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一部:孟沙的考验(1957)

第十六章 黑人资本家



  曼努埃尔·孟沙觉得,他本人看到了亚特兰大暴动和工业情况,就一心想逃出南方。特别是小约翰·庇尔斯出走以后,他开始考虑走这步棋子了。作出这番决定,主要是因为他对自己在亚特兰大学校中所处的地位感到失望。这儿的黑人学校跟耶路撒冷的没有多大区别。虽说学校多些,入学人数也大得多,但是就像耶路撒冷一样,不大有人关心,经费也相当少。实际上所有儿童上的是两班制。既没有黑人高中,也没有黑人夜校。黑人教师的薪金不仅低微,而且只有同等资格、同样工作的白人一半收入。
  最最糟糕的是,孟沙对这事不知怎么办才好。无论是耐心等待,还是暗中活动,还是利用白人势力,这一切都可能搞出些名堂来。但是,务必要唤起家长们注意;罗列事实,提出强硬要求。眼下刚闹过暴动,要想掀起那么个运动,他的差使就保不住。这正是南方的麻烦问题。得法的黑人一定要满嘴甜言蜜语,喜怒不形于色,忍气吞声。一定要卑躬屈膝,求人家,万万不能挺起胸膛,说实话。孟沙打定主意,决不这样干个一辈子。
  如今他的三个儿子成为他家庭的核心和生活的目的了。他妻子慢慢见老,动不动就发脾气,还经常闹病,身体虚亏了。家里总是弄得邋里邋遢,乱七八糟。总是一点也不安静。他在家里什么也干不了,脑筋也动不了;尤其是他收入不多,碰到这五口之家有什么额外开销,总凑不出钱来,他心里自然格外不痛快了。一文钱可顶不了两文钱呀。说来也真奇怪,那几个孩子,鞋子一上脚就穿坏,还老是要添新衣服。说到他妻子呢,简直跟陌生人差不多;他们两人总没工夫谈谈心。只有一件事可以谈谈的,那就是缺少不了而又偏偏缺少的金钱问题。
  苏珊对人生的一般看法是又简单又天真。仁慈的上帝不知造了多少坏人,他们犯了罪,上帝只得严厉惩罚他们。至少可以说,那帮人犯下这样多的罪,对上帝这样的不敬重,上帝才生了个儿子(不是靠寻常的办法生下来的,而是出于奇迹,因此那做母亲的仍旧是个处女),派他到罪人中去,结果他们立即把他害死。但是基督复活了,只要那帮罪人肯悔改,肯信教,他还会替他们赎罪。
  碰到三个儿子不信这套鬼话,多少表示些怀疑,曼努埃尔往往给他们撑腰,至少也不想禁止他们怀疑。苏珊就此不胜气愤。
  “难道你是无神论者?”她抱怨道。
  听到这项大罪名,曼努埃尔立即矢口否认。到后来他就不谈宗教问题,索性让苏珊和“主日学”去操这份心了。虽然用了这个办法,也没什么圆满的结果。他到底有什么宗教信仰,自己也实在闹不清。
  此外,白人世界也越来越张牙舞爪了。你自己避免受到白人侮辱和碰上麻烦,那是一回事;你尽可以置之不理,也可以付之一笑,也可以抛之脑后。但是,你怎能忍心看着亲生儿女挨巴掌呢;你怎能看着他们的希望落空,美梦化成恶梦呢。要自己眼看着他们吃苦而坐视不救,那可办不到;要自己琢磨到他们日后必定要吃什么苦头,受什么歧视,那可吓坏人。曼努埃尔有时想起了过去发生的一些小风波,琢磨到将来可能发生什么事故,往往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因为一想到自己三个儿子的情况,又叫孟沙感到意外,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三个儿子跟他可不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的想法跟他都不同,自然他也向来摸不准他们到底是怎么个想法。他生平还没有碰到过他们那种脚色,自己虽然有权管他们,也不是样样都管得了。他吩咐尽管吩咐,他们有时高高兴兴的照着办,有时却明目张胆的死不听从。
  道格拉斯这孩子,刚愎自用,凡事都不求人。勒弗尔斯,年纪小两岁,生来不声不响,脾气却倔强。勃罗士是个淘气鬼、原始人、大怪物;既像体育家又像艺术家,既粗野又不听话。曼努埃尔原可以教导这三个截然不同的人,给他们定出家规,指引他们怎么做人,可是他不这么做,有时反而觉得自己对他们连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们顶他嘴,跟他争辩,话说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十回倒有九回叫人驳不倒。
  为什么不该揭穿人家扯了谎呢?为什么凭人家一句话就不走人行道呢?其实人家还不跟自己一样,那条街也不是他的啊!一个孩子有什么资格光凭脸皮白,就俨然以天下主人自居呢?诸如此类的问题真是不胜枚举。照孟沙看来,趁三个儿子还没有长大成人,就得想出个对策,马上下手才好。
  眼下孟沙才头一回毅然决然的正视生活问题,尽管他注定要跟生活问题拼七十年的命,对下列问题却找不到一个答案能叫自己称心,或者让旁人满意的:遭到“压迫”,怎样才能保持“清白”呢?碰到人家“欺骗”,自己要不要“诚实”呢?碰到“侮辱”,要不要“谦恭”呢?碰到“打击”,要不要“自卫”呢?“功绩”和“成就”遭到人家“轻视”、“诽谤”、“抹黑”,怎么办才好呢?碰到“暴力”,要不要讲“德行”呢?诸如此类的问题,有的人或者一年、或者十年遇到一向,有的人每天每日、每时每刻都碰得到,对这两种人说来,答案何止千万,而且矛盾百出;真是天差地别呢。
  “转过左脸去”,这种行为多高尚呵!可是,人家一直打你嘴巴,根本不会受处罚,甚至还会捞到好处,你这样做有什么用呢?人家神气活现,自己反而低声下气,这种行为多崇高呵!可是,这样做是叫自己成个硬骨头呢还是软骨头?获得世人赞美、取得大好机会的,是和事佬呢,还是恶霸王?那么一连串难题,叫曼努埃尔·孟沙不知苦思了多少个夜晚,多少个年月。
  他有好多朋友和同学都上北方去安家落户了,他们经常催他去。他却犹豫不决。他到北方怎么才能混到饭吃呢,特别是他想吃的那口饭,怎么才能混得到呢?黑人教书的机会可不多;他年纪太大,家庭人口又太多,要想学个专业可不行;他没兴趣做生意,哪怕有兴趣,也天生不是生意人。话虽这么说,眼下他倒决定到芝加哥去一次;东部地区他曾经见识过,但只是作为一个课余歌手,在假期中去过,接触的多半是白人大财主或是有钱的白人。他想看看北方黑人到底怎么过日子,更想看看西部黑人的生活。好久以来,他耳濡目染,早就爱上西部啦。
  于是,在一九〇七年夏天,趁全家人都到耶路撒冷附近的乡下去时,他就仔细安排一番,整整坐上一夜客车,到了芝加哥,由朋友们免费供应膳宿,在那里住了一个月。他对亲眼目睹的现象都大感兴趣。或许是因为离开了亚特兰大街道上那层“恐惧的阴影”,他一开头看到芝加哥黑人那种自由,才大感兴趣吧。他们是那么自由;那么神气;他们显然什么都不怕——不怕天,不怕人,更不怕白种人。
  但也不是说黑人都捞到了和白人一样的好机会;他们住的是拥挤不堪的贫民窟,是臭气熏天的小公寓,是白人扔弃的破公馆,如今年久失修,到处尘土,快要倒塌了。黑人多数是当佣工的。尽管这样,他们倒享受到权利,可以选举,都有职位。地方官员在亚特兰大敢侮辱黑人,在这里可不敢。黑人可以堂而皇之的大声抗议。整个社会并没有结成一伙来欺侮黑人。如果白人打了黑人,黑人可以还手,也用不着担心受私刑。说真的,在芝加哥南区,最最担心受私刑的,看样子倒往往是白人。这里尽管有贫穷现象、犯罪行为,但到处都出现一些丈夫气概,刚从亚特兰大来的一个黑人,倒尽可以像吸口新鲜空气似的感受一番。
  然而,除此以外,芝加哥市宏大的规模、繁忙的现象、雄厚的力量,也把孟沙吓得心惊胆战。没有黑人,芝加哥就不成其为芝加哥,不过,黑人在干什么呢?芝加哥怎么对待黑人呢?有的黑人得法了;少数人还发了财;好多人又有才智又有学问。芝加哥这城市意味着人人都可以自由竞争,竞争就是运用体力、运用智力。在这竞争中,白人也好,黑人也好,都大大发挥了毅力和精力;但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几百万芝加哥人有什么目的,为什么抱这种目的呢?难道这只是为了赚钱,赚钱,再赚钱吗?
  就整体来看,芝加哥的黑人真叫他伤心。他们受尽榨挤,受尽剥削,拼命需要有人指导,手头简直一无所有,而且心头也一无所求。他们夸耀那份自由,唯恐不利用一下,就会失掉;他们总是大叫大笑个不休。他们身心两方面都受尽压迫呢。
  孟沙自然关心学校情况。他也知道,按照法律规定,如今伊利诺伊州当然不该有黑人学校;但是一看到芝加哥有的学校学生几乎全是黑人,还有不少教师也是黑人,他倒也不觉得奇怪。这多少是因为黑人收入少,受歧视,全部应集在限定区域的结果;这多少也是种名符其实的“黑人”学校制度。不过,黑人学校拿到的经费跟其他学校一样多,有时还要多些,这样做是为了好封住黑人的嘴,此外,薪金制度也同其他学校相仿。可是,黑人教师要找到工作却不容易。孟沙看出,自己在芝加哥找不到什么出路;当地学校的名声都太响,薪水都太高,人地生疏的可不容易挤进去。
  后来孟沙碰巧到附近印第安纳州的格里市去了一次。有个朋友开了自备汽车送他到那里去看几个大家都认识的熟人。格里是座新兴的工业城,刚由“钢铁托拉斯”传入种族隔离的风气。新近开了所黑人高级中学,校长和教师都是黑人,全市黑人子女一律不准进市立高中,实际上都只好到这家学校读书。孟沙虽然看出这里头牵涉到原则问题,但是也看出自己倒有机会谋到事。这家学校的校舍真不错,经费也充足,设备也完善。
  试想亚特兰大也有这类学校,那有多好啊!这对热心教育的教师是多好的机会,趁此可以让世人看看黑人有多大能耐啦。他跟校长谈了次话,那可怜虫眼看到竟有个黑人没骂他叛徒,而且跟他所见相同,不由得深为感动,就此劝说孟沙到他学校里来教书。他保证替孟沙找到个年俸一千二百元的职位。孟沙听了又惊讶又感激。他讲定如果请他来,就一定接受。
  他兴冲冲的动身回亚特兰大,满心以为妻子听到有这个机会逃出南方,一定高兴得要命;还满心以为可以趁机让孩子们在自由环境中长大。同时,他却又觉得南方的风气也传到了北方,因为他乘的“黑人专用”车在芝加哥肆无忌惮的开进开出呢。当他乘着这节“黑人专用”车驶过田纳西州时,一想到格里那所学校目前正遭到当地黑人市民反对,日后还会继续遭到他们反对,他心里不由一怔。他们想要铲除种族隔离观念呢。这样做原则上并不错;但是目前黑人子女正受到白人教师的轻视,难道除了反对这所学校、逼走黑人教师之外,就没有更聪明、更有效的办法吗?他承认这是个不容易解决的难题;大概是因为他从小就在种族隔离的气氛中成长的,才比较看得清,在这场争论中,他站的是哪一边。漫漫一个长夜,他坐在那又挤又脏的客车上,心惊肉跳的睡着了。
  孟沙怀着一肚子心事和经历,回到家里,真没想到,居然看见妻子快要发神经病了。原来她刚听到说肚子里又有了喜。她哭啊号啊,甚至还哇哇叫。她声称再也不跟曼努埃尔同居;不愿再生孩子;她可不是个传宗接代的畜生;身上已经有病,已经虚亏了;十年来夜夜都睡不安稳;换尿布啊,骂孩子啊,洗洗补补啊,扫啊擦的,拖啊拽的,已经干了一辈子苦工;她可厌倦啦,厌倦啦,厌倦啦;但愿死了拉倒;只要懂得怎么才死得了,她倒愿意去自杀。
  曼努埃尔吓坏了。他请来医生,诚心诚意劝说一通;他们三人一起商量。医生对他们安慰了一番。他告诉曼努埃尔,这种烦躁心情并不希奇;养下这胎,以后还是不养的好。他给那个心神不宁的太太服了一帖镇静剂安眠,还劝告曼努埃尔送她到乡下去,家里由三个儿子帮着料理,凑合着过上两三个月。曼努埃尔就此把格里抛在脑后,坐下来想想所谓人生这件事是否有他想象中那样大的价值了。
  如今孟沙对自己的前途认真揣摩起来。他年纪快到四十,再也算不上“年轻”了。相反的,转眼就要进入中年,从不少方面看,中年似乎比晚年还糟糕呢。他在领导一所公立黑人学校,市府对这学校并不充分支持,校舍也太拥挤了。他本来梦想逃到北方去,谋一个薪金较高的差使、找一所经费较足的学校,如今这个梦想却慢慢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做生意的念头。布格·华盛顿提倡工业和工艺教育,已经有十五年之久;不过,除了宣传这一套主张之外,同时还鼓励念过书的黑人做生意,发大财。一九〇〇年,华盛顿先生组织了一个黑人企业联盟,目前会员越来越多了。一九〇五年,亚特兰大大学专门研究了黑人经营企业的情况,华盛顿就利用了那一鼓舞人心的报告,扩大了联盟。孟沙就此开始考虑自己是否可以从事某种黑人企业了。

  日益扩展的企业,其范围和势力一年比一年扩大,成了他这时代的主宰。以英美两国为代表的那种工业帝国,素来遭到各国忌妒,也是各国竭力追随的目标,至今仍然占着统治地位,这种情况是否理所当然,大势所趋,倒从来没有人提出过疑问。在亚特兰大之类的城市里,孟沙的四周围不知有多少日益发展的大企业。他眼看着城里造起了一座座办公大楼,还有白人房东的漂亮住宅,从德卡特街的贫民窟,一直造到了四周的山上。他看到大批原料源源输入亚特兰大;木材、棉花、钢铁、麻马,样样都有;特别叫他感到惊奇的是,运到城里来的原料,像变戏法一样的变成了机器、砖头和车行、家具和棉布、床垫和床铺、皮箱和玻璃、箱子和肥皂、油漆和提包、桥梁等种种奇形怪状的东西。这真算得上神妙的童话。
  因此,到一九一二年,黑人说什么也不信,在美国经营企业不是他们取得进步的正规途径,他们也不信,布格·华盛顿一再提到的那番话,说什么只怪他们懒惰、无知,才不能发大财,因此才不能跟白人讲平等。于是做生意就成了大家的口号。
  “黑人企业联盟”的年会,成了宣传做生意的讲坛。开办较早的是理发店,随着一下子又开起不少小杂货铺、洗衣作、车行和饭馆。可是,经营这种种企业也要碰到重重困难,除非都同理发店和饭馆一样,种族偏见的心理,在这方面倒给了黑人独特的方便;这一类行当,白人向来不得经营,倒正好适合黑人的需要。希腊人和其他外国人往往在饭馆这一行跟黑人进行竞争,还跟白人企业和信贷业结成一伙,就此发了财。在一般行业上,黑人企业抢不过白人的生意。既不能按批发市价进货,也捞不到长期贷款。万一碰巧生意兴隆了,也是注定要给虎视眈眈的白人吸血鬼暗中吃掉的。
  然而,有一种生财之道倒早就叫黑人注意上了,那就是保险事业;那就是预防不测的横祸、疾病和死亡的保障。早在黑奴解放前,北方黑人和南方自由黑人就常在教会里组织这么种小团体和合作事业。在黑奴解放后,秘密帮会组织也曾打算扩大过这种活动,只是成绩不大罢了。千千万万个独立经营的小型施诊所和慈善山庄纷纷合并起来了。在弗吉尼亚州,“真新教派”和“圣路加会”遍及全境,而且大有成就。佐治亚和佛罗里达两州也接踵而起;一九〇四年,亚特兰大有个黑人大教堂也创办了一个小型的互助会,这可引起一个得法的黑人理发师阿令佐·赫恩东的注意。
  南方那批白人保险公司也来抢这块油水越来越大的肥肉了;黑人区里到处都是白人保险公司的掮客。这门生意真好比聚宝盆;客户到期不付保险费就给取消资格,客户搬家也不发还保险费;再就是凭着硬哄软骗,公司方面竟然赚到了大笔钱。黑人开始把这种投资方式看做新的生财之道了。虽然奥古斯塔等几个城里有几家公司在经营保险事业,但是阿令佐·赫恩东在亚特兰大经营的事业却是破天荒的。赫恩东是个浅色皮肤的黑白混血种,只上过小学。他在亚特兰大开着一家专替白人服务的第一流理发店。要是有谁在这家店里被尊为上宾,尤其是由店主亲自侍候,那就等于说明他在社会上有地位。
  赫恩东,肤色跟白人差不多,生在亚特兰大二十五里外的一个乡镇上,做过农场工人,后来才当了理发师。他为人斯文,生活节俭,心眼也好。一开头他就把钱节省下来,全部积蓄都投资在公寓房子上;那是一排排式样简单、造价低廉的小公寓,住的是黑人工人,每周付他房租。赫恩东总是亲自去收房租,理发店和房子上的全部盈利就此增加了。他把积蓄悄悄存进第一国民银行。时时拿出大笔钱来装修理发店,到后来就比城里其他店铺都漂亮精致了。他算盘精明,竟把理发店那座大楼买下来。地产掮客本来有点犹豫,不敢把大楼卖给黑人,可是他那批有头有脸的白人朋友解除了那层顾虑,代他买下大楼再转手卖给他,捞到了好一笔佣金。他付的倒是现钞,也不要做什么抵押。
  如今赫恩东家道富裕了,但是他看到自己还有机会发大财。布格·华盛顿的一套主张,深深打动了他的心,他想拿钱投在什么事业上,盈利就可以比目前来得多。开头,他扩充分店,在城里这儿那儿开了三四家支店。虽然都赚了钱,就是不如总店赚得多,而且有白人开的理发店抢生意,跟他成了对头冤家。后来他造了几座高级公寓房子,可是不久就看出这些房子都赚不了钱。住得起这么种房子的黑人,都愿意自己买住宅,可不愿租房子住。
  然而,赫恩东看到白人保险公司在黑人客户方面捞到了好处,他是越看越有劲。大部分黑人听了掮客的一套生意经,动了心,纷纷购买人寿险;每周付一小笔钱,少则五分,多则五毛,替家里人保上寿险,万一闹了病,每周就可以拿到一小笔补助金,有二元,有三元,也有五元;如果去世了,家属就可以拿到五十元的丧葬费,也有一百元的。
  在这基础上建立了黑人殡仪馆这个行业;他们一方面跟白人保险公司结成伙,一方面跟黑人教堂通声气,替穷人承办费用浩大的丧葬事务,钱就越赚越多。黑人眼看死了亲属,又好应酬亲友,就此想在丧事上大摆排场;这一来,无论对保险公司也好,对黑人殡仪馆和白人寿器店也好,看来倒都是个有利可图的剥削机会了。
  赫恩东马上又看出,这件事的真正妙处还在于:不少人开头都踊跃保险,但是不久以后,有的由于一时疏忽,有的倒了霉,有的失了业,就此不再继续付保险费了。这下子,大笔大笔款子都遭到没收,按照法律规定,都作为保险公司的纯利收入了。
  这可逗起了赫恩东的兴趣。他把情况打听了一番;碰到有些收保险费的白人掮客闻进他店里来,他就跟他们说说笑笑。平常只有末座才轮到他们坐,只有技术不大高明的理发师去侍候他们;但如今赫恩东却常常拍他们马屁,把自己管的那个上座请他们坐,巴巴结结的亲自侍候他们。这下子就摸清了保险业的不少情况。他可从没听说过,在天下什么地方,有什么城,有什么州替穷人办过这种专管生老病死的社会服务事业。在美国其他地方,这种“社会主义”或许公开讨论过,在亚特兰大却从无此例;在南方,也没什么地方为了黑人进行过这种讨论。当时赫恩东只有一个问题,就是这笔好处究竟应该让黑人剥削阶级捞呢,还是让白人剥削阶级捞,不过他认为黑人剥削阶级捞这油水倒是名正言顺的事。
  眼看竞争越来越剧烈,白人保险公司纷纷聘请黑人来收保险费了。有些上等黑人人家见了白人掮客就生气,看来黑人掮客对这种人家倒比较对劲。白人掮客都自以为走进黑人家里用不着脱帽子,对主人应该叫名字。黑人掮客却脱下帽子,尊称人家“太太”。这种掮客的人数自然就此慢慢增加了。
  眼看到收保险费的黑人无往而不利,黑人企业家早就禁不住想亲自创办保险公司。对这门行业,州府简直没有什么限制,也用不着什么保证金。可是,等到弗吉尼亚等几个州里刚刚出现生意兴隆的黑人保险公司,在亚特兰大市内刚刚开始崛起,州府就注意到了,还通过了一项法律,规定从一九〇六年开始,凡是工业保险公司都必须向州府交纳五千元作为保证金。赫恩东就买下一家小公司,赶紧抢先拿出五千元交给州保险业监督官。那监督官每天都是由他亲自刮脸的。在一九〇六年,这家黑人保险公司的资产共计一万元;十年后就增加到七万一千元。一九二七年,赫恩东死后遗下了百万家私。
  于是,随着政治势力消失,有学问、有野心的黑人就此产生了新的幻想。尤其在南方,黑人上层阶级不仅从政界转到商界,而且从经营工业转到专事剥削了。黑人当中开始出现一种不同以往的阶级结构。以往,黑人和有色人之间有道裂痕,这不单单是种族界限,而且还是奴隶和自由人之间的界限——黑白混血种向他们的白人父辈要求自由,而且往往是合法的提出这个要求。由于一方有了产业和薪金优厚的职业,这道界限益发显着,在查尔斯顿和新奥尔良之类的城市里,壁垒分明的阶级鸿沟就此形成。
  在一八二〇年到一八六〇年,废除黑奴制度的论战期间,阶级界限自然是在奴隶和自由人之间,着眼点多少是放在世代相传的自由权和日益重视的财富上面。后来,随着黑奴解放,这一提倡平等的运动慢慢起了变化,黑人开始在发财致富上下工夫了,从他们纷纷转向企业经营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来;那种企业本来是个人经营的,例如开理发店、饭馆和小商店,如今却开始剥削工人了。教师、医生和作家都被划为新的剥削阶级,跟工人阶级分开了,唯一明显的例外就是传教士,他们对现代劳动在新工业生产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虽然一知半解,倒成了工人群众的领袖。
  医生和药剂师这两行,开辟了企业经营的新道路。黑人医生的人数增加得不快,这一则因为黑人不容易进白人医科学校,再则因为学得到东西、够得上水平的黑人学校也是寥寥无几。不过,黑人医生却越来越需要,白人医生也巴不得摆脱黑人病人呢。药剂这一门倒不难学到手,水平也不用太高;制造成药这门行业,在黑人当中就此大大吃香。于是,黑人药房慢慢多起来;成了黑人世界的社交中心;兼售饮料食物,这儿那儿还暗中进行“彩票”赌博,偷卖烈酒。
  亚特兰大的黑人活跃起来了。他们看出城里越来越繁荣;对投资的奥妙、雇用工人的好处也慢慢明白过来;不久就了解到黑人企业家可以雇用黑人工人,就整个看来,工资比白人拿得少,做起事来倒周到得多,如果黑人可以给手下的黑人雇工某种社会地位,有机会穿得体面,还有个适意的工作环境,他们做事就格外周到。黑人职员、速记员和掮客就此慢慢多起来了。
  如果黑人包工头搞得到资本和后台,黑人技工就情愿替他们做事。他们虽然不容易搞到资本和后台,但是有时压低工人的工资,倒也有机会在投标时比白人包工头开价低;如果他们能跟白人的头面人物拉上关系;就可以动手干啦。在暴动前二十多年里,有个黑人建筑师,总是在投标时压下白人,廉价雇用黑人工人,同手下一起劳动,稍微赚到一点钱就知足了,工程干得很出色,因此亚特兰大附近各地的木桥工程就数他包得最多。
  这期间,年代悠久的黑人兄弟会和秘密帮会都开始转向这一新的经济事业。这些团体帮会本来早已不得人心,不大流行,因为对广大黑人只有一种号召力,就是做会员的拿得到徽章,可以参加游行,死后家属领得到小额津贴,还有“秘密”这分魅力。但如今某些精明的领导人却又在会里增添了“养老金”的项目,或者说举办保险的服务项目。“共济会”就是个例子。这种团体帮会正好说明黑人老早就比白人棋高一着。在北方城市里,这种团体帮会曾经风行一时,在南方却不大盛行。
  在二十世纪头十年,佐治亚州里出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帮会头子。班·台维斯是个大个子,孔武有力,能说会道,在亚特兰大大学念过书。他和一伙人纷纷组织“共济会”新支部。他们走遍三街六巷,到处活动,让黑人专门在“共济会”会堂里进行文娱活动;在支部会上给黑人演出新编的游艺节目;替黑人安排新的联欢场所;最后还想出新办法,让黑人块儿八毛的存进“共济会”支部作为养老保险费。
  黑人妇女在“罗思姊妹会”里受到良好照顾。不久以后,亚特兰大每年收到的会费就成了一笔惊人巨款,在一九一一年共计八万元。台维斯真是不胜得意,就此想出了一套主意。一九一二年,“共济会”在奥本路买下整整一排房子,拿出五万三千元买地皮,再花上二十五万元造了一幢五层楼的办公大楼。后来又盖了个大会堂,眼看“共济会”的事业成绩这么大,台维斯就决定到全国各地进行活动,把整个黑人“共济会”抓在手里。当时黑人“共济会”虽然遍及美国,但是除了佐治亚州以外,仍旧不大重要,只是从事建造几座支部会堂,每年举行一次游行罢了。
  台维斯出席了第二届年会,由于他发展的会员大大增加,在年会上差点把整个组织都抓在手里,北方黑人眼看到他势力这么大,都不由眼红,又看到他的保险生意这么得法,也不免害怕。这股反对势力是芝加哥的毛里斯领的头。他是个棕色皮肤的阔律师,芝加哥律师界的领袖,又精明又缺德。他在组织规则问题上用计打败了台维斯和南方人,当选为“老头子”,会上还通过由他全权掌握佐治亚分会。
  台维斯紧张过度,再加灰心失望,就此病倒在床上,整个问题也就搁了几个月。不过,那座漂亮的“共济会”会堂终于落成,巍然屹立在那里号召黑人储蓄和投资。像“匹息亚会”等其他黑人团体也在纷纷积累资金。凡是白人,特别是资本家和银行家,对黑人企业家总是客客气气。
  这时台维斯在佐治亚州掌管的“共济会”财产已近九十万元,眼见自己落得如此下场,一怒之下,竟然走了步险着。他告到佐治亚法院里,佐治亚法院立即判决“共济会”佐治亚分会成为州营机构,受当地法律管理。台维斯就把整个“共济会”统统交给代管当局。这下子,黑人资本家苦心经营的事业,才引起银行家约翰·鲍尔温的注意。一天,他去看他的保护人庇尔斯,就一些地皮、一座办公大楼和其他资产做押款的问题去请示一下。庇尔斯告诉他说,如果条件对头,只顾放手去干。不用说,做押款要担风险,可是在这种太平年月,在亚特兰大,风险也不大。
  鲍尔温却拿不定主意。“那笔产业,”他说,“在奥本路,是黑人的。”.
  庇尔斯吃了一惊。“多少钱?”他问道。
  “五十万。”
  “是什么人的产业?”.
  “黑人‘共济会’。”
  “黑人?”庇尔斯不胜诧异道。“这可碰不得。黑人的地产好比毒药。”他绷住脸,望着窗外沉思。他快要说出黑人无论置产业还是想投资,都没用处,只要——。可是他这种想法不是跟自己原来一套理论相矛盾吗。
  鲍尔温站起了身,”给你这一说,我的看法倒不错了,”他说,“不过我本来是要请你指教指教的。自然到头来我们还是要拿出钱来给做押款,不过是做给白人,这些房地产早晚是他们的。这保险出不了毛病。”
  庇尔斯点点头,但他还是派人去把约翰·薛尔顿请来。薛尔顿来了,嘴里还嘀咕说:“又要干下流勾当啦!”庇尔斯委托他去调查这“黑人共济会”的事。他就去调查了一番。不过他明白这决不会叫庇尔斯感到兴趣。庇尔斯心里想着的是大规模的生产和分配——先是全国性的,然后是全洲性的,最后是全球性的生产和分配。他关心黑人,不过是一时兴趣,但对这件事的成功倒不无帮助呢。
  薛尔顿在这件事上只是个副手,报酬可不小。不过,做生意的赌博性——抛进抛出,抛出抛进,一再投机,倒正投其所好。他感到兴趣的,唯一感到兴趣的,就是在这件事上自己分得到多大油水。这样他就成了这件事的策划人。他一面利用鲍尔温之流的金融家,一面听任庇尔斯和他的一家人去掌握大企业的命脉,自己就可以成为百万富翁,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呢。
  这“黑人共济会”的事,叫他又喜又惊。他本人对秘密帮会不大了解,也看不起,还以为只有起码人才爱干这种蠢事,等到他弄明白过去的奴隶主和步其后尘的资本家在新南方白人当中发展秘密帮会,他的看法方始改变。他参加了不少白人帮会,悄悄坐在里头留心观察。这下子,对政治内幕和“社会”运动才晓得了不少情况。他看到了一连串年轻热情的自由主义分子,他们纷纷在报章杂志上投稿,甚至在支部会上发表政治演说,听得一房间的人都俯首帖耳,默不作声。
  在那里,他头一回听到“黑人共济会”,大家都当作笑话的谈着这件怪事:白人帮会都是没有执照的非法团体,黑人帮会倒偏偏是合法团体。早在一八四七年,北方自由黑人就从英国取得执照,成立了“大联合会”。从这以后,美国白人帮会才开始成立,不用说,无论英国的总会也好,美国的黑人支部也好,自然都没有得到承认。在十八世纪时,黑人共济会会员也曾进行过一场多少有点类似的斗争,当时白人拒绝承认“黑人共济会”,可是打了两百年官司,到底只好承认它合法了。
  由于布格·华盛顿不断鼓励黑人经营企业,“黑人共济会”就此有了发展,要不如此,这个“共济会”问题可能仍旧是个笑柄呢。这种黑人团体有没有搞出什么阴谋诡计,素来是南方白人担心害怕、密切注意的事。要不是黑人教育产生了意外的效果,恐怕免不了发生这种事故。那批受过教育的年轻领袖,可不像过去那帮传教士,并不专搞地下铁路那种秘密活动,他们却赞成布格·华盛顿的一套,就是认为解决黑人问题要从经济上着手。
  一千万人的经济问题,可不是件小事,哪怕这批人全都贫穷无知也罢。他们挣了几百万,也花了几百万;人家也曾蓄意鼓励他们参加这种工业生产,帮着一起经营。有时他们在这儿那儿下手,倒也获得些成就。可是,前途究竟如何呢?如果他们眼见自己不断受挫折,那又会怎样呢?于是薛尔顿又看出这问题不仅不应排除在全国的主要问题之外,而且还是当前唯一的中心问题。
  薛尔顿把“共济会”的情况搜集起来,告诉了庇尔斯。庇尔斯大吃一惊。这原来是他那个种族共处纲领的发展,实在出乎意外。他不知道有多少黑人领袖真正懂得这一套玩艺。新手可不配玩这一套。这是自相残杀,永不罢休,一直到“托拉斯”接管了才停止,或者是什么“超级托拉斯”——想到这里,他猛吃一惊,顿时收住了。这是“社会主义”吗?他可没想到自己居然看出这种共通点。
  他向来把黑人看做是普通工人,受了训练就能成为半熟练技工,有几个人还能成为熟练技工。这对解决新南方的劳力问题倒大有好处。听说布格·华盛顿此外还谈到黑人“做生意”的事,庇尔斯不在乎的笑了笑,心想这种主张对不安分的人真是出色的宣传材料,也是逃避现实的哲学。虽然如此,庇尔斯当然也拿得准,在自己亲手建立的那个网罗一切的工业帝国中,劣等人种的经济休想获得发展。
  这“黑人共济会”的事真叫有趣,或许还说明这一种族有一定的潜在才能,在渺茫的将来可能发挥个作用。不过,在今天,这种运动决不会成功。不用说,经营这种保险事业所根据的保险统计数字并不正确,就算万一经营成功了,到头来也只有给白人企业一口吞掉罢了。
  薛尔顿开门见山的说了出来。“黑人没有政治势力,就去乱做生意,那才叫愚蠢呢。记得那些黑人医生和教师在林荫大道买地皮造房子,市府是怎样对付他们的吗?在他们鼻子底下不知设立了多少个洗衣作和工厂,因此到今天那笔产业连一半本钱都不值呢。据说,在梅肯市内,他们就在当地上等黑人住宅区的中心,开了家专供白人玩的窑子呢。台维斯没什么法官会帮他的忙,哪怕他有现钞,也收买不到一个法官。谁敢向他卖身投靠呀。他注定要失败,北方黑人在佐治亚州休想得胜。”
  薛尔顿走了,让庇尔斯一个人去为难。不过,薛尔顿本人倒有了套打算。密切注意黑人企业慢慢发展起来,这主意或许还不算坏,可能从中捞得到外快。如果那帮傻瓜决心要给人家捞一票,他最好也去分点油水。
  到最后,佐治亚州黑人工人辛辛苦苦挣来的百来万血汗钱,终于由法院判决送进白人代管委员会的手里,约翰·薛尔顿也是其中一个委员。他们的开支都是从约翰·庇尔斯控制下的约翰·鲍尔温那家银行里借来的。打了几年官司以后,“共济会”那笔资产终于“清理”了,黑人保险户可什么也没有捞到。一个美梦就此幻灭。不过美梦总难全部幻灭,这个幻灭了,那个又出现了。在这件事上也是如此。

  一九〇八年,就是暴动后两年,希曼·潘里来到了亚特兰大。他是个黄皮肤的小个子,干净利落,性子直爽,办事认真,能说会道。跟一般见惯的那种黑人传教士完全不同,他这人是又热诚又冷静。既不自命口才好,也不以领导自居。他生在得克萨斯州,只是在公立学校读过六年书,以后就去当了棉花样品检验员。后来成了保险业跑街,替拥有黑人保险户的白人公司当差。他到纽约去找更好的出路,可是看不到那里有什么机会。他说:
   “我决定离开纽约,到佐治亚州来。我就上当铺,拿衬衫袖扣当了五块钱。下了一条船,把那五块钱给了事务长,一路做工,到了萨凡那。一路上挣了六毛五分钱小帐。”
  在亚特兰大,他开始替白人保险公司在黑人客户当中兜揽生意。不过他坚信黑人自己可以开办法定储备保险公司。他请孟沙帮忙。孟沙笑了一通。他不是生意人,也永远做不了生意;对对,他挣的钱当然还不够用。他承认黑人问题多少也是个收入问题。他自然乐意把潘里介绍给自己那批朋友。
  事实是,孟沙最近虽然考虑到企业界去找出路,但是他对企业界的情况看得越是清楚,就越是畏缩不前。有一天,他跟黑人大夫盖斯同车,去参观盖斯替黑人造的新公寓房子。那都是些两间一套的公寓,又蹩脚又不坚固,也没有新式设备;市府既不在那里铺人行道,也不造下水道。房租倒不便宜。
  “干吗不造些高级点的房子呢?”他问道。
  医生咧开嘴笑了笑。“这种房子才赚钱呢,”他说。
  孟沙从他的学生嘴里听到说保险掮客如何欺骗穷人;新兴的黑人企业也不见得高明,跟白人企业不同的只是雇用黑人当职员,由他们去收保险费;还有黑人企业家赚到了钱。
  不过,孟沙还是把潘里介绍给他那批朋友。归根结蒂,储备保险公司总可能高明些。潘里拉到了一批黑人,有的手里有些积蓄,有的有私人企业,还特别拉到了一批黑人自由职业者,他就把开办一家储备保险公司的计划摊在他们面前。这批人几乎都不容易保到人寿险。每逢他们向白人开办的大保险公司申请保险,那些保险公司不是因为怕担风险而一口回绝,就是大大提高了保险费以后才接受他们的申请。
  潘里手头有的是论据和数据;他向大家说明,开设黑人保险公司,只要用投资企业和科学方法来经营,就能赚钱。大家都满腹狐疑的听他谈。有几个人给说动了心,投了些资本,但是为数不多。虽然如此,潘里还是不断进行活动,非但在亚特兰大,而且还在其他南方城市和北方一些枢纽城市里活动。
  按照法律规定,潘里必须在一年内筹到十万元本钱才可开张。由于他不泄气,信心足,再加上孟沙对他越来越信任,结果终于出了件惊人奇事,到一九一一年,潘里实际上已经筹到八万五千元现金。后来他偏偏又碰到件伤心事,根据法律规定,如果在一年内筹不到十万元,这笔钱一定要连本加利退还认股人。
  在事后几年中,潘里常常回想起下列情景:“我们勉强表决通过,把那八万五千元赔上四分利息,无条件还给投资人。我每寄一张汇票,都附一封信,说明我筹这笔款子一共花了四千七百四十元。我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那最后一夜。那天风又大,天又冷。炉火灭了。有个人讲了一句:‘天快黑了,各位,让我们点上煤气灯吧。’另一个人说:‘不,别点煤气灯;别叫潘里再多花钱啦!'说着他们就挨个儿出去了,撇下我一个人待在没有生火的炉子边,把事情重新想上一遍。”
  钱统统还掉了。潘里心头却自有打算。他又百折不挠的卷土重来,到一九一三年三月,亚特兰大黑人和白人都大吃一惊,原来他已经筹足十万元资本,创办了标准人寿保险公司。
  一九〇二年,密西西比州惠斯特市也创办了类似的企业。这跟一个名叫明妮·柯克斯的黑人妇女有关系。一九〇三年,明妮·柯克斯在政界出了名。她长期来在一个叫印第安诺拉的小镇上当邮政局局长,那里居民几乎全是黑人。大家对她办的事都很满意,没什么意见,直到她连任这件事提呈西奥图·罗斯福总统决定时,情况才起了变化。本来连任问题无非是例行公事,可是不巧一九〇一年密西西比州出了个新人物,那就是杰姆士·凯·瓦达孟。由于瓦达孟进行竞选和罗斯福宴请布格·华盛顿这两个原因,明妮·柯克斯就此在一九〇三年下了任。
  她倒不怎么计较。一则,邮政局薪水不大,再则,她争取的只是原则罢了。她丈夫韦恩·柯克斯,受到“布格·华盛顿方案”的启发,不愿做官,情愿做生意,因此开了家保险公司。那家公司在一九〇九年注册,资本共计二万五千元,到一九一〇年成了世界上第一家黑人法定储备保险公司。潘里虽然不大了解这一成就,但是后来,这两家都在摸索着经营的企业,到了大战后居然相互合作,相互支持了。不过那是后话。
  眼看到潘里这番成功,孟沙在好几个方面印象都很深。第一,他开始看到南方黑人的新曙光。第二,他的儿子道格拉斯如今上了大学,已经成为潘里的热诚信徒,在假期里,也是潘里手下一个得力的跑街。

  布格·华盛顿教导黑人工人要边工作边积蓄,边积蓄边投资,边投资边发财;这一来,亚特兰大黑人为了一心发财致富,就此盛衰无常了。不过,就总的说来,倒还算一帆风顺。保险业发达了;个别包工头发财了;黑人商店等企业增加了。可是,所有这一切的发展,却叫穷苦的白人工人起了恐慌,生了妒意。
  黑人一被剥夺公民权,白人选举人就此一再拒绝拨给黑人学校充分经费;拒绝设立黑人公园和运动场,还不准黑人进入市立公园。两个工人阶级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战斗,白人工人和黑人资本家也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战斗。居住和劳动两方面的种族隔离情况还是一成不变。新上任的民主党总统威尔逊,在华盛顿各部门的公务员中实行了种族隔离制度;“美国律师公会”也拒绝黑人入会。
  此外,由于“白人预选”制,只有白人才能参加选举的民主党预选,靠了私刑的威胁,就此成了正式选举。在亚特兰大的白人选举人当中,谈到白人工人的政治势力总是言过其实的。
  后来到一九一四年,欧洲爆发了世界大战。亚特兰大本来并不重视,直到企业和商业给战争搞垮了才重视起来。棉花慢慢没有销路了。资本家变得战战兢兢,事业变得岌岌可危。
  天边还有其他乌云,孟沙却想视若无睹。一九一五年,“三K党”在石山开了次会,半夜里举行了仪式,烧了十字架,就此恢复活动了。这种白人至上的思想不仅传遍亚特兰大,而且遍及南方,远达北方。到一九二〇年,“三K党”遍布全国各地,在当年选举运动中扮演了重要脚色。他们趁此暗中出售被单、枕套和各种行头,售价都相当高,那批人到手的暴利一定不小。“三K党”在亚特兰大买下了偌大一座大楼当会堂。
  话虽这么说,黑人眼前倒还是有些希望。一九〇五年,在亚特兰大的柏哈特教授领导下,黑人在北方组成一个激进的“尼亚加拉运动”,一九〇九年,黑人和白人在纽约开了一次大会来创办一个新的激进组织。几乎在这同时,杰克·约翰逊在拳击赛中连战连捷,这件事影响之大真是无与伦比。约翰逊的捷报一传出,就此通过了一连串联邦法令,促使南方发生了几次暴动,加剧了种族间的紧张局面。发生这一切情况,虽然多少是因为约翰逊身强力壮,好挖苦人,但主要是因为他娶了一个白人,可惜这女的也不是个好人。
  一九〇九年,有个叫马太·汉逊的黑人,同裴利一起到达北极,这件事不大引人注意;但是,在佐治亚州,反对黑人而罢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这件事却大大引起注意。
  在纽约那次大会上成立了“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柏哈特教授就此离开亚特兰大来担任这个新组织的主要发言人,这个组织采取了一致诉诸法庭的方针,这可难免引起麻烦。最高法院一旦真正碰到“种族等级”是否合法的问题,还有什么办法回避呢?在一九一五年就看到了这一问题的解答,当时宪法“第十五条修正案”刚正初次明文公布。举国上下注意到新释奴运动者这一破天荒的胜利吗?
  然而,还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这新兴组织中,偏偏没有黑人工人的真正代表。那批教师、自由职业者和社会活动家,可没有想到他们自己并不是黑人工人阶级的代表人和发言人。不用说,他们是比较接近黑人工人,同一阶级的白人对白人工人就不如他们接近。当时黑人无产阶级跟小资产阶级也没有多大分别。往往在一个黑人家庭里,可能有的是做佣人的,有的是当工人的,有的是店员,有的是专科学生。在白人家庭中倒很少看到这种团结、和睦的现象。虽然如此,无论在“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也好,在同时代的“城市联盟”也好,还是没有这么种工人的代表。
  此外,在号召黑人进行工艺训练运动的中心,塔斯其基学院里,大多数学生毕了业就做了教师、医生、牙医师和生意人。少数人当了农民和技工。虽有不少人打算经营农场,吃建筑饭,却遭到白人工人运动和日益扩大的社会力量阻拦。在塔斯其基学院和罕普顿学院里占上风的是“黑人企业联盟”。这两家有势力的学校对工会向来看不起。在这两家学校里,总是北方大企业界说了算的。
  对黑人经营企业的情况经过一番研究,就此促成“黑人企业联营”的成立,柏哈特不久就看出,这也促使华盛顿的哲学有所改变,他本来提倡使用熟练工人进行基本劳动和生产作为工业生产的目标,如今却主张为黑人商场而剥削黑人。这是因为工会,特别是新成立的“美国劳工联合会”,不准黑人进入工业生产部门。大企业界曾经进行“开放工厂”运动来设法打破这种障碍。不过这对黑人工人还是没有多少好处,而且在南方,由于白人工人政治势力的影响,即使在塔斯其基学院里,有好多门工业技术都不准教黑人学习。另一方面,在某些行当中,黑人剥削黑人市场,倒没有人来竞争。除此以外,金融业在黑人当中也有不少诱惑力,不久以后,黑人就又纷纷进入金融界了。
  不久以后,塔斯其基学院就开始热衷教导黑人对黑人群众进行资本主义式的剥削,这一来,就不再以提倡黑人从事工业生产作为主要工作了。后来过了几年,柏哈特看到事业有了种新的变化:自从华盛顿同罗斯福进餐以后,塔斯其基学院就逐渐成为美国黑人的政治中心。本来华盛顿在北方大企业界的压力下,总是摆出副姿态,劝告黑人不问政治,如今又在这同一压力下,成了政府顾问,凡是官员任命事项,无论南方或北方、黑人或白人,政治上有什么问题,都由他献计策划。
  由于黑人当中的政治势力集中在塔斯其基学院,再加南方白人当中的政治势力也多少集中在那里,经济势力就此不难集中在这一迅速发展、拥有巨大校舍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几百万捐款的学府中心了。在布格·华盛顿的周围渐渐有了个庞大机构,专门对官员任命事项以及南方各地,甚至北方的政策提供意见。黑人青年男女,不管想做哪一门工作和哪一处的工作,都向塔斯其基学院提出申请,或者请华盛顿作保,到其他地方去工作。这一切活动华盛顿当然不能——都亲自参加,因此就必须发展一个与此相适应的庞大机构了。全国各地的黑人报纸不是拿到津贴,就是干脆给收买去。所有黑人会议和团体都受到严密监视。作家都得到照顾和帮助。凡是有名望的黑人和所有想出名的黑人,不是他们去跟布格·华盛顿攀交情,就是华盛顿派代表找上门去。无论教会,州府,还是团体,都是先同塔斯其基学院商议了才订定计划的。凡是有名望的白人,还有黑人,不管土生的也好,外国来的也好,早晚总要到塔斯其基学院去一次,这名字早晚总要看到或听到,也免不了受到它那套宣传的影响。
  曼努埃尔·孟沙打算把这整个情况统统谈出来。他正跟一伙黑人待在亚特兰大奥本路那设备简陋的青年会里。这当然是“黑人”的青年会,无论组织上和工作上,都跟住宅区里那个精致的白人青年会不沾什么边。这个会名为“星期一俱乐部”,每月只是聚餐一次。
  “在世界各地和美国国内岀了什么事?我简直茫无头绪,”孟沙问道。有个历史教员想要解释一番:
   “在七十年代的晚期,本国工人闹过一次风潮,险险乎闹成革命。结果给暴力镇压下去了,不过,在这以前,全国已经深信,民主政府在美国办的事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好。这自然多少是因为雇主和业主大权独揽,再加金融资本的分配都是他们一手抓的。”
  老克罗格曼博士添补一句说:“我记得当初南方各地兴起了‘平民主义’。我们当中有的人但愿黑白工人就此团结起来。当时领导这运动的是华德生,你们想得到是他吗?有一阵子还是我过去的学生道意耳领导他的呢。”
  “接着就是九〇年和九二年的大选,”琼斯博士添上一句说,“结果真是糟得不堪设想。”
  “这正是我弄不懂的地方。华德生出了什么事啦?”孟沙问道。
  华德生的大同乡,约翰·霍伯是个金头发、白皮肤的佐治亚黑人,在莫尔郝思学院教书,他回答孟沙说:
  “你一定了解民主党分裂的情况。当时北方民主党开始成为工人党,改良派。南方民主党可算不上个政党,不过是一伙工业家,决心替大企业界治理整个南方罢了。一八九四年,汤姆·华德生一手抓住了佐治亚州的民主党,还表示要把南方抓在手里。当时我们快要有个全国性的工人党了。谁知大企业界一下子插进手来,一边收买了北方的选举,一边窃取了南方的选举。本世纪头十年的政治形势就此动荡不定了,共和党大有可能成为工人党,泰迪·罗斯福就是打算叫大企业界这么做来的。南方把黑人选举权操纵在手里,就此成为工业强盗的保镖啦。
  “一九〇四年,华德生打算鼓动南方两地的工农选他一票,可惜白费了心,结果弄得一败涂地。南方民主党只要他抛弃黑人,就让他重回政界。梯尔曼一伙人还在一旁煽风点火,一度给道意耳止住的老一套社会风气,这时又作祟了。华德生要抛弃黑人工人,就得抛弃白人工人,尽力抨击犹太人和天主教徒。他彻头彻尾的背叛了,因此引起南方发生一连串私刑、凶杀和暴动等案件,这可把全国各地的大企业界都吓得不亦乐乎。这就是我们当前的处境。”.
  “星期一俱乐部”的会员,三五成群的慢慢走回家去;他们多半人,包括孟沙在内,都走过约翰·庇尔斯办公的那座新建的银行大楼。
  “我们摆脱了这种处境,有什么出路呢?”孟沙问道。
  霍伯回答说:“如果我们能够不卷入大战,能够由那个南方自由主义的文人伍德罗·威尔逊来领导,就可能把黑白工人都团结起来,共同进行一个运动来提高工人阶级的待遇;可能取消剥夺公民权的做法,恢复美国的民主理想。可能恢复普及教育,让全国、全民族都有点知识,而不是光懂得见机行事、发财致富;把一千万非洲人的血液和音乐同这国家构成个统一体。”
  克罗格曼看看霍伯,笑道:“好小子,你倒天生是那种统一体,这国家还没成那种统一体,要过好久才会呢。”说着他伸出胳膊搂住约翰·霍伯的肩膀。这年轻白人讲的话跟黑人一样,因为他的曾祖父是个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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