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二部:孟沙办学校

第十三章 勒弗尔斯·孟沙法官



  勒弗尔斯·孟沙接连几天、几星期的安坐在办公室里。他花起钱来决不大手大脚。一身穿着整整齐齐,却是经济实惠。他在哈莱姆埃奇康勃街租了小小一套房间。早饭总在家里吃;午餐份量不多,总是带到办公室来吃。到了晩餐时问,就慎重的悄悄到上等饭馆去吃,也到从前去洗过碗碟的那一家。他的银行存款不多,可是业务渐渐扎实了。那只所谓装有黄金的桶子藏得好好的,但从未打开过。他省吃俭用。不出庭就坐在办公室里,用功钻硏法律书。日子一天天的捱过去,捱过了好几个星期,捱过了好几个月。后来,他等待光临的那个人,克雷顿上尉终于来了。

  克雷顿上尉杀气腾腾的走进办公室,坐了下来,瞪着孟沙。勒弗尔斯泰然道:“我在等你来呢。”说时把来人打量了一通。这人贫病交迫,衣衫褴褛,紧张不安。分明是个酒鬼,说不定还是个瘾君子呢。

  “等我来?”他咆哮道。“为什么?”

  “我等着你那张四千五百块的钱票兑现呢。”

  这人差点尖声叫了起来。“你偷走了我的钱。你心里有数。”

  孟沙若无其事。他说:“几时偷的,怎么偷的?我明明看见你把你所谓装着‘南方同盟'黄金的桶子放进汽车里。”

  “哪里是什么黄金,”那人嚷道。“全是铅块和木屑,桶也是新的。“

  “真的吗,”孟沙不动声色接口说。“那你何必打死可怜的老头,还做得象是我干掉的呢?”

  那人沉默了片刻,才说道:“说实话,孟沙,你拿到那金子没有?”

  孟沙面不改色应道:“没有。”

  上尉声音轻得简直象耳语,“天呐,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是人是鬼。说真的,请相信我的话,桶里什么值钱的都没有。”

  “那你何必打死那人呢?”

  “不打不行。他当做金子,我也当做金子。可是你晓得,妈的,你晓得不是。”

  “可你说是金子呀,”孟沙说。

  “不是金子,”那人尖声喊道,“如今我穷得精光,又是一身病。”

  孟沙等了一会才安然说道:“原来凶手打算把罪名嫁给小偷,现在反而来向小偷讨饭吃了。”

  那人瞪着眼。“什么?”他说。“可是我付不出啊。我什么也没有。”

  “就算你金子到手,你也根本不打算付。”

  “得——就算这样;就算你给绞死,我也不在乎吧。不过现在我在饿肚子呢。”

  勒弗尔斯坐着不动,仔细思量起来。如果照过去一贯的打算,拿了钥匙,当着那人的面,打开桶,一看全是黄金,那人就会要求独屯,还把他送进牢。如果桶里没有黄金,上尉仍然能吿他偷窃,拿出证据,跟他打官司。只有一个办法最保险,那就是收买上尉,不要交出证据,甚至也不承认有过证据,或者见过证据。

  再说,如果有什么黄金的话,这黄金也不是上尉的;别人都有权分享。但事实上黄金究竟是谁的呢?是偷黄金那批人的?还是搜罗黄金的那个垮了台的政府的?还是挣得黄金那批奴隶的?眼前有几个解决不了的问题;眼前还有一个穷途末路、无声无臭的饿汉,当初他最需要钱的时候,这人给过他钱,就某种意义说来,从此他才开始律师生涯。勒弗尔斯站起身,慢慢走到保险柜前,悄悄开了柜门,取出一个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收条。

  “签字,”他说。

  “签什么?干吗签?”

  “签这张收条。料清一切。”

  “我签才怪呢,”那人说。

  “你不签才怪呢,”孟沙一边说,一边从信封里慢慢抽出五张一千块的钞票。“听着,”他说,“你给我机会偷。我明晓得自己干的是什么勾当,还是利用了这机会。谁知正打算偷,这时给我打赢了一场官司,生活才算有了着落,一直维持到我做着一笔好生意,目前我就靠此为生。要是你爷爷那笔宝贝真有的话,我也没捞到过一个子儿。可是我要给你条活路;反过来你也应当保证我日后不受敲诈。你应当签字,放弃一切要求。你签就把这五千块拿去。不签就走!”

  那人瞪着眼,矮了一截。随即双手簌簌抖着,签了收条。勒弗尔斯叫了两个职员来当签字证人。上尉几乎摇摇晃晃的站起身。他说:“拿五千换掉的也许值五万。”

  勒弗尔斯答道:“拿五千换来的也许是个屁,外加一桩杀人罪名。”

  克雷顿上尉走出房,关上门。孟沙两眼盯着墙,坐了老半天。他从此再也没有见到那人。

  孟沙渐渐过起好日子来了。他把办事处扩大了,布置得漂漂亮亮,在一套三间房的公寓里摆上格外舒服的家具。午餐也吃得多了些。如今经常在中区一家最好的饭馆里吃饭。开头服务员不敢请他上座。他自己找了座。后来服务员暂且请他上座,不过是后座。他举止文静,富有礼貌。小帐给得又多。最后,终于受到上宾的款待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业务收入越来越好了。他对当事人和经办的案件都经过慎重挑选。只有碰到真正涉及法律知识和司法解释的案件才受理。有关零星小罪的案件都一概不受理。法官们逐渐赏识他的学问和硏究工作。勒弗尔斯·孟沙就此成为一位红律师,有家实力雄厚的白人法律事务所请他合伙,他也加入了。

  于是,孟沙开始想到前途问题。他打算爬上法官的席位。纽约原有几位黑人法官,不过那几位干得很不错。孟沙打算继承下一届法官。而且还打算结婚。在这上面,他不容感情用事。这不是个恋爱问题,而是生意问题和享受问题。一个公务员应当有个妻子来装点门面,接待同事,主持中馈。他竭力不去想有过玛丽·赖特这么个人。

  他早就注意到公寓里有个黑种女人,是市立学校的教师。她长得好看,又有教养;分明家教好,学校教育也好。他们时常在电梯里碰到,他看得出她处处小心,免得流露出什么样子鼓励他跟她接近,甚或跟她交朋友。他喜欢这种样子。

  另一方面,她老是单身一个人。他拿准她必定寂寞,她那种女人始终有所戒备,黑种女人不这样也不行。她们受到白种男人和黑种男人左右夹攻;一定得加倍小心才好。乔依思·葛林也晓得这点。她有点喜欢这个沉默的黑种男人,他什么话也不说,却彬彬有礼。她打听一下,才知道他是律师。看样子他跟她一样寂寞,可是,有一夜,他们俩同时乘电梯下楼,她听到他说了话,却吃了一惊,而且有点恼火:

  “不知你肯不肯赏脸陪我去吃饭。”

  她朝他转过脸来,而且面对面的,开口说道:“你干吗问我?”

  “我拿不定主意,不过看样子我们不大可能在交际场合中见面。我认识的人不多。又不上教堂,加入的团体也少,”他说。“不知怎么的,我总认为你大概跟我一样寂寞。我并不想得罪你,可老是单独吃饭,真叫腻死人,你看是吗?”

  她换了口气,说:“是啊,我也这么看。陪你吃饭我很高兴。不过我们能不能一开头就有个清楚了解呢?”

  “这根本用不着,”他说。“你要吿诉我的就是这次答应陪我吃饭,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一点不错,”她答道。说着两人就一起走到地下铁道。他带她到中区他最中意的那家饭馆里。他知道那里价钱贵,这一来她心里又会因此犯疑。但那里饭菜好。她把点菜这苦差使交给他办。她不肯喝酒。不过那么嫩的腓利肉卷,她很久没有尝到了。色拉拌得很好,蔬菜新鲜,烹调得法,等到要上点心,她竟放胆点了奶油煎饼,看看他并不觉得奇怪,心里很高兴。

  “你到过巴黎?”他说。

  她吿诉他在那里念书,这一说心里终于放下一块大石头,几乎挺满足。她当了纽约市立学校的教师。如今在韦徳烈高级中学教历史。好久以来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个同样感情、同等阶级的朋友讲话啦。她的同事都是白人。

  饭馆老板和服务员都好奇的盯着她看。他们是不常见到黑种女人上这饭馆里来的。她衣着讲究,十分讲究,但并不招摇;长得骨肉停匀,容貌秀丽,而且又有教养。肤色棕里透黄,头发鬈得令人喜爱。说起话来声调低沉,极少指手划脚。总而言之,这顿饭吃得非常顺利。价钱一定很贵,但他小心不让她看到帐单。连小帐给多少,她都摸不准。

  这顿饭开了头,从此就吃过不少顿这么丰盛的晚餐,还上过一两回戏馆。到后来,她终于渐渐明白过来,这样下去不好,趁还没有败坏名声,就得一刀两断,但在这时,他竟开诚布公的向她求婚了。她既没有转弯抹角,也没有支吾其词;干脆一口答应。他一个爱字也不提;一个愿也不许。只是一表带过从前跟个白人姑娘结过婚,还给她看了离婚证书。她不表示什么意见,只问了一句话。

  “有没有孩子?”

  “没,没有,”他立即答道。说罢歇了口气,因为他从未想到这么个意外问题。“没有孩子,”他添上一句说,话却说得屯屯吐吐的。当然没有孩子。如果有的话,他早知道了;会知道吗?转眼他又把这念头抛开了。当她提起想要继续教书,他也不表示反对。她看出他宁愿不要她教书,就是没有说出口来。不管怎么,她主意拿定了。她要干什么——只干家务?

  一年过了又一年,两人都看出这是相当美满的婚姻。最后终于在华盛顿山庄租了一套五间房的公寓;就此安顿下来,生活虽不奢侈,也很花钱。一九三〇年,碰到件惨事。有天,她很迟才从学校里回家,带来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子。这孩子长得好看,人也聪明,淡棕色皮肤,一头鬈发。她解释说:这孩子的母亲在她班上读过两年书,生这孩子时突然死了。父亲不知是谁,由外祖母带领。孟沙太太过去就出钱养他,还照料过他。

  上星期,外祖母死了。孩子扔给一些靠不住的街坊照顾,有一个街坊昨天就因为偷东西被捕了。当局听到她关心孩子,通知了她。她匆匆赶去——“所以,这孩子就来了!”

  孩子朝勒弗尔斯看了一会,喜眉笑眼的跟他打招呼,随即把公寓细细看了个遍,不久就对公寓发生了极大兴趣,想出许多问题,其中有个问题真是突如其来,可以说令人震惊:

  “阿姨,我干吗不能住在这儿?我喜欢这儿。”

  孟沙太太脸有难色,赶快把孩子打发出去。勒弗尔斯盯着窗外。事后,孟沙太太就着手给他找个能一直住下去的家。她请丈夫査査法律条文。他让孩子作了一次全身健康检查;査出孩子母亲的一些真相,还白花一番力气,去找那个做父亲的。他査了査领养子嗣法。到后来,有一夜,孩子津津有味的吃着饭,一刻不停的谈着话,晚饭后,妻子把孩子送上床回来,他就面对着她。

  “亲爱的,”他说,“你情愿收留这孩子,是吗?”

  他妻子差点喘不过气来。随后才慢慢走到他椅子跟前,扑的跪在他身边。

  “勒弗尔斯,”她说,“这么做未免太过份了,人家决不会向丈夫开这口。不过我大概养不出孩子,还有那可怜的姑娘和这孩子也把我的心抓住了。如果你肯——你能让我带他,那我——我——要怎么报答你都行。”

  他忽发奇想的看看她——“甚至肯爱我吗?”他说。

  她伸出两臂搂住他脖子。“甚至爱你,”她悄声说。

  她提议领养这孩子,改名为勒弗尔斯·孟沙第二,他听了很高兴。孩子也十分开心,对取名这种小事并不计较。后来,孟沙为了怕她操心,把收入和储蓄的数目约略跟她讲了一下。她也知道他们家境富裕;就此不再教书,把工夫全花在孩子身上了。

  派他当法官的委任令下来了。他出了一万块钱给民主党领导机关;他这次当选,任期十年,社会上认为是反对种族界限斗争的一大胜利。久而久之,社会上就公认他是纽约最优秀的推事之一了。

  他们的社交生活圈子太小。有几个白人同事请他们上家里去作客,可是这种人不多。他们也请几个上家里来,倒一向是宾主尽欢而散。饭菜做得好。烈酒备得不多,只有若干经过精心挑选的淡酒。大家聊聊闲话,听听音乐,愉快的度过一晚。可是这种聚会场合不多。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自己消遣;在家看看书,还上戏馆,上音乐会。

  他们的结合开头虽不浪漫,结果倒也圆满。他有他的工作,大半工夫都花在这上面。她把服侍得他舒舒服服当作终身事业。他们难得亲热一下,但两人却是朋友,而且越来越成为忠实可靠的挚友了。她记得,有一夜,她伸出胳膊搭在他肩上说:“亲亲,我对你的情意,实在超过一般人称作爱的那种感情。这是敬佩,是深深的敬佩。”

  他的回答实在叫人心神不安。他说:“我并不十分可敬,乔依思。我国不容许我有那份特权。”但是他不再解释下去,她真叫聪明,当时也不问他。

  领养孩子以后,他们这种生活也改变了。有了孩子,兴趣就越来越浓,应酬也越来越多,还有了焦虑。他们把家当做他的中心,他的朋友经常都来串口子。他们不大单独在一起了,但反而更亲近,情意更浓。

  然而,孟沙并不满足。他一向认为对他种族歧视主要是因为他们无知、无能和态度粗鲁。当然并不完全如此,因为他在军队那段经历说明的问题还不止如此。但那是战争。这是正常生活,再加他又是世界最大都市里的一名法官,还是一名好法官呢。

  他恨之入骨的,是自己至今还是个局外人;不管成就多大,地位多高,人家总归不把黑人当作人看待。譬如说,任何社交总会,都从不考虑吸收他进去。说起来,这不仅表示对人家的天生野心或吃喝玩乐的享受关上门,实在是对民主方式关上门。弄得人家攀不到有权势、有才学的人;听不到大为流行的幕后新闻和意见;搞不到秘密消息,得不到个人权势,其实这两样往往都是少不了的。总会生活在任何大城市中都关系万分重大,但是对勒弗尔斯·孟沙却关上门,而且永远关上门。不管他成就多大,身份多高,给人谈起来他总是个黑人。这不结了。不是别人反对吸收他,而是连他名字都没有提出来商议呢。

  甚至跟法律界人士的关系中,他也往往给人遗忘,遭到忽视,不把他当人看待。凡是他真正精通熟练的事,人家都不找他商量,连想都想不到他。在比较专门性的法律界团体里,他完全给排斥,“美国律师公会”正是这么对付他的;要不然,就算排除万难,打了进去,结果还是孤孤单单,人家不把他当作一回事,想也不想到他。

  如果有地位的黑人,不知不觉跟白人有了交际往来,要不非常谨慎,那就弄得左右为难。要么施出副马屁工夫,要么摆出副听候发落的媚态;要么有一肚子滑稽故事,要么只好洗耳恭听白人说话。不然,就得碰上真正的麻烦,换句话说,双方要想找个共同的基础来聊天可不容易。如果碰到律师,他不愿谈业务——要不谈业务,又谈什么呢?天气吗?高尔夫球吗?家庭问题吗?不见得谈吧。难就难在黑人尽管跟白人共事,也不能一起游玩;尽管同行,也不能一起生活;在大家通常感兴趣的多半事情上,都不肯开诚相见。譬如说,女人呢?双方都绝口不谈。

  因此,孟沙在不知不觉中时时弄得分外尴尬。有一回,他穿过房去跟一位同事打招呼,这人对他一向很热情,不用说,甚至还把妻子跟他介绍过。今天,孟沙刚走近,那人却要掉身走了;转眼间又猛的回过身来,冲口而出:“孟沙,我昨天就在五号街碰见你。你不说话。我晓得你看见我们,我妻子觉得你行为不对头。”孟沙一张脸胀得黑里透红了,一把揪住他朋友的胳膊。

  “请——请在这儿坐一会,让我想办法解释一下。”那律师看出情形严重,就一言不发的坐下。

  孟沙气都噎住了,开口说:

  “柯林斯,也许你不会明白,这叫我从何谈起呢。一个黑人在公共场合,比如在五号街这么条大街,碰到个白人朋友,他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呢。要是笑着脸去打招呼,尤其碰到白人有朋友在场,最糟的就是跟太太在一起,那恐怕要弄得白人大大受窘,也许会逼得他只有招架之势,碰到极端严重的情况,说不定还会因此毁了他的前程。如果黑人等白人朋友先打招呼,那岂不是强人所难。他朋友已经违反向例,不怕人言可畏,以平等态度对待他,而且是在正常的工作环境中这么对待他。如果得寸进尺,公开亲密的跟人家打招呼,还把人家太太也拖下水去,贸然约人家去喝酒吃饭——那真不可想象了。黑人还是放聪明些,干脆避免这种会见——赶快拐个弯;盯着橱窗看。你提起的那回,我是清清楚楚看见你的,可是来不及躲开你了。我自己也吓呆了。这真是叫人进退两难!你能了解吗,柯林斯?”

  柯林斯睁大眼睛望着,脸都发了白。“天吶,孟沙,难道就这么苦吗?”

  勒弗尔斯夫妇并没有讨论这件事,不过他们当然都知道她的社会地位甚至比他还要靠不住。人家对女人通常讲究的那套礼貌,休想轮到她头上。黑种男人在电车里站起来让她坐,那是少有的事。白人让她坐,那可是破天荒的事,甚至有点可疑呢。她不仅万万不能指望人家对她讲究礼貌,而且外表上也万万不能显出自己注意到人家不讲究礼貌。她应当尽量退避,到后来这已成为她的做人的原则了;她要是挺身上前,那也一定要准备接受人家的轻视眼色,尽管嘴里没有公开侮辱她也罢。

  如果在偶尔交往中,勒弗尔斯夫妇不声不响抱着种自尊的或冷漠的态度,那白人就会又窘又气,趁早吿辞。不消说,日子一天天过去,由于后院子相连,孩子中间素来讲民主,彼此之间同病相怜——这类小事倒也使黑人跟白人产生了友谊。但是就算那样,街坊上的闲话、客气的警吿、不满的眼色,也往往吓得一个有趣的白人妇女掉头走开,使一个热心肠的白人受到“小心检点”的警吿,或者害得老朋友拆散。但这也不是一概如此;在有些例子里,真正的友谊决不受种族界限的影响,还是一直维持下去。

  领养了一个儿子,麻烦也随着多起来了,这点,他妻子比多半人体会都深。纽约的公立学校都办得不好,除非住在高等住宅区才有最好的设备和头一流的教师。在哈莱姆,寥寥几所校舍都挤满了常住户口的黑人,全是些普通工人和佣人,又日益遭受南方迁来的愚昧贫民侵占。如果所有的校舍在纽约广大市民中分配得更加公平,那么城市的一般文化程度也不至于大为降低。黑人子女就会学到礼貌和习惯,白人子女也会学到人类的同情心。可是事实上,哈莱姆的公立学校都不是孟沙儿子读书的地方。

  碰到这一切事情和态度,孟沙家这种身份的黑人性格就此微妙的改变了。他们内心里不知不觉的怀着一股辛酸。跟自己人交往起来,事先心里总是感到有点别扭。有身份的白人都养成避开黑人的习惯,避免在电车上或街道上同黑人搭讪攀谈。他们在公共场合,要不是绝对不坐在黑人身边,也总是不得已才跟黑人同坐。总是先朝四下仔细看看有没有其他地方可坐的。孟沙家的社交生活,就此给这一切搞得十二分不愉快。

  在另一方面,他们跟黑人交际也有麻烦。他们必须避免接触,而又不使人家认为他们自愿跟黑人隔离开来。如果乘上电车,碰到有两个空位子,一个在白人旁边,一个在黑人旁边,那就坐在白人旁边。这原因倒不是象人家所想的,他们喜欢坐到白人旁边去;他们其实并不喜欢;而是因为他们拿准人家希望他们坐到黑人身边去。碰到他们真的情愿坐在别处,却去坐在黑人男女的身边,如果他们心里想这个黑人以为他应该跟他们坐在一起,那也会惹得这人生气的。这真是种难以对付的复杂情况,但总在他们脑海里盘旋;往往决定他们的生活和思想。

  他们要找佣人料理家务也有麻烦。黑人不愿替黑人帮工;这一来倒突出了他们不能自力更生,显出他们比下等人更低一等。这使他们在白人眼里显得突出;这也使他们在黑人眼里显得突出。他们认为黑人东家一定看不起他们,一疑心人家对自己露出了优越感,动不动就怨恨。向黑人讨起工钱来往往比向白人讨得髙;十之八九就是干脆一口回绝,不愿替黑人帮工。

  由于居住问题,孟沙的生活真相终于暴露了。他要儿子进好学校念书,要有靠得住的警察保护,要有方便的公共交通。孟沙要住得好,保证有好待遇,有最新的家庭设备,有最好的城市公用事业。他喜欢一套新式公寓房子,可是尽管他和朋友都有势力,人家还是一拖再拖,不肯给他,真把他惹火了。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于是想在郊外搞一幢独立住宅。最后终于打听到威斯忒契斯特有一幢漂亮房子出售,就决定买下来。目前市面不景气,这幢房子价钱在跌。即使如此,也不能直接交易,免得人家不快。

  他妻子也问道:“我们买得起吗?”

  孟沙这才想起,应该趁此把经济情况和犯的重大罪案老实吿诉妻子。他站起身,取了银行存折,拿给她看。于是说道:“我还有话要跟你谈,还有东西要给你看。”他把金桶的事吿诉了她。她听着,迟迟不发表意见。她早就知道他在钱财方面对她向来没有完全坦白。尽管他用钱总是爽爽气气,但从来也不坦白。最后她说:

  “那笔金子值多少?”

  “不知道,”他回答说。她蹬着眼看他。心里早在盘算怎么回敬了。

  “你是说——”

  “我是说我从没打开过桶子。我们这就来打开吧。”

  他带头走进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正好俯临整个闪闪发亮的曼海顿区。他妻子多少有些吃惊,想不到他新近在里面竟摆了具新保险柜,他动手旋着门把,开了门,只见柜里不是一般架子和格子,而是个大空柜,满满塞着个密封的大包裹。他们一起把这重甸甸的包裹搬出来,动手打开包里。

  “就是这只桶,”他说,“装着‘南方同盟'储备金,给人偷走,藏在梅肯,就是目前我父亲的学校那块地里。当初我到南方去帮克雷顿弄了出来,可是我不信他,偷到了手,就带到纽约来了,最后给了他五千块钱作为和解费。

  “我把桶放在贮藏室里,决定不打开,除非到不动用这笔钱就开不了业的地步。我一看自己还可以,因为我利用在梅肯写的状子,初次出马就打赢了官司。我从没感到挣的钱不够用,如今想买威斯忒契斯特这座房子才感到不够。‘南方同盟'的黄金,即使偷了再给偷走,还是理该用来付清反对黑人这种偏见逼我买房子的代价。”

  她嘴一撅。外面包着的一层封皮终于拆开了,那只旧啤酒桶就没遮没盖、歪七歪八的出现在面前。他们动手撬桶盖。原来这事真棘手,花了半天工夫才撬开来。桶破裂了。桶里满满装着深灰色的一团东西,散发出一股棉花的霉臭。挖开了四五寸,才接触到结实的东西。原来是根粗铁栓,有尺把长,生满了锈。勒弗尔斯削掉锈,但仍然是纯铁。再掏还是掏到棉花和一些较小的铁栓,还有一些碎铁,就是没有金子。他们找啊挖的忙了几个钟头,还是没看到黄金的影子。里面全是棉花、废铁和锈铁。最后他们仰身一坐,面面相觑。勒弗尔斯不由嗬嗬笑起来。

  “我想我从没真正相信有这笔黄金。这真是个荒谬的故事。可话又说冋来,多年来倒一直让我感到有恃无恐。因为我还以为手头有这笔财产,才觉得能等等再说,能碰碰运气,能拒绝受理案件,即使心头始终隐隐有些怀疑也罢。要没这股信念,恐怕还不敢娶你呢。因此,还有另一种心情,就是不管我有多大成就,决不是靠偷得来的。

  “一偷我就会恨了。这倒不是出于这个不道徳的时代里那种令人恶心的道徳观念,而是出于对自己才能的自豪感。当然,即使在目前,我还是不知道这桶的事。到底这事一开头就是个鬼话呢,还是真是偷窃,却来骗我,让我最后一个上当?蓄奴制的‘南方同盟'垮台那一天,真是个可怕的日子。不少养尊处优的南方人就此有生头一回尝到赤贫的滋味。不少人就此不信任同胞,怀疑一生的信仰,看着自己并不认识的恐怖世界。

  “骗人、偷人、杀人的事确实也有。人们偷来东西自己用,大家偷来偷去。曾经放在蒙哥茂利的那笔储备金,谁看到过?——谁拿了?——谁晓得?也许克雷顿的爷爷搞到了手;也许没有。也许他给什么人偷了——也许。不管怎么样,这鬼火如今永远消散了。”

  “谢天谢地,”他妻子说。“如今我们用不着买进威斯忒契斯特的房子了!”

  “别太快下结论。我们还买得起,我——”

  “我不信。别忘了过不了几年,你又要重选了。这需要用钱。再说,我也在为小的打算。”

  “问题就在这里!威斯忒契斯特的学校确实要比哈莱姆强!”

  “在有些方面看来,那是不消说的。在有些方面看来,他会就此碰到种族问题和阶级问题。他今年十二岁,到了一个想不到的新环境,进入高中。在穷苦的黑人子女当中,他是第一个,而且大家都对他眼红,在新天地里,却会成为末一个,而且大家都当他外人。教师都会恨班级里来了个黑人。家长都会发火,提意见。学生,正当横行霸道的少年时代,在思想上、行动上都会当他外人。都会折磨他。”

  “他会斗争的!”

  “他不会斗争,除非他认为是值得争取的,才会去斗争。目前在他看来,跟白人作伴也好,得到白人的夸奖也好,都没什么重要。有所物理实验室,做做实验,搞搞机器,特别是飞机——这些才重要呢。至于社交?他永近也不会为此而斗争的。他才不理吶!还是让我们住在老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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