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三部:有色人种的世界(1961)

第八章 自由的北部



  黑人周刊《纽约时代》的老板蹙着眉头,从帐簿上抬起脸来。
  “杰克,”他说,“我可不得不派你去拉广告,拿佣金,不拿薪水啦。”
  “您知道我单靠拉广告没法生活。”
  “为什么没法生活呢?你知道登广告的人出的钱很多。”
  “不错,他们为买主出钱,可是黑人周刊并不给他们招揽去什么主顾。早在一八二七年,从鲁斯窝姆的《自由日报》开始,经过一八四七年佛瑞德·道格拉斯的《北极星》,直到从那时到内战之间的二十四种黑人报刊,以及后来的这几百种为止,他们开头全极力想解放黑人,给黑人辩护。这在过去和现在都是一个很好的目的,也是我很感兴趣的。但是这可没有给白种商人们推销掉烟草、酒、食品,或是衣服。因此他们不乐意上我们这儿来登广告和负担我们的开支,或是其他的费用,象他们对白人报纸那样。这一点您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现在,有一件事我们可以试一下;这是《危机报》的成功给指点出来的。那就是多登载一些黑人的新闻和图片,可以在黑人读者里增加销数。”
  “这可要费钱。”
  “借点儿钱来试一下——”
  “不成,我欠的债已经够多的啦。杰克,你不去拉广告,那就另找工作去吧。”
  “我就另找工作去,”杰克说,说完便回家去了。
  杰克·卡迈克尔娶了曼努埃尔·孟沙的内侄女;两口儿听了孟沙的话,上佐治亚州的南部去试搞了一阵子农业。杰克跟地主冲突起来,逃奔到了北部,有一晌音讯全无。蓓蒂上纽约去,把她的男孩儿留在农场上,跟着外祖母。她学了看护,把孩子和母亲接去。随后,几乎出乎意外,杰克和家属团聚到了一块儿,并且在当地的一家黑人周刊社里找到了工作。这时,他给解雇了,感到十分沮丧。
  在家里,蓓蒂倒不象他那样绝望。
  “杰克,我早就想着,纽约市不是我们待的地方;这儿人太多、种族主义情绪太强啦。我一直想上美国独立和解放黑奴的发祥地新英格兰去。说也凑巧,今儿早上我得到了一个机会。马萨诸塞州斯勃林菲尔德的市立医院想添一批护士;他们约我上那儿去。”
  “上斯勃林菲尔德去吗?”
  “是呀,它是一个大约有十五万人的城市,在那一州的西部中心;一个兴旺的工业城市,有些很好的学校,还有一个贤明的市政府、两所高等学校和一家国营兵工厂。你准听说过《斯勃林菲尔德共和党人》,我们的一份最开明的报纸。”
  “听起来挺不错,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杰克,我们上那儿去,住定下来。要是一个诚实、勤恳的黑人在马萨诸塞州找不到出路,那我们也不必再待在这个世界上啦。”
  杰克原想说,真不必待在这个世界上,但是他不能再使蓓蒂失望。
  蓓蒂先去了。医院当局发现蓓蒂是黑人后,有点儿吃惊,可是他们查看了一下材料,发觉这件事早已说明了,只是在随后的联系中给忘却了或是给忽略了过去。当然,这原该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住宿的问题却引起了一些麻烦。当医院当局知道蓓蒂有家属,乐意住在家里时,问题似乎全解决了。
  但是这引起了另一个问题:蓓蒂能上哪儿去租到一个住处呢?她一定得挨医院很近,可是没有黑人住在这一带地方。那三千左右的黑人,几乎全部住在市内南部的一个地区里,不和白人混杂。总的说来,那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非常整洁,黑人们住在那儿,象白人断定和当真认为的那样,是为了大伙儿热闹一点儿。于是有人提议,住在那个地方也许还不算太远,但是蓓蒂毅然拒绝考虑这个解决办法。
  “我压根儿不反对去跟黑人、犹太人或是意大利人住在一块儿,不过把家安顿在离医院两哩外的地方,这是不能想象的。”
  要不是亏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这个困难也许会就此破坏了蓓蒂的计划。
  “这个护士坚持要住在白人区里,这真太笑话啦,”院务委员会的主席说。“也许我们不如让她回纽约去吧。”
  这可办不到,因为蓓蒂已经接下看护塞勒斯·泰勒的任务了。塞勒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是市里一个最阔绰的居民,出身在一个显赫的世家;这个世家早在一七八六年解兹叛乱时就已经十分活跃了。塞勒斯的儿子在金融界和实业界很有地位,这使这个城市和这一州有进一步繁荣富裕的希望。塞勒斯患着一种慢性病,已经有好多年;他是一个乖僻的病人,新近刚把医院接连派去给他的第三个护士打发走。这所医院也是他捐款创办的一项慈善事业。蓓蒂初到的那天便奉派去临时代替一下。她似乎倒使他十分满意。这当儿,任何换人的想法是绝对不能考虑的。因此,挨近医院和泰勒家的一所五间屋子的小住宅便暂时给租赁下来了。
  家属来了——年老的外祖母;小杰克,一个很活泼的八岁男小孩儿;以及杰克,那位丈夫和父亲。不久便有人暗地里提出了一些抗议,主要是因为一个黑人家庭对周围产业的价值可能造成某种影响;还有一个比较隐讳的原因,那就是:这将使一个黑孩子进入一所最好的公立学校。自然,公立学校里本来也有几个黑孩子,不过他们大多数全上那所八个白人教师中有一个黑人教师的学校。挨小杰克目前的住处最近的那所学校,恰巧从来没有收过一个黑孩子。
  于是有人很巧妙地暗示说,也许小杰克待在这么许多白人中间会感到有点儿孤单,而且交通——
  校长很冒昧地向蓓蒂这样提议了一下。据他报告说,“她简直毫无礼貌,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办法。天知道,我完全是一片好心;我认为这个黑小子管保会感到很苦,一面得跟上大伙儿的功课,一面又得忍受着他从白孩子那儿受到的那种对待。不过这对我并没有关系。”
  小杰克第一学期一开始便挨了三顿打。第一次他给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不过据说是四个男孩儿合起来打的。他不想提出什么控诉,因此蓓蒂也没说什么。一个月后的第二场格斗不分胜负;小杰克夸示着一只打青了的眼睛,作为一种勇敢的标记。教师们没说什么,因为小杰克是个聪明伶俐的男孩儿,各门功课全出人头地,愈来愈受到同学们的喜欢——由于他私下在许多方面的冒险精神和他偶然咒骂起人来的那股力量,所以既受到同学们的喜欢,又成了他们相当惧怕的人。深秋发生的第三场搏斗,结果使一个家里很有势力的青年人挨了一顿毒打,因此校长认为他不得不干涉了。
  在校长的邀请下,蓓蒂上学校去,准备展开辩论。
  “是的,校长先生,我对这全都知道,我很高兴您把我给邀来。三个月前,您这儿的一群年轻的恶棍朝着一个年纪很小的黑孩子扑过去,把他打得几乎人事不省的时候,您并没有抱怨。您敢情以为这样可以把他从您这所顶好的学校里撵出去。可是没有。他从小不是给这样培养起来的。第二次,他运气比较好,结果还不错。那一次,您没有抱怨,我也没有。可是现在,您心爱的一个阔人家的孩子有几颗牙给打掉了,您就威吓说要开除他。来,试试瞧吧。这是塞勒斯·泰勒先生推荐给我的律师的名片。泰勒先生认为查明白斯勃林菲尔德的公立学校到底是谁的,这也许是个好主意。”
  校长连忙向卡迈克尔太太保证,开除是他心里想也没有想到的事,他提到可能开除,不过是防止气恼的家长向法院去提出控诉。他所谋求的只是恢复平静和好感等等,以便来开导一下当时恰巧由走廊里走过的二十来位教师。
  房屋和小杰克的这一切纠纷,在杰克·卡迈克尔看来,全不相干,因为他正面临着谋生的问题。这是一个奇怪的情况。斯勃林菲尔德原会极力否认有任何真正的种族偏见的。它有一个时期隐匿和帮助过约翰·布朗。它原会承认对爱尔兰天主教徒有点儿恶感,而那三万五千多外籍工人多少也是一个问题,尤其因为工会和罢工威胁着过去的产业与财富。那一小群黑人多半是在当地生长的,有着共同的学校教育和良好的美国教化,也有一些是来自南部的黑人,可是他们很容易地、并没过份抱怨地便给当地的这群人接纳进去了。
  这群人的工作简直似乎是天生注定的;他们给人家帮工和干普通活儿。这种工作待遇不错,不过并不太高,而且也没法提高,因为当时并没有人要黑人去干别种事。他们有不少人全有着精致的、整洁的住宅。其他的人则从白人屋主手里租下没法租给别人的产业;这些产业往后还可以按高价卖给黑人。社交方面,黑人有自己的教堂,其中有一所公理会的教堂,还组织了一个联谊中心,使这个城市确实有理由感到自豪。另一方面,这群黑人劳工跟那些外籍工人社交上或是经济上几乎全没有联系。外籍侨民——意大利人、加拿大法兰西人和少数斯拉夫人——跑来在工厂里当工人。这些工厂制造电动机器、机器脚踏车、枪炮和新的塑料产品。比这些人来得更早的爱尔兰人,在较老的毛织厂和造纸厂里工作;他们已经自认为是美国人了。他们把持着最好的手工业活计,还从事商业、市政府公务员和一般职员的工作。
  这几种人由于受了教育、有了收入和产业,他们的地位开始变更了,这时困难可就来了。这在爱尔兰人里最为明显,在黑人里最不容易看出来。当迈克·吉本斯成了一座老工厂的合伙人时,当东尼·马赛里跟一个美国的显赫人家结了亲时,那十万多道地的美国人全感到了这许多低下的人的经济和社会压力,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但是他们再也没有想到,一个象杰克·卡迈克尔这样的黑人竟会不乐意当仆人。他人很不错,受过很好的教育,可是工厂里却没有工作好给他做,铺子里也没有职务可以派给他;事实上,他寻找了一个月也没有找到一件可以接受的工作,要就是一家批发公司里的运货员职位。而就连这个工作也有些附带条件。以前担任这个职务的白人辞职了,因为公司老不给他加薪和提升。他们让杰克暂时去担任这项工作,因为业务的忙碌造成了一时的急需。再说,杰克后来才知道,这项工作支取的是一个看门人的工资,而不是一个职员的。
  不过这好歹是一个机会;杰克接受了它。他工作做得很好;说真的,非常好,要是他是白人,那他很快便会支取到比较高的工资,最后还会给提升。按实说,他的工资是加了,可他并不给当作职员,他要求加入职员工会的申请也给驳回了。杰克和蓓蒂谈了谈这件事。这是由他们住宅续租的事所引起的。房主说他想卖了,不乐意再出租。他要的价钱很高。杰克去接洽的那家银行拒绝抵押贷款。蓓蒂和她的病人塞勒斯·泰勒谈了谈这件事。房主降低了售价,银行改变了主意,杰克和蓓蒂于是订约买下了他们的住宅。这又引起了杰克的职业问题。他们要是想生活得跟邻居们一样,那就得有较好的收入。如果他们不按照附近一带的标准生活,那么邻居们便很有理由来褒贬了。
  因此蓓蒂促请塞勒斯·泰勒和杰克谈了谈。塞勒斯·泰勒面对着衰病的老年和二十世纪的变动的经济,身心紊乱失常。由于他自己生活的要求大部分跟当前的变动格格不入,他更加努力地坚守着自己的某些旧信念。他几乎有生以来便是一个主张废除奴隶制度的人,始终没有忘却隐藏潜逃的奴隶时那份激动的心情。他从来不容许有丝毫的种族偏见。因此,当蓓蒂到来,表明是一个体贴的好护士后,泰勒差点儿破坏了和他住在一起的他儿子的家庭,因为他的儿媳妇想把蓓蒂当仆人看待,让她在厨房里吃饭。
  由于泰勒的坚持,蓓蒂才摆脱了一个局促尴尬的局面,三个仆人全是黑人:一个厨子、一个女佣和一个汽车司机兼花匠。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整洁、有礼而且能干。但是正式护士的一条基本原则是,她们得受到职业人员的待遇,不是仆人的待遇。蓓蒂以前的几个白人护士全受到这样的待遇,在一间饭厅里单独吃饭。他的儿媳妇想到,既然这个叫人受不了的老头儿刚愎自用,想纵容一个黑人护士,那么把蓓蒂当佣人看待也许可以消掉一点儿自己心里的怒气。接着,使她惊奇的是,那个黑人厨子直接向塞勒斯去控诉,说她两样看待这个黑人护士,因此,蓓蒂自己还没有决定该怎么办,便已经很堂皇地单独在吃饭,厨子已经来向她道歉了。这一来,儿媳妇甚至比先前更不喜欢蓓蒂。
  年轻的泰勒太太是一个好心眼儿的女人。说真的,在她自己看来,她是有德行的,却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她做姑娘的时候,从来没有让一个小伙子亲过,也从没有听过什么猥亵的故事;她经常参加主日学校,学会了写字、读书、钢琴也弹得很不错。在家的时候,她帮着做点儿家务事,可是照着母亲的意思,把繁重、肮脏的活儿全留给一个仆人去干。这使得她两手柔软,衣服洁净。她并没有很正式地给介绍进社交界,因为她家里人在社会上没有那么高的地位,不过中学毕业后,她便开始参加适当的宴会了。她的父母不愿意她去工作,宁愿让她等侯适合的婚姻,往后在自己家里操作。她和阔绰的小泰勒的结合,在社交上是一大成功。
  私底下,她对这件事几乎吓得要命,因为在两性生活方面她从来就没受过一点儿指导,或是有过一点儿常识。结果非常不幸,婚后好几个月,夫妻俩除了羞窘和磨蹭外,一点儿也不和谐,终于分房睡了。丈夫在纽约的旅馆里租了一套房间,每个月为了业务总上纽约去一次。他发觉那儿的美貌女人似乎的确很喜欢他的温存亲昵,心里感到既惊讶又满意。他的女人自然没有这种补偿的办法。她愤怒而羞愧地拒绝了朋友里有好几个男人对她的亲近,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怎么会招惹起这么吓人的欲念来。
  另一方面,她不知道怎样来消磨自己的时间。她不大看书,看了也不感兴趣。报纸上除了无聊的地方新闻外,都是沉闷难懂的。她对历史特别缺乏知识;人家向她提到人类的过去时,总引不起她的兴趣来。她从小受到管教,既不喝酒,也不赌博。她举行宴会,可是她的宴会沉闷不堪,无非是几个人坐到屋角里去谈论彼此的私事。她和丈夫上欧洲去游历过一趟,她很惊讶地发觉,英国人用一种她几乎听不大懂的语言,而法国人实际上根本不懂英国话。他们除了去瞧瞧纪念碑、教堂和名画外,并没有什么事干。风景是很不错,但是她喜欢新英格兰。
  她丈夫的父亲跟他们住在一块儿。她的最大的负担便是这位父亲。他是个谈吐粗鄙、性情暴躁的老头儿,埋怨、咒骂,什么也不放在眼里。她侍候他,几乎把自己累得要命。后来,他们请来了一位受过训练的护士,她发觉护士也得人来侍候。这可是够讨厌的。她的仆人一向都是当地黑人区的居民。他们知道自己的本分。她很喜欢他们,跟他们可以很亲近、很随便,而又不至于被他们所利用。往往,她认为他们才是她知心的朋友。她欢迎现在有这机会找一位黑人正式护士,准备把她交给别的仆人去照料,没想她竟然比以前的几个护士还难对付。
  塞勒新·泰勒身体一天差似一天,芣过他的主要毛病却在精神方面。他发觉自己生活在一个自己所受的教育不能接受的时代里。他的客人杰克还没有坐定,还没有来得及说明来意,他就先抱怨起这件事来。
  “坐下,坐下,你的计划我全知道。你想去做买卖,想要‘独立’。嗐,老弟,你晚生了五十年。如今不再有独立的买卖这种事啦。你知道我早先是干什么的吗?一个独立的鞋匠。我修理鞋,还给特别的脚做鞋。那是个很不错的工作,我很喜欢它。我挣的钱足够使我乐意生活得多好就多好。老婆子有一个很好的住宅,一间大厨房,一个洗衣服的后院和一个有花有草的前院。我们有三个挺好的孩子。后来,最大的男孩儿在市里开了一爿鞋店。他卖上几双我做的鞋,不过多半是卖联合鞋厂制造的。接着,他们把修理鞋和手工做的鞋全淘汰啦。
  “拿我的两个儿子来说呗。他们哪一个也从没有干过什么真正的活儿,什么费气力的或是经常劳心的活儿,也从没有听说过什么道理或是读过什么书。他们可没有。大的一个压根儿就没进过大学。他马马虎虎读完了中学后,就做买卖去了。那就是说,他开始四下察看,瞧瞧怎样才可以最快地挣到最大的收入。他当了一家鞋铺的伙计,在那儿他的和气的态度使鞋的销路很不错,并且使他认识了一些大老板。他的鞋铺一面成了我修理鞋的一条出路,一面成了联合鞋厂的一条出路。后来,他把那爿鞋铺连我一块儿卖给了人家。拿我的储蓄和他自己的魅力跟能适应环境的本领,他很便宜地弄了一批联合鞋厂的股票。这批股票分了股,又在名义上增了资。我还没有弄清楚,就已经没事可做地阔起来啦。这可送了老婆子的命。她念念不忘她的厨房和洗衣服的事,就这么死掉了。我还留下在这儿,给大伙儿惹麻烦。哎,这孩子可不懒。他并没有坐在那儿闲混白吃,不过管他做的事叫作什么‘活儿’或是‘牺牲’,那可是撒谎。公司买下现在拥有的那套机器,还取得了专利;那是西印度群岛来的黑人真·马采力吉发明的。爱尔兰人和加拿大法兰西人在厂里干活儿,机灵的爱尔兰和美国推销员拿佣金或领工资把鞋推销出去,有审美眼光的妇女们带头决定新的式样;律师安排所有权,把它确定下来,这样我们就阔啦。我想这敢情是进步,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损失掉啦。
  “今天拿那孩子来说吧。他赚了钱,还在赚更多的钱;他就会这么做。他不会读书,也不读书,对音乐一窍不通,也分别不出图画和漫画来。他喝威士忌,追求女人,并不是因为他喜欢这两样里哪一样,而是为了充当好汉。他结了婚,娶了个纯洁庄重的人儿,不过这在他生活里只是一件小事,现在还是这样。另一个孩子进了大学,加入了一个不公开的团体,成天吃喝嫖赌。他花的不是自己赚来的钱,什么别的事也不干。对于让男人和女人好好对待他们的脚,让鞋匠们能谋生计的这种真正有益人类的事,我的孩子没有一个想到它,也决不会想到。”他停下,瞪眼瞅着杰克。
  “唔,你目前打算怎样?”
  “我想在附近开一爿小伙食铺,出卖精美的食物和各地土产,来维持适当的生活,为将来攒点儿钱,并且自己当老板。”
  “好吧,嗯,你可以上黑人区里去搞这种买卖。”
  “蓓蒂不赞成。她说跑到自由北部的一个城市里来,开一爿‘黑鬼’店铺,那可不成;就连黑人也会反对的。我想在工厂区附近找一个挺好的街角,当然是供应黑人,不过希望同时招徕附近一带的全部顾客。”
  “这主意很好,不过很狂妄!要是你的铺子营业差,那你简直就没法维持生活。要是你买卖做得还不错,那房东就会要求加租。倘使你越过了这一关,那么伙食铺的大联营机构还会来收买你。”
  “如果我不卖呢?”
  “他们只要耍上一两手,你就不得不卖啦。不过别听我这一套。试试瞧。办起来!我来招呼一声,让你打批发商那儿赊到五千块钱的货。可我告诉你,卡迈克尔,你还不知道你正面对着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我们早先做买卖总是为了给邻居们服务,做些有用的事,制些有用的东西。这一切全过时啦。
  “我们的整个儿工作的概念,买和卖,全改变啦。
  “以前,我们总干活儿,为自己,为别人办点儿事。现在,我们干活儿是为了工资。以前,我们制东西是为了供人家用;现在,我们制出东西来是为了销售。
  “成功并不看一个人所做的事,看他所取得的东西。一个人收入越大,他的功绩就给看得越大。
  “如果大伙儿全为自己的利益干活儿,我们相信结果准会给大伙儿带来最好的结果;换句话说,普遍的自私带来普遍的幸福。
  “今天,制造出经久耐用的商品来,那是坏买卖;最好制造些个很快就会用坏,需要重买的商品。我们直截了当地说:
  “别攒钱,只管花,攒起一个小钱来就是浪费掉一个小钱;花掉一个小钱对买卖总有帮助,不管是谁的买卖。借债可比储蓄聪明,储蓄就是为了借债。
  “走的时候别付钱;来的时候再付!
  “别修理;扔掉,再买新的。
  “别修,别补,别拾掇。
  “借债过活,拿未来去赌博。
  “把补锅的、修鞋的、女裁缝全轰走。
  “打倒吝啬鬼。
  “现代的生活就是买和卖。
  “大量生产同样的东西逼着我们,踢着我们,使我们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我们没法选择衣服的花样,汽车的类型,鞋子的式样,料子的质地或是皮革的颜色。
  “垄断和大量生产支配下的‘自由企业’,把我们的生活变得毫无个性、死气沉沉、单调划一了。在我们的城市里,住宅和公其建筑物渐渐全改成了营业所,在那儿买卖商品,或者不如说是这些商品的所有权、占有的土地和劳工的气力全在那儿买卖,或是给毁灭掉。
  “记得第五街上那座历史悠久的大教堂怎样给毁了,改成了一个投机买卖石油的中心吗?听说过一座大音乐厅怎样就得给卖掉,空出地方来进行西印度群岛和新英格兰之间的粮食交易吗?纽约的一座大火车站就得从单纯旅行的用途改成一个世界性的买卖市场啦。
  “早先,我们总论品脱烧菜,给个人尝滋味;现在,我们论吨地混合起来,用骗人的调味品调味。
  “我们把攒起来的钱不花在改良产品上,反花在重要的大型画报上去为那些产品说些骗人的话,那种规模是谁也不敢阻挡的。
  “我们的新闻是关于销售的;我们的艺术是关于买进的;我们的科学是关于弄钱的;而我们的宗教则是关于把弄来的钱用到对我们有利益的地方去。
  “发明和专利不是为了使生活安逸,而是为了把财富交到少数人的手里。
  “政治就是金钱;选举就是买卖——
  “可是说有什么用,你不相信我。我的儿子和我在芝加哥的那个女儿也不相信我,再不然,即使他们承认我说的是事实,那他们也只是说:那又怎样呢?这是一个新时代,一个新世界。是的,但是比他们所想的可新得多啦。去干起来呗。谁知道呢?也许你能办成一件事!”
  杰克开设的这爿伙食铺在许多方面全很理想。它坐落在一个宁静的街角上,中产阶级的一般职员们就住在附近,工厂工人住在朝西两条街那边,黑人住在往南三条街那边。市中心就在往北四五条街那儿,蓓蒂照料着把铺子陈设得很精致,使它具有点儿优美的意味。杰克对待顾客十分殷勤,使他们非常满意,他按照公道的价格仔细而精明地进货。他决不买卖陈的或是有点儿坏的商品。经过仔细的调查后,他让某些顾客把货款延到发工资的日子再付。小杰克放学以后,也帮着送货,这样张罗到了一大批熟主顾。杰克既不是意大利人,又不是加拿大法兰西人,而是黑人,这一点竟使那些外国人对他信任,把他们对自己同胞也不愿吐露的心事全对他说了。
  那些黑人对一爿黑人经营的、可又不限于专跟黑人做买卖的店铺,也感到一种种族上的自豪。再说,这爿铺子是一个工人开的,不是一个老板开的,也不是由什么人投资经营的。它成了人们闲谈就业和工资问题的中心,成了人们闲谈怎样把无组织的工人组织起来的中心。杰克对西部和南部知道的事情可不少。蓓蒂把不少空闲的时间全花在铺子里。作为一个正式护士,她常给那些不大出得起医药费的人热切地找着请教病理。另一方面,附近一带的一般职员们,也喜欢上这家好铺子来买东西,因为在这里他们可以在店主人和大部分顾客面前感到自己社会地位的优越。他们成了那一带的“贵族”,而不是无足轻重的人了。
  在杰克的新企业里,有上百种做这行买卖的诀窍要学习。他热切地向人请教,有一阵子还找了一个以前的伙食商来帮忙。从这个人那儿,他学会了不少储藏商品和选择品种的方法。可是这个人想要直接经营这爿店铺,而不只是提供意见,因此最后他不得不走路。进货可有些很困难的问题。批发商惯常把陈旧的、甚至部分腐坏了的商品批给贫穷地段的小伙食商。他们拿出些很吸引人的便宜货来;杰克全避开了。杰克需要加意留神那些罐头,因为它们外边的贴纸往往比里边的食品新鲜。但是如果他买到担保质量的第一流商品的话,那么进价总是很高,卖给贫穷的人,那种定价他们简直出不起。这意思是说,利润很薄,往往一点儿利润也没有。这是一件长期的、艰苦的工作,可是杰克由蓓蒂和儿子帮着,经营得很好,铺子的生意兴隆起来了。
  宗教不得不以奇怪的方式进入卡迈克尔生活的画面来。斯勃林菲尔德大约有五万名上教堂做礼拜的新教徒;他们组成了业主、雇主和官员这个上层社会。另有两万五千名名义上信仰天主教的人,他们跟自己的教会多少保持着密切的联系。黑人多半是监理会教徒和浸礼会教徒,还有一小群领导人物则是公理会教徒。因为教堂成了黑人社交生活的中心,所以它比白人教堂发挥着更大的作用。
  杰克和蓓蒂起先避免跟黑人教堂发生密切的关系。这主要是因为,他们俩很惊讶地发觉,在这个废除奴隶制度的发祥地,种族界线在宗教方面比在任何其他社交活动方面都更明显。在街道上、公园里和电影院里,一点看不出什么种族界线;在中小学和高等学校里,在政治和选举上,多少就有些种族歧视的形迹,而在工商业里,则有着很明显的种族歧视。可是到了教堂里,都完全隔离开了。蓓蒂跟牧师里夫斯先生议论参加公理教会第一教堂时,迎面碰上了这问题。她为了小杰克,特别想取得它的一些便利。年轻的里夫斯先生很高兴,提议写封信给德贝里博士,公理会黑人教堂的黑人牧师。蓓蒂表示反对。她认识德贝里博士。他人很不错,可是她打算加入公理会第—教堂。
  “这是为什么?”
  “它挨我住的地方最近;再说,您的陪餐人为什么大半全参加这个教堂呢?”
  “唔,他们这些人都有着共同的社会关系——”
  “您的教堂纯粹是个社会团体吗?”
  里夫斯先生觉得受了侮辱。
  “卡迈克尔太太,您在我的教堂里跟谁待在一块儿呢?您跟哪些团体工作了”
  “里夫斯先生,您是不是想说,您的教友们不乐意跟黑人一块儿侍奉上帝吗?”
  里夫斯先生站起来。“卡迈克尔太太,您要是想加入我的教堂,那本来也可以,不过我先告诉您,您不会很快乐的。大多数人全喜欢跟自己人待在一块儿;您要是害臊不乐意这么做,那可是您和您的上帝之间的事。”
  “我跟上帝之间的事我自会处理,”蓓蒂说。她加入了公理会第一教堂,把小杰克安顿在它的主日学校里。会费她总记得缴,偶尔还去听一次讲道。有几次,他们邀她参加一个委员会或是跟着一小组人工作的时候,她总是非常出力,几乎令人不安。例如,她加入公共卫生委员会工作,不久便当选做了主席,发动了一些需要全市行动的规模很大的计划,可是这种努力不得不停止,要不就会惹起市卫生委员会的不满,而它的主席就是公理会第一教堂的一位显赫的教友。
  杰克难得上教堂去,但是小杰克一开头便成了主日学校的一个正式的、热心的学生。他喜欢大伙儿集会的那间华美的屋子,象夜莺似的唱着那些生动的福音赞美歌,并且参加了所有各项活动;他多半总是领导人和筹划人,当选担任着各种职务,教师们全倚仗他来完成他们的计划。当然,这些计划得是小杰克个人赞成的,否则它们干脆就办不成,其他的学生大半全支持小杰克的判断。不过大伙儿全喜欢小杰克,至少也只有极少数人不喜欢他。
  这些小事说明了斯勃林菲尔德的宗教情况。大伙儿全“相信”宗教;大多数人全是职业“基督徒”,那就是说,他们“相信”上帝,相信他儿子耶稣为人类罪恶的牺牲,以及人类最后不是到天堂里去受赏就是下地狱去受罚。他们“相信”祈祷。可是这种表面上的信仰,一点儿没有什么真正实际的影响。没有人相信,或者肯定没有几个人相信,向上帝恳求,对将要发生的事会有什么影响;很少有人当真相信,上帝是一个强有力的人,他正按着一个伟大的计划很仁慈地管理着世界。大多数斯勃林菲尔德人全把耶稣看作一个早已去世的贤人,他留下一个道德纲领,是任何人,尤其是美国人,不能认真实行的。可是这种表面相信、实际又拒不接受它的含意,对诚实的品德以及——说老实话——清晰的推断能力却有着一种微妙而有害的影响。人们习惯于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他们很诚实地说着自己知道是不实在的话,还把明明是不合理的事说成是合理的,因此宗教作为一种真正的道德力量,在这个城市里是委靡不振的。当然,道德标准存在着,不过主要是根据世代相传的文化典范——公认是可尊敬的人们的影响,以及时代风尚对日常生活所生的实际效果。子女们全在这样一种矛盾的气氛里给培养成人,所以他们忽视了——说真的,一定得忽视——劝告和训戒。一个坏人怎么可以给唤作好人呢?你怎么可以爱自己的敌人,又拒绝在街上跟他们说话呢?你怎么可以把这半边脸迎过去,而又不问是非就为你的国家作战呢?你怎么可以为了同一位上帝既撒谎又说实话呢?而且,这位上帝好歹是谁,“他”待在哪儿,我们大部分时间既然都忽略了“他”的存在,那么又该对“他”怎样呢?遇到得答复一个实际问题时,那种情况便会给人带来气恼和沮丧,例如让一个黑脸的家庭加入一群自命是基督徒、脸色比较白点儿的人的这件事,便是个例子。
  教会的会众是一群气味相投的朋友;他们建造起华丽的教堂,举行愉快的集会,倾听着他们想听的话。牧师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受过高等学校教育,英文很有造诣,是人家家里一个很受欢迎的客人。他经常讲道,不过难得说什么你需要记住的话,或是招谁讨厌的话。大部分讲道全是“教理上的”——那就是说,企图把遗忘了的教理跟当前的现实结合起来,这对那些已经相信的人是很容易的。圣诞节这种节日,赠送给到异教徒中去传教的人们的礼物,以及对附近一带贫民的施舍,这一切促使全体教友忙忙碌碌。再加上婚礼、命名礼和葬礼,这个教堂可真有不少事干。
  天主教教会跟新教教会多少有点儿不同。它的神父除了在一大群很散漫地结合起来的人里促进宗教外,并没有别的事做。这群人被古老的社会传统、对婚丧大事的重视以及对教条的坚持,结合到了一起,不过他们对行动的要求却放得很松。因此,适当的跳舞、喝酒和赌博就算没有受到鼓励,至少也给宽放过去,而时时参加礼拜、捐款和空口宣传教义却给很严格地坚持着。仪式、华丽的法衣和动听的音乐,赢得了不步偶尔上教堂做一次礼拜的人。因此,天主教教士对工人群众具有广泛的影响,并且跟他们有着比新教徒更亲密的接触——教会的纯交际方面则没有那么突出。种族和工业的问题,往往是由教士来解决,而不是交给一般人去处理。斯勃林菲尔德没有什么犹太人或是其他的宗教团体,所以他们的问题并没有闯进来。
  由于卡迈克尔夫妇的新的经济情况、他们跟教会的关系以及蓓蒂护理工作的顺利,人们怀着种种不同的感情看待他们。有人认为他们是想在社会上“充白人”的向上爬的人。他们对黑人同胞觉得很“害臊”。不过一个比较有力的新指摘却是:环绕着伙食铺而引起的有关劳工、工资和工会的谈论是很危险的,因为参加这种谈论的人很多,牵连到那么多不同的社会成员和种族——外国人、黑人、职员。劳工的权利、一个大工会、比较高的工资和比较短的工作时间,全给讨论到了。这一切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这爿铺子上。当市内最大的伙食联营机构的董事们举行每月一次的会议时,这件事也给提到了。
  “他拥有一大批顾客吗?”
  “一大批,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他的利润并不象原可以有的那么大,因为他贩卖最好的商品。不肯接受剩下的或是陈腐的东西。”
  “他的信誉呢?”
  “很不错;他总是立刻付款。只不过他是薄利多卖;如果施加压力,他很可能不得不歇手。困难是他多半只想到他附近一带的居民和他们的工作,而不大想到他自己的买卖。”
  “查他一下,去试探试探他的意思!”
  一星期后,杰克接待了一位客人。他问了一下杰克的买卖,以及他要多少钱才肯盘掉。杰克很粗率地拒绝议论出盘的事。他说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回事。
  一天晚上,德贝里来看他;蓓蒂也跟着他们一块儿谈了好久。杰克和蓓蒂很喜欢德贝里,除了在白种工人和工厂工人的问题上外,其他方面跟他意见完全一致。德贝里根据多年的经验,认为白种工人,尤其是外籍工人,是黑人最大的对头。他自己的朋友和他的事业的支持者,全是很有钱的雇主。他相信要不是工会反对,他们准会雇用黑人。接着,他往下说道:
  “卡迈克尔先生,我担心的是您的那批工厂工人的顾客。他们一有借口,干脆就会扔开您。”
  “我认为只要我的商品价廉物美,他们就不会扔下我。”
  “等到联营机构开始施加压力的时候,就连这也没用。您的房租怎样,他们还没有来加租吗?”
  “没有,不过我知道是什么缘故。这所屋子是塞勒斯·泰勒的产业。我搬进来后,他就买下啦。这件事我最近才知道,而且也是偶然知道的。有人来叫我把这买卖盘出去。我没有肯。”
  “您当然知道,塞勒斯·泰勒身体不太好。他也许活不了多久啦。不过我相信他在遗嘱里决不会忘了蓓蒂。他亲口跟我这样说过。”
  这可是塞勒斯·泰勒想到和说过的。但是由于年纪老了,他愈来愈不容易作出决定。他在小纸条上潦潦草草地写了些话。蓓蒂人很不错,又是位好护士。送她一千块钱吗?是呀,至少得这数目。不过这日子这数目又算得了什么。这么办,一万块吧。可是她拿那么多钱干什么用呢?这又不够让她退休:她又干吗该退休呢?嗨,他要妤好考虑一下。不论他给蓓蒂什么,那当然也就帮助了杰克。杰克是个好人,只是不切实际。他决不会成个买卖人。他把他的顾客过份当作人看待,不大当作买主看待。今天,你可不能按这个方式做买卖。买卖是追求利润,不是办慈善事业。这是错误的,但是这却是事实。在一个追求个人利润的世界里,一个商人倘使只想到他的顾客怎样靠他们的工资来维持生活的话,那他会落到哪步田地?一千块钱,一万块钱,十万块线在斯勃林菲尔德,或者甚至在美国的一个竞争性伙食行业里有什么用,倘使它是用来扶助公众,而不是用来使店主人发财的话,这样,塞勒斯·泰勒在第一次中风前一直没有打定主意。蓓蒂瞧见不安的神色一次又一次地在他脸上掠过,可是他没来得及采取行动,便平静地死了。遗嘱上没有提到蓓蒂。她自然很失望。因为老头儿几乎明说过他要“酬劳”她的。大儿子说:
  “从散扔着的许多摘要上看来,我父亲似乎想着要送给你一份礼,可是又没说得很明确。不过,我想谢谢你的热心照料。这儿有一点儿小意思。”他给了她二百五十块钱,加上应付的工资。此外,等伙食铺店房的两年租约期满后,他按照原租续订租约,只是把这项产业卖给了市里的一个主要伙食联营机构。他没法为这样的小投资来操心。蓓蒂回到医院里;她在那儿有不少出外护理的工作和种种不同的事务得做。
  可是她很替杰克发愁。他是个好人,快快活活,并没有什么坏习惯。她知道他很爱她,也挺疼小杰克。但是他不安定,始终感到不满意,老想去做别的工作。他喜欢幻想,然后把他的幻想写下来,或是画下来。就是这个想入非非的习惯,老引着他扔开手上的工作。他觉察到这一点,拼命来制止它。他勤勤恳恳、孜孜不倦地工作,生怕自己会第二次再使妻子和儿子失望。他非常怕失去他们的尊敬。他的妻子觉察到这一点,几乎是偷偷地留神着他。
  小杰克对这一切满不知道,欢天喜地走向生活。他并没有什么问题,就算他有,那也是生活上的问题,不是种族的,也不是地位的问题。他的社交关系依然很正常,因为在十岁的时候,还没有接触异性的要求。他上别的孩子家里去,他们也上他家里来。他的外祖母把自己一生的精力全用在他身上,替他烹调附近一带闻名的美味的三餐,替他补缀和洗濯,替他拾掇他那舒适的房间。他第一次感到不可避免的、深切的悲痛,就是在她去世的时候。但是他母亲仍然健在。她虽然不能花上象外祖母那么多的时间来照料他,但她知道的事情很多,也说给他听了不少。不过他的父亲却是他的最大的、最引以自豪的“财富”。跟父亲一块儿,他消磨了自己所有空闲的时间,开始感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伙伴和共同工作者,不只是一个听人吩咐的小孩儿啦。在他十二岁生日的那天,父亲把招牌用闪亮的金字改成“卡迈克尔氏父子伙食铺”时,小杰克乐得心花怒放;他简直啼笑两难,只能欣喜万分地默默站在一旁。他当时立刻下定决心要做一个真正的合伙人,不单是一个帮手。
  就在那一星期,联营铺子的一个主人又来重提前议。一个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的人来谈了两小时。“我很知道您对盘店铺心里觉得怎样。在这个商业发达的时代,这是很合适的举动。您在这儿工作干得很不错,买卖做得很兴旺。兴旺极了。就因为这个,我们的联营机构非把它盘下来不可。市里,您知道,总共有三个联营机构。这儿多少处在交界的地方,不过我们已经注意它相当时候啦。您把它发展到了我们非拿下它不可的地步。这里面可没有什么个人的或是种族的问题。它只是商业环节的一部分。大量生产、大量销售和大量购买,是不可避免的步骤。个人根本没法竞争。我们买进可以便宜点儿,卖出也可以便宜点儿。我们不能输。您可也不能赢。”
  “听起来倒象社会主义。”
  “哦,不,正相反,这是自由企业;那就是说,有权有势的人可以自由。”
  “您说,这里边没有什么个人的问题吗,既没有种族问题,也没有阶级问题?”
  “一点儿不错。我们向您提出的就跟我们向白人店主提出的条件一样——”
  “只有一点不同。出盘的店主不是通常总给邀去至少管理他自己的铺子吗?”
  这个人踌躇起来,显得很惊讶。“噢——是的。是的,当然啦。不过您瞧,要是那样,在大多数情况下——唔,卡迈克尔先生,我们不如面对事实吧。这儿,我们接触到美国生活的一个片面;它跟伙食联营机构压根儿没有关系——”
  “只不过就我来说,它跟我维持生活有着极大的关系。”
  “当然啦,不过您反正可以维持生活。我们的确通常总邀请我们想盘的那爿铺子的主人当盘进后的店铺的经理。但是您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您就参加了一项内部成员组织比较严密的社会单位的工作。在那里,如果您工作不坏,我们可能想调动您。您也许会发觉自己管理着一些白种工作人员——”
  “要是这样,那怎么样?”
  “那可不成,卡迈克尔先生,您知道那可不成。我很抱歉,不过——”
  “我比您更觉得抱歉。我不出盘。我要奋斗到我把一切全损失掉为止。”
  “您作了个很不利的决定。您会损失掉一切的。”
  两个月后,一爿伙食、食品和杂货的店铺在卡迈克尔对面的街角上开张了。它是一个铺面宽敞、陈设很好的商店,里面商品充足,还出售一些制造商已经不再让卡迈克尔批进的那种大加宣传的商品。厂主们说,每一区里他们只委托一家铺子经售。还有,制造商们对他们商品的削价变得份外严格。他没法说他们对他的竞争人不是同样的严格,也没法肯定他们是。他几乎肯定他们不是。有一晌,竞争一直十分激烈,可是卡迈克尔并没有屈服。只要价格一样,他便保有他的顾客;附近一带的居民大为称赞。接着,一天下午,小杰克下学后奔了进来,嚷道:
  “爸爸,联营的铺子贴出广告,三磅土豆只卖一毛五分。进价是两毛,他们怎么可以卖这么低呢?”
  这只是开场。联营的铺子故意把商品按照比成本低的价钱出售。顾客们踌躇了,可是说到头,钱到底是钱。杰克想法把某几样东西也按比成本低的价钱出卖;他设法从联营的铺子里去买来,再卖出去,但是和他联合起来的人不久便给人发现,再也买不到了。这是一场艰苦、漫长的搏斗。联营的铺子损失了好几千块钱,可是他们有钱,赔得起。卡迈克尔损失了好几百块钱,他可赔不起了。最后,批发商和银行也加入了这场战斗,使联营的铺子占了优势。冬天的一个晚上,“卡迈克尔父子”的招牌给拆下来;这家铺子第二天早上没再开门。那一天,街对面铺子里的物价急速地涨了上去。
  德贝里既生气又失望。他跟支持他的几个白种阔佬们谈了一下。
  “布拉德雷先生,您要是乐意,原可以帮点儿忙。”
  “不错,我可以帮他一阵子,不过我没法拦住美国商业的发展。”
  “卡迈克尔是个好商人。再说,我们黑人谋生的机会又那么少。”
  “我知道,但是他干吗不到黑人中间去做买卖,却来跟白种商人竞争呢?”
  “我们是不是美国人?如果我们是,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另外建立一套经济体系,另开店铺,另备运输工具呢?”
  “可是这正是您在您的教堂里做的。”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生活中有些小地方——譬如说,社交方面和住家的地带,由于种族偏见,我们暂时想法分别生活、分别行动。可是你们管保并不要我们发展成一个独立的黑人国吧。那太荒谬啦!”
  卡迈克尔和蓓蒂乘车走了很长的路,沿着康涅狄格河驶到上游的乡野去。他想去跟一个意大利菜园主人谈谈——他以前常把一些最好的产品卖给这个人。他心里怀着一个不很具体的计划,想去办一个小农场,自己在那儿可以思考、写作,一面种植一些新鲜、美味的食品。
  他到那儿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屋子里很肮脏、人很多。那一家人前前后后地走了进来,困顿不堪、饥饿、急躁。那位父亲满脸是汗,浑身污垢,用疲劳的红眼睛望了杰克和蓓蒂一眼。
  “欢迎啊!唉,唉,老朋友,我知道。你们二位是在想办一个小农场,可以安逸、清静地休息休息。你们可找错了个世界,找错了个世界啦。我爹把我从意大利带来的时候,他的唯一的梦想就是在自由的美国自己有一个农场。我们为了这个怎样工作,怎样攒钱啊。我们得到了它。它送了我爹的命,正要把我的命也给送掉。它可不会再送掉我的儿女的性命,因为他们不甘再受折磨,走开啦。只有两个最小的带着女人和孩子还待在这儿。明年,他们就要搬到斯勃林菲尔德的工厂那儿去。为什么呢?土地昂贵,运送起来路又很远,原料的价钱高,产品的价钱低——再加上上帝。”
  “上帝?”
  “是呀。上帝掌握着下雨和干旱,天冷和天热,刮风和淹水,还有种族的憎恨。请跟我们一块儿吃饭,让我讲个清楚。喝点儿上好的红葡萄酒。再来点儿通心面。尝尝这只鸡。来,在外边这儿坐下。唉,这可好点儿。听着。这地很好,可不是最好的。早先,它的价钱太高,真太高啦。地产经纪人原希望把它卖给想拿种田当消遣的先生们。他们并不要这些该死的意大利佬,但是如果我们非要不可,那我们就得出最高的代价。我们试了一下,如今还在试着。它离开市区太远啦。对马来说太远啦;货车又得花汽油和机油。再说市场吧——批发商、搬运工人、场地的争夺、对产品出的价格,以及损坏了的产品。我们想法直接卖给顾客;市政当局又出来税上加税,还有什么交通规则和‘买美国人的产品’!接下来还有上帝。雨下个不住,把一季的活儿全给毁啦。太阳热得象火一样,你眼瞧着自己快给烧毁啦。接着,河水泛滥,从加拿大那边冲下来,到处都成了一片泥泞;风从柏克州大山卷了过来,直到庄稼全倒伏在地上。就连一切都很顺利的时候,我们又能怎样呢?我们怎么能休息和玩耍?有什么可瞧的?哪儿有时间听音乐、跳舞和唱歌;哪儿有时间享受和幻想呢?不,朋友,不是那样。相信我。我知道。消费的人该为商品多出点儿钱吗?他们出了不少啦!可是谁得到了呢?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们农民并没有得到。
  “杰克,要是你家里人口很多、身体都很结实,你叫他们拼命地干,那么只要天气不错,你可以把一片农场搞得赚钱。但是在美国你可不能象我们以前在意大利那样驱使着家里人;我想这是对的。我的三个孩子已经跑啦。那边的那两个满面怒容的小伙子今年秋天也得走。倘使一个人有地,又有钱去买些机械和雇些外人来耕种,那他可以赚钱——仗着机械和劳动力,如果他能找到劳动力的话。要不然,只有一个答复:上工厂去。工厂在赚钱,出的工资大。要是有一个势力强大的工会,那工资就可以保持不降低,而且随着利润的增长,还可以有所提高。这是‘自由企业’留下来给我们的唯一的民主;紧密地结合着的集体,组织起来战斗,猛烈地战斗。”

  “这不是民主。民主的意思是,对目的和方法进行协商和作出决定。”
  “当然啦,工会主义就不大讲这套,只有一个模糊的开端。这不是民主。这是战争,或者不如说是备战的工作。”
  “好吧!是这样。唔,杰克,你只有一件事可做。到工厂里去找个工作。”
  “那我可得加入一个工会;工会多半都不接受黑人。”
  “你得去争取呀。瞧,杰克,通过你的伙食铺,你结交了许多朋友。你待人很正派。你可以去闯闯的最合适的工会,就是机器工人工会。这是由爱尔兰籍的天主教徒控制着的。”
  “我在那儿哪有机会。机器工人早就带头把黑人排挤在工会外边。”
  “没关系,天主教教会很聪明。只要这个教会依然支持贫穷的爱尔兰移民的斗争,使他们能在美国找到工作,不给更穷的黑人弄得进一步穷困下去,那么这个教会就不在意黑人,因为他们一向把黑人看作不可救药的最坏的新教徒。可是后来,天主教徒里出现了一些新情况。”
  “这我知道。”蓓蒂说。“我跟许多天主教徒一块儿工作过,以前还作过一次研究。西西里的黑人圣班尼狄克是在一八○七年被封为圣徒的;波累斯的黑人马丁,是一八三六年在秘鲁给列入受福行列的。普罗文斯的黑人奥布雷特修女会,是一八二九年在巴尔的摩开始布道的;另一个黑人的宗教团体一八四二年在新奥尔良也开始传教。一八八四年,第一个黑人神父在芝加哥接受了圣职。一八八九年,奥康诺主教号召在印第安人和黑人中进行工作的圣会召开了。
  “随后到一八九○年,真正的起点来啦。费城那个阔人家卡萨琳·德瑞克赛尔供给了基金;天主教教会开始审慎地从黑人里吸收教徒了。一九○七年,纽约市成立了一个传道所。到大战后一九二○年,德籍神父向教会挑战,在密西西比州设立了一所训练黑人神父的神学院。一九二七年,有六个黑人神父和二十七万黑人陪餐人。一九三七年,教皇下来一道圣谕,命令天主教美国教会有计划地大力吸收黑人教友。”
  “喏,你瞧。这甚至比我原以为的还好,虽然我们教会里也听说到一点儿这个举动。呃,这就是你该做的事。找一伙工人支持你向机器工人工会去申请做见习员。然后上教区神父那儿去一趟,不是意大利人的,也不是加拿大法兰西人的。找那伙自称是‘美国人’的爱尔兰人的神父,请他跟主教去约定一个日子。主教是位大人物。去跟他谈谈。你乐意不乐意这么做?我告诉你,你不能失败。”
  杰克和蓓蒂把这计划商议了很久;小杰克也提了不少意见。蓓蒂说:
  “一八八八年组成的国际机器工人联合会排斥黑人,美国劳工联合会因此不肯接纳他们,可是到一八九五年美国劳工联合会作了让步,把机器工人接纳进去了。他们章程里的反黑人条款并没有给提到,不过在一八九九年,一个书记公然夸口说:‘黑人是不准加入的。’今天,工业正在突飞猛进,战争要求增加工厂工作的时候,继续把黑人排斥在外边,那是个严重的问题。”
  杰克说;“我刚长大成人的时候,以为一个人的工作就是他的生活;他做自己想做的事,那情形在我看来就跟世界上要他做的是同一回事。当然,我不久就知道得清楚了些,不过我断定一个人很容易地就会知道,自己的能力和欲望怎样才能最有效地尽力来完成世界上需要办的事。这并没有办到。接下来就是不问我喜欢不喜欢,去寻找随便什么有益的工作,只要它能养活我,还留下足够的时间来给我做我最想做的事。就连这也得不到。现在,我不得不去做我不感兴趣的事,甚至很不乐意干的事,而且没给我自己的生活留下一点儿时间。我认为这就是工厂工人的苦难;我可不喜欢它。”
  “也许,杰克,实际的情形并不是这么糟。机器工人工资很高,只要工作稳定,就可以维持很好的生活,况且工作时间又有限度,可以有时间娱乐和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可是,当然啦,你首先得获得批准,加入工会,然后工会就得为逐渐提高工资和改进工作条件而奋斗。这不单是你的问题;这是今天文明国家里广大群众的问题。”
  “不开化的国家呢?”小杰克问。
  “以后永远是这样,直到我们能够不但帮助自己,而且帮助世界上所有其他的工人,”蓓蒂加上一句。
  “这可要很长的时间。”
  “不让它拖得太长,这正是我们得干的事。”
  “假使,”小杰克又插嘴问,“主教说,进来吧,可你们得成为天主教徒,那怎么办?”
  杰克和蓓蒂彼此对望了望。
  “来,是吃晚饭的时候啦,”杰克说;蓓蒂朝着厨房走去,不过她边走边说道,“等邀请的时候,我们再考虑吧!”
  那个年轻的爱尔兰籍美国神父很客气地接待了杰克,不过对他的要求却显得有点儿迷糊。
  “您是天主教徒吗?”他问。
  “不是,”杰克回答。“我来找您,因为我知道大多数机器工人全是天主教徒,可是他们排斥黑人。我认为您也许可以说服他们改变态度。”
  神父沉思地望着他。后来,他说道:
  “卡迈克尔先生,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在我采取什么行动前,我得先去跟主教谈谈。我知道眼下他对劳工和种族关系正特别感觉兴趣。”
  “我原指望您这么做。也许,您可以让我有个机会去跟他说说?”
  “我来试一试,很快就会打电话给您。”
  主教很仔细地听着,然后把机器工人工会的三个主要职员找来。他们很坚决地一致反对接纳任何黑人会员。
  主教往后靠着,把十个指尖对抵到了一块儿。“教友们,”他说,“我们今天正面临到世界上一些重大的变动。有一个时期,保护爱尔兰劳工是天主教美国教会的主要的、几乎唯一的工作。这种情形已经改变了。我们教徒的人数大大地增加,已经包括意大利人,讲西班牙语的人和其他的人。一九二七年,我们教会里有十二万七千个黑人教徒;今天,我们差不多有三十万啦。我们在亚洲和非洲深色皮肤的人民中间的增长,加上我们在中美洲、南美洲和西印度群岛的有色人教徒,使天主教教会的传道区主要是有色人的,而不是白人的了。再说,这些有色人正在努力向上;他们正渐渐变得不再是从前那样的孩子了。这个姓卡迈克尔的就是个例子。嗨,你们瞧,我并不是讲你们宽大慈悲。愿上帝宽恕我,可我知道的比这要多点儿。你们是通达人情的。我只是说,你们自己留神,考虑一个自卫的小步骤。如果白种劳工不承认有色劳工,不和他们同心协力,那么有色劳工就会加入雇主那面,帮着来打倒你们。”
  “但是,”劳工领袖们回答,“本市并没有黑人机器工人,也没有谁来。就连这个卡迈克尔也不是个正式工;他得先进来做见习员。”
  “对,对。但是南部有黑人机器工人,还有千千万万可以学习的黑人。有一天,机器会落到亿万的亚洲人和非洲人手里——”
  “可是,主教,他们决不会上这儿来。”
  “不错,不过我们的工业也许会往那儿去。你们有没有想到,尽管你们把黑种劳工从新勃林菲尔德的工厂里排斥出去,这些工厂有一天可能会搬到密西西比去;那儿没有工会,就算工会成立,不参加工会的黑人也随时随刻准备代替白种工人,把这想想,教友们。考虑考虑,如今在这儿准许一个黑人加入,免得将来面临一场会叫你们的子孙遭遇战争或贫穷的全国性竞争,这是不是个聪明的办法。”
  一星期后,主教才邀杰克·卡迈克尔去,很殷勤地接待了他。杰克很郁闷,准备听到失望的消息,可是主教却装着没在意这个。他先拿出上等的陈年威士忌和气味芬芳的雪茄烟来,随后才递给杰克一封机器工人工会写来的信,接受他去当见习员。
  “别误会了这个举动,”主教和蔼地说。“这可不是一件免费的礼物;这是对我的要求和他们自己的惧怕的一个小让步。不过这也许会促成一件更广泛、更美好的事情。我很乐意能效点儿劳,可是在这上边,我这么做,也是因为我看到世界正处在一场各个种族和各种肤色之间的斗争的边缘上;这可能会把文明毁灭掉。我想尽我的一份力量来避开这个。不,不,别道谢。再见,得便再来。
  “还有,顺带提一下,你的那个孩子。我在市运动会上瞧见过他。他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叫他来瞧瞧我们的新体育馆。他大概会喜欢的。”
  杰克洋洋得意地回到家来,但是蓓蒂却没有作声。几天后,她走过来,坐在杰克的腿上,沉思地说道:“谋生的问题对我们说来,现在大概解决啦。当一个机器老工人,有着稳定的工作,你挣的钱会比一个职员或是伙食商挣的还多,跟大多数专业人员差不离一样。我有我的护理工作,”
  “好。那你为什么闷闷不乐呢?”
  “因为要使机器工人工作稳定,就得依靠制造武器和作战物资。目前,是世界大战的威胁才使兵工厂兴旺起来,使工会壮大了的。”
  “我先前倒没有这么想。”
  “我想到了,可是又怎样呢,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我们似乎非杀人不能生存。我们毫无办法,特别是我们在底层挣扎着的人。我简直是待在茫茫大海上,亲爱的,但是我们非得趔趔趄趄地朝前走,永远盯着‘光明’。”
  小杰克闹闹嚷嚷地走了进来,比平时稍许晚点儿。
  “喂,爸爸妈妈,面包有了吗?嗨,爸爸,天主教的那个体育馆真好极啦。那些人也很漂亮。您知道吗?神父可不是些大姑娘似的人。您该去瞧瞧他们打网球和拳击。记得吗,基督教青年会不让我使用他们的网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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