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二部:孟沙办学校

第十五章 黑佃户



  曼努埃尔·孟沙早已深信,南方种族问题一旦得到最后解决,黑人就会定居在乡村,为全国提供原料和粮食;白人工人主要住在城里,把这些原料加工制造一番。当然,孟沙指望有些黑人住在城里,当劳工,做佣人,做个生意,干门专业;不消说,有好多白人也要留在乡村做农民。然而,孟沙还是赞成大体上这么分工。

  正因为如此,他起初才特别关心那些从乡下地区来念书的。来的人的确不少,可是他们的基础实在差得可怜,能够入学的只有少数。多半人都只念过几年书,一年只上几个月课。有的靠自学,有的靠私人辅导。不过绝大部分人就是入州立学院的预科也不成。最多只能鼓励他们考进家乡附近的市立学校,打好基础。这一点叫孟沙大为苦恼,因为分明眼看有一大批人材苦于没有机会深造,就要白白埋没掉了。

  批准入学的人不多,对这些人也好,对一些城里学生也好,孟沙都殷切的鼓励他们从事农业为生。他想到这个主意,是受了布格·华盛顿等人的教导,特别是自己一套思想的影响。照他看来,黑人最理想的是弄几小块土地,用科学方法精心耕耘,就这样建立起黑人地主和农民组成的村社。

  他在学校礼拜堂做礼拜时对学生谈了这意见,还同许多人个别提起,说这是解决南方基本问题的一个方法。可是,不知怎么的,这番话并没有打动他们的心。他们多半人都想干门专业——当律师,当医生,当牙医生,当药剂师。有少数人想经商,有少数人想教书,不过想教书的话,也往往是出于无奈,并非真正要选这一门职业。愿意从事农业的只有寥寥几个。他看不出这是什么原因。有个城里的小伙子,出身也是读书人家,据曼努埃尔所知,这孩子家里在为他找条出路。孟沙特地跟这青年学生谈了话。他概括说出自己对农业村社的梦想。谁知孩子的父亲来找他谈了。

  “您在乡下住过吗,孟沙校长?”

  “住过,”孟沙答道,还吿诉了来客他在耶路撒冷教书的情况。

  那人笑笑。“可是那不好算做乡下。那是镇。想必你在那儿过得不太妙。你没在那地方待下去,也不打算回去。”

  孟沙笑笑,承认当初实在困难重重。不过那也算不上他的理想。

  “我知道,”做父亲的说。“当然,你想搞个好好的村社,黑人自己当家作主,有自己的教堂、学校、商店。可是,孟沙校长,您难道不明白,那办不到吗?”

  “为什么办不到?”校长问道。

  “说起来话长,”那人屈指一一数着说,“一是无法无天,欺诈行骗;二是既没资本,又没贷款;末了一点是一切农业都得服从工业生产和贸易。不瞒您说,先生,那是南方的一套。农民愚昧,不知天下事。州里向农民要税,商人骗农民上当,银行不给农民贷款,大地主冲着农民发号施令。习俗就是那样。老实说,先生,农民吶,白人也罢,黑人也罢,在这种经济制度下,休想找到公道。”

  孟沙知道这话说得有道理,但还是一心认为有可能粉碎那种制度,干出他心目中那番事业来。只要有勇气就成。

  不久就有了个实验的机会。他太太娘家在萨凡那,家里有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阵亡的那个小伙子的母亲和妹妹。这个妹妹生在一九〇四年,打算到大城市里来。梅肯学校成立那一年,曼努埃尔迎接了年方十六岁的侄女,蓓蒂·山德士来入学。她在当地碰到了自由郡的杰克·卡迈克尔。他是个白皮肤的黑白混血儿,长得一表人材,他母亲想叫他当农民,可是他生来不配当农民,只配当画家。他和蓓蒂深深相爱,杰克想娶了蓓蒂,把她带到自由郡他母亲地里,孟沙听到消息就替这对情人打气。

  自由郡座落在佐治亚州东南部的边远地方,居民几乎全是黑人。可是,这儿的管理权并不因此抓在黑人手中,过了一个时期,反而完全受当地的白人地主或城里的白人商人管理。不过,那里近海。孟沙梦想协力建立一个海滨村社,除了从事种植业,还应该搞些渔业和商业。可是要办到这一切,就得有思想指导和经营资本。最要紧的是要有严密的组织。

  有一阵子,亚特兰大的黑人教师,有几个当真想要南下,到自由郡去,搞个农业组织。但事实上这么做太冒险了。他们找不到什么靠山。他们没什么政治势力。南方的南边乡下一带,全在小镇的掌握下,而小镇又全在大庄园主手下那批暴徒的掌握中。一班黑人农场主只要有什么打算,搞什么进步运动,早晚总会遭到暴徒的毒手;因此,他们渐渐都大失所望,只好打消计划。

  后来他四下察访,才看出到处都是同样局面。新南方的基础应该是黑人农民,要建立这一阶级并非办不到。不过,只有靠外界同心协力的愼重支援才办得到。

  “在目前情形下,可成不了事,”琴·杜比侬说。“校长先生,倘如结果您看出黑人在南方不可能做个顺遂的农民呢?倘如黑人反而搬到城里去了呢?”

  “那倒是个不幸,”孟沙说。

  “不幸多着呢,”琴答道。

  可是,杰克和蓓蒂却在一九二三年结了婚,高高兴兴的去跟他母亲同住,靠四十亩层层抵押的薄地过活了。

  一八七六年那笔买卖做成以后,二十年里,自由郡有两个黑人代表当了佐治亚州的州议员。人民党给打倒以后,这两个代表也就被逐出议会,等到卡迈克尔夫妇搬来时,黑人一点政治势力都没有了,连推事、公证人都捞不上做。

  卡迈克尔既打算种棉花,也打算从事写作和绘画。棉价一蹶不振,卡迈克尔那块地周围都是大地主的地,抵押权也在大地主手里,一些黑人地主终于变成了大地主的佃户。有天早晨,大地主来赶杰克下地干活,只见杰克在为一片盛开的棉花田写生。大地主破口咒骂,动手就打,还拔出枪来。杰克劈手夺过枪,把地主打倒,正打算开枪,不料枪只是卡嗒响了一声。卡迈克尔吓坏了。他差点成了杀人凶手,如今当然要成为被缉捕的罪犯了。他只有一条路好走。他丢下母亲、妻子和孩子,逃跑了。等到他在什么地方能够立足了,好歹总得把家里人设法救出来。

  就在这时候,孟沙终于听到了阿肯色三角洲的情况。是朋友威尔·本生吿诉他的。孟沙喜欢这位来自科瓦利加的本生。本生的父亲在塔斯其基不远地方拥有一座大庄园,本生有意思把这庄园作为发展工农业的中心。他打算说得北方的慈善家有兴趣来调査一下,看看是否有可能发展工农业,借此筹些必要的资金。这真是个好规划,孟沙足足花了几天工夫,专门和本生讨论这种可能性。本生有几个白人朋友从北方南下,跟他们两人谈论这事。看来很有可能搞到一大笔钱。

  于是塔斯其基方面阴谋反对了。布格·华盛顿和一批朋友渐渐认为科瓦利加可能成为塔斯其基的对手。本生一口否认,还尽量表明两地之间根本没有真正的竟争,谁知华盛顿竟拒绝声援这项事业,也不愿劝说慈善家投资。当然除此之外,还有运输问题。科瓦利加是亚拉巴马州中部的一个孤岛。铁路不通。当时还不用卡车呢。说得大些吧,正如远方的埃塞俄比亚给那帮帝国主义封锁住了海口,科瓦利加也给封锁了市场,就算能生产货品来供应市场,也不能抛到市场上去卖。

  本生在实行那套计划之际,到阿肯色州去了一次,回来吿诉孟沙,说有个小伙子,父亲要他念书,可是当地情况不好,棉花作物的帐款拖了两年没有结清,因此读不成书。孟沙欣然让这小伙子上他学校来念书,等他父亲把应收的帐款理清后再付学费。这一来,孟沙就此了解阿肯色三角洲的情况。

  阿肯色三角洲是一片麦浪起伏的汪洋大海,到处盛开鲜花。阳光明媚、温暖,宽阔、黝黑的河流,静静的从东方,从西方,流向墨西哥海湾。那里有飞禽走兽,土壤又黑又深又肥。

  话虽这么说,谁也不敢管那里叫做乐土。到处都有邸宅似的大厦,柱子、树木、花草都有;大厦里住的是白人。可是,广大居民是黑人,都住在阴暗的破木棚里,房子不粉不刷,忧郁的蹲在地上。里面只有一间屋子,往往不铺地板,有时还没有窗户。烟囱一律又破又旧,难得看见不是东倒西歪的。

  那里倒也有欢笑,尤其是将近黄昏,晚饭时间到了,皮肤漆黑的工人,穿得衣衫褴褛,累得筋疲力尽,鱼贯从田间回来;孩子叫的叫,跑的跑,玩的玩。话虽这么说,那里总不是块乐土。老百姓真穷苦,有的还害病,对河外边地区的情况都不大知道。

  他们知道的是棉花——毛茸茸的棉籽怎样种下去,成长过程中怎样除草,怎样照料,怎样冒出田陇,一点一点的变得绿油油,转眼成了茫茫一片可爱的花海——有的白,有的黄,有的紫。最后奇迹终于来了。花朵下面鼓满的棉铃绽出大球大球的银白棉花,一下子呈现出五色缤纷的新衣料世界。人们弯腰屈背的除草,除了又除,为了防止野草,还要“砍伐”。

  那里虽不是乐土,却是片肥土,因为那里生长的棉花,南北都需要,而且远销海外,凡是长期遭受战祸,害得人们衣不蔽体的地方,都需要那里的棉花。大笔大笔的黄金都送上门来买那种棉花。可是,不知怎么的,等到那笔黄金流竭,弯腰屈背的工人还是没有捞到多少,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见呢。

  远在一九〇四年,太阳正下山,有个黑孩子坐在一所木棚的台阶上。那所木棚比附近多半木棚略胜一筹。在木棚当中总算有条过道,左右两边都有一间屋子,屋前屋后还有个门廊。屋子里有地板,前面有两扇玻璃窗,烟囱直立,冒的烟也最多。屋前有葡萄棚,还有鲜花。

  那时刚吃过晚饭,做母亲的正在收拾。那小孩却还坐在台阶上,怔怔盯着西边,看着夕阳余辉。他特地来想看看小石城那边的大房子。眼前虽然看不见,但房子是在那里,远在佐大叔房子对过那边。他知道房子在那里,因为这是从最高方面,也就是他爸爸嘴里听来的。妈妈有时说太阳刚下山就能看见塔,可是妈妈有时也开玩笑。说是这么说,他还是相信,远在西方那边,有一个个城镇,房子一座座紧紧挨着,有的就跟那棵树一样高,呃,也许不是那棵最高的树,不过总归是很高,很高的树,屋子里还住满了人。而且那些人的口袋里都装满了钱。

  原来,小亨利·莫尔下定了决心,有朝一日,等他稍微长大些,就上那边那个城,去别的城也行,也许甚至于上孟斐斯,或纽约,去住在城里。因为尽管他爱家乡,爱父母,爱兄弟姐妹,尽管棉花往往很美,他已经很腻了。弄来弄去总有些事情得干。你得弯下腰,又扯又拉,弄到头来,这有什么两样呢?他们还是穷,当然,做黑人的只配穷。可是不象眼前这些黑人那样穷。那点连他爸爸也承认。

  他爸爸吿诉他,怎样挣下这小块土地,等亨利长大了,还会再买几块地,往后或许还会有座好一点的房子。妈妈可没那么起劲。她说黑人造好房子往住遭火烧,连当初佐大叔刷房子,也发生过麻烦呢。

  话是这么说,由于当地学校只上三个月课,那小孩还是上艾兰茵去念书了。他学会念书写字,还能算算大笔大笔的数目,后来,就出门到塔斯其基去学农科。他爸爸望子心切,巴不得他学会种好庄稼。当然,小亨利·莫尔对他父亲担保说,凡是想学的庄稼学问,全学会了。从七岁起,他就摘棉花了,如今还学会了怎么种,但老实说,这门工作他不喜欢。

  一年年过去,孩子大了。到一九一四年,他正十岁。世界上在打仗,一到战后,世界各处对衣着的需要越来越大,尤其是棉花的需要量更大。棉价涨起来了,新思潮也在三角洲这片汪洋棉海中泛滥开了。査尔斯·莫尔打算把孩子送到塔斯其基去。

  他正在等待时机,郡里的不安情绪越来越强,这时来了几个客人。有一个是小石城的黑人律师,西庇阿·琼斯,还有几个是他同事,最突出的是一个亚拉巴马州的年青人,住在离塔斯其基不远。他名叫威尔·本生,是个年少英俊的黑白混血儿,亮光光的棕色皮肤,漂亮的头发,还有热情的眼睛。

  莫尔有幸跟这些人谈谈自然喜之不尽。本生特别想了解阿肯色州这一部分的情况,莫尔全讲给他听了。本生就此把计划吐露了几分,还提起他父亲在科瓦利加有座大庄园,他怎么在那里办所学校,着手建立一个合作社。他们谈起小亨利,本生不赞成送他去塔斯其基。

  “不瞒您说,莫尔先生,只有那些没什么大出息的,那些得靠做工才能上完学的,那些落后的、进步慢的,上塔斯其基去才合适。可是,亨利为人聪明,想想学校设备那么糟糕,他的成绩真要算十分出色了。他需要的是把念书、写字、计算几门功课学得更好。然后,他需要进髙中,学得一般知识,办得到的话,就给他进所好大学。十岁的孩子懂些什么,别指望在他身上搞出什么名堂来。”

  莫尔给说动了心,只是说,虽然棉价高,不久亨利就有钱念书,可是眼前手头没有本钱。本生不管这一套,说要把亨利带到科瓦利加去,一个钱也不要他出。所以亨利不出两年,就在科瓦利加念完了小学,一九二一年,本生又带他到梅肯去见孟沙。

  孟沙校长接待了小莫尔,把他当作一个能实现自己梦想的那套农村规划的人。莫尔开始攻读正规大学预科,还遵照孟沙的建议,抱着个理想,准备日后到北方去考大农学院。他出落成个坚强正直的小伙子,吿诉了孟沙一桩有趣的事。阿肯色三角洲是介乎密西西比、阿肯色、田纳西三条河流之间的低地,一直往下伸展到路易斯安那州。他父亲就在三角洲地区有个小农场。那地方,七十万平方哩的肥土出产大量棉花,当地百姓中,十个里头少说也有七八个是黑人。他父亲住在离艾兰茵镇不远,在他村社里,多半黑人都能写会念,有三千五百人是佃户,但也有五百人自己有农场。他们没有参加过选举,也从来没有一个黑人当过陪审官。他们的学校也糟糕。

  亨利说黑人每年收的棉花,少则二万五千包,多则三万包。他们几乎全由地主和商人“包”下来;就是说,当地店铺供给他们货物和当年的种籽,到了年底结帐,再按棉价付清差额。甚至象他父亲这种自己有地的人,也由店铺“包干”,因为他们要卖棉花就得卖给当地唯一的一家轧棉厂,厂是白人地主开的,他每年都通过店铺付清帐。当然,店铺的货价贵。他们算了算,一年利息少则两分半,多则五分,査尔斯说大家都知道那里一带的地主和商人靠棉花赚不了钱,除非年成十分好,赚的钱一向是靠店铺收的货款。黑人难得拿到一份清单,拿到的只是一份通知,上面说明他们买了多少货,该付多少钱。那地主拿到了棉花,经过弹轧,转手卖掉,然后结帐。

  他父亲为了送他上学,想法去收上年的棉花帐,不巧碰到了纠纷。几乎在店里吵了起来,可是,査尔斯·莫尔是个有名有姓的,生来又不爱说话,管得住自己,因此只见他肩膀僵硬,眼睛闪闪发光;尽管这样,那笔到期已经一年的款子,他还是分文没拿到手就走了。尤其气人的是因为棉价正在上涨呢。远在世界大战前,只有九分钱一磅。到了战时,从一毛一涨到两毛,等到美国参了战,就涨到两毛八一磅,如今可值四毛一磅了。这一来,想叫黑人负着债,留在地里干活,不流到城里去,当然不容易了。尽管如此,钱还是拖着不付,到了一九一九年七月,一九一八年收成的帐还没有结清呢。査尔斯·莫尔把儿子打发走了以后,终于打算采取手段逼他们付钱了。

  这期间,由于棉价上涨,南方市面正活跃。亚特兰大的约翰·鲍尔温要求孟斐斯的往来行庄尽量收购棉花,装运给他,还建议说,不妨用这笔收入来投资石油,收购正在上涨的股票,经营铁路。孟斐斯的银行家就高价定购阿肯色三角洲的棉花,不仅想定购棉花,而且又不想马上付款,还想赊购西南部的石油股票。他们还买了一些人家正要脱手的高额利息的外国股票。

  棉价步步上涨,战争频频骚扰,阿肯色三角洲就此被唤醒了,唤醒的不仅是城里的白人商人和黑佃户,还唤醒了中间那一帮——农场主和穷白人。比方说,在艾兰茵这个小城里,有个数一数二的商人,约翰·葛雷。他拥有大量棉田,跟亚特兰大和当地的阿肯色商人的买卖做得不坏,专销棉花。一向生意兴隆,过得逍遥自在,如今他太太正打算劝他扩充业务。她说:“我们虽然过得舒舒服服,可就是太闷啦。你不发财才讲不过去呢。既然我们的女儿珍妮跟个年青有为的北方人订了亲,我们就应当造座新房子,给她办场大喜事,轰动一阵子才好。”

  就这样,葛雷夫妇着手计划过新生活了。他们请来一个建筑师,设计了一座相当精巧的房子。为了盖房子,必须尽量搞到现款,支出越少越妙。结果嘛,阿肯色三角洲地区一批替葛雷栽棉花的劳工,佃户,还有小商小贩的帐目都没有结清。葛雷认为黑人反正用不着钱,给了钱也只会乱花。他们好在可以继绩向他粮铺赊买粮食,等他预备好了,再跟他们结帐。正因为如此,一九一八年收成的帐没有结清,到一九一九年还欠着不付。他太太看到他为她买的项链,满心喜欢,全家大小兴高采烈的坐着新买的庇尔斯·阿罗牌汽车到乡下去了。

  査尔斯·莫尔气疯了。按月的礼拜做好后,他坐在教堂后的树丛里,把几个佃户和地主招到身边。他说:

  “我们对这种情况得采取什么手段才好。白人花钱象用水,越来越发财,可我们的债却越欠越多。到目前我们的棉花有两年没结帐了。我建议大家请个律师打官司。”

  大家一时都不则声,因为在阿肯色三角洲地区,不管什么情况下,打官司,尤其是跟白人打官司,总不是常见的事,也不是一件安全的事。

  “当然,”佐大叔说,“小石城有几个出色的黑人律师,象西庇阿·琼斯,能给我们出主意。”

  “那不行,”査尔斯·莫尔说。“我们不敢请黑人。在艾兰茵法院里黑人律师有什么地位?说不定会挨暴徒一顿揍呢。不,我们要请,就得在艾兰茵聘些出色的白人律师,我总知道该请哪几个人吧。”

  所以到了第二个星期,这个计划就实行了,还规定下星期天在教堂里和艾兰茵请来的两个白人律师一起开会。此外,摘棉花的黑人也组织了一个工会要求増加工资。锯木厂里不少黑人都组织起来了,几乎所有的黑人都不准妻女替某些白人庄园主干活。这些运动闹得满城风雨,白人庄园主决定搞垮这一切运动,迫使黑人“安份”。另一方面呢,黑人也知道这地方到处都要闹种族暴动,就纷纷置备武器。事情表明黑人工人即将掀起全面暴动,推翻阿肯色三角洲的整个工业制度,庄园主就此一致决定来个迎头痛击,平定反抗。

  有一个星期天,艾兰茵来了个喝醉酒的白人,动手朝黑人区开枪。这件事究竟事先安排到什么程度,可没人知道,不过黑人不愿意人家一找碴就闹事。他们不上街,给海仑那的郡长打了个电话。郡长却不来。后来,黑人夜间秘密集会商讨打官司的事,竟遭到白人埋伏袭击。双方开了火,打死一个白人“特务”,还有一个郡警。立刻就传说黑人造反了。

  突然间,老一套的南方生活又重现了——奴隶造反,报仇雪恨;谋杀、毒害、强奸种种罪行层出不穷;妇孺遭受魔劫;皮鞭、烙铁、地牢等等令人心惊胆战;家园、积蓄纷纷丧失;火焰冲天,子弹横飞。阿肯色三角洲一时间疯魔了。白人妇孺都趁上火车,逃到城里去。城里的军火库对白人公众开放。成批白人顿时宣誓就任郡警。弹药免费供应,大队车马挤满街头。“三K党”燃起十字架,接连几夜烧得到处一片恐怖。

  猎捕人这件事真有妙趣无穷的地方。即使对当地少数几个到过肯塔基和马里兰两州的绅士来说,猎捕狐狸都是孩子的玩艺。猎捕巨兽才有魔力呢——大象吼起来活如人叫;老虎流了血,痛彻心肺,拼死反扑,也会悲声长啸。不过,追踪一个逃命的黑人,不管是吓得发疯的,还是恨得发疯的;眼看他翻腾打滚,耳听他叫天骂地——嗐,那种打猎才叫够味,在现代生活中,可没一样比得上呢!有些白人骑着马,在沾满鲜血的土地上叫叫嚷嚷,一路撵着,心里就是这么个想法。尽管嘴里没有说出来,心里就是这么想。他们鬼鬼祟祟的面面相觑。有的人害伯流血,痛恨暴动,可是怎么避免得了?这里一边是黑人;这里一边是文明。结果就是暴行和死亡。

  阿肯色州马利亚纳市和福雷斯特城、田纳西州孟斐斯市、密西西比州克拉克斯丹尔市开来了一列列火车,一辆辆汽车,载满白人,个个全副武装。枪枝弹药大量涌到。树林里一一进行扫荡,黑人家家遭到枪击,不知大难临头的黑人个个挨了枪子,死在公路上。

  有几个年轻白人望望小溪对岸,只见小小一所暗褐色的木棚,升起细细一缕蓝烟。木棚后面长着蔬菜和土豆,门口开满了红玫瑰。有个娃娃正在台阶上游戏。

  “等一下,”一个白人摘下枪来说。“要是那边那个‘黑鬼’在家,我就把他撵出来。他有个怪俊的黑妞儿。我早就看上了,可是他守得太紧。这下机会来了。我来轰他走,你们把他撤得撵命跑,让我趁此快乐一会。”

  他的伙伴哈哈大笑。他悄悄爬下河岸。窄窄的门廊上正坐着个娇小的黑人少妇,在做针线活,嘴里唱着:

  远在约旦河那边,主啊——

  唱着唱着她看见了那白人,就张嘴喊叫,但是她还没喊出声,他就扑了上来,把她按在地上,她挣扎了一阵,就躺着不动了。台阶上的娃娃哭哭啼啼,接着半天工夫什么声音都没有。那人终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咄,住嘴,心肝儿——又没伤了你。给你一块钱。回头我再来——”

  他摇摇摆摆的回过身,抬眼一望,只见死神临头啦。他正想嚷,谁知枪声砰的一下,他脑袋就成了肉酱。等在河岸高头的那帮人吓了一跳,破口大嚷,不料那小黑人一手抓枪杆,一手抱娃娃,一箭步就闯过小溪。他开了枪,一个白人倒下了。只听得砰砰回了两枪,黑人应声倒下,死在泥浆水里。他老婆也在娃娃对面,倒下死了。娃娃慢慢爬上岸,跌跌冲冲沿着公路走去。

  劳仑斯·塞尔士看到了这一切。劳仑斯是伊利诺州一个白人青年,刚到南方来淘金。他特地到艾兰茵来吻吻情人珍妮·葛雷,顺便安排一下春天的婚事。珍妮是他在跟老葛雷谈生意时认识的。这个未婚妻年青可爱,无忧无虑,还有一座漂亮的新房子。他赶到阿肯色三角洲地区来,原本想看看父亲刚替他买下的那块棉田。跟他一伙的白人地主都认为他在这个危急关头来到,真不凑巧;不过他迟早总要知道,晚知道还不如早知道的好。他随着一批民团骑马出去,参加了暴乱。这还是头一回看到杀人放火,鞭抽拷打呢。他一路沿着公路过来,看楞了,不知不觉跟伙伴走散了。

  有个娃娃——一个小黑娃娃,大约三岁光景,跌跌冲冲的向他走来,泪汪汪的尖声哭叫。他听到枪声,转眼就见横里杀岀三个白人青年。一个抡起鸟枪,举了起来。嘴里在叫骂:

  “干掉那黑崽子——他父亲打死了约翰。”

  那人扳上枪机,不料路对面跳出条黑大汉,先开了枪。那人倒下死了。几个白人勒转马头,回身逃了。娃娃跌跌冲冲向前走去。劳仑斯·塞尔士往回跑了。只见一幢房子着了火。房子里乱纷纷的,但他没有歇下来看看。

  不用说,那是这带地方最好的一座别墅。当地一个小庄园主,席德·高华,拼死卖命,好容易置了地,不再当佃户,他借了钱,把手下黑人劳工饿得半死,才在今春造好那座别墅。他气只气艾兰茵的约翰·葛雷,欠了他棉花,赖着不付钱。

  他有个勤俭的老婆,眼看房子完工,她脸有得色,竟喜欢得掉下泪来。他还有三个成年的女儿,长得又丑又瘦,身体倒健壮,为人也果断。她们都为盖房子出过力,甚至碰到那帮下流的“黑佬”想加工资,举行罢工,离开了棉田,她们还下地摘过棉花呢。他两个健壮的儿子都是铁石心肠,无知无识,不过倒肯拼死卖命。这家人正从底层往上爬,闯出个天下;早晚要成为“上等人”。

  两个儿子,全副武装,随了暴徒骑着马去偷人,去打人,去杀人。三个女儿老大不高兴的上艾兰茵去了。可是做母亲的却一步也不肯动。她不怕什么“黑鬼”!她听到一路传来喊声和枪声,穿过田野,传开去了。她听到呼叫,看到火烧。于是默默走到厨房那头,恋恋不舍的摸着新的水龙头。当初她多盼有个水龙头呵!她高高兴兴的扭开——转眼就看见了他。

  他是个黑大个儿,绷紧着脸。肩膀上鲜血直淌,脸上齐耳有道血红的鞭痕。她吓得要死,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来。直盯着他,喝了一声。

  “你要干什么?”

  她一动不动,直挺挺站着,眼看他溜到炉边,拖岀烧旺的柴火和煤块,撒满一地。火焰袅袅上升了。她失声尖叫。“别烧,老天吶,别烧我房子。”

  他慢慢转过身去。“我要干的还不止这一手呢,你这该死的穷白鬼。”

  她扑的跪下地,想细声说句话,就是说不出。她一下也不挣扎,由他打断脊梁。她没有叫出声来,痛了老半天,眼见命根子变成一片火海,听到烈火鲜咧啪啦的烧得正欢,其间传来了丈夫重重的脚步声,甚至这时刻,她也没有叫出声来。

  高华弟兄急匆匆的赶着路。只有偶然碰到黑人挡着道才勒住马头,给他们尝顿鞭子,要么碰到一帮白人民团,才连忙勒转马身,免得闯上去。他们认识有些黑人人家有灯火,有床被;有陶器,甚或有几件银盘子;象莫尔家那种人家也许有点现钱和好衣服,还有些轻便的小件家具。他们成天在黑人人家乱抢,到天黑了,才赶着马,套上到处掳来的货车,赶过乡村回家去。快到家时,已过半夜了,只见天空一片红光。

  “‘黑鬼’的木棚,”他们起先咕哝了一句,随即又说,“离家可近吶——不知是谁家?”

  “近头哪有这么大的房子!”

  “席徳,席徳,可近我们家吶——老天,会不会就是家里?”

  “山姆,山姆,老天爷——是家里——烧掉了!烧光啦!”

  这期间,电报纷纷打到州长那里。州长召集联邦军队,派厄克营里也开来了五百个人,随带步枪、大炮、防毒面具、手榴弹、炸弹和机关枪。上校“守住一切战略要点”,同时“动员手下击退黑人军队的进攻”。在方圆五十哩到一百哩的地方,包括整个非立浦郡和邻近各郡部分地方,都在搜査“黑人叛乱分子”。

  兵士逮捕了一千多个黑人男女,把他们关在“围栏”里,禁卫森严,拘留条件糟糕透顶,很不卫生。既不准接见朋友,也不许接见律师,都得由军官和一个白人“七人委员会”进行个别隔离“审査”。即使“审査”过后,证明有哪个黑人完全无罪,还是没有一个黑人开释,得等一个白人出来,亲自“担保”他是个“黑人良民”才行。

  如果黑人真是结党谋反,或者举行武装暴乱,推翻农奴制,那早就闹出一场小规模的内战了。可是,黑人多数手无寸铁,他们那些聪明的领导人,无非只是诉诸法律,要求发还扣押的工资,或者组织工会,要求多拿几个工资罢了。结果呢,自然甘愿向法律低头,头一批当中就有査尔斯·莫尔。

  这时就有两派意见相持不下。那帮穷苦白人,打算干掉“黑鬼”,窃取他们的财产,在他们土地上安家的,都有枪有马,还佩着治安的证章。跟他们一伙的有老板和雇主,都打算把黑人吓得再也不敢想法组织工会,再也不敢吿到联邦法院,反对白人庄园主和他们那一套做法。后面这一帮公民井不反对鞭抽拷打,害死个把人。

  大地主如今都吓坏了。轧棉厂和店铺很快就联合起来,共同磋商一番,采取了行动。黑人工人上法院和搞工会这一运动对制度可危险;另一方面呢,黑人工人到底是他们的摇钱树、聚宝盆,如今眼看棉花日日上涨,生意天天兴隆,反而把这批劳动力赶尽杀绝,不留一条生路,那才叫发疯呢。穷苦白人会趁此机会杀人越货,应当采取什么严厉手段,让白人流氓去下手。但得有个分寸,不能过火。

  所以才召集了联邦军队,这回倒不是奉命来镇压黑人,而是来约束白人,免得做过头,破坏劳动力市场。当然,这里头并没有消灭白人、焚毁财产的阴谋,但应当做得确有其事,来耸动全国百姓的听闻,好开脱某些过火行动的罪名,而且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这期间,庄园主把事情全抓在手里。靠了联邦军队的帮助,他们一下子组成个委员会,包括庄园主和商人,连同郡长和地方法官。委员会就管起这件事来,把大批关在牢里的人一一提来审问。如果囚犯提不出叫委员会满意的证词,看守就把囚犯带到紧挨着委员会公堂的一间囚室,对囚犯进行拷打,拿灌铅的皮鞭抽打,一鞭子下去就是一条血痕,黑人受刑不住,只好照那帮打手的意思,胡乱招供、作证。室内还安着电椅,把囚犯剥光衣服,按在电椅里,通上电流,来威吓他们作出把别人也攀拉在内的供词;还用闷死人的麻药堵上他们的鼻子。就凭这些法子,在黑人身上逼出假供词来控诉被吿。

  白人报纸天天登载各种各样的煽动文章,打算掀起种族歇斯底里;海仑那有几百个人组成的一帮帮暴徒,三番五次的扬言要对囚犯施加私刑。美国军队才来干涉,保证马上处决那些判明有罪的囚犯。

  十月二十七日,组成了一个白人的大陪审团。十月二十九日,提出了公诉,对一帮囚犯控以谋杀罪。十一月三日,庭上押来囚犯,宣读他们的罪状。庭上取消他们自己指定律师的权利,只指定一个律师为他们辩护。这律师既不跟他们商量,也不采取什么步骤传询证人,又不替他们准备辩护。他们立即被带到白人陪审团前受审,庭上只有原吿的证人,却宣吿审理完毕。不出两三分钟,陪审团就写出一份裁决,宣布被吿“被控犯有蓄意谋杀罪,査明属实”,十二名黑人当场判处死刑,其他六十七名判处无期徒刑。开庭期间,法院和广场上自始至终挤满了白人暴徒,要求将被吿处死。退伍军人、“扶轮社”、“狮子俱乐部”都通过决议,要求州长不要过问。

  照以往所有例子看来,这事到此就该结束,阿肯色三角洲也该恢复过去那种听任受尽剥削的平静状态。谁知这回竟然并非如此。北方新成立的一个所谓“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组织插手进来了;向阿肯色州最高法院上诉请求实施人身保护法令,但立即遭到法院驳回。后来,美国最高法院竟批准了,这真叫白人阿肯色大为惊讶。

  这斗争继续了四年,花费了五万多美元。一九二三年一月九日,莫非尔德·史道雷出庭最高法院为该案进行辩护。二月十九日,美国最高法院撤销六名被吿的判决。奥立佛·温徳尔·荷尔摩斯提出法院的多数意见,这点审判长塔夫脱和勃兰迪斯也一致同意。州最高法院批准了对其他六名囚犯实施人身保护法令,免予扣押。一九二四年,剩下的六十七名终于被释放出狱。

  这是美国黑人历来最大的胜利之一;但是査尔斯·莫尔给判处死刑,在牢房里关了四年。他的健康和精神都受到摧残,就此死了。亨利·莫尔在一九二四年大学毕业,他父亲恰恰死在那一年。毕了业他就回地里。在那种情况下,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乡下地方的情况一片混乱。要莫尔奉养母亲,帮助弟弟妹妹上学念书,是件难上加难的事。他就到城里去找活干了。

  在城里,一个年轻黑人实在毫无前途可言。一般小工,工钱挣得少,待遇也恶劣。多半劳工都是在城里干一阵,再在地里干一阵,莫尔有了父亲留下的地,夏天的活总算有了着落。要找就得上城里找冬天的活干。行业倒有的是,只要他有一技之长,能加入什么有组织的行业的工会,可惜他既没有专长,又不能加入工会。各种各样的仆役倒有的是,当个门房啦,做个勤工啦。

  他父亲有个朋友在艾兰茵的葛雷家当大厨师,幸亏认识了这人,他才选定了行当。莫尔帮过他几回忙,凑到了急用的钱,发掘了烹饪的才能,而且还喜欢上这份工作。当佣人的工钱不小——管吃管住,说起来比干手艺活,比教书这类职业,甚至比刚开头当医生和律师,要好得多。亨利开始干了,老老实实的认定当佣人这条路。这一来老厨师开了心,东家也高兴了。

  可是,莫尔不喜欢做家务事。要说是嫌这种工作也未必尽然。在家里他经常帮助母亲洗熨衣服,天天都要洗涤杯盘,打扫房间。但是,替白人当这种差使,有些事情真叫他恨透了,譬如东家对他总是直呼名字,把他当作低三下四的人看待,干活也没有一定时间,无论白天黑夜总得随叫随到,等等。另一方面呢,他的确喜欢烹饪。在家就试过一番身手。买过些烹饪书。他那老朋友还有一大套烹饪术的学问,那是从新奥尔良的故居传来的。亨利甚至还上塔斯其基,在暑期班学过烹饪。他仔细考虑当个“管家佣人”的生活问题。还提出某些要求。要人家称呼他的姓氏,而不是直呼名字;要固定工作时间;要真正的现代化设备。

  他刚提出些要求,公馆主人葛雷先生顿时跟妻女说,他决不要“厨房里用什么自高自大的混帐黑鬼”。不过葛雷先生对人生已感到厌倦,又是老派人,正在这时候,突然过世了。事后才知道原来他是个大阔佬。他的太太、女儿和女婿劳仑斯·塞尔士,决定从艾兰茵搬到州府小石城去。到那里倒有机会扩大生活面,开阔眼界。

  葛雷家母女俩不仅在艾兰茵用过佣人,上北方渡假期时也用过佣人,在这方面可积有经验。她们相当喜欢莫尔的态度。她们了解他受过训练。他办过一顿酒席,穿上精美制服,充当膳务侍应生,把这顿饭菜侍候得真叫不比寻常。客人纷纷赞赏,打听大厨师是怎么样个人。女东家约略讲了几句,事后就跟亨利谈判了。

  亨利·莫尔很老实,她也是聪明人。他对她说不喜欢做家务事,她们也同意他说的有道理。他说他身为黑人,希望干些别的事,只是因为他自信干得了。不过,他没有机会受训练,学手艺;书又不能念下去,如今得跟家里人住在一起,设法奉养母亲,帮助弟妹上学。

  这就是劳仑斯·塞尔士到小石城探望新娘时的周围气氛。阿肯色三角洲的暴动早已平定。黑人囚犯全都释放了。恐惧和愤怒却照旧存在。黑人在联邦法院赢了白人的官司,那真是个危险的先例。预兆可不妙呢。这说明他们越来越团结了,而且懂得合作的方法,这样全国和全世界就要有麻烦了。

  劳仑斯·塞尔士心里特别不安。他的投资倒是一本万利,置的棉田也有出息;新娘又长得漂亮。可是他得跟人家商讨生活问题。他们在斜坡花园里,周围是大地的美景,淙淙的流水,鲜花和美果。他说:“我在阿肯色过得不怎么愉快。”

  珍妮生气了。“可是劳仑斯,刚结过婚,怎么就说这等话。”

  “不,不,亲爱的,你也知道,我的意思不是你想说的那样。我有个漂亮的新娘,我十二万分喜欢你;这一带环境实在太美了,叫人怎么也忘不了。光是看看,想想,吃吃,喝喝的话,这儿的生活简直不能再好啦。尤其是饭菜,更没说的。你哪儿找到这么出色的厨子啊?”

  “亲爱的,说来这事真叫怪呢。他父亲在三角洲,就是你那片棉田那儿有点地,不过在最近那场暴乱中出了事。他父亲本来要他当农民,他偏偏上城里来当个‘管家佣人’。说起来,亨利自然有理想,我父亲开头不打算要他,可是亨利跟人家有点不同,跟黑人更不同。他学过烹饪和家务。他有头脑。竟还开价讲工钱!呃,到末了,我们就把他带到这里,他也确实干得不错。不过,亲爱的,那跟你的不愉快没什么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呢,”劳仑斯应道。“问题就在这儿。我们怎么办呢?艾兰茵和三角洲那场乱子——其实并没有真正解决。你可没法把工人打得安份。南方一有黑人要求加工钱,或者偷东西,你可没法就来场暴动。大体上总得有个较好的制度。”

  “这我当然知道。不过,我在这阵子过得十二万分愉快。我也看不出为什么我们的幸福日子长不了。我们自然得有佣人,不光是因为我们用得着,而且他们也得生活,黑人和好多白人,除了拿我们出得起的工资,替比他们好的人卖力气,还能干什么呢?”

  “好极了,”劳仑斯说,“可惜结果总不如原定那样。谁决定谁好谁坏呢?从前有段日子,工人拿多少工钱都是雇主说了算,要是不乐意,就请他滚蛋。如今我们却面对这个日子,工人竟对雇主开口提出要拿多少工钱了。不管闹到什么程度,我们总得正视这问题,是不是少数有权有势的愿意拿出来多少,多数人就得接受多少;是不是我们能指望将来有一天,人人都有公平合理的收入。”

  “亲爱的劳仑斯,就广大白人来说,那倒办得到,勉强办得到。不过,说真的,碰到有色人,黑人,东印度人,西印度人,还看中国人什么的,那根本就办不到。这一大批不够格的人,永远都要沉在社会底层,最好也不过是让适当数目的人活下去罢了。

  “不过目前,事情的确弄得过火了。说到头来,不管闹出什幺结果来,目前我们总不能解决吧?不过,有些事情倒能解决。我们能维持这么个家,出大工钱雇上儿个佣人;我们能上欧洲去旅行,这件事我真是想死了。我们能看看书,我们能买一些画和那一类东西。我们能跟——跟——上等人交往。我不是单指有钱人,也指有才学、有眼光的人。在我看来,那就是我们能争取的前途,说真的,劳仑斯,难道你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你不能过得愉快吗?”

  劳仑斯认定,在当前所处情况下,能过得非常愉快,这倒不足为奇。不过,日子一天天过去,有时他仔细看了看阿肯色三角洲,这片美丽而凄凉的三角洲;那里实在没有幸福,也实在不会称心。那里,灰心绝望的黑奴照旧在地里弯腰屈背的干活。盖了五十多年的肮脏木棚坏得东倒西歪,经不起风吹的临时窝棚代替了倒塌的旧屋。黑人还是几乎没有学校;到手的工钱太少了,不够过个好日子;如果公然打算扔下活不干,那准得坐牢;要不拼死卖命的干,那就要为了挺撞的罪名而挨顿鞭子;既没有护士,也没有医生治病,哪怕生了不难预防的毛病,也会送命。

  他们为什么要屈服呢?他们并没有屈服。他们纷纷趁夜里逃跑,走沼地,过河道,办得到就乘火车。这里只留下逃不走的人做着奴隶,没有选举权,也没什么体面。即使这些人,也一直在想法逃呢;一年又一年的想法逃出去。总有一天,不是逃了出去,就是没逃得成,把命送掉。就是这样,南方自食其力的黑人农民一年年大批死亡,不然就给逼到了孟斐斯、圣路易、芝加哥等城的贫民窟里。在这些城门口,迎接他们的是两个蒙面人——一个是穿红色的“罪恶”,一个是着灰色的“疾病”。总有一天,在黑人三角洲的尸骨上,会诞生一个新的白人农民阶级,除非大垄断农场连这也要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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