块钱,一九一〇年就要用上两块半。购买价格涨了一倍多,从中取得的利润也增长了。当前正是发展工业生产和广泛利用劳动力的时代。
  一九〇〇年,国内工业品产值不仅比农产品大,而且比农场、果园和牧场的产品总值还要大一倍。在战前,任何企业不是独资经营,就是合伙经营;但是,到了二十世纪初,经营大规模企业的成了股份有限公司,每个股东都只对自己投下的一笔股子负责罢了。
  股份有限公司是二十世纪的“弗兰克斯坦”,由十九世纪的几个律师设计出来的。到一九五〇年,在美国就会成为主宰人类的机器人。它“既无身躯可供摧残,也无灵魂可供咒诅”;不过在本世纪,它掌管了大地,奴役了人类。在有钱天下去得、有理寸步难行的世界上,它可没人管得了。它掌管种种企业,左右贸易路线,规定物价、薪金和工资。它决定人们的命运。它是诸圣历本上记载的任何神明授权的国王。如果不是真有其事,如果暗中还有人在掌握大权、决定一切的话,那么股份有限公司依法还是一切的主宰。
  从一九〇〇年就开始进入“大企业时代”。一九〇一年成立了第一家拥有十亿资金的钢铁股份有限公司。大规模生产开始了。十辆汽车倒有九辆是三家大公司的出品。四家公司出售的橡胶占全国百分之九十以上。两家电气公司开始垄断全部电灯,制鞋业多半由一家机器制鞋公司包办了。“休曼反托拉斯法”虽已通过,但是由于最高法院的判决,几家最大的工业联合组织,反而在该法制定以后成立了。
  伍德罗·威尔逊说得不错:“在本世纪初叶,人力低贱,机器昂贵。一个人可能因为滥用精巧的机器而丢掉饭碗,但决不会因为滥用人力而失业。”
  我国已经成为一个殖民国。在一八五〇年,蓄奴国无法并吞西印度群岛,但在二十世纪开始之前,通过美西战争,西印度群岛就给并吞掉了。我国在殖民地拥有的糖厂、烟草种植园、矿山和铁路,共达十亿元。在天然资源方面,只有俄国可以跟我国匹敌。因此,我国对墨西哥、中美洲和南美洲发生了兴趣。我国既要购买廉价劳动力生产出来的廉价原料,又要倾销高价工业品。
  我国工业总产量开始大大增加。不久以后,世上工厂主的产品就可以多得销不出去啦。到那时,他们就得找些新市场来吸收剩余物资。美国汽车、打字机、电气设备、电气剃刀、电影、浴缸和钢笔就要运往天涯海角,从而促使世界一律美国化。我国不但有剩余物资,还有用来生产的剩余资本。有一度,英国等几个欧洲国家的资本曾经源源输入我国来建造铁路,开采矿山,经营牧场,但是到一九〇〇年以后,美国资本反而纷纷渗透世界其他各地了。人寿保险是企业信用的标志,在过去十年里,几乎发展了一倍。难道这并不说明美国企业的巩固吗?
  约翰·庇尔斯的事业跟美国各方面的发展都有干丝万缕的关系,而且已经在这些部门投下了千百万元的资金。不过目前他全神贯注的打量着世界贸易在二十年内从一百七十亿增加到三百三十亿。这真是神话;他倒愿意打个赌,到一九三〇年,保险会升到一千亿。好个天文数字!
  此外,政客嘴里所谓的“托拉斯”也在增加。那又怎么样呢?这种运动就是“企业所有、企业所治、企业所享”的政府结的果,难道有头脑的人还看不出来吗?这一来,开支不是奇迹般的减少了吗,取消了无谓的竞争,利润不是大量增加了吗?这个运动是自然趋势,自发过程,什么也阻挡不了。让泰迪·罗斯福之流的疯子去气得七窍生烟,暴跳如雷吧;让那帮造谣生事的揭露黑幕作家在杂志上登满骗人的吹牛文章吧。这都不管用。谁也休想阻挡工业的灿烂前途。
  庇尔斯当然知道企业的发展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一路上总要碰上什么挫折,例如一九〇三到一九〇七那几年的银行风潮。那是个混帐的危机。那可不是工业的过错,怪只怪少数几个赌棍贪得无厌。他认识他们;还警告过他们;可是他们照旧闯下去,几乎掀起一场真正的危机。在自由企业中,总会出这种倒毒事的。托拉斯倒会及时制止这种倒霉事呢。
  不过,这个黑人问题真叫庇尔斯伤脑筋。他一度把这问题看成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后来才渐渐关心起来,把这看成是解决劳动力不足的办法;看成是多少可以用来对付厚颜无耻的工会的办法,尤其是可以用来对付新南方的工会。
  布格·华盛顿在亚特兰大发表的那番演说,正是政治调和论的高峰,这一套做法在亚特兰大暴动以前倒似乎还顺利。最近,一个半慈善性质、半社会组织性质的筹备机构,南方教育局,刚派了个代表来见庇尔斯。来人对前途抱着乐观态度。南方在法律上剥夺黑人公民权的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密西西比州在一八九〇年就开始了这工作,虽然这项法律引起外界议论纷纷,但是反对势力并不大,也不起作用。一八九五年,南卡罗来纳州也跟着实行了。尽管黑人拼命提出抗议,在梯尔曼大铁锤般的暴政统治下,也给镇压下去了。
  一八九八年轮到了路易斯安那州,那里也跟南卡罗来纳州一样,黑人占多数。这就引起了北方提出一些批评,连布格·华盛顿也出来说话了,他虽不反对剥夺无知穷苦黑人的公民权,但还是提出请求禁止种族歧视。这个意见可没人听取。这跟南方对他早期立场的解释完全背道而驰。
  一九〇一年和一九〇二年,北卡罗来纳、弗吉尼亚、亚拉巴马三州也纷纷通过“祖父条款”,给目不识丁的白人享有世袭的选举权。此外,还通过了地方上有权决定一切的法令,这一来黑人投票选举就往往困难重重。最高法院立即支持这些法令,种族主义的计划终于得逞。等到日后,佐治亚和俄克拉何马两州同“南方堡垒”其他各州一致了,最后环节也就衔接了,这两州不久自会这么做的。
  此后,法律上又规定一项包括旅行、娱乐和公民权等方面的“等级”制,这一来,美国黑人在南方就成为二等公民,在北方多少也是如此。国会中的黑人代表不见了。一八七三年到一八七七年有六个黑人众议员和一个黑人参议员,一八九一年到一八九九年只有一个黑人众议员了;一九〇六年以后连一个也没有了。庇尔斯和一批朋友都一致同意。如果剥夺黑人公民权是解决黑人问题的办法,那倒总算解决了。不过,真是这样吗?亚特兰大暴动这件事充分说明不是这么回事。
  庇尔斯这一惊,才看出黑人问题对全国整个企业机构仍旧是个威胁。如果南方随时都有人作乱,那么,在日益发展的南方工业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机构,哪里谈得上巩固呢?这问题可严重。这种局面一定要应付过去。
  庇尔斯首先注意这次暴动怎样影响他三个年轻人——“三个约翰”。小约翰·鲍尔温,亚特兰大大学校长的儿子,当今庇尔斯银行的一个小老板;约翰·薛尔顿,前任亚特兰大黑人大学白人校长的儿子;尤其是他的亲生儿子,约翰第三,今年二十五岁。为人老实,脾气温和,不过看样子还不明白自己的本分。喜欢跟上等人来往,喜欢喝上等酒,对女人倒很有眼力。
  在大学念书时,约翰对另一个约翰的妹妹亨丽爱泰·薛尔顿献过殷勤。她父亲死后,那年夏天,她曾经给请到庇尔斯家去作客。她长得不算美,不过生来娴静,人也聪明。就凭这副魅力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做父亲的倒宁愿儿子娶个南方人做媳妇;娶个活泼、豪放、俊俏的名门闺秀。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闹了暴动,父子间闹了误会。
  小约翰·庇尔斯动身上纽约了。自从那次父子谈心以来,快一年了,可是他一直拿不定主意,心里反复考虑着前途的种种打算。在家里,多半时间都花在绘画上,练习水彩画和油画;此外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研究绘画法和解剖学。他开始跟母亲谈起心来,她提到了亨丽爱泰·薛尔顿。
  后来他突然打定了主意。他打算去找亨丽爱泰谈谈。自从来到亚特兰大以后,他差点把她忘了,也没有通过信。他从她哥哥那里打听到地址,做哥哥的听他问起,不由朝他打量了一通,但是什么也没有问,他也是什么都不说。他记得以前跟亨丽爱泰经常谈到前途问题。他想再谈一次。
  那天夜里,约翰事先说也不说一声,就闯到纽约一家女帽店去找亨丽爱泰;亨丽爱泰见了,心里倒也不觉得意外。当时她就在那家女帽店里当打字具兼管帐。她想象不出天下有什么比目前这份工作更乏味的,要么大概只有在亚特兰大替哥哥管家这件事吧。当初她喜欢庇尔斯那家人;她喜欢他们避暑别墅里那种安逸平静的生活,当年她父亲突然故世后,她曾经在那里住过。但是他们请她到南方去,她却拒绝了;首先是因为她不喜欢亚特兰大;特别是因为她自觉对小约翰·庇尔斯过于关心,而他只是谁得想起人间有她这个人罢了。此外,从他话里听出他父亲替他自有番安排,这里头可没她的份。
  所以她上了纽约,多亏哥哥好心,给她干点讨厌的零活,住上三两个月。她彷徨、苦闷、想想心事、看看书报。她头脑冷静,喜欢干净,做事一板一眼,身体相当健康。自从跟那褐发的黑小子闹了那场孩子气的恋爱以后,她就认为“谈恋爱”实在无聊,也从未感到有什么特别的性冲动。她并不要求过什么奢华的生活,看来也只能过上庸庸碌碌的生活。后来她终于在一家铺子里找到个职业,每天干八小时索然乏味的苦工,一星期干上六天,付去房租饭钱,勉强总算还多出一点点零钱,这就是她过的那种庸庸碌碌的生活。
  当时她正在纳闷,不知这种生活还能过多久,还要过多久,不料抬头一望,竟看到了约翰·庇尔斯。她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工作,隔了一会才又抬眼望望。幸亏没有差错。
  “哈罗!”她小心翼翼的说。
  “哈罗,”他应了一声;接着又说,“要是今晚你有空,打算怎么玩玩?”
  他们两人就到京都歌剧院去听了歌剧《卡门》。
  “呃,”他精神勃勃的说,“我们到什么地方去谈谈吧。”
  他们两人就到了她宿舍的“客厅”里,倒没有人来打扰。看来人家用不着这地方,从来没有人来过。
  “我已经离开亚特兰大,离开爹了,”他告诉她说。她安详的听着,隔了一会才说道:
  “你不喜欢亚特兰大?”
  “对;闹了暴动以后,我见了就讨厌。”
  “你打算做个企业家?”
  “直到最近,我一直以为只好做个企业家呢。不过这真无聊。至少我要做的这件事是真——无聊,也可以说,真龌龊。何必呢?我看,开个小铺也许倒快活些,对街坊也有好处。我知道我只要能混到口饭吃,还有点闲工夫,我就情愿圈上一块地,去种上一批好土豆。至于算成本,碰运气,雇傻瓜,剥穷光蛋的皮——这可没意思。”
  亨丽爱泰两眼发呆,朝他探着身子:“你祖父发的财多得他自己花不了。你父亲目前发的财,多得你们三代人都花不了。我想不透这为的是什么?世上一定有种正正经经的生活方式,用不着大量攒钱,欺诈,说谎,杀人。光是活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干这活混得上吃穿就成;不要太多,能过日子就行了。我倒愿意干苦工——累人的苦工,只要还有时间让我过上真正人的生活就好啦。可不能光做工,不过人的生活——不——”.
  约翰握住她双手。看来她还没有注意到。“我们就去寻找这么种生活吧,”他说。
  她抬头看看他。“好啊,”她说。
  这时约翰有心伸出胳膊搂住她。“我们明天去领结婚证书;下一步呢?”
  “下一步嘛,”她说,“我在书上看到,在法国南部,靠近加格尼,有个叫伐那杜的小海滩。我真想到那儿去坐上一会儿,歇歇,吃吃,看看书报。”
  “那儿是不是靠近尼斯和蒙特卡罗?”
  “离开那两个地方十万八千里呢——那是说,思想上的距离。乘公共汽车是八十里。”
  “好!我们去,我就去画画。”

  在亚特兰大,贝蒂露眼下首先要做的几件事当中,有一件自然是要趁儿子约翰·鲍尔温还没有干出什么糊涂事,先给他娶个门当户对的媳妇。她知道他需要什么老婆。不是要个“内助”来打扰他的工作。只要她在世一天,他需要什么帮助,她就尽力帮助。头一件大事,就是他万万不能娶个强头倔脑、瘦长脸型的北方人,任她多有钱也不行。
  因此,连他在大学念书时,她都看住他;碰到假期,不是带他回家,就是小心照料他,陪他一起度过。不用说,贝蒂露决心让约翰娶个南方旧式女人,根本就忘了当初自己扮演那种角色吃过什么苦头。她决定在查尔斯顿一些旧贵族当中找个门当户对的做儿媳妇。
  她一眼见到丽蒂霞·白雷特,就看中了。她的家世可挑不出半点毛病,那分姿色也真惊人:高高的身挑,软软的金发,蓝眼睛水汪汪的,挺天真。身材苗条,衣服穿上身就显出雍容华贵,所以只要有对她口味的料子就行了。只要她家里尽量省吃俭用,让她在诺勃尔夫人那家完善的“女子”学校“毕业”,她家里穷倒未始不是个有利的条件。
  约翰这方面居然也不反对这门亲事,真叫贝蒂露大出意外。那位美人儿,经她母亲仔细打扮了一番,介绍给他,他就失魂落魄的爱上了她。她那副楚楚可怜的娇态;那种天真无邪的样子,把他迷住了。看上去她不会肯让他搂在怀里,随便亲热的。
  事后证明这种想法多少有点对。丽蒂霞不喜欢人家对她“动手动脚”——这是她的说法,何况,剥掉她遮身的外衣,她确实不像天仙那般迷人。稍微瘦了一点,不过衣服倒更贴身了。她天真得近乎愚蠢;这也不足为奇,因为她受的那套教育,不大叫她注意头脑,叫她注意的是手脚和姿色。其实丽蒂露差不多是个文盲,可是她一踏进社交界,马上就红了。他们那门亲事成了查尔斯顿社交季节中一件大事,亚特兰大市热烈欢迎这对新婚夫妇。不久,谁要给她请去参加茶会和宴会,就被社交界认为无上荣誉了。
  约翰·鲍尔温真正的性生活,却另有一番安排,开头贝蒂露对这件事可伤透脑筋。他的相好是个黑白混血种,曾经在鲍尔温家当过使女。贝蒂露立时三刻叫她滚了蛋,不过她晓得双方还是藕断丝连。话虽这么说,事情倒没有张扬出去,而且她儿子也没有再去寻花问柳。贝蒂露就由他们保持关系。不过跟这个叫赖思的白人姑娘却是两码事。
  玛丽·赖思在一八八七年生于堪萨斯州萨利那市。受过良好的小学教育,后来在托皮卡高中念过“商科”。是个体格健美、身强力壮的大家闺秀。刚开始找事那时,她一点也不希罕嫁给庄稼人当老婆。所以,也像不少西部人一样,玛丽到了芝加哥。说不定那年冬天跟往常一样,显不出大城市的特色;不过那里的风雪严寒实在叫玛丽受不了。后来,事出凑巧,居然给她弄到个临时工作,代表芝加哥一家商行,出差到亚特兰大。
  说不定,又是事出凑巧吧,一九一二年秋天,正是亚特兰大天气最好的时节,当时玛丽待在那里,同花旗银行签好了一份合同。具体细节都是跟约翰·鲍尔温先生协商安排的,说实话,他真没想到一个小职员办起事来居然效率那么高,不差毫厘,不误期限。办完事他终于问她肯不肯在他行里工作,她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允,也不讲条件。
  其实根本原因是,在这拔海一千四百尺的城市里,当年十月正是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的季节,玛丽看到这份好天气就给迷住乐。芝加哥那家商行的老板见她突然离职,不由冒了火,对她发了顿脾气。但是瑞丽决定在亚特兰大安家落户,正式工作了,至少眼前是这么打算。她跟鲍尔温讲妥了工资和工时,待遇很不错,而且还亏得他帮忙,在未婚职业妇女往往遭到白眼的西桃树街一家旅馆里,租到了一间房间,房金也相当公道。她开始办理银行业务和投资事务,竟然对此大感兴趣。不久以后,重要业务都委托她去办,她倒也胜任愉快。
  说真的,约翰·鲍尔温对她只有一点不满,就是怨她分明不拿他当个男人看待。她对手头一大堆工作倒从来不叫苦。她熟悉自己的业务,而且在极短的时间内连他的业务也熟悉了。不过,尽管她明晓得他是男人,外表上对他还是跟黑人茶房一视同仁。谁知出了件事,情况就完全改变了。他跟纽约一家商行约好交割一批外国公债,承兑期限在星期六早晨。前一天,星期五夜里,鲍尔温家婆媳两人举行了一次豪华非凡的宴会。美国总统威廉·霍华德·塔夫脱,还有两个参议员和三个南方州长都来赴宴。那天专程从新奥尔良请来一个办酒席的,白雷特·鲍尔温穿的衣服还给《宪法报》的记者大事渲染了一通。
  约翰,对妻子几次求欢不成,当天在亚特兰大城外二十里一个狩猎别墅里玩了一夜牌,到将近星期一中午才到行里。玛丽,用尽一切办法也没有找到他,贝蒂露还劝她别多管闲事,她就不慌不忙的冒签了他的名字,买下公债,电告纽约承兑。星期一早晨,就收到了人家寄来的快包。
  星期一,约翰·鲍尔温走进办公室,正动手翻阅票据,只见玛丽走了进来,在老位子上坐下。猛然间,约翰跳了起来。
  “我的天!”他眼看自己一时疏忽,就此白送了一百多万块钱,不由吓得脸色煞白,叫了出来。“那合同——”
  “星期五就签好寄出了,”玛丽回答说。
  “可是——”
  “我冒签了你的名字,寄出了。这就是公债,”她解释道。
  约翰顿时将她一把抓住,双手抱着,吻了个遍,她可想不起以前有没有给人这么吻过呢。
  玛丽·赖思可不是什么水性杨花的人。对男人从未倾心过,也最不愿意跟一个有老婆的上司搞上关系。不过她身强体壮,又是单身一人,再说她还没有碰到过一个男人像约翰·鲍尔温那么吸引人的呢。她认识的那批粗野的西部人,既不懂礼貌,又不讲究衣着,连说话也不通,一个也没叫她动过心。可是,她跟鲍尔温天天在经理室里朝夕相处,共同做着引人入胜的工作,不免给鲍尔温打动了心。玛丽虽不乱搞男女关系,倒也不是什么假正经。她晓得贝蒂露不久就会看出这种关系,但还是明知故犯的跟他搞上了。
  不出玛丽所料,贝蒂露果然看出来了;晚看出还不如早看出的好。贝蒂露趁约翰夫妇在梅肯参加一次盛大宴会,特地请玛丽·赖思去喝茶。她这天谢绝一切应酬,光是一个人在家。谁知赖思小姐偏偏不来。反而在最后时刻送来了一封正式短简,推托公事忙,婉谢了。贝蒂露什么也不说,可是隔了一个月,竟趁约翰·鲍尔温去了纽约,在下午三四点钟,不经通报,就直接闯进了他的经理室。赖思小姐从堆满文件的办公桌边站起身,指了指一张椅子请她坐,她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的说道:
  “你不肯赏我脸去喝茶,赖思小姐。”
  “不错。我不是写信说过,我很抱歉,可惜当时手边有鲍尔温先生留下的事要办理。”她坐下。贝蒂露悠悠闲闲的脱掉手套,身子朝椅背一靠。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她说。“你跟我儿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玛丽·赖思把文件放去一边。
  “我是他的秘书兼私人速记员;他的信札和公文都归我管。此外,”她换了一口气,“我还是他的情妇。”
  贝蒂露倏的站起身,挨近办公桌。赖思小姐一动也不动。转眼间贝蒂露就克制住了。“约翰几时从纽约回来?”
  “明天半夜。”
   “好极了。明天六点钟,请你替我办件事好吗?——也是给你自己办的。”
  赖思小姐迟疑不决。贝蒂露松了口气。“好不好?”她央求道。“为了我好,也为了你好。”
  赖思小姐答允了。第二天晚上五点半,贝蒂露雇了辆汽车,开到银行里来接她。汽车朝奥本路慢慢驶去,开过一个高等黑人住宅区,停在暗角落里等着。两人都不开口。后来贝蒂露终于叫玛丽·赖思注意一辆汽车,只见车子开到附近一家门口,匆匆下了客。一个高个子、棕皮肤的女人开了门,约翰·鲍尔温就跳下车走进去了。
  玛丽·赖思吓得透不过气来。她对妇女自由和夫妇不和这类事都有清楚认识,可是她心目中的廉耻也是有个分寸的。她们那辆汽车一路开走,贝蒂露一路低声谈开了。
  “这件事闹了好几年啦。刚开头那时,约翰还是个孩子,那女人是替我们家干活的。我心里明知道,也没想去拆散他们,因为这对约翰多少有点保险。照法律规定,那女人不能强迫他结婚,照风俗规定,也不能告他养私生子。在约翰结婚前,他跟那女人有了来往,就不去嫖了。在约翰结婚后,他的家既拆不散,前程也毁不了。那女人倒又贤惠又健康。看来总有两个孩子了。跟你来往,恐怕情况不同。家庭和银行都要出毛病。你这可明白了吗?”
  瑞丽一听顿时慢慢感到心如刀割。她明白了。第二天早晨,她付清了帐款,一早到了银行里,没到九点就把全部公事办得井井有条,自己的私人帐户也结清了。她就搭上九点钟一班火车,前往底特律。从此没有回来过。
  至于丽蒂霰·白雷特·鲍尔温,就算知道世上有玛丽·赖思这个人,就算耿耿在心的话,她也没有摆在脸上。她对自己的家庭和服装、社交界上的领导地位和响亮的名气,都很满意,她素有美人胎子和亚特兰大未来市长夫人的名气。她的声誉实在挑不出半点毛病。在一九一一年,玛丽·赖思来到亚特兰大之前,丽蒂霞刚刚生下李·鲍尔温。十月怀胎这种事真叫她厌恶,她跟约翰的夫妇关系就此越来越淡薄。但两人倒还能相敬如宾。
  在小约翰·鲍尔温眼里看来,亚特兰大暴动无异是个好机会。他那位顽固不化的老太爷,只好从亚特兰大大学里退休,不再出来露面。小约翰·庇尔斯就此滚出亚特兰大,鲍尔温趁此成了老约翰·庇尔斯的亲信合伙人,在他庞大的企业里插上一手。企业家对南方的势力就此扩大了,政客却就此声誉扫地了。
  他的父亲,老鲍尔温博士,晚年生活并不幸福。他那套种族问题和发展问题的见解,同校董和不少校友的一套完全背道而驰。马上叫他下台可不行;他已经成了社会名人,成了传奇人物。最好不去管他,只是缩小他的权力,限定他的薪俸。另一方面,在他家里人看来,他越来越叫人讨厌了。年轻的母亲和儿子住在亚特兰大,靠了一笔家私,再加他收入越来越多,生活就此过得非常美好。两人提到做父亲的,总是肩膀一耸;管他叫做老顽固,说他脑子不大正常。事实上,儿子从小到大,母亲都教他把父亲当做怪人,不必理睬。
  老鲍尔温博士活到八十六岁,套个文雅的字眼,终于到了不得不“在家纳福”的地步。他那套见解和直率的批评,都叫人吃不消。比方说,在亚特兰大暴动那时候,他在课堂上竟说什么这次“谋杀是北方工业界和南方种族仇恨分子之间一场下流的政治交易的直接产物”。
  消息传遍了学校,校董赶紧开会。幸亏没有出乱子。鲍尔温博士就此脸带微笑,悄悄辞职,还要求住到他的避暑别墅去,别墅造在亚特兰大东北八十里左右的地方,塔鲁拉瀑布附近的契罗基郡,碧岭的山水就在那里冲下来,形成天然美景,滚滚流到大西洋岸的萨凡那。让他在那里跟一个管家和书籍作伴,由他去胡思乱想,对世界可起不了什么坏影响。
  小约翰·鲍尔温的母亲,贝蒂露·布雷铿立治本来就有野心,渐渐他也怀着这些野心了。这些野心包括三个目的:一是根据战前南方制度的标准,在社会上能爬多高就爬多高,二是发财,三是做官。他看出身为农场主的孙子、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生、庇尔斯事业上的合伙人、彬彬有礼的绅士,在新南方还怕找不到机会当上——谁说得上呢?他母亲悄声说:当市长,当州长,当参议员——什么当不上啊?
  在约翰·鲍尔温眼里看来,人生就是这么简单。做人就是做生意。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銭。赚了钱就好发财。发了财就好做官。做了官就有权势。有了权势就好做生意。做了生意就好赚钱,如此循环不息。人生还有其他重要蹊径——交际应酬,打高尔夫,醇酒妇人。尽管有暴动,有杀人;尽管有猜疑,有贿赂,整个说来,人生还是简单的。企业界统治着南方。统治的结果实在骇人听闻。自从他的保护人约翰·庇尔斯到了南方,当地财产价值就增加了百分之一百二十二。棉花尽管闹虫子,一次收成还是从六百万包上升到一千五百万包。铁路从二万五千里扩展到七万五千里。工厂企业发展了两倍,投入资金增加了四倍。这真荒诞。这种发展在世界上真是空前。
  约翰·鲍尔温步步都留神。他成了花旗银行里一个步步高升的职员,一个交际场所的红人,一个善观气色的专家。他了解,这次暴动对企业界和北方投资暂时不利。不过照他看来,不会永远有这么大的影响。一定要公平对待黑人才对,因为黑人是宝贵的劳动力,日后会越来越宝贵的。但是黑人和白人之间却有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早在一九〇八年,鲍尔温那家银行的会议室里聚集了一小伙头面人物。这个委员会中有四五个南方企业界巨头,还有两个政客,都是沉默寡言,不过倒是一言九鼎,还有约翰·薛尔顿。其实这是一个秘密党魁会议,南方政府几乎都操纵在它手里,会上还拟定了几个日后可以派派用场的人物。这次开会的真正目的是议定推举鲍尔温当一九一〇年的“改良派”市长。他是个社会关系相当好的南方人,年纪轻,人品好,跟北方资本家关系密切,种种长处他都具备。在这次竞选运动中,薛尔顿握有大笔活动经费,在幕后操纵起来大有苗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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