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三部:有色人种的世界(1961)

第十二章 美国黑人又去作战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陆军里有五十万黑人兵士,有五千个尉级以上的黑人军官,包括医疗和牙医大队里的五百人,一百五十个随军牧师和两百名护士。海军里有十万名黑人水兵,包括海军陆战队里的一万六千人。
  最后,当盟军在诺曼第登陆时,这些黑人兵士操纵防空气球和大炮,在船旁装货、卸货,还驾驶着好几千辆运货汽车,满载军需品和部队在法国公路上驶往前线去。先前,他们曾经大力协助,在加拿大筑成了那条一千八百哩长的阿尔堪公路,在缅甸筑成了雷多公路。黑人飞行员轰炸了西西里、意大利、德国和罗马尼亚;他们中有三十个人获得了十字飞行勋章。当麦考力佛的一万人被纳粹党完全包围起来的时候,一支黑人炮兵部队在比利时协同守卫住巴斯东。黑人的第九十二步兵师在意大利纳粹党的一次反攻中被打退下来,可并没有垮。黑人在新几内亚建筑小型机场,在布根维尔岛跟日本人作战,在北非跟德国人作战,在印度、波斯、阿拉斯加、法国、荷兰、菲律宾作战。
  这些黑人边作战边深思默想;有些人写信回家说:

  我们想了想当前国内的情况。我们意气昂扬地参加战斗,也许还会为我们黑人从来没听说过的一些权利而战死。但是令人伤心的是,我们去迎击的那些敌人在我们自己国内可取得到比我们更好的机会。他们只要去到那儿就成。

  有一个小妹妹写了一首诗给她在部队里的黑人哥哥说:

  难道世界真的天翻地覆,
  公理全到了一边。
  一群小伙子可以买战时公债,
  可是不能花钱去乘车。
  难道这一切是要通过
  鲜血、祈祷和泪水来解决,
  难道它仍旧将一年又一年
  老这样继续下去?


  一个兵士在一艘运输舰上写道

  我们负责预备晚餐。这是一件整整得干六小时的活儿;舱里那么热,我们全光着上身干。我们怨恨,因为船上至少有四千人,只有我们黑人营天天得干这个苦差事。我们有几个军士提出了抗议,但是他们只给降成了小兵,仍然送回去干这种活儿。

  另一个说:

  地角战役是德国妄想统治世界的最后一次险些儿成功的努力。黑人兵士参加了这次战役。由于需要,黑人和白人部队比以前更紧密地联成了一片。

  自然,他们也接触到一点儿人间的欢乐,象有一个黑人记者报导他的部队开进巴黎时,写道:

  我一生从来没有接受过这么多个吻。我在街上遇见的女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拦住我,亲亲我的两边面颊。这真是一个优美的风俗。

  苏联对德国人的猛攻所作的抵抗,使西方感到惊异失措。英国人向美国建议,对苏联实行租借办法;这当然并不能拯救苏联,英国也从来没打算真的去拯救苏联,但是这可以给英国一个比较长的喘息时间,还可以促使两个敌人进一步自相残杀,这样便可以替英美把世界拯救下来,美国人更进一步说,“假使英帝国和法国的广大殖民地都垮掉的话,那么除了美国外,还有谁来继承英国和法国呢?”这按理该是美国世纪,用不着去争取——让德国珐西斯主义和苏联共产主义互相残杀以后,我们就来享有全世界!
  因此,英国和美国由大资本家们很狡猾地指引着,几乎故意把法国扔给了德国。英国尽管很尊重法国的文化,却恨法国人恨了九百年;她自己的统治者早就自称是“法国国王”了。美国瞧不起法国,认为她就连对“黑鬼”也色情狂,虽然在食品、礼节和服装方面又很优美。这使人免不了几乎奴颜婢膝地奉承,同时又万分地妒忌。让德国佬去惩戒法国佬吧。这方面,美国也会来“接收”的。
  不过如果美国在欧洲战场上行动缓慢,她在远东却很凶猛地扑进战斗里去。在这方面,她的自尊心和威望全受到了损害,种族偏见也给她的胳膊增加了力量。当时,美国黑人加入海军只可以当勤务兵。这个海军可瞧见了统治海洋那么多年的英帝国的耻辱。
  有许多黑人小伙子爬过那些满是泥浆的热带岛屿,从夏威夷打到日本去;他们死在父岛和冲绳岛上。他们受到热病、野蛮行为和种族憎恨的折磨。但是他们的呼声却传得不远,因为没有几个人能回来诉说的。在菲律宾,他们想起了西班牙战争中他们的黑人弟兄;他们瞧见那个出名的乐队指挥华尔特·洛汶倒毙在日本警卫的枪弹下,却没有能替他复仇。
  一九四二年年初,在珊瑚海和中途岛的战役里,美国便开始歼灭日本舰队了。日本舰队在扩张这个幅员广大的新日本帝国时,过于分散开了。美国陆军已经开始长途跋涉,付出很大的代价,缓慢而迂回地向日本迫近。这得花上好几年,但是如果听它自由发展下去,那对日本却十拿九稳是致命的。日本毕竟是以八千三百万人口和有限的资源,正单枪匹马地在跟世界上最富裕的拥有一亿五千万人口的国家作战。日本非获得援助不可。
  一九四二年下半年,有位日本先生到纽约孟沙法官的办公室来拜访他。他说他认识一个印度人,孟沙多年前成功地维护过这个印度人的利益。这位日本先生是一个出身华贵、受过教育的高尚人士;他说他就要凭特别护照离开这个国家了。他起先谈些一般的事,后来才说起机密话来。
  “孟沙法官,说句绝对机密的话,您认为美国黑人要是有机会,乐意不乐意帮助日本呢?”
  “怎样帮助?同情、政治支持,还是——间谍活动呢?”
  “不单是这些,而且——暴动?”
  “不,”法官说,“我想这不会。”
  日本人镇定自若地说下去。“我听说,”他说,“一种奴隶心理还束缚着您的同胞;侮辱、歧视在他们中间都不能引起什么,只引起祈祷和淌泪。”
  “这话部分是对的,但是还不止这个,这些眼泪和祈祷,加上勤苦的工作、耐心、不断向理智的呼吁以及完善的组织,给我们带来了那样的进步,因此我们希望到时候在这个国家里大家会完全平等。”
  “按目前的进度来看,你们多早晚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呢?一百年还是一千年?请您原谅。我可不是存心失礼。我们日本人知道得太清楚了,要使白人世界承认有色人和他们平等,那得要多少时候。今天,我们正在拼死作战,来加快这种进步的速度。我想您是认为您的同胞没法帮助吧?”
  “不错。目前,我瞧不出有什么切实可行的方法来。”
  “别人跟您的看法可不一样。你们的监狱里满是被冤屈囚禁着的愤懑的牺牲者。你们的街上满是被忽视了的贫穷的黑人;他们是新政最后才来救济的,或是根本遗忘了的。一五○○年的一百万印第安人里,剩下的只有三十万,大部分都给隔离开来,在保留地上被遗忘了,他们并不爱这个国家。还有二十五万日侨,生在美国的日本人;他们大半被夺去产业,聚集到集中营去了。他们什么事都准备干。另外,有好几百万美国白人——你们国家三分之一的人口——那么堕落失望,我们所感到的,他们也可以感到。孟沙法官,这难道不是暴动的稳妥可靠的基础吗?”
  “如果情况变得更坏,那也许会。可是如果情况比较好点儿——”
  “情况不会比较好点儿的,”日本人说。“很对不住。因为我抱着很大的希望,所以说话过于轻率。眼下很有些因素可以燃点起这千百万群众暴动的火花。你们有一个黑人大会和一个共产党。还有那个曾一度威吓要向华盛顿进军、受到美国劳工联合会一再打击的社会主义者所领导的卧车列车员。这些人天天都在这片国土上走来走去。可是我话说得太多啦。请您别认为我是一个阴谋家。我并没有策划什么阴谋,也不知道有谁策划过。不过我看,燃起一场大火的时机已经成熟啦。我们日本人今天很需要这样一场大火。请您原谅。请您把我说的话全给忘掉,直等到回想起来叫人快活的日子呗。”
  他恳切地望着法官;法官鞠了一躬,和他握了握手。等客人走后,他坐了好半晌,心里拿不准自己被人家刺探去了什么呢,还是获得了什么新知识。他开始对自己过去的许多信念感到怀疑;特别是,他看到在垄断的殖民帝国主义中,一个由工业和银行业控制的世界正在从战争中聚敛财富。渐渐地,他看清楚,商业为人类服务的这个概念,正让路给商业是控制人的势力这种见解了。我们工作不是为了满足人的需要,而是为了统治人,使极少数养尊处优的人可以使唤大多数处境悲惨的人。
  他的日本客人匆匆赶到船码头去,在那儿受到了一些盘问。看来他是一个日美开战前便出来游历的日本公民,现在正在回国途中。他的证件很齐全,虽然他的旅行似乎慢得叫人怀疑。但是战争也许说明了这一点。最后,他获得许可搭船走了。他在法国上了岸,立刻受到维希政府的接待。不久,他便弄到了一份外交护照,奉派直接上元首阿道夫·希特勒那儿去了。
  他走过一片惶惑不宁的国土,内心很苦闷,但是却精神抖擞,几乎歇斯特里地哈哈大笑,这反把眼泪抑制下去了。他走进了一个被战争围绕着的德国,只见人们神色紧张、两眼闪灼,吼叫得力竭声嘶,淋淋漓漓地沾满了犹太人的鲜血。接着,他比校缓慢地穿过了俄罗斯的平原,那里饱经战火、备受蹂躏,凄凄凉凉,遍地积雪,有没掩埋的死尸,还有两眼下陷、饥饿不堪的人。要找到希特勒竟然是很困难的。德国陆军作了一千五百哩的长途行军后,来到了黑海海滨,不过他们的灾难并没有完。等这个日本特使最后到了希特勒行营里的时候,斯大林格勒的决定性攻防战正在进行,希特勒正非常急躁。
  在有着许多圆顶塔楼的古老的基辅城废墟那边,在城外一棵树也没有的田野那边,德国人造起了一座行营,广阔、齐整,驻着重兵,门禁森严。这个日本人被领到一个精工细制的帆布大帐外边,哨兵们把脚后跟“哒”的一声并到一起,先发制人地询问道:
  “要见元首吗?您的证件!过去,希特勒万岁!”
  “什么人,”这个日本人给领进去的时候,希特勒喝着。
  日本人深深鞠了一躬。“阁下,我很荣幸,给阁下带来了我的尊严的主上日本天皇裕仁的一封特别告急信!”他把盖了红封印的信呈上,可是希特勒却把信撇到了一边。
  “是什么事?”他喊着。“我很忙。快说!”
  日本人行了个礼,说道:“阁下,日本受到了很大的压力。我们的海军寡不敌众,陷入了险境,一支强大的美国陆军正在援慢而稳步地前进;他们的配备很好。我的尊严的主上请求德国给予援助。阁下要是现在回过身去,打败英国和驻扎在那儿的美国部队,那么对日本的压力就可以减轻了。同时,美国黑人还可能起来暴动。
  “这样把英美的注意力移开后,我们就来巩固一下我们的新领土,再从后方去攻击俄国。俄国在阁下的致命打击下,不久就会向我们的部队投降,因为我们的部队到那时候就会有千千万万的中国民众来作后盾。然后,德国的伟大元首和日本的太阳神就统治全世界了。”
  希特勒猛地一转身。他啐了一口唾沫,尖声喊道:“出去。出去,你这黄种狗!你以为我的后院里竟然会容许你们这些日本猴儿吗?日本天皇——太阳神——真个的!我是德国皇帝,法国总统;等我乐意的时候,我还可以做英国国王和美国总统。你认为我会跟黑鬼来分享统治权吗?滚出去——滚回国去!告诉你的该死的天皇,叫他自作自受呗!”
  卫兵连忙把使者推出帐去。
  他脸色苍白、浑身战抖,不过仍旧十分庄严。他要求派人护送他到前线去,不久便朝斯大林格勒方面走去。他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一星期,才到了约瑟夫·斯大林的面前。斯大林待在一个农舍里,离开那个被围的城十来哩路,但是他并不显得很忙、很烦闷。他愉快地接待了这位使者;使者这时呈上了另一份写给斯大林大元帅的信件。斯大林吩咐人仔细把它们翻译出来,自己静静地听着。
  “日本天皇要求把日本和苏联之间现存的中立条约,立刻改变成一个进攻性的同盟。日本将派遣陆军和飞机来协同打退德国人;他们一起来统治东方世界,去退西方。”
  斯大林放下了他正在吃的茶点,去看一件紧急公文。随后,他镇静地说道:“谢谢您,阁下,还谢谢天皇,可是你们太晚啦。斯大林格勒的德国人已经投降了!”那是一九四三年一月三十一日。
  日本使者彬彬有礼地起身告辞,谢绝了留他住一晚的盛意。他走到外边黑暗和严寒中去,朝着远处烧成一片红黄色的那座大城市走了几步。那儿,大炮的隆隆声和炸弹的呼啸声十分激烈,一道道五颜六色的亮光照耀着天空。死尸的臭气和腐肉的恶昧充满了田野。使者扔掉他的羔皮帽子,让雪落进他的头发里去。他解开上衣和背心,直到赤裸裸的肉体在那个寒夜里从薄绸衣下边袒露出来。接着,他拔出宝剑,举起手来朝东方行了个礼;在五千哩路外的东方,京都的神社在温暖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大声说道,“天皇陛下,我没有能完成您的使命!”说完把剑一下深深刺进自己的肚子,旋转了一下,同时身子翻腾了一会儿死去。
  在美国,黑人激动不安起来。正象孟沙法官所说的那样,这并不是暴动,可是象孟沙校长在梅肯时所知道的那样,却是一种深刻而激烈的不安,很可能发展成为一件对美国黑人和白人都比较危险的事。
  底特律发生了一场可怕的骚动。一九四三年后,上这个大规模生产的都市里来找工作的五十万外地人中间,有五万是黑人。他们不能不为工作进行斗争。六月里,殴打、残杀和毁灭最穷、最黑的人的暴行便开始了,一直到罗斯福越过那个踌躇不决的州长,派来了六千名联邦军队,才把这场骚动镇压下去。
  两个月后,哈莱姆又发生了一场莫明其妙的骚动,店铺都给抢劫和捣毁了。连人民自己似乎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和为什么出这种事。但是实在也很清楚,这是迫使总统向黑种工人开放工业的一部分方式,也是对有色人进行的全球性殖民主义剥削的一个方面。哈莱姆不断遭到剥削;它的黑人要面包和工作,并且要求少受警棒的殴打。
  除了富裕的人家外,广大的黑种工人全被隔离在最恶劣的地段,住在租金最高的房屋里。闹市区里卖不掉的食品,全拿到哈莱姆来按高价出售。哈莱姆的学校里学生很多;都是在没有经验的教师的指导下受着很差的教育。在黑人消费者拥进拥出的店铺里,黑人除了当看门的或是仆人外,不能担任别的工作。赌博、贩卖毒品和卖淫几乎全不受限制,而且利润多半落到了白人的手里。商人对黑人很粗暴;警察随时随刻准备毫不容情地拿警棒殴打他们。在这一大片沸沸扬扬的不满和激动中,最不相干的小事都可以突然给燃点成一场炽烈的大火。第一百二十五街的零售区有一半给毁掉了,损失了一百万块钱:这说明了那儿的居民感到万分失望。
  纽约的这场骚动特别使勒弗尔斯·孟沙法官心里烦闷——不单是为了这场骚动的一般意义和跟他地位有关的一些问题,而且还为了他的儿子小勒弗尔斯。小勒弗尔斯到了入伍的年龄,不久就得离开大学,给征召到军队里去了。他的父母很烦闷,想要他去接受士官的训练,但是他表示反对。他们于是责怪自己没有为他寻求一个比较适合他发展的家庭和环境,因为那样他便可以有一伙朋友和一套活动方式来作为辅导了。但是上哪儿去寻求?怎样去寻求呢?不问一个黑人家庭的地位和名声怎样,哪儿有人肯接受他们呢?他们到达的地方,产业便会由于白人的忧虑和歇斯特里而贬值,而且即使不招惹起暴行,至少也会遭到排斥。
  再不然,假定这个阶段过去了——友谊、邻里往来或是社交又从何而来呢?谁会邀请他们去吃茶点、吃饭和跳舞呢?他们只得孤孤单单,被放逐在外。年长的人也许还受得了这个,可是一个十八岁的热情的小伙子怎么成呢?如果在纽约四周,这确是实情,那么在新英格兰、中西部,或是加里福尼亚州是不是好点儿呢?洛杉矶是一个种族歧视最严重的城市;俄勒冈州的波特兰也是一个同样的城市。旧金山许多工会都排斥黑人劳工;整个儿南部都壁垒森严,恨黑人恨得发狂。
  他们甚至想到迁移出国,但是上哪儿去呢?加拿大会拒绝他们入境;墨西哥只在他们有钱、不需要找工作的情况下,才欢迎他们。在欧洲,局势又十分混乱,青年人之间的竞争也过于激烈,外地人根本休想插足,尤其是另一个种族的外地人。南美洲倒还存着一线希望,可是那儿的政治情况和贫穷又使孟沙一家感到不快。在西印度群岛,阶级和人种的斗争已经太激烈了,不容外地人幸福安宁地生活。孟沙夫妇正庆幸他们只有这一个儿子的时候,最后的一下打击来了——他自动申请加入了空军。
  小勒弗尔斯读到了一个年轻的黑人军官戴维斯上校的空军中队的事迹。有天,他在哈莱姆会见了一些军校学生后,回家来很镇定地说,他已经加入空军当士兵,就要到塔斯其基去接受训练了!他母亲给吓呆了,说出种种理由来劝他不要去干这么危险的行业。但是他父亲却很冷静地看待这件事。
  现在,到底有一件事真叫这个小伙子感觉兴趣了。到目前为止,小勒弗尔斯似乎对什么事都没有表示过特别的兴趣。他读完了中学,成绩仅仅及格,总的来讲对体育还有几分爱好,可是自己并不参加,又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就连对姑娘们也不感兴趣。在他来说,姑娘问题有些奇怪的地方。学校里的黑人姑娘多半是穷家小户来的,穿得很差、相貌平庸。白人姑娘们阔气点儿,穿得好点儿。她们指望人家注意,可是他却很矜持地偏不去注意她们。他拿定主意不让她们哪一个有机会来冷落他。富裕、秀丽的黑人姑娘本可以找到,但是干吗花时间在这种事情上呢?
  他进入高等学校后,抱着这个只吞吞吐吐表示过的愿望:他也许会读法律,将来好继承他父亲的事业。不过就连他父亲对这件事也不怎么热心,因为小勒弗尔斯并没有表现出他认为干这一行必不可少的那股子魄力或是兴趣。他想到让他学医疗学,曾经向他提出来,可是小勒弗尔斯压根儿不乐意干什么跟病人有关的工作。
  航空可不同了。他试了一试。这个在大地上空翱翔和它的种种不好应付的小地方,是他有生以来最奇妙的经历了。这样,勒弗尔斯·孟沙第二便以航空员的身份参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他经由梅肯的学校前往塔斯其基,第一次亲身体验到种族歧视。他在梅肯逗留了一星期,特别喜欢琴,杜比侬,因为她并不劝他扔开他所选定的工作。她只认为他原该打定主意,并且能够自行决定,接下去她便只跟他谈到往后的生活。在他逗留在那儿的短短几天里,他变得很喜欢她,写信给父母说,如果他有天回来,那他倒乐意去听她的课。她了解他这样的小伙子。
  琴驾车把他送到塔斯其基去。勒弗尔斯在驾驶政府用欺骗手段塞给这所黑人学校的一架破旧的飞机时,忽然感到机身在他脚下分解开来。琴还没有走。他敏捷地用降落伞跳下,平安地滑翔到地面上,正好落进几乎晕倒的琴的怀里。
  “这不算什么,”他挺精神地说,一小时后倒又飞到空中了。
  琴迅速驶回家去。这一代人!他是一个简直可以做她儿子的小伙子。谢谢上帝,她并没有儿子!
  勒弗尔斯幻想着飞过德国,去烧灼希特勒的突去队员的脊梁,因为他们正尽情发泄着他们对犹太人和“黑鬼”的憎恨,并且在猛攻俄国。当然,他不大了解共产主义,可是了解的一点儿却足够拿来跟英国在非洲和亚洲的行动对比一下。他喜欢法国人对待有色人种部队的态度,看过《世界和非洲》和《黑人今昔》。他正热切地等待着任务的时候,使他惊讶的是,他的中队竟奉命到非洲去,不是上西非洲,是上北非洲。他抱怨起来:
  “我们上这儿来干什么,我们的军队干吗不乘希特勒背过脸的时候,朝他猛扑过去呢?”
  “快住嘴,”他的同伴们小声说。“你如今是在军队里。”
  一九四三年一月的一天上午,丘吉尔、戴高乐和罗斯福在北非卡萨布兰卡开会的时候,小勒弗尔斯跟一个年轻的法国抵抗运动的军官站在一起,望着外边举行的仪式。法国人皱起眉头瞅着。
  “第四张椅子哪儿去啦?”他牢骚不平地说。
  “给谁坐?”
  “爱鲍埃!”
  “爱鲍埃是谁?”
  “使这场会议能够开成的那个黑人!”
  勒弗尔斯显得茫然不解。那个年轻的军官点着一支香烟,说了起来。“记得一九四○年吗?希特勒拿下了欧洲。法国人在六月里投降了;英国遭到比利时国王的背信和邓扣克的耻辱后,从七月起接连受了六个月的轰炸。意大利已经有许多军队驻扎在埃塞俄比亚和利比亚。英国守住埃及,一心想挽救它的宝贝帝国的遗体——不问是德国还是俄国打赢。全部北非,包括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和法属西非,都跟着维希政府投降了。离美洲最近的重要海港达喀尔,毫无防卫,任凭德国人去占领。这个包围圈,只缺少一个环节——赤道非洲,在利比亚以南,这个大陆的中央,距英埃苏丹的英国部队最近。通过乍得,物资可以由它在大西洋沿岸的四个港口源源地运进来;黑人部队可以在那儿集结,然后再往北派到埃及去。谁拿着乍得,谁就拿着了非洲;那时候谁拿着非洲,谁就拿着了全世界。
  “乍得省省长是一个黑人,生在南美洲的法属圭亚那,在法国受的教育,先前做过瓜达卢帕岛的行政长官。赤道非洲的白人总督接受了维希的贿赂,被任命为全黑非洲的最高长官,把总部设在达喀尔。加蓬的白人省长也跟着学样。
  “可是乍得的黑人省长爱鲍埃却把他的军官们召集起来,说道,‘一九四○年六月十七日晚上,我们在拉米堡的俱乐部里围坐在收音机边,听贝当的广播演讲。跟我一块儿,有年轻的法国陆军军官们,圣西尔的毕业生,有乍得的几个县长和其他的官员,还有当地的一些商人和官吏。等贝当说完后,我们大伙儿全因为痛苦万分而默不作声。可是对我来说,那阵痛苦立刻就平息下去了,因为我感到全乍得都团结起来,决心不向敌人屈服。我向聚在收音机四周的人提议发出通知,不问得付什么代价,我们都继续抗战。我给了他们一个选择——跟维希,还是跟戴高乐。除了少数人外,全体都选中了戴高乐。’
  “有位法国将领后来说:‘要是爱鲍埃照着贝当、拉伐尔和魏刚的样子做,那么接下来就糟不可言啦。……因为他没有那么做,英美飞机才在尼日利亚着陆和集结起来,往东飞过拉米堡到英埃苏丹的喀土穆,从那儿再往北飞到中东去。倘使那时候耽搁上一天,那么随便什么也阻止不了希特勒啦!’
  “爱鲍埃供给了戴高乐兵士、矿产和金钱。他的贫穷的黑种农民在自己几乎一文不名的时候,替抵抗运动凑集了两千四百万美元。爱鲍埃还筑成了东方的一个最大、最好的飞机场和将近四千哩长的公路。每天,有一百五十架飞机从爱鲍埃的机场上飞到中东去,载去了部队和军需品。他训练的兵士往北走了一千七百哩,上突尼斯和的黎波里去作战。后来,他们是最先开进巴黎的一支部队。”
  勒弗尔斯吁了一口气,望着集合在那儿的来宾。“这么说,这就是为什么他今儿不在这儿的缘故吗?”
  那个年轻的法国人牢骚不平地说:“他还没有死哩。他作出了贡献,他会拿出帐单来算帐的。”
  “会付给他吗,”
  “妈的,不会!只要英美能够赖的话,那就不会付!”
  勒弗尔斯低下头来。
  航空人员站在道旁,听罗斯福总统和艾森豪威尔将军说明这次进军的意义。他们向部队保证,尽管希特勒夺取了半个俄国,隆美尔在阿拉曼的挫败,就说明英国和美国目前在作战了,并且正逼近德国人,即使是晚了四年的话。
  大体说来,勒弗尔斯很喜欢空军。空军人员里没有其他各兵种里那么严格的种族隔离,黑人全受到,几乎不能不受到,和别人一样的待遇。他不是审慎地而是毫不介意地结交朋友。不问白人和黑人,来什么人他便结交什么人。有些人很有意思;有些人可很无聊。
  接下来,来了一个转变。斯大林格勒会战后,美军转向北方到意大利去了。美国让英军留下来向东方和她的殖民帝国推进,自己北上去攻打意大利,以便在俄国向伦敦进军的情况下就近支援东线。勒弗尔斯被青年时代的种种幻想鼓舞着,乐得飘飘荡荡。
  一九四四年六月的一天。炎夏正以金黄色的阳光、银光闪烁的海水和苍翠的树叶,排除战争的血迹与耻辱而来临。勒弗尔斯早在一九四三年七月便到了西西里,并且继续朝前飞往意大利去。痛苦和同情的波澜有时也冲荡过他的心头,但是他并不让它们逗留多久。说到头,意大利总是一个敌国呀。这是那个打败了埃塞俄比亚,挑起了世界大战的国家,那个恨“黑鬼”的国家。因此,勒弗尔斯漫不经意而又非常干练地飞行着;他觉得自己这就要得到一个更大的报复机会了。
  克拉克将军命令勒弗尔斯的那一中队跟着他去攻打罗马。勒弗尔斯这时刚听说到爱鲍埃在赤道非洲、离大西洋海岸不远的布拉柴维尔召开的那次会议。那是在一月里召开的。戴高乐从阿尔及尔乘飞机飞去主持开会式;所有的法国省长、行政长官和技术人员全都参加。这次会议代表了四百五十万方哩法国殖民地中的三百五十万方哩和七千万法国殖民地人口中的两千五百万人。爱鲍埃为黑非洲提出了他的要求。
  “我们非得向疾病宣战;我们非得革除掉贫穷和无知。我们非得结束那些决心继续搞殖民主义剥削的大庄园主和公司对当地人民的掠夺。法属赤道非洲需要医师、技术人员、教师、科学家,来协助发展它的人力和资源。我们会得到他们的。”
  爱鲍埃五月里死了;现在是六月。勒弗尔斯感到了青年人投身到战祸里的那种不顾死活和自暴自弃的心情。在安齐奥,纳粹匪徒每天从高高的山洞里喷射出一片通红的火网来,勒弗尔斯瞧见了在那片火网下鲜血四溅的屠杀。他经由他们上空飞到卡西诺去。在高空中,他知道下边地面上的儿童们正在路上趔趔趄趄地行走,嘴里啃着随便什么可以找到的象食物的东西,还拥挤在军用卡车后边,央告士兵们扔点儿什么给他们吃。
  “没东西吃,没东西吃,”他们尖声喊叫。
  他想到前一天他跟一个人做一笔交易时的情形。为了一罐军用牛肉糜和一些硬饼干,这个人得供给他一个女人。他当时很随意地问道,“她还过得去吗——她年轻、好看吗?”
  那个人两眼茫茫地低声回答道,“她挺美。非常美。她是我妹妹。”
  突然,他对这一切都感到厌恶。就连敌人也是人呀。这么说,这便是战争!他并没有在惩罚敌人。他并没有在打击武装的坏人。他在使小孩挨饿,在强奸年轻的姑娘,在折磨年老的父母。他奉到最后那道命令飞往罗马的时候,哈哈笑了。不朽的罗马啊!他驾着飞机出去,腾到了天空。
  他笔直地、迅速地飞了出去,到了同伴们的上方和前边。他对着修道院、神父和人们扔下了炸弹和燃烧弹。内心里,他瞧见妇女和儿童的鲜血喷射出来,四下溅开。他热狂地嘲笑追赶的飞机,直到他把所有的飞机都抛到了后边,独个儿待在天空,全部汽油都用光了。他看着汽油慢慢用光,然后迅速把飞机头转向大地,从一万呎的高空坠落下去;等飞机头撞进意大利地面一百呎深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
  孟沙法官在这个小伙子死后很久才收到他这封信。

亲爱的爹妈:
  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我实在忍受不了这个。现在,我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了。我不再受光荣和胜利的神话所欺骗。战争是污垢和泥泞,饥娥和死亡,奸淫和撒谎。我已经杀够了我的同胞,使妇女和儿童的内脏狼籍满地。我瞧见又红又浓的鲜血喷射出来,滋润着泥土。我不想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上了。明天,我将去执行命令,尽可能驾着飞机飞向高空,然后我将掉转机身,笔直地坠进大地去。我很快就要死了,决没有希望再见到你们,可是我向你们致敬。我知道你们尽力替我做了些什么,心里非常感激。我向你们二位致敬,还向琴姨致敬。再会。

  并没有举行葬礼。噩耗传来后的那个星期日上午,有几位客人聚在勒弗尔斯的小客厅里。一份公报放在钢琴上边一条深红的毛毯上。他的照片悬挂在一面墙上。有个男中音唱道:

  我站在约但河上,
  瞧着那些船从眼前驶过。
  我站在约但河上,
  瞧着那些船从眼前离去。
  母亲啊,您瞧着船儿离去,
  千万不要感到悲伤。
  高呼荣光,阿利路亚!
  瞧着那些船航行而过——
  我站在约但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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