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二部:孟沙办学校

第十六章 世界奔溃记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美国政治经济方面的实力达到了世界最高峰。在所有国家中,美国对外贷款的资金比任何一国都多,而且已经向欧亚非南北美等五大洲和各海岛借出一百六十亿美元的物资。

  在国内,本世纪初叶,我国财富还不足一千亿,到了一九二九这关键性的一年,竟积累到将近四千亿。生产单位的总数虽是一成不变,工人却增加了一倍,产值增加了六倍。一九二九年,我国的面积和人口只占世界的六分之一;但是,电讯设备竟占世界百分之六十,铁路和水力发电占百分之三十,汽车占四分之三。煤、铅产量占三分之一,铜、钢产量占二分之一,石油产量占三分之二。

  不过,我国的实力怪就怪在统治权上面。统治我们的,不是负责的人,不是有知觉、有思想、有感情的人物,却是所谓“股份有限公司”的怪物;人类的才能和科学给紧紧束缚住,合成两百个不负责任、没有灵魂、永世长存的团体;力量之大胜过人类的膂力,赋有超人的神力。甚至连这些各别的团体,都并成一个大团体,其中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物,这些人控制着团体中的团体;因此,在一百个股份有限公司里,有三百五十个人拥有二百二十亿美元的资本。在这些股份有限公司中,有二百个巨头,个个都用有一亿资金,还有十五个巨头的资金超过了十亿。

  那么集中的威力,谁能碰一下呢?难道我们不是至尊无上、不可摧毁的吗?话虽这么说,我们正是这世界的主要部分,这世界已经深受创伤;死伤失踪的将近四千万人;被毁的财产不计其数呢。战后有千千万万人病死,饿死。和平大会批准日本入会,却排斥了俄国,听凭所有的殖民地照旧披戴着枷锁。

  英国的丘吉尔终于要用武力来消灭共产主义,法国的福煦要求两百万名美国士兵协助这项事业。在新成立的“国际联盟”的盟约里,英美拒绝宣称种族平等,日本就此退出。最后福煦说:“这不是和平;是停战二十年。”他说对了。托洛茨基希望用世界革命来实行共产主义,从俄国给赶到土耳其、法国、挪威,最后在墨西哥找到了避难所,就在那里,不顾蒲立徳和罗宾斯的抗议,发动宣传,唆使自由主义的美国反对斯大林。勃里斯说:“我们好象不知不觉进入了另一个‘黑暗时代’。”

  可是,在这里美国,到处都有恶兆。在多半人心目中算不上什么的小人物身上出了些小事。姑娘们正纷纷跌进火坑;民主管理方法正一一失败;种族仇恨和宗教仇恨盛行一时;战争和战争狂普遍流行;反对“邪恶”的革命遭到暴力威胁。企业在毫无节制的拼命发展,精神错乱在“艺术”中反映了出来。

  譬如说,在亚特兰大,有件特别小事或许早已受到注意。一九二八年,黛西正打算去干天下最古老的一行。她心里真害怕,虽说年纪只有十六岁,人又长得瘦小,外表上却镇静自若。她是个漂亮的黄皮肤姑娘,穿着不显眼,倒也风雅,说起话来声音低柔,语法精确。她悄悄站在亚特兰大的闹区,靠近桃树街和奥本街的路口,过去她就是在那里常常碰到人家勾引。当时正是晚凉时分,恍眼一看,她的肤色倒不大显眼。不久她看到迎面走来一个白人,正是自己早已挑中的,看来这人有不少回也想挑上她呢。

  这话说来有一年了,当时她去帮老祖母干活,自从城里大火以来,她祖母就在鲍尔温家当了厨娘。她打算离开学校,去当个临时使女,开头因为没有经验,拿的工钱不大,不过到时候就可以在这可爱的庄子上那个阔气的大公馆里站住脚跟。这人家有位威风凛凛的老夫人贝蒂露小姐,还有年轻的银行家约翰先生,还有他那位美丽高傲的太太和小李·鲍尔温。尤其是小李·鲍尔温,是个瘦长个儿,才十六岁,身上一股土耳其烟味,穿着奢华。不久她就看出他总是躲在偏僻角落,拍拍她脸蛋,扭扭她胳膊。这叫她又吓又惊又喜。

  有一回,小约翰·鲍尔温太太上査理斯顿去,冷不防回转家来,在搁楼上,黛西那间俯临丝绒般油亮的草地的小卧房里,撞见他们俩。那时黛西刚打过盹醒来,由着他摆布。他母亲刚进门,只听得他乐极忘形的喊着。

  这时鲍尔温太太正一边喝着兑酒的茶,一边跟伙朋友谈着这件至今还叫她心有余悸的可怕事情:

  “那臭不要脸的小娼妇躺在那儿,紧紧搂住我那吓得没命的儿子。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懂得这是怎么回事。我给了她个巴掌,半拖半抱的把他架下楼。他泪汪汪的跟我解释,说是听见她叫‘失火’,就奔上楼去,她一见他,顿时象疯婆子似的抓住他。我不出一个钟头就叫她滚蛋了。”

  梅肯赖徳家的赖徳太太,得得的敲敲香烟。“照我记得,她不是年纪还轻,人还小,使不出这么大——力气吗?”

  “年纪不小喽,经验才叫丰富吶,”鲍尔温太太气势汹汹说。“李也许染上什么脏病了。盖因兹大夫给他看过病,保证不会有什么病灾。说真的,各位,近来我们的男人简直不敢上街,在那些黑婆娘跟山里来的那帮白人贱种中间走路呢。”

  “也不敢溜到陌陌生生的床上去,”赖徳太太顶了一句。“我们纯粹为了自卫,也许得把他们阉割了才好。”

  鲍尔温太太等人听了这句粗话,全都理也不理。赖徳太太向来以思想进步出名。即使在这时候,她也不得不找补一句:“去年你有没有碰上这种使女的纠纷啊?”

  她们把话题转到手头的事上,就是白人卫理公会第一教堂发起组织的“弗罗令斯·南丁格尔之家”那件事。她们一致同意凑上五百元经费,也不屑回答赖徳太太的质问:“黑人姑娘能加入吗?”赖徳太太说起话来经常近乎轻薄。临别她又开了一炮:“我看到李已经起床,又能动手干啦。”

  其实赖德太太倒不是个碎嘴子,为人也不浅薄。在欣欣向荥、蒸蒸日上的南方社会里,她正尽力想提高自己这一阶级的见识,要他们看到自己做人就有责任把黑人和穷苦白人这副重担挑在肩上。她是内部社交界的一个领袖,也是种族联合运动的领袖。尽管她不断努力拉拢黑白两个种族,结果总是一场空。这只是因为她这社交活动家在种族联合集会上也很活跃,决不等于说这两种活动在逐渐合并成一种。几乎恰得其反,从事这一种活动,不过是幌子,借此对另一种活动经常漠不关心罢了。

  约翰·鲍尔温当上少校,出征打仗,解甲归来就受命领导大企业界,真叫他有点失望。这说来当然可笑。他正发着财,而且早已成为百万富翁。不过,脾气倒象母亲,也要点气派和排场。希望当上州长。想要进参议院,当然这不仅是贝蒂露一向祈求的,而且连鲍尔温太太也在感叹要打的天下还大着呢。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就小鲍尔温太太来说,睡觉和传宗接代这两件事算是功徳圆满了。她不打算再养孩子,她不仅要有钱花,而且还要个宽而又宽的活动天地,可以让她过过花钱的瘾。

  她儿子,李·鲍尔温年岁越大,越成个问题——一来他天生意志不坚定,二来也是没有人管教,纵容惯了。不论在学校里,街道上,甚至酒馆里,闹出的麻烦事故可多着呢。日子一天天过去,不久李·鲍尔温竟追求起比他大的瓜贝尔家姑娘了。鲍尔温先生和那个难与相处的人家早已过从甚密,鲍尔温太太就同他谈起这件事。他却不在意,可是,出了那警察被害案件以来,跟瓜贝尔家的密切关系仿佛中断了。外面有人在背地里传说淑伊·瓜贝尔跟那案件有关系,可是从来没有说成真事,不久人家也就忘了。

  一九二七年,小约翰·鲍尔温的保护人约翰·庇尔斯第二,开始吃惊了。他快八十岁,看到美国、佐治亚州和亚特兰大市的繁荣景况,不由得吃惊了。事情发展得太快,也太猛。财富越积越多,权力越来越集中。并不是说他原则上反对这种发展。这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事。可是来得太快了。他那位驻纽约的代表海恩斯,疯也似的在法徳两国的卡特尔上大量投资。应当刹车了,不能再继绩投资和扩展啦。他请亚特兰大市的鲍尔温来谈了一次,鲍尔温虽然已经四十八岁,心里还觉得年轻。他刚从纽约和华盛顿等地回来,正是满腔热情。

  “说真的,庇尔斯先生,”他说,“这是个新时代。我们到了真要改革工业的地步。我们要消灭贫困。我们要当这世界上美好希望的主人。我们的发展要超过一切,到达空前未有的地步。我们快爬上顶峰,要是反而害怕起来,这岂不可笑。”

  庇尔斯对他看了一眼,哼了一声。这种事正是他担心害怕的。他说:“呃,老弟,你说得也许对,可是我不信。这世界还不习惯变得这样子快呢。人们甘心拿出收买两角半利息产业的价钱,来不及收买只有六分利息的产业,这里头多少有点不对头。这种做法结果或许不出毛病,我也不敢加以否认,不过目前我们应该看看再说。比方说,这国土上的民主早已见鬼去了。”

  “为什么不呢?”鲍尔温问道。“暴徒能掌握我们正在建立的政治机器吗?”

  “不能,可是我们能掌握吗?”庇尔斯顶了一句。

  “我们的财富能掌握,”鲍尔温答道。

  “财富?见鬼!财富是死的东西,不是活的人;是做生意的结果,本身不晓得会有这个结果。我可不信任今天控制我们财富的那批人。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那样干?他们干这工作受过什么训练?我真吓坏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轻举妄动,全盘皆输。我要出国去考察考察。我知道自己太老喽,可是你还太年轻呢。”

  一九二八年的大选来到了,约翰·庇尔斯对此严加注意,孟沙校长也比以往任何一次总统大选留神。一九二〇年,他当上校长那年,对国家政治可不关心。当年虽跟其他所有黑人都听到哈定有黑人血统的谣言,可是他一点也不感兴趣。一九二四年柯立芝上台,仿佛也一样无关紧要。但是到了一九二八年,情况不同了。一个天主教徒跟一个百万富翁竞选,两人对黑人都不表示丝毫关心。不用说,竞选过程中,很明显,黑人岂止受到忽视——自从黑奴解放以来,历次选举中都没有受到过这么恶劣的待遇呢。孟沙看到国内二十五名主要黑人领袖发出的全国性抗议书,起先拿不定主意,后来终于签了名:

  敬启者:我们祖辈都曾有人当过黑奴,这一情况完全类似。至于家世、住处、年龄、职业等其他方面,则大不相同;在对待所谓黑人问题的手段上,也略有相异。

  尤其在政治思想与信仰上更为不同;有人秉承祖传习俗,一贯是共和党员,也有人身为正式民主党员,也有人是社会党员。

  然而,当前我们一致确信,在一九二八年总统竞选中,美国黑人所受待遇,比内战以来历次竞选更为不公,令人寒心。

  参加本届竞选的政界领袖,竟然默许讲台上、报刊上、口头上一再公开诋毁,妄称天生是黑种人即足以构成罪名,我们对此提出控诉。

  全国各地,无论东西南北,都有主要候选人的党羽扬言:

  1.凡拥护正义事业者,均不得向黑人选民呼吁,或欢迎其支持。

  2.凡有色人士,无论其品性如何,工作如何出色,如何充分满足选民要求,均不得充任官职。

  3.凡政府机构、商业来住、日常生活、一般合作共事中,白人与黑人接触,务须说明理由,表示谦意。

  4.凡党派组织,是否公正廉洁,须视其彻底剥夺黑人发言权及实权而定。

  5.凡公务员任命事宜,均属白人公民所管,有色公民对此类任命既无发言权,亦无权考虑。

  上列主张以整版广告篇幅、主要社论题材、醒目新闻报道等等形式刊登在公开报纸上,行文亳无掩饰,听来颇有明目张胆之感,几乎难以置信;共和党与民主党发言人纷纷在公开讲台和电台上,一再公然辩论该类主张,全国上下和各党各派信徒对此几乎一律予以默认。少数人反对如此无端引出种族问题,然而,公开侮辱全国十分之一公民这一惊人竞选运动,基本上并未引起大党候选人或其官方发言人任何抗议;也未引起少数新教、天主教或犹太教教士抗议,更未引起任何主要社会改革家抗议。

  在我国一类共和国内,将纯粹宗教信仰变成政治论争问题,将公众对公开政策这类重大问题的注意力转移到琐碎的私生活小事上,其危险性大致已确切述及。然而,宗教仇恨与恶毒流言尽管可恶,美国公民身上却毫无祸害的种子,即蕴藏在无所节制、不断挑起种族偏见那种手段里的种子。这次竞选运动中所强调的种族蔑视和种族仇恨,乃是诉诸最低级、最原始的人类动机的手段,这种手段一旦得逞,本国国内便毫无真正和平,毫无纯粹宗教,毫无民族团结,亳无社会进步,即使在无关种族论争的问题上,也是如此。

  千万不要误解我们的意思:我们并非在不讲平等的地方要求平等。我们并非要求社交混杂,甚至也不是要讨论这一问题。我们丝毫也没有种族互相通婚的意图。我们坦白承认,奴隶制流毒无穷,必然造成穷年累月的贫困、罪恶和蔑视;对古往今来这一切苦难,我们都以温厚的性情、默默的工作、坚定的信心偿付了代价。然而,我们郑重断言,在文明国土上,在基督教文化中,在日益明智的人们当中,总有一日,总有一处,必将限制种族轻视与种族隔离;企图将一千二百万人置于普通人类范围之外的种族侮蔑运动,也必将受到限制。

  我们相信,本国上下终将承认,种族间不平等现象的逐渐消失、偏见和仇恨的逐渐缓和,乃是进步的象征,并非倒退,凡是正派人士都应表示欢迎;我们认为,在进行政治运动中,竟能趁此向全国宣称种族仇视的消失和缓和,以及合作的增进,乃是缺点,并非优点,这事实在荒谬。我们相信,全国南北的白人,多数不会相信这次竞选运动中流传的主张有其必要性或真实性;然而,我们看到不少人面对着如此明显、如此陈腐的政治勾当,竟然被迫保持沉默,实在不胜惊讶。

  这里的恶毒攻击倒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其阴险毒辣,洋洋自得的特色,以及舆论予以默认的态度。这些主张都说得冠冕堂皇,直截了当,很少人关心,很少人抗议,很少人响应。难道现在时机尚未来临,我们作为一国国民,不分地区南北,不论肤色黑白,不能制止这一悲惨的欺骗,不能提出要求?——当然不是要求所有黑人希望得到的一切,也不是要求某些白人喜欢的一切,而是要求在种族讨论中讲究一定的分寸和情理。

  因此,在本呼吁书中,我们要求公众放弃这一种族仇恨的竞选运动。在这事件中采取沉默和窃窃私议,其恶劣程度胜过在个人品性问题和宗教问题采取如此态度。难道白人美国不表示抗议吗?难道候选人继续保持沉默吗?难道教会不表示意见吗?在这次竞选运动中的一切争端,无论是宗教信仰自由也罢,酒类、水力、税率也罢,农场救济也罢,有没有一点深深触及这超越一切的根本问题,即,有一千二百万美国人偏巧生为黑皮肤,对他们的基本人性是否毫无异议、毫不变卦的予以公开承认?

  一九二八年圣诞节,《危机报》发表了一篇社论:

  幸运战士打算将第十八条修正案换上第十四条修正案,他粉碎了“南方堡垒”,并且向全国揭露了“南方堡垒”那些衰城中大规模剥夺公民权和进行欺骗的情况。恰恰就在答应免费发给印第安人毯子,又对报童开出“空头支票”之际,竟然对黑人基本人权采取缄默态度,这只是促使亚弗雷·史密斯取得美国历史上空前未有的失败罢了。

  可是自由主义的美国没有理由感到欣慰。南方和西部的地方主义、宗教偏执、清规戒律和势利作风,击败了史密斯;大企业界当了选,靠了一纸委令来统治美国,这纸委令给了华尔街无限大权。黑人连苦笑的机会都捞不到。“纯白人派”和“三K党”是赫勃·胡佛的政治同盟,我们只有对南方边远地方那遭到击溃和粉碎的“白人预选会”,还有社会主义第三党那软弱而令人振奋的保证寄以希望。

  新近当选的总统胡佛,二十年来,一向是亚非澳三洲英国大企业的倡导人。几年工夫里头,他领到的年俸共达十万元。十月革命前,在俄国的石油和木材上面曾经作过大笔投资。当粮食部长时,曾经出力协助进行侵俄战争。当商务部长时,曾经为了废止取消托拉斯的法律,大肆活动。靠了对天主教徒的歧视,他取得了总统的宝座。

  庇尔斯在亚特兰大庄子里观察世事时,不胜忧虑的看着这一切。他的庄子远离市声,在一大片低于公路路面的草茵上,活象凡尔赛宫,也刷成绯红色,还有一座座尖塔和一个个花园。书房面临庄后,俯瞰起伏的草茵和低矮的山丘,远处就是碧岭。夹在中间的是一条条粼粼发光的河流。他手里拿着一张娃娃的画像,一张彩色速写,画着个结实的孩子,画笔粗糙、模糊得独具匠心。他从来没有见过孙子;自从他儿子约翰出走娶亲后,确实没有见过一次面。虽曾暗自许愿一定要去看看儿子,可是人家从来没有词恳意切的邀他去过,所以他只有尽力在儿子的银行存折里不断添上钱,读读难得收到的几封写得不痛不痒的信件。

  表面上他儿子一家的生活并不奢侈,实则上钱花得不少,多半是花在画室上头,看上去这画室规模不小,而且总是越来越扩大。他儿子如今已经四十出头,这小孙子也一定有十七足岁了。他真想看看孙子成了什么种人。约翰第四到底愿不愿意重整家业?既有那么种父母,那就难说了;可是心里又奇怪,为什么最近没有收到照片。

  不过金融界的情况显然不妙。纽约贷款的利率高达一角半到两角。庇尔斯看出前途不妙。他打算去看看有什么办法可以预防徳国的金融危机,同时也去看看小孙子。他曾经就这件事警吿过鲍尔温。目前鲍尔温本人在金融界虽是得意透顶,天不怕地不怕的,但还是打算趁银行家在亚特兰大碰头的机会,跟大家商量一番。

  鲍尔温并没有把他的警吿当耳边风。老头子上了年纪,做事也慎重了。目前是青年人闯天下的新时代呀。他几乎高高兴兴的着手做起那项迅速发展的工作——指导亚特兰大的企业,乃至全国,全世界的企业。但是,那年秋天,“美国银行公会”在亚特兰大开会,他还是免不了看到那批到会的人有点不安的神色。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多得很。鲍尔温,尽管有信心,也不禁感到一丝恐惧,当他朝会议室那头望去,只见座上有个黑人代表,这时他仿佛亲眼看到了恐惧。那人是弗吉尼亚州的约翰·米歇尔。鲍尔温忽然想起每回庆功宴上,南方总有个黑色幽灵出席。

  约翰·米歇尔当时是黑人保险业倡导人希曼·潘里的客人。潘里和他的企业都开始感到那种不安的浪潮日益扩大。早在一九二五年,州府就警吿潘里说他生意虽然兴隆,可是他的储备金却减少了。他心里有数,一定要再多搞些本钱,多亏约翰·薛尔顿跟田纳西保险公司活动了一下,给他筹了笔本钱。眼前薛尔顿却来讨这笔钱了。潘里欠了一身债,正在拼命拖时间呢。

  一九二八年,他在跟手下收款员谈话。他们说:“时势越来越不景气啦,老板。”

  “可是,”潘里争辩说,“国家不正繁荣吗,而且繁荣得很哩。”

  “那还用说——太繁荣了。有什么事快发生啦。黑人工人给裁了,白人工人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象赫恩东的亚特兰大人寿保险公司这种小保险公司的户头都在纷纷退保。我们手头几个最有苗头的主顾,都拖着不付钱。譬如说,有个叫贾克生的,人倒不错,可就是不付押金。我们应当没收他的押头吗?”

  “对,”潘里喝了一声,紧抿着嘴。

  贾克生一个月前在工厂里出了事,这次事故可能是存心制造出来的,害得他成了残废,回到家里,躺着慢慢等死,到后来,家里没吃没烧了,到后来,抵押品给没收了,到最后,终于咽了气,家具给扔在人行道上,淋在雨雪里。孩子个个吓楞了,缩成一团;女人愁着脸,不作声。

  那边山上,是白人小商贩和中上工人阶级居住的地方,显得一片惊惶。他们曾经组织起来,到闹区游行,警吿商人不得雇用黑人。应当给白人工作,还应当出大工钱。可是这一切并没有让玛丽·海尼斯一家脱离苦海。

  她是个漂亮的白种姑娘,刚下山来,虽然几乎是个文盲,为人却有主见。她走过西区黑人村,只见村里一片炫耀的繁荣景象,还有新学校。她边走边啐。心里痛恨“黑鬼”。她一家人要卖掉幢房子都没有呢。她倒还有一些什么可以卖掉的,眼下就是上桃树街去出卖所有的一切。她心里深知谁会来买。昨天他老老实实的向她开过口了。这会儿她一边提起仅有的一身好衣服,免得沾着雪水,一边在哭。两个黑孩子奔过身边,叫叫嚷嚷,溅起一片泥浆。

  这期间,潘里眼看快要失掉标准人寿保险公司,就此扔掉亚特兰大一幢好房子,到圣路易去了。他打算在那里,靠密西西比州一位女邮政局长开办的一家公司为基础,搞起一家新保险公司来重整家业。那位女邮政局长当初是西奥图·罗斯福任命的,遭到瓦达孟的猛烈攻击。潘里的计划没有搞成功,最后就在圣路易自杀了。他死后,他的梦想并没有随着幻灭。布格·华盛顿高中照旧存在,虽说当初开办时只容纳一千名学生,如今却有四千名了。他的银行也照旧开办,建筑公司也照旧承包生意。

  就这样世界摇摇晃晃的走向末日。就这样潘里失去了标准人寿保险公司。田纳西保险公司不肯付钱给薛尔顿。约翰·薛尔顿没有脸见鲍尔温,一九二九年五月,有天早晨,他亲手开枪打穿了太阳穴。

  庇尔斯出国了。英德两国的局势都不稳定,需要他操心。他打算趁年初出门,在巴黎栗树下看看春天;随后,也许要到伯尔尼,上阿尔卑斯高峰,顺便去看看加格尼,再转道上柏林。他三月里动身到巴黎;四月里发了份海底电报给加格尼,收到一份简短的答复。

  他一向把里伐拉想象成风光明媚或生气洋溢的地方,现在一看,竟不是想象中那样。有点单调,样子老式,只是朴素而安静的沿靠着暗蓝色的地中海。他向当地人打听画室,个个都马上好奇的指给他看,原来就隐现在城里僻处,暗沉沉,又大又可怕。门洞子又宽又深,一眼望去满是花木藤蔓,门口站着个母夜又。再也找不到其他适当的字眼来形容她了。她年纪又老,一头白发披散在苍白的瘦脸上,披到掉光牙齿的嘴边,活象披头散发的巫婆。瘦得憔悴不堪,一副邋遢相。“多丑的管家婆!”庇尔斯不胜厌恶的寻思道。

  谁知这女人却开口点破他了。“欢迎欢迎,爸爸,”她说得柔声软气,满脸苦笑。原来这就是他儿媳亨丽爱泰·薛尔顿。他惊愕的盯着她慢步站开,只见从黑沉沉的门内,一瘸一拐的走出一个可怕的怪物,穿着件沾满颜料的罩衫,手里拿着调色板和画笔。他知道这就是儿子。可是,眼看到一九〇八年在亚特兰大离开身边的年青人,竟成了这副滑稽嘴脸,不由吓得浑身缩成一团。

  “欢迎,老太爷,欢迎之至!吃惊了,呃?早知道你会吃惊的。我始终不让亨丽爱泰给你寄照片,正是这道理。就是要你明白,你那场一本万利的战争,给几百万象我这等青年造成了什么灾难。你瞧,我当空军时正三十岁。眼看人家在送命,你就不能光顾画画了。法国正在危急关头,何必还等美国呢?后来,有一天,我开飞机的本事还没学到家,就在斯特拉斯堡的莱茵河上空飞翔,碰上架气势汹汹的徳寇飞机咬住我尾巴,我就此跌下来了!

  “他从晨跌到午,从午跌到雾夜,
  在一个漫长的夏天;
  伴着一轮落日,从九霄外掉下,
  象一颗坠落的流星。

  “可是摔碎了!啊,粉身碎骨啦。英俊小生就此成了扭七歪八、血肉模糊的一副滑稽相。只落得‘无佳形美容’,男人也好,女人也好,见了都不要我。可是亨丽爱泰偏舍不得我;这是为什么,我可闹不明白。也许是为了钱;也许是为了至今还装出来的那份爱吧。她守着我。我们来到这儿,因为我有个伟大的计划,就盖下这木棚。我勉强弯曲着残废的胳膊和扭歪的双手,重新作画;我们就把那娃娃当宝贝——结果才看出他原来是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啊!他照例又来吃饭了。”

  庇尔斯看见一个贼眉贼眼的瘦小青年,从路那头大摇大摆走来,含着怒意的薄唇左角叼着支香烟。他谁也不招呼,径自闯,到里面一个角落去了。

  “他是写文章的,”奇形怪状的父亲吼着说。“他原是个无政府主义;后来成了个布尔什维克,现在变成个法西斯。写的全是狗屁,还管它叫做文学。别提他了!回过头来听我讲吧。我的终身事业发展到顶峰了。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刚想拿你的尊容搬进我那些转变期的画上呢。这里有三大间。头一间画的是‘三巫婆的大锅’这故事,正象一九一九年我在凡尔赛看到的一样。当时我亲眼看到了,又痛苦又绝望,浑身直打颤,直折腾。当时可不明白给我的是多神妙的启示。呃,瞧!”

  他们走进一间洞穴般的房间,有二十五呎高,四十呎阔,围着黑幔,四壁和房顶全都涂满种种离奇色彩和一道道曲线同直线。

  “我参观了‘太阳国王’一度穿着红高跟鞋大摇大摆走过的美丽花园,才有了这主意。我把大锅歪歪斜斜的画在三个‘和平贩子’的脑袋上,下面是地狱的烈火熊熊上升。上面飞着‘三个人间巫婆’,怀着私生子,闹着阵痛;都长着三颗脑袋,这种狠毒的干瘪老太婆总脱不了这副长相,一头白发披散开来,一嘴唾沫,只见牙龈不见牙。

  “好,这儿,瞧这儿,右边高处,那个叫做不列颠的‘杂种婊子’,太阳从来不敢在她国土上落下。瞧她长着三颗脑袋:劳合·乔治、巴尔福和南非的史末资。那一边,左边高处,那‘拉丁早产儿’:法国、意大利和西班牙,利用‘美’、‘诗’和‘力’来培养痛,这种癌企图用鲜血把耶稣的肉体变成罗马的石头。瞧,那个暗送秋波的大块头,‘法国的老虎’,克里孟梭;掠夺埃塞俄比亚的恶贼,意大利的沙尼诺;还有希腊人维尼瑞洛斯,带着礼物。好,再瞧这儿下面,填满整个空间的,端坐着‘君权神授’的世界列位皇上:威利和白俄沙皇尼基大帝等几位‘君权神授’的陛下,还有神圣罗马皇帝老弗朗兹。这批人都是‘和平贩子’。他们念起咒来:‘快来,快来,苦难灾害一齐来!’他们挥舞皇笏;高视阔步;个个都知道在沸腾的地狱下面隐藏着什么。下面有又黑又长的毒蛇,那是非洲。有折腾的赤龙,那是亚洲。还有岛屿世界的凶狠鳄鱼、蝾螈、青蛙和臭虫,所有这些都是千百年前就打进地狱的。

  “三个巫婆搅着这锅东西,眼看着直冒热气,乐得咧开嘴笑着唱着。不久就出了桩怪事。一锅沸滚的东西冲着她们的脸炸开了,一大堆又绿又黄的脓液秽物吐了出来。在这堆秽腥里滴进了血泪,凝成了一团。一地都是凝块,所有的害虫都从那儿爬散开来。可是没等害虫爬散,却来了‘三怪人’——一个是‘来不及’威尔逊,一个是‘新基督’甘地,还有一个是‘革命派’托洛茨基。

  “三个巫婆都不约而同向东飞去了,坐着扫帚柄、坦克、飞机,带着所有的杀人凶手、间谍、骗子。‘啊,你看得见,在黎明的曙光下,恶臭的星星和血腥的条纹仍旧飘扬在财主的国土和奴隶的家园上。’巫婆大叫大喊:‘把亵渎黄金神的恶人统统扫光!’

  “后来,好爸爸,信不信由你,在你一伙人率领下,美国人趴在那热气腾腾、嗗嘟嗗嘟直冒泡的‘和平’臭锅上,撇取黄金,那种热气腾腾、臭气熏天、卑怯可耻的黄金,又绿又粘的黄金。在威尔逊跟卡博·洛奇斗法之际,我们美国把混着毒药和烈火的黄金提炼了一通。正当这世界在崩溃之际,那一锅糊弄得又粘又臭的秽物,喷溅到世界各地了。

  “你总明白我的意思吧,爹?你看出这个譬喻吧?你为了自己发财,在华尔街出力筹划,每天还付出一千万元的血肉费。

  “因此,请到第二间来吧。什么?你要走?累了?你当自己是什么人?不,不,你非看看这第二间不可。看完,还有第三间,也是最后一间,那可是我的杰作吶!

  “在这第二间和第三间,画着欧洲在亚非两洲面前崩溃的奇灾大祸。我打算一部分用血画,用种秘方把血凝固,就可以永不褪色,那份可爱的褐色和红色也可以显得特别浓。鲜血总有的是。你瞧,我那个小鬼害肺痨,每隔一阵,肺里就要接连不断呕出一升升的猩红血块。在他死前,血总多得足够用的了。这描绘出‘种族界限’的世界大战。

  “这第二间是亚洲——欧洲中的亚洲,亚洲中的亚洲——对了,还有非洲中的亚洲的开端,因为亚洲是‘万物之母’。我把俄国画成亚洲的一部分,俄国当然也是亚洲的一部分。俄国农民,不声不响,无知无识;苦力,呆头呆脑,当人牛马;黑人异教徒,贫病交迫;不过,全都是一样,翻土的翻土,收谷的收谷,挖矿的挖矿,修树的修树,在贫贱痛苦中死去,那样欧美的主宰才能发财,才能高度文明化,才能受到上帝召唤。合情合理,十全十美,直到虫豸,蠕动的肥料歇口气,停下来,叫叫嚷嚷,打打闹闹,把世界推翻为止。

  “老天呐,白人世界嚷得多厉害啊,求得多虔诚啊,斗得多凶狠啊,从私人天堂里招来闪电、从白人上帝手里搜罗轰雷、劈开自然界内心的那股劲多邪啊!白费力气!人家还是过来,还是吐得满地都是呕出来的黄渣。北欧人跳起来就逃,送了命。蒋介石,傀儡、骗子、凶手、小偷,粉身碎骨见了鬼。中国,‘几千年历史’的中国,‘印度,令人难忘’的印度,他们全都开步走了,他们暗中出现了,大踏步前进了,他们倾听《雅歌》。他们到哪儿去?他们看到什么?

  “听,爹,瞧!他们看到非洲。他们听到保罗·罗伯逊那支歌:

  “去吧,摩西,到埃及去吧。

  “这下一间嘛,就是非洲室,用的是黑色,乌漆油亮,这儿正对面是罗伯逊本人,给星条旗捆上手脚——眼睛里星星冒火,宽伟的背上条条鞭痕。

  “接下来,你当然还应当去看看最后一间。目前只是草稿,不过将来就是我的杰作。在这儿门口,什么都是四分五裂,世界崩溃了;在这儿,巫婆的虚惊脸色变为‘万人痛恨’的恐怖神色。你将看到‘杂种婊子’的新姿态,还将再看到‘拉丁早产儿’,还有了不起的‘美国贼’,都在叫嚷,厮打,杀戮。英国又在打俄国,徳国又在打法国,意大利又在打非洲,西班牙在打自己,美国在打大家,大家都打美国,可是背后,在‘基督教的地狱’上,却出现了‘黑色的永生’。

  “这计划可宏伟?多紧张的高潮!惊人不惊人,眼看我们大家全都跌的跌,掉的掉,冲的冲,进了烈火熊熊的地狱,这地狱是——什么?原来你要走了?好,走吧!不过你先得看看你孙子的几卷杰作。写得真糟糕。真臭!”

  约翰·庇尔斯摇摇晃晃的走到门口,听见背后有人细声细气的挖苦说,“那是‘君权金授’的约翰四世陛下;天下股票市场的国王,人类的主宰。他写的作品,你改天必须读一下才是。”就这样,约翰·庇尔斯的儿子还是一痛一拐跟在后面,又叫又嚷。

  这个疲倦乏力、举步蹒跚的老头,只想躲开儿子的骂声,转身走进旁边一间房里。只见房里,那个苍白、瘦削的孙子,嘴边叼着香烟,有气无力的在对他母亲口述。她缩成一团,趴在打字机上,痛苦的打着字,发青的脸庞上涔涔滴下汗珠,把暴眼睛也弄糊了。他毫无抑扬顿挫的念下去说:

  “在这种产业被霸占,继承权被剥夺,乃至情况更糟更惨的倒霉日子里,人们说得好,我们确是宇宙间的臭垃圾,从诞生到死亡就注定如此,理应受到这种神谴,而且只配落得惨绝人寰的下场;如果我们有点微乎其微、模模糊糊的念头,希望在今世或来世中逃生、赎罪或得救,那么但愿地狱欢迎我们,亲吻我们和我们的十八代子孙;那些想象不出,几乎看不见,但又未必完全感觉不到的魅影,就象我们可能想梦见的那样重新出现,如今正缩在后头,有的全身瘫痪,有的尽力使人瘫痪,有的谈吐乏味,有的装腔作态,企图大发谬论,大放厥词,大说胡话,这种梦呓我们也可能说出口,如果我们再三反复犯罪、流血、害人而发了疯,确实会说出这种梦呓,我这样说,我再这样重复一遍。我高声怒骂,厉声疾呼,现在也好,过去也好,将来也好,凡是看得见和听得见,闻得出或摸得出,假定的或梦想的东西,决不是子虚乌有,至少不象目前这样仿佛子虚乌有,即使不是称作子虚乌有,也应当如此;然而天地万物,事实上或已变黑,或已遮暗,或已掩盖,而且必然如此,正如一切,无论过去未来,都是无知无识,都是无谓知识,如其不然,则——”

  他不说下去了,猛的转过身,坐得笔直。两眼冒火。看见他母亲住手不打,就破口大喊。他嚷道:“嗨,你在哪儿?你在干什幺,你这笨手笨脚的老白痴?你怎么敢停下来,你这蠢婆子?你怎能歇下来,抬起你的爪子,打断我预言?”

  母亲畏畏缩缩,哭哭啼啼。她低声说:“可是他总得吃饭,儿子。你祖父是我们的客人,总得吃饭。时间晚了。他一定饿了。来,帮帮我,伙房里有什么吃的?有什么吗?要是没有,就得去买——知道吗!”

  老庇尔斯看得精神错乱了。他自问是不是真的活着。难道落到什么疯人院了吗?他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就夺门而出,奔到街头。隐隐闻得花香,听到大海忧郁的呻吟。只听到背后老远、老远的地方,传来那残废儿子的叫唤,要不就是好象觉得听到吧。他闯过大街小巷,男的对他瞪眼珠,女的呵呵笑,狗儿汪汪叫。他躲进一条胡同,睡在一个仓库里。

  第二天,他拿出一大笔钱贿赂了一个客栈老板,老板犹疑了半天,才让他在店里梳洗干净,穿戴整齐,在车站上取回行李,刮了脸,搭上长途汽车到尼斯去了。他看到曲折有致的海滩壮观,对海滩后面那堆贫民窟却一眼也不愿看。等到他乘坐的飞机飞越都灵、伯尔尼高地、罗尼河、莱茵河,他才渐渐恢复正常。后来飞过绍林其亚和萨克森,来到柏林,最后终于感到那番梦魔般的离奇之行结束了。他一时想到不再给儿子津贴,转眼却又打消了那念头。不过,他决不再上那疯人院去了。

  休息了一个星期,他虽然还感到心惊肉跳,倒可以四下看看了。他看出世界可能起什么变化——资本主义制度开始崩溃,美国企图每年给予德国两亿元的经济援助。美国为图私利,想建立一套生产、买卖的制度,在全世界投下一百五十亿元的本钱,看样子这笔本钱完蛋了。

  约翰·庇尔斯明白徳国给战争搞得损失惨重,而且还把别国的财富毁了。要恢复元气,赔偿损失,首先必须恢复创造财富的力量。如果这笔资本借给徳国,徳国工业机器就可能恢复。他看到在一个苦难深重、受着惩罚的国家里,十九世纪的精华——德国的智育化为灰烬了。他瞥见凯绥·柯勒惠支的石版画。他看到愤世嫉俗的青年,穷愁潦倒的知识分子,伤风败俗的现象,满街满巷的妓女,还听到希特勒头一次声嘶力竭的叫嚷。

  他在豪华的办公室里跟目光敏锐的人物讨论德国的企业情况。他心里明白,德国大工业界表面上破了产,苦难重重,背地里已经重建工厂,改成现代化,并且准备以更好的新货物进入国际贸易市场。此外,还打算扩展国际市场,统治国际市场呢。对英法在亚非的殖民地倒不再提出要求。野心还要大得多呢。为了解释这番意思,就此请出一位仪表堂堂的老先生。他虽有七十八岁,仍旧精神奕奕,令人倾倒;佩着勋章,戴着绶带,夹着单片眼镜,拿着金头手杖,一身衣着讲究得挑不出眼来。这位世界上最有钱的财主,贝西尔·札哈洛夫爵士,对着一幅大地图讲解道:这里是世界的中心地带,近代的俄国,势力远及中印两国,坐镇中东。这一大片地区原来足足可以大力发展工业,商业,供应廉价劳动力,需要无数消费品,不巧碰上俄国革命,世界上就暂时失去了这么块好地方。如今已经到了收回这块地方的时机啦。

  “不过,”庇尔斯表示反对说,“你们不是镇压了十年布尔什维克,都归失败了吗。”

  札哈洛夫挥挥手。“都是碰上一帮笨蛋和叛徒,才搞得一塌糊涂。首先是威尔逊出了个糊涂主意,打算在普林基柏开会。接下来英国在亚尔干日尔把事情搞糟了,弄得英法美三国吵起架来,开始闹窝里反。接下来一错再错。德国进军芬兰,胡佛供应粮食。尤登尼奇准备逼进彼得格勒,口袋里装满钱逃跑了。满脸胡子的邓尼金,开始在南方纠集力量,后台老板是英法舰队,还有野蛮成性的弗兰格尔出力帮助。他们在一九一九年六月打到察里津,但不久就惊惶失措,溃不成军。高尔察克从东方发动攻势,想拿下莫斯科。不但城没拿下,反而连同两千袋黄金给拿住了,枪毙了。

  “波兰人,拿到美国五千万元,打进乌克兰,给轰了回来。有个金头发、红胡子的波罗的海贵族,在西伯利亚偷东西,嫖妓女,还杀人。他穿着蒙古式的绸袍被捕了。‘我拒绝承认工人阶级的政权!’他枪毙时就喊着这句话。

  “接下来嘛,”贝西尔爵士说,“又有丘吉尔的间谍:薛德尼·里莱和包里斯·沙卫可夫等人——全是笨蛋。还有不切实用的霍夫曼计划。可是,到最后,我们总算恢复理智,取得一致意见。狄托定跟我们站在一条阵线,我们今天有幸欢迎亨利爵士出席这里的会议。工商界组织起来了。花上五亿元,纠集了一支百万大军。法国参谋部将提供作战指挥,还要使上法国空军。德国将供应技术专家,英国将出借海军。俄国就要受到四面夹攻,赖姆净教授会在苏联境内提供军事援助。到今年夏末就要进军,最迟不过一九三〇年夏天。我们先征服俄国和西伯利亚,再拿下巴尔干半岛,叫他们成为保护国;给中东带来秩序和石油。我们还要征服中国、印度和非洲。从此开始举世空前的伟大工商业时代。……”

  庇尔斯生性固执。他就有美国人那种讨厌事事都是“一边倒”的脾气。

  “可是,”他咆哮道,“那个新俄国已经花了无数代价击退过十四国联军。这是谁干的?如果目前这个俄国打过那么一次胜仗,为什么不会再胜呢?那个托洛茨基怎么样?你们为什么支持一个世界共产主义者来反对一个象斯大林这种民族共产主义者?我不明白——什么?”

  一个仆人递上份海底电报。他掏出眼镜,大致看了一下。再念了一遍,盲目盯着全体。大家也冲他盯着,站起身来,纷纷围在他身边。他嘟嘟囔囔说:“美国工业破产了!华尔街抛出了六百万股股票,赔了一百五十亿元。我的合伙人山缪尔·海恩斯自杀了。”

  在纽约,海恩斯扶着勤工的胳膊,一摇一晃的走进医院病房。她又明亮又辉煌,可是他进房那工夫,只看见她坐在角落里,又黑暗又可怕。他胸口一阵绞痛,瘫在床上。昏昏迷迷的躺了几天,后来突然醒来。她就在那儿,其实他也知道她准在那儿。又瘦又黑又脏,穿得破烂,为人刻毒。贫困——这就是她的名字。她说得又快又低,所以连护士也听不见。

  “什么都毁了,什么都光了——完蛋大吉!不过我还剩下几笔便宜货——瞧见那批妓女吗?有的俊,有的老,一身病,脏得怕人。这是她们去年挣下的钱。我可以拿这笔钱买件貂皮大衣给你太太穿。要不,这儿还有无数佐治亚‘黑鬼’去年靠棉花挣的钱。倒可以买辆上等凯迪拉克牌汽车。嗨,当心;这是笔大产业——上千个堪萨斯农场。他们要买一艘精致的远洋游艇,有水手,还有藏美酒的酒窖。”

  护士安慰了他,对医生谈了一番。“他在说胡话,”她悄声说,“要给他吃镇静剂吗?”

  海恩斯想要说:“那边那个黑影——赶它走。”他掉进了浑然忘世的黑水里,人虽越掉越深,越掉越深,沉到无底洞,眼睛里却还看见那不祥的人影。

  庇尔斯赶上了《不来梅号》,这也是德国用美国贷款新造的一条豪华邮船。他感到悲观失望。就他本人来说,做事一向稳扎稳打;目前还过得下去,这场灾难并没有害得他破产。可是他的朋友有不少已经破了产,他也没有兴趣活下去啦,就此重新立了份遗嘱。留下一小笔瞻养费给那个疯儿子;给亚特兰大的门生鲍尔温打了电报,尽力使他挺住这场风暴,只要这场风暴刮不长就好了。还留下一些私人礼物和余产给慈善机关。他请人做了证人,封好了遗嘱。后来,到了深夜,就在这艘快轮冷清清的后甲板上跳下了海。

  美国终于碰上迷梦初醒的日子,这种日子倒从未碰见过。在福其谷也罢,在牛奔河也罢,在魏尔德涅斯也罢,这国家都从未如此失去自信心的。一座稳固的江山基础动摇了。人生的意义改变了。美国生活中最了不起的东西——黄金——绝迹了。黄金的寓所——金碧辉煌、气象万千的银行,都关上了大门。储蓄没有了;那些省吃俭用、节衣缩食的人,如今伤心得哭了。工作没有了。举国面临贫困,眼看着饥饿、苦难、自杀接连不断。千百万人一批、千百万人一批的在街头流浪,闲着没事干,有的在讨饭,有的要讨饭还拉不下面子。天下最富的国土,而今安在?天下最机灵、最精明、最得法、最富足的人,而今安在?

  原因何在呢?原因决不是共产主义。既不是金钱制度,也不是世界大战的后果。这无非是生产制度里有不对头的地方。我国两百家非金融性的中心公司拥有的财产等于联合王国的全部财富。我国的财富是怎么分配的呢?一千一百万份人家的收入都不够养家活口。五十万份人家每年收入一万多元。一千二百万份人家所得占国民收入的百分之十三。三万六千份人家所得也占有同等比例。

  白宫主人赫勃·胡佛在中俄两国都有财产,不断大放厥词说:“繁荣景象就在眼前!”他当上总统,竟把退伍军人赶出华盛顿,而且不顾经济学家的忠吿,签署了历史上空前高额的税率法。等到危机爆发,他竟拒绝国会援助失业者的要求,反而赶紧去资助银行。

  这一来,在全欧资本主义崩溃的时候,我国企业机构大部分都操纵在托拉斯手里,我国国际贸易受到税率的阻碍,我国银行系统全部濒于破产。金本位开始动摇了,一千万美国工人失了业,正面临饥饿。胡佛照旧执迷不悟。这不过是一时混乱罢了。我国经济基本上稳固。资本,原来为个别财主拥有,后来转到了托拉斯的手里,在人民党的攻击下,快完蛋了。如今,在股份有限公司的掌握下,要不受到社会主义的攻击,就快恢复过来了。尽管有这番争论,原来损失一百六十亿美元,一下子却髙达五百亿了。

  于是,到了一九三二年,有个年轻贵族,出来掌了十三年政权,他原本身体健壮,变成无药可救的残废之后,才进入了政界。他知道勇气是什么,还对全国宣布说:“没有什么可怕的,只有恐惧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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