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二部:孟沙办学校

第二章 亚特兰大大火记



  一九一四年爆发的不仅仅是场战争,也不仅仅是场世界大战,还可以说是好多世界之间的战争,民族与民族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的战争。不少佐治亚白人传教士理会到这是“哈米吉多顿”,脱口就高声朗诵出那句描绘可怕的世界末日的经文:“民要攻打民,国要攻打国!”

  尽管彭斯威尔博士在讲道坛上说得头头是道,史璜恩博士讲得有声有色,甚至于当着死脑筋的浸礼教徒叫唤起来,吓得人心惊胆战,可是,他们这一套话长期来用滥了,不知怎么的,反而没什么说服力,后来,到了一九一四年的秋天,四处传说每逢星期日晚上,总有个新先知在薄暮时分下山来到亚特兰大。

  大家纷纷等他光临啦。他这个人真叫人忘不了:老得要命,雪白一头长发,一件不大干净的黑长袍直拖到脚背。讲的话倒拉得住听众。他可不是平常那种传教士,八成是教师;说起话来低声低气,好象聊家常,想听清每个字,非得凑近身不可。但是讲的一套叫人害怕,听众就此越来越多了。形式上那是一整篇道理,任意砍成几段,有时中断几个星期,有时甚而至于几个月。他所传的“神示”大致如下:

  “所有这一切都有明文记载。这是仇恨的总和;这是千百年来互相竞争而引起的冲突。自相矛盾的意见终于发生抵触。千百年来,欧亚非和南北美等五大洲对此早有准备。三部曲中也早有这种预吿。所谓三部曲,就是非洲人当奴隶,亚洲人出财富,白种人称霸王;陋巷和贫困,愚昧和罪恶,疾病和死亡;富贵和权势,安乐和奢侈,交际和赌博;哲学、科学和技术。我们谈到过绝对、最终、极长、极大、极高。我们曾经妄图区别真假、善恶。”

  说着他就飘然而去;不等人家提出任何问题,不给人家任何答案。几个月后又露了脸,起初听众不多,后来逐渐増加,终于聚上千百人。看模样他心里更乱,更急了。

  “贪欲把世人搅成一窝互相叫骂、互相争吵的冤家。传教士内怀奸诈,假貌伪善的叫着说,我们是一家;科学界黯然失色,自相矛盾的叫着说,我们是一家。老百姓一边把又叫又嚷的无赖和婊子赶进名利欲壑,一边叫着说,我们不是一家,永远成不了一家。他们设置军队、有管制的妓院、有限额的酒馆。他们建造漂亮的军舰,开到船只川流不息的港口,放出大批野小子,去糟踢劣等种族和下层阶级中受惊的妇女。

  “他们借祈祷说鬼话,在祭坛上施骗术。昨天,人们象耶稣复活那时的天使,飞上阳光灿灿的晴空,烧毁家宅,夷平店铺,将妇孺开膛破肚,以此荣耀上帝,热爱人类。骁勇的骑士潜入漆黑的深水底下,把一点不起疑的大商船剖了腹,船上满载着衣服、粮食和钢铁,装去救济那些忍冻挨饿的人,他们的哭叫声正响遍七海呢。

  “受过赏、得过奖的王八蛋和下流坯进行的,正是这种英勇、壮烈的战争。他们无非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要办得到,手段就更加毒辣。他们拿和平君笑骂,将刺刀插上他的头顶。大国穷得修不起医院、学校和图书馆,偏偏阔得造得起宏伟的兵舰,每一艘都要花费一千万,在各海上巡回,好伺机掠夺,或者威胁弱小当奴隶。他们治不好癌,反而可以到处传布梅毒。他们把教堂钟楼连根拔掉,盖了营利机关。

  “回过头来谈谈政治家,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排成队,服饰真华丽,态度真庄严,有的是伦敦恶魔,有的是巴黎毒蛇,有的是维也纳走狗,有的是徳国名门豪富的逆子。年老昏聩的将军和一知半解的上校、不学无术的海军上将和舰长,如今他们将失算致误,劳民伤财,杀人行凶,端架子,宿娼妓,摆威风,回到国内就给捧成万民之主,谈起一窍不通的事来真有一手,听得神经质的女人张大了嘴,直淌口水,还拍手叫好。

  “这将是一场大战,从一九一四年打起,打,打,打,打个百来年,其中的插曲无非是饥饿和疯狂。那污秽的鲜血和唾沫越涨越高,越漫越大,各种教士——大小主教纷纷奔逃,纷纷爬上教堂钟楼,逃避这场灾难,他们开口解释,开口提醒大家,说出预言:你们听着,你们听着!修直主的道路,贪婪神的道路!东方的欢喜佛,转胎为基督教机器,夺过兵器,将涅槃灌输到穆斯林的脑子里,穆斯林却恨得发了疯,大事宣传圣战。

  “西方的下等白人耶稣,一面将转过左脸,一面踢黑人弟兄的下巴,踢得真狠,黑人弟兄满口血淋淋的断牙就此播谷似的落在地里,象上足油的机枪噼噼啪啪的发出子弹,把所谓人的害虫送掉命。

  “神子出了征,去夺取皇冠;不过他是双生子,五胞胎;其实是自己打自己。新教徒打新教徒;天主教徒杀天主教徒;穆斯林惨杀穆斯林;犹太教徒电杀犹太教徒;佛教徒屠杀佛教徒,大家就是自相残杀。甚至于连浸礼教徒都把浸礼教徒泡在火热的污血池里受浸礼。这是天上人间、阴曹地府各个主宰的最后晩餐。

  “我们生就是为了死,死就是为了生,自相矛盾的现象产生了狂人疯子,害得男人做凶手,女人当娼妓,孩子成弃儿,天下就此成为疯狂世界。

  “所谓皇冠正是一圈殖民地,镶钻嵌金,长满脓疮,结核啊,梅毒啊,癌啦,什么都有;仔细小心的装在涂烂泥、油人血的火车轮船上。

  “一九〇六年,旧金山大地震响起了愤怒的造物主的警吿;就在那不吉利的年头,亚特兰大第一回洒下鲜血;一九一一年,意大利在巴尔干半岛杀人放火,接着就出了一九一四年八月这件事。这全是一回事。走的是一条路。”

  他上路了,走得很慢,跟在后面的一批人不知不觉的发现天黑了,他们没一个打听得出他住在哪里,也弄不清他是干什么的,心里就此犯了疑,害怕起来了。可是消息到底传开啦。好多善男信女认为这件事就是不敬上帝,乃至于亵渎神明。警察得了讯,戒备了个把月,后来法兰德斯一战爆发了,在那次战役中,成千上万个非洲黑人替法国打仗,操着十来种语言,发出古老的战斗口号,直闯进徳国炮口,结果个个都送了命,只剩下一片沉寂。

  夕阳刚开始下山,他猛然开了口;叽哩呱啦谈着,声音比以前响了。他不再在草地上尖叫,却踏上了柱脚。有的黑人就在人群边上静听。

  “战争是杀人,杀人凶手一味杀人,杀得一个也不剩,天下就此太平,一切都完完大吉。那走马灯似的噩梦过去后,在漂亮的古老大学中,学识渊博的蠢驴,好比苍蝇产卵,纷纷写成煌煌巨著,声调铿锵的讲课,来解释这一切:人人都对;谁也不错;一切都合乎逻辑,有节奏,是进化;一切都有利于更大的利益。可是,所有读者和听众没一个作声,因为对这种说法连一个字也不信。

  “以的攻的;以战止战;以善克恶;以恶生神。节操、勇气、荣誉和病灾。

  “其次是无声、玄妙的万神之神——他将对鬼话家和无頼汉严词谴责;将在人间降下更多灾难,让神仙世界看看我们是什么混帐东西——

  “因为我犯过错。我指摘过一般通病什么的。可是,主啊,必须祈祷的是我,是我呀。发动这次战争的罪人,是我,也是你呀。就在这里,我们一边追求自由,一边建立奴隶制;一边宣传友爱,一边定出种族界线。我们教导子孙:黑奴制完全是天经地义,黑人又愚蠢又低贱又下流。我们公开宣布:决不为保卫奴隶制而战斗,也决不为恢复奴隶制而费尽心机。在世人面前,我们树立了以不平等为基础的民主榜样,世人也在全世界建立有色人农奴制来作为响应。我们出力将废除非洲黑奴买卖制这运动转化为建立工厂制度,工具原料的私有制,以及束缚工人的薪金制,白人拿低薪,黑人拿空屁。今天,白人世界为了重新分配无薪区,在自相残杀。而偏偏是我们想在这次重新分配战利品中捞一把。真可耻呵,世人竟想借此称霸世界;真可耻呵,亚特兰大和白人南方竟打算获得白人对红人、黄人、黑人的统治权。动手吧,黑人弟兄。……”

  谈到这里,只听得人群中响起了低声的威胁,把他的话压下去了。“这老头是干什么的?”

  “这叫黑鬼平等!轰他走!赶他回家!闭住他嘴!喊警察来!”

  警察来了,对他说:“喂,老头,在这一带不能说这种话。你是干什么的?住在哪儿?你有许可证吗?”

  老头疲惫的转过身,朝大家笑了笑,如今周围早聚上成千个人啦。他走了,边走边嘀咕,只有几个人听出他临走说的那番话:

  “目前就是这么回事;过去非得如此不可。但过去决不是将来描写给天真儿童学习的样子。忠心耿耿的鬼话家会给伟大的英雄和军阀涂脂抹粉;概要的说出他们的宏伟计划和富有远见的将才;不把战争说成死亡的开端,反而说成生命的诞生。所以世界大战还会一次次爆发;为什么不呢?此外又能怎么样?一直打到没一个人活着打仗了,战争才停止。

  “再过几千几万年,阿拉克尼徳同阿米巴〔注:阿拉克尼德(Arachnid)是蜘蛛、蝎子一类的节足动物。阿米巴(Amoeba)即下等变形虫。——编者注。〕谈到人世间的怪事,就会讲这个故事。阿米巴也不会相信——因为人类难道没有头脑吗?”

  警察四面包抄了,大家都哄起来,老头趁乱走得不见影踪了。

  就在这时,瓜贝尔认出了鲍尔温博士。瓜贝尔和同班同学在一九一四年会面以后,从此经常谈到那次会面。说真的,散会前,有个牧师对瓜贝尔说:

  “你见过老鲍尔温博士吗?”
  “没有,我原以为他死了呢,可是他儿子说还没有死。言下之意是他身体不好。”

  克瑞斯威尔插嘴说:“那小鲍尔温是个混帐东西。他和他那野心勃勃的母亲把老鲍尔温押进了疯人院,免得他开口。”

  “我看,不见得如此,”瓜贝尔说。“你也知道,他是本州新大学系统中的中心人物——啊,他这不来了!”

  大家顿时住口凝视了。不久他们就从警察手里救出老头,找到个安静地方坐下问长问短了。看样子老头还有头脑。瓜贝尔可万万没想到老头居然认识他。

  “这是瓜贝尔,是吗?是一八——”

  “一八九九年一届的。”这真叫人做梦也想不到,老头竟还记得十五年前的一个学生。其余的人他却都不记得了。见到这老头,瓜贝尔就想起了自己一度热心硏究过黑人犯罪问题。

  “你要是跟我回家——”

  “家?”

  “是啊——只要朝东北走上百来哩就到了。我在那儿有个别墅,不过,碰到有话跟老百姓谈谈,我就往往乘车到亚特兰大来。”

  瓜贝尔找到汽车,虽然眼看天快黑了,心想还是一直开到塔鲁拉瀑布为妙。晚上九点光景才开到那里。只见有所清静的别墅,管家是个黑老太婆,担着一肚子心事。

  “他又逃跑了,”她热着晚饭,低声说。“不,老爷,他不是疯子——只是古怪罢了,他少爷希望他别闹,别上亚特兰大去。”

  过了半天,她说:“先生,您得帮个忙。老大爷在谷仓里窝藏了个黑人罪犯。他是个杀人犯,才危险呢。您得帮着把他赶走,因为眼看街坊都起疑心啦。不消说,他算得上我们的保镖。不瞒您说,穷白佬早已动手偷我们东西,闹得人不得安生。可是那黑大个儿到了这儿,就太平了。他抓住几个,揍了一顿,不过他们拿他没办法。有次,郡长来搜家。他躲得实在妙。可是现在得把他赶走,老爷,不然我们就要遭祸啦。”

  瓜贝尔还没有来得及提起这件事,鲍尔温博士就领他到外面谷仓里,把罪犯带了进来。他是个黑大个儿,六呎多高,身体真宽阔。

  鲍尔温老头解释了一番。“这人是个犯人;偷过东西,打过人,也杀过人。可我不说他是好是坏。你记得十五年前我们下的结论吗?那就是说,南方在繁殖一种真正的黑人罪犯;他们在罪行上下本钱,靠出租罪犯发大财,还整批逮捕犯轻罪的青年;他们将落后儿童变成犯人,叫他们将来去破坏文明。这一切都成了事实。我们牢里关满黑人呢。给我们判处绞刑和无期徒刑的,主要是黑人。在我们的黑人工人当中,少说也有四分之一是本州的奴隶,八九要成为终身重犯。

  “说起来,你当然也知道,瓜贝尔,世界末日快到了,我也快死了。”

  瓜贝尔心里怦的一跳,自言自语说:“神经病发作了。”谁知鲍尔温什么也没有顾到,径自说了下去:

  “‘黑人'——我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从来没问过——‘黑人’有个计划。他打算等我国一卷入这场不正义的战争,就把亚特兰大烧掉。他会烧掉那座城的。他把这计划当作一种拯救人类的火的献礼。我请他等我警吿了市民和世人再动手。他很客气的答允了。如今时间近啦。我已经警吿过世人,可是人家理也不理。所以今夜‘黑人’要走了。以后,他会及时回来,我们就一起放火烧掉亚特兰大。”

  “黑人”庄重的鞠个躬,走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瓜贝尔吓得喘不过气来。鲍尔温老头显出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他招呼一声,就回屋去睡了。瓜贝尔对管家婆安慰了几句,乘上车,回亚特兰大去了。

  第二天早晨,他拜访了小鲍尔温市长,把一切都讲了出来。鲍尔温听了,三分是羞,七分是恼。三言两语的把情况解释一下,安慰了瓜贝尔。可是,约翰·鲍尔温心里真不痛快。他一时莫名其妙的起了疑,另一方面又有老一套话来自圆其说。嘴里讲道:

  “真对不起,瓜贝尔,这情况害你伤脑筋。不瞒你说,家父一向有点古怪,自从离开奥古斯塔市,不再过真正的教书生涯了,就此变得更不可捉摸,更难侍候啦

  瓜贝尔看出对方描绘的这个头脑古怪的老头,决不是反动派所能了解的。鲍尔温说下去了。

  “我们看出他不配指导我们州里新的教育方案,等到他脑子终于不灵了,我们就想法子送他回家,让他一直住在避暑别墅里,他本来是一向喜欢那别墅的。我们还给他找了个靠得住的管家婆,也认为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后来却发生了在街上讲演那种怪事。我们本想把他关起来,可最后还是决定雇个专业看护来得好。我们但愿这么做结果圆满。你的好意嘛,我们自然感谢。”

  这件事就此搁下了。鲍尔温心里却纳闷起来,真不知自己过去错到哪里。但是没有琢磨多久。脑子里还有不少其他事情要想,他就此摒弃了这一念头。

  一九一四年世界局势剑拔弩张,逼得人类发了狂,老鲍尔温博士本来八成有点疯疯癫癫,如今心里一紧张,神经就此失常了。正因为这缘故,当全世界普遍陷入了残杀罪渊,布格·华盛顿对整个现实情况也反而不了解了。不用说,他生活向来寂寞;第一个太太婚后只活了短短两年,给他生下一个女儿;第二个太太毕生都致力于创办塔斯其基学院,养了四个儿子,却没有花多少工夫陪伴他。第三个太太是个富有教养的美人,专门招待他的客人,讲起话来真有一手,嫁给他既不是为他的肉体,也不为他的灵魂,而是贪图他的名望。他没什么可以消遣;没什么场所可以逃避现实。十五年来,一面固然受人称赞,一面也遭人痛击和指责。他见过成千上万人,真正熟悉的却没有几个,信赖得过的就更少了。心头一向紧张,总是满怀疑惧。亲密朋友虽然有几个,但是就连他们也不信任。

  有一夜,他独自在纽约;秘书给事情耽误了,还没有赶到,平日那批保镖都不知道他的去向。原来他在郊外一间大厅里对一群陌生人演讲,心里照例七上八下,紧张极了。每逢讲演前后,他总要喝上几口酒,今夜大概有点过量。演说结束后就偷偷溜出屋,一个人摸着黑悄悄走掉了。他缩在又挤又闹的高架火车上。

  猛然间,他想找女人做个伴;想找个他不害怕的人、不监视他的人、不发牢骚的人同坐。他清清楚楚的想起那天晚上和乐天派査理·安德逊消磨过去,安德逊对他可没什么要求,只是希望他在政治上支持自己当领导工作罢了。那里是个小妓院,不知在西六十三条胡同什么地方——十一号,十三号,还是十五号?——里面很清静舒适。那批娘们都是白人,所以不能跟黑人聊天——不能骂他不帮天下黑人的忙。

  他巴不得再找到那么一个人,安静片刻。他离开九号街高架铁路,顺着黑洞洞的六十三条胡同徘徊,白费心机的找寻门牌号码,这时出事了;他苦干了一辈子,一向逃避的、害怕的、痛恨的正是这事,现在偏偏落到他头上了——有个白人看到他,喊了一声,咒他道:

  “杀死那黑鬼;他想找白种女人开心呢!”

  华盛顿掉转身,打个趔趄,撒开腿向公园跑去,绊了一交,摔倒了。到第二天早晨才知巳经关在牢里。他从此没有复元。就这样过了两三年。一切都不难解释。说得不好听是件误会;说得好听是迷了路。可是,布格·华盛顿从此没有真正复元过。一九一五年,他故世了,倒是一直没人忘了他。

  他的副秘书,一副相貌活象白人,所以才捞到这差使,眼看到华盛顿不幸身亡,深为失望。他当时赶到纽约,已经来不及出力护理东家了。饭碗虽然丢了,还是留在纽约找寻其他差使。他经常到六十三条胡同去,有一夜终于死了心,不知不觉走进十号街一家酒馆里。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酒,心里不知如今如何谋生。塔斯其基学院那份差使真叫不错,薪水高,有机会和头面人物来住。如今大概最好是出国,在国外,身上有滴黑人血液可不象国内那样有天大关系。他掏出手绢,袋里一封信也给带了出来,掉在地上。身边那个白人弯下腰捡起来,看到了信封上的地址“亚拉巴马州塔斯其基市”。

  秘书刚开口道谢,那陌生人带着外国口音说道:“劳您驾,先生,您熟悉塔斯其基吗?”

  “我住在那儿。”

  那陌生人迟疑一下,才慢吞吞说:“这是我的名片,先生。也许改天您肯赏光跟我吃顿便饭。我对塔斯其基挺感兴趣。”

  秘书欣然答允了,还把姓名和住址吿诉了陌生人。说完两人就分了手。三天后,他们在纽约一家最著名的旅馆的雅座里见了面。两人共进一顿丰盛午餐。饭后,那德国间谍谈开了。显然他对这位客人的情况全了解;晓得这人有点黑人血统,本是布格·华盛顿的副秘书,目前正在钻营一份合适的新差使。

  “何不出国呢?”

  “我常常这么想呢。”

  “在这国家里,黑人可没什么出路。威尔逊刚占领了海地。今天早晨,我看到报上谈到得克萨斯州威科市有批暴徒,成千上万个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公然烧死一个黑人——杰西·华盛顿;他大概是布格的亲戚吧?不管怎么样,你反正不欠美国的情,而徳国倒需要你。我们当场就好用你;以后你会在祖国找到个家。听好。”

  两人谈了几小时,好几天。至于谈出了什么名堂,只有少数几个人晓得。

  整整两年以后,鲍尔温老头才解脱烦恼,长辞人间。一九一六这一年,他都给禁闭在塔鲁拉瀑布的住宅里,从米莱其维尔市的州立疯人院请来一个看守,对他严加监视。他只得保持沉默了。

  一九一五年春,巨轮《柳西太尼亚号》在爱尔兰附近,圣乔治海峡中航行,船身一震,就此飞上了天。金碧辉煌的挂幔、金银水晶、丝绒地毯、雕花家具、奏出美妙乐曲的风琴和大小乐队纷纷飞起,一一掉进哗喇喇、灰糊糊的海水里,直沉海底,混在四百年前沉下的“大舰队”那生锈的肋材和泛白的骨架堆里。

  威尔逊总统好不伤心,坐在白宫,一动也不动。两年前他刚当选总统。一年后就爆发了这场惊人的世界大战。他发誓决不卷进去。如今人家却下了请帖。这不仅仅是份请帖;其实是道毫不留情的命令,面临这问题,他不由得害怕起来。

  他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措词严厉,送交“Wilhelm,von GottesGnade,Koenig von Pruessen,Deutscher Kaiser”〔注:德文:“徳意志皇、昔鲁士王、威廉天子陛下”。——编者注〕。徳国皇上复了信,函件就此来往不绝。到一九一六年,鲍尔温老头又在亚特兰大露脸,站在州议会大厦的台阶上,对一大群人讲话:

  “在疯子眼里,世人全都疯狂,只有他们自己才心神安宁,有头脑,通情理。他们是目光尖锐和意志坚决的先知先觉者。有史为证:法国贵族的特权违悖情理;十九世纪的工人贫困不堪;黑奴制是时代错误;殖民帝国主义和民主根本势不两立;然而,全世界却为了保住旧制度而英勇战斗;大骂社会主义;拚命想重建黑奴制,如今又不顾一切,竭力要保住不列颠帝国;这全是因为我们是狂人,而偏偏以为人家是——”

  看护乘着救护车开来了。刹时间鲍尔温就给押回山去,捆上疯子紧身衣。他默默躺了几个星期,才准坐起身,散散步。看模样他很正常,但后来贿赂了一个仆人,拿到份报纸,情况就此不同。一九一七年四月六日,我们美国同德国宣了战。四月七日,鲍尔温老头又想法逃跑,给抓住了,挨了狠狠一顿鞭子,重新捆上紧身衣。就此决定把他送往米莱其维尔。看守一直看得很严。五月十八日,威尔逊总统批准了征兵案。五月二十日夜间,看护长见到老头准备溜走,可气疯了。

  “你倒再给我溜溜看,他妈的,”他一边剥掉老头的长袍,一边叫道,“你这老色鬼净哭叫,我来给你顿教训。”说着抽回了铁拳。

  谁知夜色中悄悄伸出一条巨臂,探到他的肥颈上,一把勒紧,越勒越紧,越勒越紧,勒得他脸皮发了黑,吐出舌头,滑到露湿的地上,咽了气。屹立在尸体旁的黑金刚浑身精光赤条,脸上身上都抓伤了,撕裂了,一条条的全是血痕。他这人本来气概轩昂,如今却成了面目可憎的鬼怪。鼻子折断了,眼睛少了一只。从额角到下巴划着一道道伤痕。头颅砸凹了。一条胳膊扭歪了。四肢鞭痕累累。背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粗鞭打出的十字形深痕。手指和脚趾一个都不剩了。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怒目横视,不讨饶,不屈服,声如怒吼,吐尽了终身难忘、立誓报复的仇恨。这就象妖魔曾经用尽刑罚来摧残一个本是身材魁梧、乌黑油亮的伟男于,如今半干的紫黑色血水依然往下直淌。他救出老头,拿件干净的白袍替他裹上身,嘴里嘀咕个没完。

  “明天亚特兰大要火烧啦!来!”

  子夜,在半轮明月下,两人转身向亚特兰大走去。鲍尔温博士开了口,一半是自言自语:

  “对,那才叫公道呢。巴比仑烧了,底比斯也烧了;罗马和芝加哥都烧了。可你是什么人呀?”

  “我是昨夜他们在都苦阿用私刑干掉的‘黑鬼’。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有回我还窝藏过你呢。你死了吗?”

  “还没吶。今夜我们俩一起死。”

  “好!我准备好了。早就准备好了。亚特兰大化成烈火的时刻到啦。”

  两人走着,如同月光下两个幽灵,悄无声息,快得象阵风,找着辆骡车在等他们,赶了八十哩路,一九一七年五月二十一日拂晓,他们到达亚特兰大,坐在奥克兰公墓中一座扁平的黑色坟上。老头颇有兴味的朝褪色的云石碑上辨认一下“鲍尔温”的族名,于是看到了其他人:一批破衣服、黄皮肤的女人在摆早饭,有鸡,有玉米面包,还有冷水。他们吃着饭,小鸟叽叽喳喳欢唱。转眼间有个男人,棕色皮肤,衣着整洁,身材相当矮小,说了话:

  “瞧铁轨那边。看见吗?那儿住着上万个穷苦黑人。”

  “难道一定要先从穷人和黑人下手?”

  “对,因为白人救火员不会马上赶去救。他们会听凭窝棚烧光。我们回头就沿着徳卡特街,从东到西,按半圆形,放起火来。南风正猛吶——自从半夜里,我们在奥本路那边的麦街堂祈祷上帝以来,就是求这阵南风。消防员还没来得及担心北面的白人住宅着火,大火就会烧遍邦舍·台·雷昂路啦。”

  他嗓音里微微透着几分狂热心情,一边将油倒在破布上。那女人朝西望望:

  “但愿能从新公立图书馆那一带烧开头——我儿子想在那儿借本书,给抓进了牢。从此没回来。”

  老鲍尔温博士暗自思量:“原来就是安徳鲁·卡内基坐在莎士比亚和亚里斯多徳当中的地方——”

  那精光赤条的大汉却吼道:“那儿都是石头造的店铺字号。是我帮着盖的。不会着火。不——北头,上等住宅那儿,人们就住在里头,笑的笑,赌的赌,谋算的谋算!来!”

  他们象鬼魂似的在朝露中穿过轨道,走到佐治亚铁路旁边的木材堆那里,将火油倒在上面。天上刮起了狂风,把火吹过铁轨,往日白人就是在铁轨上经常弄死黑人火夫的。最初是一两层楼的黑人小住房十幢十幢的着了火。消防所来晚了,也没有多卖力气来抢救“黑鬼”的住宅。转眼间响起了恐怖的惨号。四面八方起了小火,摇摇曳曳,烧着了,蔓延开来,浓烟积聚了三小时,风一阵猛似一阵,才终于将火刮到北面。

  “这是个警吿,”有个白人电车司机说。“我们在欧洲动手杀人,这可要不得,上帝就降下这场火,叫我们小心为妙。”.

  “主呵,我的天呵,”有个黑种女人站在奥本路间一条难逃火灾的胡同当中,失声惨叫了。

  天地间仿佛都起了火。奥克兰公墓那边吹来的火星,趁着狂风,早越过了佐治亚铁路。艾其伍德路上的大火还没有熄灭,奥本路上已经一片红光,黑人城全着火了。千百幢一两层楼的旧房子化成了灰烬;这都是住在那边较高地区的白人房东的产业;目前这批房东站着不动,心里打着算盘,那一大片土地本来盖满棚屋,都付过保险费,如今房子统统烧了,地皮依然是自己的,不知这一烧,自己赚到了多少钱。

  但是,黑人房客却在东奔西跑,哭的哭,叫的叫,搓手的搓手,因为什么都完了。如今,梅肯、奥古斯塔、査泰奴加和罗马,德卡特、学院公园、东点、玛莉厄塔、纽南和海甫维尔邻近等地的救火会都赶来了。麦克斐逊堡开来三千名士兵,纷纷站了岗。灭火队组成了。三座教堂烧得不见影踪了,不久,古老的麦街堂也烧塌了。个个黑人的嗓子眼里都涌起一声长吁。全发了怔,站着看热闹。街头堆满了照片、衣服、柜椅;多少个人倒在人行道上,救护车上的镗镗锣声和响个不绝的丁丁当当救火钟声交织成一片。在这种种声音中,黑人站着,喃喃祈祷。

  “我的天呵,我的天呵。世界末日到啦。”

  说时迟那时快,内城北面那批商人和房东,白人掮客和纱厂工人,看到烈火宛如红幕般升起,正朝他们头上笼罩下来。如今大火摧枯拉朽的烧遍了林荫大道,烧尽了希尔依阿德街,越过了休斯登街和杰克逊街,黑人城那场火灾比起这几处的火灾来真是微不足道了。豪华的住宅一一烧塌了,转眼间轰轰的炸药声震动了大地。只有炸药才能保住这中等大城市。整条桃树街战栗了。整条皮德蒙路吓呆了;曲露德山和利诺克斯公园、勃鲁克伍德山和梅狄逊公园也都吓怔了。旅馆、医院、学校一律惊惶的凝视着。

  贝蒂露·鲍尔温站在前门廊上,望着南方隐隐浮起一大片红云,心头越来越恐惧了。轰轰的炸药声就象远在西方协约国火线上的大炮响。华丽的府邸和漂亮的花园统统炸毁啦。从徳卡特街到邦舍·台·雷昂路那五十排房子都给一扫而光了。五百五十万块钱的产业化成了青烟;三百亩地皮和三千幢房屋;四十二家商店和三百五十个车行烧成了灰烬。亚特兰大的消防队员和警察、麦克斐逊堡来的士兵,一齐动手灭火。方圆百哩外的城市都赶紧开来救火车。

  大火烧了十一小时,从正午烧到子夜。不出一个半钟点,烈火势如破竹的从森林路,一直烧到邦舍·台·雷昂路,从麦街焚烧时谈到最后审判日那位老太的身边,一直烧到桃树浜那批百万富翁的面前。后来,逐渐逐渐的,万籁俱寂了。火焰幽幽的发着红光,冒出黑烟;亚特兰大附近向来迷雾弥漫,如今和城市上空那片云交织在一起了。

  尽管有人矢口否认,有人却一口咬定,说什么在这场血红的火舌飞舞中,前头飘着个受过私刑、钉过十字架的狰狞黑影,一个黑金刚,浑身鲜血淋漓,烟雾腾腾。他刚穿到桃树街上那些雅致的住宅前,就举起一条可怕的红臂,回头一看,朝一个浑身雪白的老头招招手。老头跟着走了。风吹得他摇摇摆摆,白袍卷起了火浪,满头白发上淌下了鲜血。他张开胳膊,飞上了天;黑人旋身化成一缕黑烟,不见了影踪。他两条漆黑的巨臂八字形伸向天空,踉踉跄跄的朝北走去,嘴里尖声叫嚷:

  “我去人间作怪——福哉,微贱的白人耶稣——在地狱中跟你见面!”

  在那风和日丽的五月清晨,整整一平方哩的地方都烧光了,剩下上万人无家可归,千万个南方人满腹狐疑,两眼泪水。

  亚特兰大晃晃悠悠的逐渐站起来。照事后传说,亚特兰大复元了,重建了,面积更大了,排场也更铺张了。但这不是实情。其实在旧城灰烬上建立起来的是另一座城;另一批老板和商人,稳稳当当的逐渐代替了惨遭失败的那帮人。在所谓亚特兰大企业的大赌博中,财富转起手来是那么快,那么不容情,害得人们心里又忧虑又痛苦。

  文明、文化、工业这一套可不是慢慢积累起来的;其实总是一下子从横里钻出来,俯拾皆是,本来都操在那些三心两意,或者遭受火灾、风潮、战争等劫难的人手里,有本领掌握的人尽可以随时从他们乏力的手中抢过来。虽说亚特兰大重新发展了,亚特兰大人也不是个个都捞到好处。有的到死也翻不了本;有的贫困了,沦落为盗贼;有的木钝钝坐着;有的新发了财,摆起阔来。冬天来临了,气候潮湿,大雪纷飞,时不时刮起狂风,飘下牛毛雨;待等到亚特兰大请来比莱·孙岱,亚特兰大的精神才仿佛恰如其分的发扬光大。

  当时正是孙岱一生的全盛时代;他是个庸俗的传教士,说话粗声大气,对上帝一味叫嚷,对百姓总是乱扯什么地狱的惨状、死神的凶相来吓唬一通。在麦街马戏场的旧址上,花了好几千块钱,草草修起一座大礼拜堂;象、猴子、长颈鹿的鬼魂就在堂里对信徒号叫。到了岁尾年初,天气冷得不得了,这所房屋怎么也热不起来;但是有上万个人挤在堂里,成千个善男信女边哭边嚷着:“跑江湖去。”不过他们全是白人。黑人都不准进去。

  这其间,亚特兰大的大火烧遍了全世界。美国对作战双方供应了三年军饷军火,终于参了战。劳动力的需要量增加了,黑人纷纷涌向北方。一去就碰到东圣路易暴动,芝加哥暴动,连首都华盛顿都发生了暴动;另一方面,在得克萨斯州休斯顿市,黑人士兵对南方那种偏见大为愤慨,就此哗变了。亚特兰大昂起头,挺起胸,准备重新发财。唱道:“幸福日子重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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