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二部:孟沙办学校

第一章 瓜贝尔夫妇



  一九一二年。瓜贝尔太太在亚特兰大访亲问友。以往他们夫妇虽然经常打算到亚特兰大去一趟;可是,有几回碰上亚诺匆匆忙忙赶去出差,夫妇俩始忍凑不出时间一起去好好交际一番,照瓜贝尔太太的想法,这么交际交际,总搞得出个名堂来。

  她一听说亚特兰大的市长、社交界领袖、阔绰的银行家约翰·鲍尔温原来是老鲍尔温博士的儿子,心里不由得惊喜交加。

  “不见得吧!”瓜贝尔太太颤声颤气。“怎能这么巧!我先生还常常谈到他呢。亚诺是鲍尔温博士的一个得意门生。不消说的,他一定认识约翰,你那位约翰·鲍尔温。是啊,我敢说以前听他提到过——经常提到,那可没错儿!”

  这时她正坐在小鲍尔温太太的漂亮起居室里吃茶点。这么阔气的一份家;女主人文雅娴静,不大讲话,和她谈得多亲热!瓜贝尔太太叽里呱啦谈着,筒直没歇过一口气。脑子里尽跑野马。

  “多美的花呵!亚诺喜欢花,着实算得上个行家。我敢说,他见到你府上的花园,保险乐得跳起来。他的花园在兰阿克着实称得上个名胜,什么百日草啊,美人蕉啊,玫瑰啊,藿香啊——啊哟,真是说也说不上来。我的确也好算一个爱好花鸟什么的,可是连一个名字也别想得住。在这大城市里栽培那么多好看的花草,准要耗费不少钱!

  “你的先生和我的先生应该重新来住才是。既然你先生是市长——年纪这么轻,就当市长,真是不能再显赫了,是啊,这可不用说啦——”

  鲍尔温太太不知嘀咕了句什么客套,瓜贝尔太太却理也不理,一口气说下去。“那样我们的先生就关心同一件工作——教育工作了。教育工作是门了不起的职业。亚诺在兰阿克立下了不少大功。他是当地督学,想必我已经跟你讲过,他创办那些学校,实在是白手起家。你也知道那类闭塞的小乡镇是什么种情况——我可不是说兰阿克也是那么小,只是说当地人有眼不识人才,比如象——啊,对了,我真荣幸碰到这位——你刚说这位太太姓什么来的?”

  这时,另一位女客插了嘴,瓜贝尔太太才默默沉思起来,心头一个计划逐渐酝酿成熟——慢慢的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仿佛在遥远的天边展出了一片惊人的美景。亚诺应该离开兰阿克;那沉闷的小镇快把她逼疯了,全镇只有那么点大,不管做什么事都逃不过人家的眼睛,一切都是乱七八糟的,碰到极无聊的芝麻小事,总要闹得满城风雨。虽说瓜贝尔太太在那里住了一辈子,看来这回到亚特兰大来一次,才恍然大悟,原来北卡罗来纳山麓小丘间这座小镇竟是那么肮脏,那么俗气。是啊,亚诺和约翰·鲍尔温应该见见面才好。

  约翰·鲍尔温是闻人。他在亚特兰大真是举足轻重。家业已经撑得不小;将来一定发大财;目前是市长,日后大概会做州长,接下来保险当参议员,再接下来呢,嘿,谁说得上?呣,亚诺要能攀上这福星,安知不直上青云!这一来,他们夫妇就可以摆脱小镇上特有的流言蜚语和土里土气的趣味,跳出那种落后闭塞的生活圈子,到热闹、繁荣、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中安家落户。她听听碰到的人的意见,听听宴会上、交际场合中的谈话,就知道亚特兰大势必会成大城市,在南方不难算上头一座,在全国也不难挨上前几名。安居在这么个枢纽重镇,行行人才都能飞黄腾达。当然,亚诺并不出众,似乎也没什么雄心大志,不过他确有真才实学。看过的书多得不得了。到底怎样看的,瓜贝尔太太怎么也弄不懂,不过他是看了,而且真象看得津津有味似的。嗳,嗳,等会儿再想吧——她顿时按下念头,不再乱想了。

  “你回来得正好,”鲍尔温太太没精打采的对一个新来客人说。“你看到吉姆吗?不消说;呃,这儿情况倒跟往常差不多;你一定听到卡莉和约翰的事;真叫臭不要脸!是啊,我在考虑买件新的皮大衣,可是式样都不称心。不,哪儿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再来点茶?你要吗,瓜贝尔太太?”

  “要,要,当然要罗,”她不知不觉把话说得含糊了点,因为她其实并不在听人家聊天。她赶紧提一提神。“可你真得赶快到兰阿克去一次,鲍尔温太太,得去一次才好——还有你,也得去一次,这个,这个——太太,你们总也知道,就是摆脱大城市里那种繁闹、忙乱,出去玩玩。你和鲍尔温先生,我敢说你们两位都需要换换环境——哟,是吗?那太好了!你们会路过兰阿克。不消说,头一流快车经常都不停站,可我们准能想法子。你别忘了,我们在等你们光临呢。”

  这当儿,其他客人不断进进出出,瓜贝尔太太思想又开了小差。最好让约翰·鲍尔温到兰阿克去;让他想办法替亚诺在亚特兰大的市立学校中谋到份差使。在亚诺管辖下的兰阿克学校早有了很好的声誉。教育部曾经表扬过那些学校,亚诺也曾经被请到“全国教育公会”去宣读论文。当然,他没有出席;对这类机会,他的反应向来不大灵敏,也不大起劲。

  “是啊,”她一见鲍尔温太太站起身,不由脱口说出了声。“亚诺在管理学校方面实在是把好手。可惜你没见到他接手前那种学校系统。校舍又旧又破烂,教师都糟透了,也没有什么系统。他把全市学校系统建立起来,专门规定了教育税,修盖了漂亮的新校舍,还拉到全州几个最好的教师来教课。甚至于还说服‘罗生华德基金委员会’在郡里开办一所‘黑鬼’学校。我看嘛,真是卖力得过了头,可是亚诺高兴极了。啊,我得走了。不用说,今晚要在约翰逊府上再见面。你真太好啦,让我到你府上来玩,还那么热诚款待我。真叫人感动。再见,再见。”

  亚诺·瓜贝尔是北卡罗来纳人,不过书倒是在佐治亚大学念的,当时那学校的教育方案正是老鲍尔温博士在负责指导。他大学毕业后,才回到北卡罗来纳去当教员。他是个瘦长条子,淡头发,蓝眼睛,天生驼背;外表虽温和,实则非常刚强,一眼就看出是个理想家。一九〇二年,他当上兰阿克市督学,心里真高兴。兰阿克是北卡罗来纳州一个小镇,也是相当繁荣的农业区中心,还有几种小工业;座落在北卡罗来纳州的西部,居民多半是中产阶级的白人,另外还有少数黑人,有的是做佣人的,有的是郊外的佃雇农。

  瓜贝尔太太从亚特兰大回来,一肚子都是计划,此起彼伏,想想都很合理,叫人心迷神醉,她一一讲给丈夫听了,谁知他偏偏不起劲,这真叫她想不通。亚诺应该打算马上离开兰阿克,仰仗老鲍尔温博士的儿子约翰·鲍尔温提拔,在亚特兰大立定脚跟才好呀。

  “约翰·鲍尔温?我不记得哪个叫约翰·鲍尔温。”

  “什么话,他就是老鲍尔温博士的儿子呀;你一定记得。”

  “对,对;是有个年轻的妻子,还有个儿子;可他是在普林斯顿大学读的书。我毕业后,他才回家。大家一向觉得奇怪,鲍尔温的儿子为什么偏要上北方去求学。我想这都是他娶的那个轻佻老婆出的主意。”

  “亚诺!她是布雷铿立治家的小姐,如今是亚特兰大最受尊敬的社交界镇袖。至于约翰嘛,他是亚特兰大的闻人。手头很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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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都是他外公家的钱。”

  “呃,他在吃银行饭——你听着:他是市长,年纪还不到三十呢。明白吗?”

  “明白什么?”

  “你应该去接近他,拜访他,请他到这儿来,看看你那些学校。他还记得你呢,他太太对人也很热诚。”

  “可是,亲爱的,我不认识他,也不想认识。他不见得认识我。我不想上亚特兰大。在这儿就称心了。”

  “就是这句话。称心!我的天!称心,满意,在这起码的小镇上。”

  亚诺沉住气笑了笑。但是他反对写信邀请鲍尔温来玩一次。

  “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他怎么得——意来的。啊,对了,小鲍尔温准会大大得意,可是得意究竟算什么呢,何况,得意了,又怎么样?我何必离开兰阿克?我在这儿干得不错,过得快快活活。还有什么不知足呢?住到亚特兰大去,这主意说什么也不会打动我的心。我到过亚特兰大一两回,只觉得又闹又脏,无论动脑筋也好,种花草也好,都不是地方。约翰·鲍尔温那个阔佬自然有钱在亚特兰大盖个花园,可照我看,亚诺·瓜贝尔这个穷汉在此地兰阿克修的花园管保好得多,花的钱也少得多;因此,如果这是花园问题——”

  “可这不是花园问题,你那么说才糊涂呢,你自己心里也有数。问题是要出人头地,见世面,领行情,可不是在这狗窝里庸庸碌碌过日子。”

  亚诺笑了笑。“我刚到这儿,跟你谈恋爱那工夫,你可没管它叫狗窝呀。听你此地也算是南方数一数二的漂亮城镇,很有气派,还有段光辉历史呢。”

  “胡说。你真在开玩笑。拿一般闭塞的小镇来讲,兰阿克倒还算不错的;可是要想过二十世纪的生活,住在兰阿克就是办不到。这儿地点偏僻。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你得换个环境过过。”

  说起来,对亚诺来硬的,恐怕失策了,可惜瓜贝尔太太刚才没有理会到。他往往说此不作声,强到底,目前不是又摆出这副态度来了吗。她想哭呀笑的闹一场,谁知他还是老方一帖,扔下她一走了之。这时她才想起了淑伊。一九〇三年,她嫁给亚诺,隔年就养下这个独生女。如今淑伊已经八岁,多半是靠黑人保姆照管。瓜贝尔太太看出亚诺喜欢孩子,养下淑伊后不久,说暗示说,由于一连串讲不清的原因,医生劝她不要再怀孕。亚诺心眼太好了,当然不反对,也没有追问。他们夫妇就此安心守着一个孩子过日子,直到如今碰着这紧要关头,瓜贝尔太太才把淑伊看作通往亚特兰大的桥梁。她深信,只要从孩子的教育和前途问题下手,不怕瓜贝尔不明白,他必须多挣点钱,抓紧些机会才好。

  这一想,她忽然发觉,原来淑伊的教育问题根本没人管帐;把教育孩子的任何工作一概交托给黑人保姆,那是最不恰当了。她就把保姆辞掉,亲自在淑伊身上多用了几份心;一面看书,一面打听亚特兰大有哪些新开的白人幼儿院和小学校是办得不错的。亚诺眼看妻子对女儿关心起来,心里非常满意;只是孩子心里很不痛快,大哭大叫的吵着要黑人保姆。闹得有点家宅不宁。妻子越来越厉害的争着要到亚特兰大去,亚诺自然不能当作耳边风;不用说,多少也明白了妻子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当初他大学毕了业,试教了一阵书,几乎是无意中来到了这镇上。镇上恰巧缺人应急,就派他担任督学,他从此一直干这份差使。一切都很顺手,因为这份工作他掌握得了,全部班底也左右得了,大部分都能听他的调度。他已经叫这一带五千来个白人认识到教育的重要。镇上有富农,有代销商,还有几项工业。白人里头没有压在底层的工人阶级,大多数是收入相当不错的职员和技工。按照收入来说,社会地位虽然有些高下,也不算大,更谈不上天壤之别啦。当奴仆的和做小工的一概是黑人,多数是世居市区或邻郡的黑人家庭出身。

  白人早已认识到那些学校的可贵。他们都很愿意缴纳额外税款;大街上那幢朴素而漂亮的高级中学校舍,总叫当地市民大为得意。他在教师问题上虽有点棘手,既不容易把一些混饭吃的老家伙请走,也不容易定下高薪来吸引一批有专门训练的青年教师,不过,就说在这方面,他干得还是有相当的成绩。

  兰阿克的生活费用不算高;社交活动自然未必吸引人,倒也不嫌无聊。他手下的教师多半称了心。镇上看不到什么严重的种族问题,至少市民并不知情。住在镇上的黑人人数相当少,住在乡下的比较多些。市立学校系统中虽然没有明文规定黑人求学的地方,在乡间,黑人却利用一座旧教堂做了校舍。他想法子用罗生华德基金办了一所新学校,郡里也出了力。对全郡黑人说来,学校设备着实不错,只是有些人来上学得走上一大段路,他也没办法让郡里替黑人安排白人使用的那类交通工具。不过这不是他的本份工作,他也无能为力。

  瓜贝尔个人生活得相当美满。工作总是忙不过来。当初他糊里糊涂的结了婚,娶的是镇上一个美人,亲戚都是富贵人家,交游很广阔。他在环境幽美的地带盖了座小别墅,有六间房,一个大院子。私底下他不得不承认,每逢想到生平追求的种种迷人事物,首先浮现在眼前的就是花园;可是,对瓜贝尔太太却始终不敢承认,他牢牢守在兰阿克,为来为去是为了这院子。

  另一方面呢,亚诺·瓜贝尔看看自己和世界大势脱了节;同操心国家大事、酝酿创造新世界那批人都不来往,心里自然有点苦恼。他在这小镇上办的事业,毕竟范围狭小,况且也不重要。比方说,教育那批青年为的是什么呢?将来他们有的会做生意;有的进大公司当职员;有的从事烟草业,不是种烟就是制烟;有的去教书,乡下也好,小镇也好,能在大城市里最好。但是,什么发展前途啊,社会进步啊,新的生活方式啊,这一套远大理想,他们根本就没有。

  要使学生、教师、全镇市民都认识到自己需要考虑到社会问题,那可不容易。他们当中简直没一个人晓得有什么种族问题。在兰阿克,只有少数黑人投票选举,当然,做官的一个也没有。黑人里头真正穷苦的并不多,犯大罪的也没有。他本人倒希望跟某种世界有密切联系;也希望参加什么运动,或种种运动,来进一步了解怎么才算是做人。可是怎样投身进去呢?在亚特兰大根本看不到显著的门径。他对亚特兰大有点认识,凭这点认识来看,亚特兰大虽然开着种种方便之门,也不便于实现他心头的愿望。只是便于发大财;便于称王道霸,掌握人类的生杀大权;便于向并不明确的方向扩张,达到他想不到的结果。

  如果他进一步认识到自己有的是权势,有的是志向,那早就想到出把力,促使亚特兰大这巨型发电机、神经中枢似的重镇成为扭转乾坤的力量;可是在兰阿克这类较小的地方,一切都无足轻重,想要从中搞出相当不错的平常事来,筒直比登天还难呢。不知怎么的,他就连试一试都不敢,也不敢妄想自己在亚特兰大干得出什么名堂来。再说(这更是个人的事了),他就恨靠人家提拔,就恨向当权的请求照顾;照他看来,如果权贵人士认为他有可取之点,当他可造之材,他自有资格等他们自动找上门来。要他对约翰·鲍尔温巴结、乞求,那可不行。

  此外,他也了解,他那心眼有点糊涂的可爱娇妻对亚特兰大的要求跟他完全不同。她满脑子都是社交生活和奢侈享受,只想有机会出出风头,见见头面人物。他知道自己碰到这一套就讨厌,也很别扭,因此索性略带苦笑的闭紧嘴,绝口不谈这件事。后来,说也奇怪,他小女儿的教育问题竟越来越显得重要,情况才有了改变——到底是什么缘故,瓜贝尔可不了解,要么是妻子仿佛突然间挑起了做母亲的担子吧。如今她为了让淑伊快乐,忙着重新安排家庭生活,真是不知疲劳,再则她确实觉得有点两样,尽管至今孩子跟她还生疏,对照料孩子这个新工作居然兴致很高,所以分外叫人相信了。只是她嘴里仍旧谈着前途问题。

  “一年挣一千两百元,究竟能派什么用处呢?刚好过得去;可是碰到要扶养几个孩子(她故意说成几个),那就一个子儿也省不下。等到将来淑伊要上大学了,那怎么办是好呢?一年少说也要一千呀。就算念高中吧,待在家里,还有什么女生联谊会啊,各种活动啊,说来说去也得多弄几个钱,因为淑伊眼看一天天大起来啦。”不久连淑伊也开口要求上亚特兰大这个天堂了。

  不久,亚特兰大召开“全区教师大会”,亚诺接到了请帖,请他去宣读论文,亚诺有点怀疑,这是他妻子通过那批忠心的教职员安排的;事实倒正是如此。他们都认为这是莫大的荣誉呢。亚诺去了,心里虽不明确怎么办,多少也想到试它一下,看看是否能谋到个薪金较高的职位,正象他妻子说的,也是个比较容易领“行情”的差使。这么做当然花时间,不过,多交几个朋友,了解一下地理环境,倒也不伤脾胃。何况,一旦另有高就,尽管他从未亲口要求过加薪水,兰阿克大概也会自动提高,看来这有七八成希望,也比较合他心意。

  他到亚特兰大那时,当地公立学校的情况正在危急关头。校董会已经注入新生力量,为首的是小约翰·鲍尔温。小约翰·鲍尔温是“企业界”的代表,企业界认为目前插手教育事业正是时候。以往,空头激进主义层出不穷,曾经风行一时;惊天动地的工人运动也是风起云涌。当前的督学是个古板的老顽固,他领导下的学校都是讲私情、卖面子的温床,老式作风和新式思想混杂在一起,分也分不清。

  约翰·鲍尔温出席了午后教师会议,当时瓜贝尔宣读了论文。约翰·鲍尔温正在教师里头物色新人才,但不一定要找个督学。在校董会上,他举足轻重,可以推翻当前的组织,但他不急于下手。今天他出席会议,是因为新泽西州屈棱顿市的督学要在会上发言,这人曾经谋过亚特兰大的督学职位。鲍尔温冷冷的听他发言。看样子他尽力说得比南方人还显出南方味道。那副口气筒直是一百个瞧不起“群众的要求”,心里一定是念念不忘黑人;那批听众呢,当然只顾到自己或多或少直接代表的白人工人,脑子里丝毫没有想到黑人。这点鲍尔温是看出来了。

  “他不行,”鲍尔温咕哝着半欠起身,准备走了。一见下一个发言人站起身,顿时收住脚。他本能的喜欢那个人。看看有点象他父亲——那近乎传奇式的人物、只会说不会做的老头子。那人也有他父亲那样的内省神气——还有一点点苦行僧味道。鲍尔温就坐下听了。那篇话说得很明白,通情达理,非但句句直率,而且通晓人情世故。

  鲍尔温匆匆想了一下。他查查议程表,才晓得这位亚诺·瓜贝尔来自北卡罗来纳州一个小镇。这种人用不着花大钱就好弄到手——比北方人的身价要便宜得多。当然没有号召力,不过他到底是南方人;对种族问题既不忘怀也不夸大。他会引得有些人眼红;亚特兰大人多半会觉得比他高一等,不是想利用他就是想挤掉他。但如果鲍尔温会相人的话,这人确能治人。鲍尔温立刻拿定主意,走到讲坛脚下迎接瓜贝尔。他装出一副毫无隔隔阂的模样——又爽直又热诚,满脸坦率,一团和气。

  “谢谢你,瓜贝尔先生——谢谢你。讲得太好了。”

  瓜贝尔吃了一惊。虽说人家常常听他发言,可是他难得受到称赞呀。

  “这个——请教——”

  “我叫鲍尔温——约翰·鲍尔温;说不定——”

  “对,那还用说,令尊是老鲍尔温博士。”

  “对,对——你是否——?”说着鲍尔温一转念想到了什么,刹时改了口。“你认识他——?”

  “对,我对他非常熟悉。其实我认识的人当中还没一个有他那么熟的——同样熟的也没有。”

  两人边走边谈起来。他们走过一堆堆人群,机械似的打着招呼。瓜贝尔谈到老鲍尔温博士;问起他健康情况,还赔不是说,自从他退休后就断了来往。

  “他是个怪人,脑子里的想法都是奇奇怪怪的。知识很丰富,非常丰富——晓得这儿目前的情兄,欧亚两洲的形势;晓得过去的事,十年、百年、千年前的事都晓得。样样都清楚,样样都了如指掌;用不着思索,用不着拼凑。他就地用来解决本国问题、本地学生问题。不消说,就因为这缘故,人家不了解他。看来他经常谈到的问题,人家总是连一点点模糊的概念都没有,对人家的为人和事业,也总是作出异乎寻常的结论。”

  鲍尔温不由沉思起来。他那种人一定值得认识,小伙子少不了象他那种朋友。他竟还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为什么以前从未真正碰到过这种人呢?瓜贝尔往下说道:

  “不过人人都喜欢他。那种忠厚的性格、无私的精神是那么明显,那么彻底。他总追究‘是非’,再加透彻了解人类的灵魂,所以始终分得清‘是非’,人家也知道他有这套本领。他老是代人受过。”

  鲍尔温心里怦的一跳。回想起来,这古怪老头,不就是迟钝、邋遢、一向碍人手脚那家伙吗。当初年轻活泼的母亲和自己私底下拿他如何戏弄取笑呵。碰到人家干了一点特别冒失的事,在老头的眼里往往意外的看到不快的神色,如今回忆起来,真叫奇怪,居然还疚心呢。眼前依稀看到他爬上楼,到书房去,那是间狗窝,积满了尘土,一屋子都是书,从不准人家进去,免得人家弄脏身上漂亮衣服。

  他渐渐有点不安了;心里直纳闷,不知瓜贝尔是否晓得老鲍尔温博士还在人间,已经老得叫人认不出了,给禁闭在山上住宅里,两眼望着外面世界,嘴里嘀咕个没完。他生怕瓜贝尔问出什么不顺耳的问题,赶紧折回身走了。临走前却说了一句:“瓜贝尔先生,希望今后多见见面。我心里有个打算,可能对你我两人都有关系。”

  隔一年夏天,小鲍尔温北上开会,同部分头面人物密商各种问题。偶然间,他进一步打听了亚诺·瓜贝尔的情况,所以在陪着太太南下途中,特地想了办法,让直达快车在兰阿克停了站,他就下车去拜访瓜贝尔夫妇,这可叫瓜贝尔太太又惊又喜,又哭又笑了。

  鲍尔温是生意人,年纪轻,不知什么叫做愁,长得眉清目秀,衣冠楚楚,刚踏上仕途,已经崭露头角。他主意已经拿定了,在手续上也没有什么问题。他喜欢亚诺·瓜贝尔。这人多少秉承了他不大了解的父亲的几分精神。他正是希望这种人来领导亚特兰大的学校。所有学校都必须大大改革,另起炉灶;这东南部的大都会应该有一个学校系统,叫全国震惊,大为瞩目才好。不久前,亚特兰大出了私刑处死那犹太人的不幸事件,刚引起过麻烦。如今应该振作起来,讲点文明才好。教育正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他认为瓜贝尔是推动这项工作的人选;会搞出个完善的系统;虽说这人究竟有没有决心和魄力进行到底,还是个疑问,不过,要推动这项工作倒不是办不到的事。

  所以,小约翰·鲍尔温几乎开门见山就请亚诺担任亚特兰大市立学校督学的职位,出的薪金比亚诺目前的收入多上四倍。他简直不等对方回音,径自逗弄瓜贝尔的标致的小女儿;瓜贝尔太太滔滔不绝的说着话,几乎说得声泪俱下,鲍尔温太太却又得体又文雅的保持沉默。等到鲍尔温夫妇好似一阵风势渐弱的大风暴,出了这小小的住房,搭上火车到亚特兰大去了,亚诺·瓜贝尔在花丛间散步之际,方始明白原来自己已经干出了决定终身的大事;作出了这个抉择,也就要和鲜花诀别啦。他可说不上自己应该得意呢,还是应该让近乎辛酸的满腔感情发泄出来。

  就这样,瓜贝尔家搬到了亚特兰大,亚诺开始了新工作。他的心自然多半放在白人学校上,把黑人学校差不多忘掉了。后来,鲍尔温提醒了他,他才对这一疏忽感到羞惭,不过话又说回来,黑人也罢,黑人学校也罢,本来就没有引起他注意过。黑人得工作,得吃饭,得读书,这都不在话下;可是,在兰阿克,黑人寥寥无几,何况大半住在郊外——说起来,他以前可不了解亚特兰大的人口中有三分之一是黑人;对黑人学校应该多加注意,多订出些计划才是。

  鲍尔温谈出了这件事。看来老约翰·詹姆士已经去世了。“老‘黑鬼’,那个古代义仆型的人。可惜他死了。”

  “他是干什么的?”

  “黑人学校的督学。”

  “噢,你们有个黑人督学?”

  “啊,无非是个名义——没有实权;无非是个傀儡,免得叫督学做难人。目前我们接到最好的一个黑人校长要求继任的申请书,这真叫人伤脑筋呐。”

  “他人好吗?”

  “也好也不好。他受过良好教育——在亚特兰大大学毕业,还在那儿念过几年研究院——”

  “亚特兰大大学?我可不知道——”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种。是北方教会维持的黑人学校。这校名是我们的肉中刺。不过学校办得还不错。那黑人校长叫曼努埃尔·孟沙。有回,他带了批黑人歌手上普林斯顿大学,我见过他一面。后来还帮他谋到头一份差使。他在这儿干得很有成绩,可我不清楚。他有脑子,有思想。不能象对待老詹姆士那样对待他。可是,怎能好好对待他,又不引火烧身呢?我们手边不能有个煽动分子。一旦他上了任,就得做个‘乖黑鬼’,不然就请他滚蛋。所以你难就难在这上面,瓜贝尔。好好干吧。”

  曼努埃尔·孟沙是个矮胖子,三十七岁,深棕色皮肤,头发又短又松。一八七六年生在南卡罗来纳州查理斯顿市,出世当夜,父亲就遭私刑处死了。他是在亚特兰大上的学,在乡村学校教过书。娶了个女同学,生下四个孩子。到目前,在亚特兰大已经教了八年书。他从那场暴动中挺了过来,一心只想离开南方。谁知刚接到印第安纳州来的聘书,亚特兰大黑人学校的督学约翰·詹姆士偏偏故世了。詹姆士不过是个吓破胆的傀儡,但是后任督学也许有实权。曼努埃尔不顾一家人怨恨,申请了这份差使。今天早晨,新上任的白人督学约他去谈话。

  今天,瓜贝尔和孟沙谈了次话,就大伤脑筋了。他坐在市政府五层楼的办公室里,有点不知所措的望着窗外,看到重重叠叠的屋顶,林立的烟囱,在这片背景下,炎夏暑气中晃着五花八门噪音的伴奏。他刚接见过曼努埃尔·孟沙,两人一直谈着亚特兰大黑人学校的情兄。不用说,孟沙可能讲得过火,自然应该仔细核实一下。不过,孟沙相信自己讲的句句是真话,那是不在话下的。

  照瓜贝尔看来,象亚特兰大这类繁荣、富庶的大城市,对三分之一的人口居然不闻不问,这简直叫人信不了。当然罗,多半准是忘了的缘故,还是多少有点故意的呢?不见得纯粹出于故意吧。可是,话又说回来,五个学校中毕竟挤了四万个儿童;校舍没一幢不是旧的,最新的也是二十年前造给白人学生的,后来,黑人住宅区换了地方,白人有了更好的新地方居住,才把校舍移交黑人。所有的黑人学校都是两班制,换句话说,学生不是整天上学。一部分上半天课,到下午就另有一批挤进来。说真的,有的小学里还想办法要凑个三班制呢。一个教师要负责教六七十个到八九十个学生;年薪是八百元到一千元。这批教师不仅工作过度;这里头只要有点良心的,实在是干得几乎要发疯啦。

  瓜贝尔不安的挪了挪身。这里面不免有所夸张。在这方面,白人学校是什么情兄呢?得彻底调查一下。刚刚到任的几个月中,他把所有时间几乎都用来安顿全家的物质生活,尽力找个好让瓜贝尔太太称心的安身处。

  他的心尽往那方面飞去了。他放弃了一千二百元的薪金,换来了五千元的薪金。开头他还以为这就叫做发财。心里幻想着到北方,上西部,去欧洲旅行。今后经济上不会再发生困难啦。慢着,慢着!瓜贝尔太太挑中的一幢房子,月租竟要二百元!刚听到这消息,他还当在说梦话呢。这一来,少不得雇上两三个正式佣人。要维持这笔开支,薪水至少得加一倍才行,可是,就在今天早晨,她想到要住进差一点的房子,还哭过一场呢。

  瓜贝尔叹了口气,一颗心顿时拉回来,重新放在孟沙身上。他直觉得惭愧。眼前这个人有一大家老小,全算年薪一千二百元过活,或者说,尽力靠这笔钱吃饭。当然罗,他用不着付多少房钱。在亚特兰大,哪怕他想租幢讲究房子,都休想租到。也用不着买新汽车。目前开的是辆福特牌旧汽车。他和全家人的衣服都花不了几个钱,难道要花不少钱吗?瓜贝尔真有点茫无头绪。孟沙那种阶级的黑人怎么穿着来的?他记得孟沙一副模样很整洁。身上的一套衣服,价钱大概跟瓜贝尔自己的一套差不多吧;衬衫也干净,一个补钉都没有。话虽这么说,要紧的到底还是他的为人。

  他基本上一定是个忠厚人。态度非常诚恳,虽说头脑不冷静,倒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他们两人不久就弄清楚大家原来是同年,都有了家眷。两人谈到花,谈到人。在不少方面都很坦率,说出了知心话,不过,有些事却只字不提,略过算了。有的事故意一表带过。有的事存心略掉。他记得他提到约翰·鲍尔温,孟沙却一句话也不说。但是,总的看来,双方都真正交了心,这次见面,两人都留下了好印象,态度也大变了。

  孟沙刚到那工夫是一脑门子官司。他尽力不忘记一家人会怎么想法。大儿子巴不得父亲向白人屈膝。两个小儿子会瞪着眼冷冷看他。妻子一想到今后还要住在亚特兰大,禁不住哭哭啼啼。他即使乘了载货电梯到五层楼上,心里还是没有平静下来。和他同电梯的还有几个白人,因为这电梯先开。刚才有两架载客电梯不理他,开了上去,他才按照指示乘了这架。接待他的女秘书存心端架子。她记下他的名字,打量一通,说:“坐,曼努埃尔;我看看瓜贝尔先生几时能见你。”说着又自顾自做事了。瓜贝尔凑巧出来,见到他,就亲热的握了握手,领他进去。他看出,一房间职员听到瓜贝尔称他“孟沙先生”,都不以为然。

  孟沙一颗心刚软下来,又马上管住自己。人家给面子也罢,给白眼也罢,都不该动感情。手头有事要办呢;他马上开口提出“要求”,这么做大概有点冒失吧。瓜贝尔敬了支雪茄烟,巧妙的搪过一阵。往常他待人出名体贴,这回可以说格外体贴了,只是他对这局面直觉得别扭。他想静下心来坦率的交换交换思想感情。于是就问起了种种实情。女秘书打断了他的话,态度不大客气,可以说有点硬来。据称外面有位重要人物要找瓜贝尔谈话,瓜页尔却声色不动,态度坚决,他朝女秘书正眼一看,女秘书就退出去了。

  孟沙至今从未接触过瓜贝尔这种白人学校镇导。他觉得和瓜贝尔气味相投,瓜贝尔也喜欢这直爽的年轻黑人。他们两人开诚相见。孟沙告诉瓜贝尔说,尽管本地黑人人口占三分之一,但是黑人学校分到的经费最多也不过十分之一。他带来了那些破烂学校的照片和图表。他跟瓜贝尔讲明那些学校中学生过分拥挤,教职员不够分配,每天开两班课,设备简陋,薪金又低;还提到自己的薪金少得可怜。

  瓜贝尔听了,心里又惊奇又同情。以往他从未面对过黑人学校问题。在兰阿克的一点经验,在这里可派不来用处。想想这么富庶的大城市办起事来居然那么自私,那么轻率,他心里实在愤慨。但他明白,一切都得小心;佐治亚州不同于北卡罗来纳州;要改善白人学校的情况,可少不了金钱、时间和辛勤劳动。

  他静听孟沙谈到黑人学校的历史和本人的身世。他约定后天去视察学校。于是两人回过头来谈到了个人性格问题,还坦率的比较一番。谈到末了,瓜贝尔就站起身来。

  “用不着说,你也知道目前我实际上什么也不能答应你。我是个新人;比你还新呢。我不知道手里有什么实权,从哪里可以得到支持;不过我希望你相信这一点,孟沙先生;我打算尽我一切力量不亏待亚特兰大的黑人学校。我打算试试看。请你相信这句话。”

  他说得几乎象在求告,还有点心不在焉,因为他内心深处开始明白了,原来眼前碰到的正是这种难题。在理论上,他知道南方有种族问题,在实践中多少也有点认识。他就是在这阴影中长大成人的,不过以前仿佛没有真正碰到过这种活生生的具体例子。至少表面上决不是这副样子。他看见过穷苦黑人,黑人没人理睬,愚昧无知,甚至于是罪犯;可是,黑人没有出头机会、黑人一律受到歧视这方面的事,他还没有碰到过,至少从来没有真正见识过。

  “你肯相信吗?”

  孟沙答应了一声,握握手,走了。

  不过,他真正相信的心情,直到回家后才流露出来。他写信给格里市那所学校道:“承蒙聘任,不胜感激,但有负盛情,谨致歉意。”他妻子怨透了。她本来一心指望离开南方,摆脱种族歧视,有幢新式房屋,还有殷厚的收入,但如今曼努埃尔偏偏跟所有黑人一样,信上了南方白人的话。她坐着,不作声,望着他,泪珠簌落落滚了下来。

  三两天后,瓜贝尔回到家里,可泄了气。一星期前,他刚到白人学校里视察过两天,这回视察黑人学校,也照样花了两天时间。他原以为,不仅仅对黑人歧视,对一切穷苦白人和所有无知之辈也一概歧视;在某些方面,歧视的情兄并非真象具体数据所表现的那么厉害,甚至也不象表面迹象所呈现的那么严重。谁知等他身子往后一靠,眼睛一闭,就觉得对黑人的歧视可以说是处心积虑、大事宣传、故意夸耀的,叫人无法理解,徒然激起义愤和抗议。

  比方说吧,在桃树街那儿一条新辟的路上,有一所最新的白人学校,校园实在漂亮,筒直象歌剧院,富丽堂皇,引人瞩目。与其说这是学术中心,还不如称之为名胜。他就不信多半白人工人子女在那个学校里感到自在,也不见得付得起团契费、文娱费什么的。

  另一方面呢,要找黑人学校,就得在穷巷陋街上高一脚低一脚的走着。那些黑人学校大多数没有太平门,一点也不卫生,学生过分拥挤,弄得乱槽糟的,什么事也做不成。有的教师愁得不得了,有的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所谓纪律,不过是威胁、喊叫、束手无策;但是有了这种纪律,靠了这种纪律,人们就有些干劲、生气、独创性、无穷的潜力和志同道合的愉快精神。如果这一切都加以利用和保护,都加以熏陶和指导——呸!那又怎么样?他回头拿起电话,打给鲍尔温市长。

  “好啊,你马上来。我刚想给你打电话呢。我面前有份预算初稿,这是昨晚财政委员会通过的。我想跟你谈谈这件事。”

  瓜贝尔去了,立刻给带进市长室。鲍尔温市长年少英俊,身材匀称,衣着非常讲究,性格中在在显出有魄力,有雄心。为人精明,从来不愁没有钱花,手面那么阔约,非要相当有钱不可。手下一个秘书又沉着又机灵,很有才干。他带看敏锐、坦率的眼光看看瓜贝尔。眼前这个人有三十五岁,一副苦行僧模样,真瘦,多少看得出他虽有满肚子理想,可惜一个也实现不了,做起事来有点三心两意,刚刚做对头,打定主意,一下子又做了白日梦,讲究理论了。

  他一看就觉出瓜贝尔不大痛快,赶紧先敬一杯淡马蒂尼酒,瓜贝尔却谢绝了。他把学校预算匆匆解释了一番;讲明从教育厅替市立学校弄到一大笔经费,数目空前,还说他要叫亚特兰大市立学校系统闻名全国。

  瓜贝尔不露声色的提出了心头的疑问,鲍尔温可没想到他这么早提出来。他说:“对,对,对,可是,黑人学校怎么样呢?”鲍尔温皱皱眉头。他想先把主要情况谈出个轮廓,然后再提到困难;但是他太坦率,太热心,不愿搪塞过去,尤其看出了瓜贝尔转的是什么念头,更不愿避而不谈了。瓜贝尔说下去,一口气讲出了前两天看到的大概情况。鲍尔温把鸡尾酒推到原处,放下雪茄烟,定睛望着瓜贝尔。他说:

  “瓜贝尔,我知道你心里是什么股滋味,我也跟你有同感。我可不是‘黑鬼冤家’。总的说来,我还喜欢黑人,至少真正认识的,我多半都喜欢,老实说,认识的黑人并不多,也不想再认识几个。不过,他们在这儿,也要在这儿待下去;不会死得一个也不剩,也不会给赶出境。要是我们懂得引导他们,他们就会成为一批又出色又可靠的佣工,我们教得他们多聪明,就有多聪明。

  “主要是出了若干有文化的领导人物,或者不妨说略有文化的领导人物,危险就来了。不让那批人存在可办不到,不过有了那批人,就有危险。他们想赶上来,只是赶得太快了,太远了,得控制一下才好。好在人数不多,我看目前对他们用不着十分害怕。我们只要赶在前头就行,让白种人一直遥遥领先,他们想赶上来,就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说起来,还有件事呢。在这一切过程中,跟他们得讲公平。我对他们那种才干的估计也许不对头,不过,就事实来看,在目前,我的估计倒没错。我建议替黑人学校办点事。黑人学校一向没人关心,这简直不象话,可是——”他身子往前一探,食指在书桌上得得得敲着。“这儿是个穷白人城,也是个穷白人区。战争一起,奴隶制度一废除,南方的白人贵族就绝了后,替而代之的是新来的一批有魄力、有毅力的人。他们在逐渐统治南方,尤其是亚特兰大,就是他们建立的,目前正在他们统治下。他们这夥人一般都有野心,都没心肝,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前冲去呢。拦也拦不住,我也不想拦住。等他们懂得什么叫美好的东西了,就可以教他们去争取。

  “我说,你懂我意思吗?教育厅中最难弄的家伙叫做史克洛格斯。在那支勇往直前的穷苦白人大军中,他等于一名落伍的后卫。当初闯进了白人预选会,在教育厅中钻到个位子。虽说他本人没受过什么教育,可是为人狠心毒辣,不敬神明,目前正在飞黄腾达呢。他就崇拜汤姆·华德生。眼前他虽然想办学校,也不想办黑人学校。如果我打算提出建议,要求按人口比例,把相应的一部分学校经费拨给亚特兰大的黑人,他准会当场否决,弄到结果,黑人到手的就会比目前还少。

  “因此,瓜贝尔,我们当前必须做的,是大大改善白人学校,同时也把黑人学校稍微改善一点。我们替黑人学校办的事得讲究实际,可不能太招摇。往后,过个十年二十年,我们可以帮黑人学校改进,但是,只有在白人照旧遥遥领先的情况下才行。说起来,我难就难在这上面,真的不骗你,我们要干,只有这么干。但愿你跟我同心协力,但愿那个叫孟沙的黑人有点头脑,懂得跟你合作。否则,就把他一脚踢掉。我了解他。他心眼倒好。我给他谋过一份差使。可是他必须低头。他必须折腰。他要不听话,再找个听话的,倒也容易。”

  “不,”瓜贝尔毅然道。他心里明白,说这句话,其实是在搪塞。“不,”他说,“我决不放孟沙走。他要求加薪水,如果他跟我一起工作的话,我愿意照你的计划尽力办去。否则,你就另请高明。”

  说出这句话,他知道自己并不反对鲍尔温的主要论点,反而有点不顾死活的抓住枝节问题;不在主要问题上据理力争,偏偏在枝节问题上争个不休。话虽这么说,他可不知道在主要问题上怎样才能坚持立场。

  “好吧,”鲍尔温高高兴兴说,“你有办法就把孟沙留在手边!给他一千五百块钱一年,再答应拨给他两个新学校,那批教师也许还可以拿到点额外津贴。可得叫他守本份。别让他煽风点火,把我们大家都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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