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廉·福斯特 -> 工人生活片断(1939)

第二章 在航海的日子里


合恩角的暴风
乐园
海上的饥饿
船上的地狱
用麻醉药拐人充当水手
一个水手的工作
船歌
猪仔水手
海上的娱乐
海洋捕鱼
海的诱惑
辽阔无际的海
船上的罢工
军舰在港口内
赴巴拿马途中
没有吃进去的午餐
虱子
克拉伦东酒店的南丽
海洋水手贾金生
道路的尽头


  从一九○一至一九○四年我乘了一只老式的方帆船去航海。我周游了全世界一次半,到过合恩角两次,好望角一次。连我在非洲,澳大利亚及南美洲海岸的相当长的多次逗留时间计算在内,我的航程共费了将近三年的时间,航行了约五万哩。我在四艘英国商船上航驶过:「彼加苏斯号」、「黑王子号」、「同盟号」及「喀地千郡号」。我成了一名能干的海员,能承担用纺织机编织索梯以至爬上船桅的水手工作。下面是那几年在海洋航驶的方帆上工作的水手的真实而未加渲染的一些生活片断。这类帆船现在在海上已差不多绝迹了。

  合恩角的暴风


  我们乘在一艘名「彼加苏斯号」的四桅帆船上,船长莫尔登系利物浦人,这艘船系于一九○一年由俄勒冈州波特兰驶往南非的开普敦的。「彼加苏斯号」是一艘行驶迅速的船,但由于风云变幻,因而我们费了三个半月的时间才抵达合恩角地区,而普通只需费两个月的时间就够了。当我们在太平洋中距合恩角西约一千五百哩时,一股强烈的风由西南吹来。「彼加苏斯号」就迅速地向前行驶。
  暴风一小时此一小时大。风的啸声通过了桅帆,浪头打得一阵高似一阵。我们卸下了一些帆,「彼加苏斯号」就在风浪前奔跑。它以每小时十八海里的速度航行,这等于七天横渡大西洋的邮船的速度。风浪越来越厉害。风从南极怒吼而来,浪头越打越高,「彼加苏斯号」卸得只剩下较低的几个中桅帆和一个鹅翼状的前桅帆,拚命向前行驶。
  在暴风雨的第三个晚上,我们轮到在甲板上守望。我和另一名年轻水手站在水手舱首下面,推测我们的船能否驶出风浪的包围中。在怒吼的风声中,我们必须相互大声呼喊才能听见。即使抓住绷着的救命绳,我们也很难沿着甲板走。突然船身受到一下可怕的冲击,整只船震动得好象要裂成碎片一样。我们立刻知道船尾上打进了一个大浪。
  我们向船后跑去,当我们经过船中部的船桥时,大副叫喊着这句可怕的话:「全都上甲板来」。船尾已成一团糟了。冲进来的巨浪打坏了两只小船以及后面的舵手室,冲走了船头船尾间的桥梁的一大段,冲坏了巨大的盐物桶(这个板石瓦制的大桶是渍咸肉用的),还冲散了一个麻栗树制的大鸡栏和十二头鸡。甲板满是海水,水深及腰。当船身在巨浪中翻滚时,水就从这边倒往那边。船上人员都有被汹涌冲击的碎片击中或干脆被海水冲走的极大的危险。老船长莫尔登失去了主见,于是二副柯林斯就负起了实际的管理责任。在他指挥之下,我们设法用绳套住所有倒来倒去的被打坏了的东西,并将它们抛出船外去。
  这是一个很艰苦的时间,不过在这个时候仍有些一幽默的事情。我们水手们很高兴看到这个大鸡栏被冲散,我们在大浪怒吼中以此作为笑料。我们讨厌这些母鸡,因为它们光为船上官员们下蛋,而我们却连肚子都装不饱。现在这些可怜的「家禽」被冲走了,因而虽然我们处在混乱和危险之中,我们却还大声发笑。当时有一个瑞典人很高兴地说,或许我们可以在乱堆之中找到几只鸡。最后,运气很好,我们在左舷的排水口找到一只淹死了的、肮脏不堪的牡鸡,但是我们不管它的惨相,也不管它的死状,在跟厨子密谋后,就在那晚非常满意地把它煮来吃了。
  翌晨,风浪继续怒吼,从四时到八时轮到我们在下面守望。水手舱内满是冰冷的海水,我们所有的对象,床、衣服等全湿透了。突然我们听到一个大汉在船外怒吼而来,冲在我们头顶上的甲板上,百余吨的海水似乎要冲穿那层厚板,把我们像耗子般淹死。
  在风浪怒吼声中我们听到甲板上有呼喊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我们知道一定有严重的事情发生了。不久,水手舱上半扇铁门突然被推开,有雨个人爬了进来。在他们后面拖着另一个人,痛楚地叫喊着。这是佛雷德.沃尔夫折断了腿.他给海浪打中,险些儿被反溅的海水冲出船外。
  风浪的第五日很阴沉可怕。海风怒吼呼啸得愈益凶狠了。我从前而且以后也没有看见过这种风浪。像山一样的黑黝黝的海水激起了白色的浪花,它们以两倍于飞驶着的「彼加苏斯号」的速率冲往前面,将这艘船像一块软木那样地托起来。不时,掠过一阵暴风雪。它像鞭子般鞭打着我们的睑。我们感到冰冷、全身湿透、精神沮丧。我们只有从配给我们在整个旅途中喝的唯一的定额的酒那里才得到了些微的解救。这个可怕的西南风浪好象永远不会停似的。可以安慰的是我们碰到了顺风,所以「彼加苏斯号」得以尽量地利用这个风势。四天来,它已经向东航驶了一千五百哩,而现在决要到合恩角了。
  在这个永远难以遗忘的一天,正轮到我从早上四点钟至八点鲈在甲板上值班。七点的铃刚刚打过(早上七点二十分),我们打算下去吃早饭并准备作四小时的休息。二副突然向我们喊道:「拴紧下风向的帆桁索。」现在先将这个命令说明一下,帆桁索是用以转帆桁的设备,使帆桁顺风而进,拴紧这个帆桁索,就是说扯紧下风方向的因晚上船身颠簸而松弛的绳索。于是我们就在下风方向的帆桁索前排成一行来拽绳。我们全体值日人员,连不值班的人(木匠、帆工、机工及厨子)共十八人。我们的水手中的歌手米奇.奥白林站在行列的最前面,尽他的能力在风浪怒吼中歌唱。站在他后面的是挪威人奥尔,其次是道生、然后是我和「法国佬」以及其余值班的人,我们都沿着帆桁索站着。
  正当我们要动手拽拉而米奇也已唱起「很久以前」的歌子时,掌轮的威尔逊——罗斯托夫特的捕鱼人,而且是一名优秀的水手——在二副的命令之下转舵向下风处使船略带进风向。这样做的目的是使向上风的帆吃的风压大些,因而我们可以拉紧在下风处的绳索的松弛部分。可是在这样可怕的暴风中来转舵是一件不好干的事,很容易会把船弄翻。
  船身还未转动一点点,它就失掉了随浪的波动,一个巨浪打到了船身上风处,正打到我们在进行工作的对面。海浪随着一声怒吼,冲过甲板,向我们猛扑。我们看着它的到来——一个阴沉、灰绿色的水浪。一听到:「留神,它来了」的呼喊后。每个人为安全计都抓紧他所能抓到的东西。我投进排水口,抱紧了船边的铁柱。巨浪打在我们身上,浪花像尼加拉瓜瀑布那样冲到下风处。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水力多么惊人,当它冲出船外时,几乎使我松手随之冲到船外去。
  当船身稳定后,我才站起来,我几乎被灌下去的海水呛死,而且浑身湿透。我站在深及腰部的水中。不久甲板上的水清出后,我们拴紧了下风处的帆桁索.然后我们到船尾的大桅上将绳索扯紧。但是二副忽然从甲板上风处敏锐地看着我们,并跑过来在风浪声中喊道:「值班人在那里?」我们就开始点人数,发觉短了一个人。就是短了那个挪威人奥尔,当我们在拉船头上的帆桁索时,奥尔就是站在我前面的。我心里威到一阵辛酸和寒栗。我立刻知道死神刚在我的肘边溜过。二副命我到水手舱去找奥尔。但是我们知道这是没有用的。我们知道在不多一会以前,大浪打来时他已被冲出船外去了。
  当我跑到水手舱询问奥尔时,下面值班的人停止了饮食,因为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同时,在甲板上的值班人员再点一遍人数,发现又短了一个,这是站在我后面的「法国佬」。他从我的一边,奥尔从我另一边都被冲到海中。没有人见到或听到他们掉下去,他们就这样消逝了,被海浪吞噬了,无声无息地给冲出了船外。
  船长和两个大副交谈了一两分钟,商议该怎么办。他们告诉我们,如果想将船停下来或者盘旋各处便会使船沉掉而我们就要掉到海底。即使我们能放下一条救生船,它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海浪中行驶。并且奥尔和「法国佬」被冲入海里已经二十分钟了,而「彼加苏斯号」也正以十六海里的速度在前进,落水的海员已经掉在五六海里后面,或许已经淹死,或者被饥饿的信天翁的巨嘴啄死了。因此船长宣布已无能为力。我们水手听了都不作声,可是后来我们在水手舱里谈论时,我们同意任何要挽救这两个人的办法无疑是等于自找死路。
  「彼加苏斯号」在怒吼的风浪的追逐下直往前驶。在无力援助之下,我们就让可怜的奥尔和「法国佬」留下在「合恩角的风浪中」,听任命运的摆布。后来,我们按照惯例,分用了他们的一些遗物。
  他们是什么人,家住在那里,他们是否有家属,我们始终不知道,我想船上的职员也不会知道。他们只是两名无人知晓,也无人歌颂的水手,丧命于这个远洋航船及远洋海员的大墓坟——合恩角——中。

  乐  园


  一九○三年年底,我们上了停泊在智利塔尔卡瓦诺港湾内的一艘名为「喀地干郡号」的英国三桅船,它载运小麦至爱尔兰的昆斯敦。塔尔卡瓦诺港距帕他冈尼亚不远,是世界上最南面的海港之一。来势凶猛的巨风常突然地在那里发生,船只经常被吹往海岸而告粉碎。这个港口没有船坞,帆船就停在港湾内由驳船来运卸货物。由于暴风雨的严重危险,船只须随时候命驶至海上,因此水手上岸的限制极严,我们的船上每星期六晚上只准两名水手上岸二十四小时。
  限制上岸,对长期在船上生活的水手们是一个极大的痛苦,因为他们全感到性的需要和渴望登陆。我们必须尽最利用这个时间。每星期六我们用抽签来决定上岸的两个人。第一次拈胜的是纳德.林登和詹姆.麦克林。
  纳德和詹姆如期上岸,而其他的水手焦急地等待着他们在星期日回来,听听他们的经历。当他俩回到船上后,就讲了一个荡人心魄的故事,使其他在幽黯的水手舱里围坐着听讲的水手们喜不自胜。他们说,在星期六晚上,他们在一个设备优良的、经常为智利海陆军官们光顾的地方受到一些智利女郎们的殷勤款待。这些女郎们是有着美丽的黑色眼睛和长辫子的美女,以洋溢着的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感情和热情来对待这两名如饥如渴的水手。这真是一个乐圉。当纳德和詹姆娓娓叙述他们动人的奇遇时,这些渴想女人的水手们贪餍地倾听着。
  星期六慢慢地又到了,按照规则,上岸抽签的时候也到了。纳德和詹姆对那两名好运道的拈胜者作了详细的指示,教他们如何去寻找那些可爱女郎的住所。在整个星期中,他们对这些女郎的美丽和深情始终在不断地谈论。这两名水手小心地记下了指示,带了五元智利币登陆作夜游。
  翌日,他们又失望又生气地问来了。在前一晚上,他们花了好几个钟点寻找纳德和詹姆所说的乐园,但是没有找到。他们大声责备纳德和詹姆给了他们不正确的情报。可是这只促使了纳德他们更进一步地渲染他们女友的迷人的矫态。一周复一周,水手们上岸仍寻找不到这个地方,虽然纳德和詹姆的信用已完全破产,可是他们仍然坚持着他们艳过的故事。
  最后,「伦敦佬」维尔和我两人抽到了幸运的签,我们就登陆,也决意去证实或者否定纳德和詹姆所讲的现在几乎已成为传奇的乐园的存在问题。我们按址到了孟彻斯特的凯特兹酒吧店,并按着我们在船上从纳德.林登所得的其他详细的指示行事。虽然我们寻查遍了整个市镇(这个市镇并不大),但是我们什么也找不到。
  我们走进了十二所房子,这些房子一般都是非常污秽不堪的。我记得其中有一所房子是特别阴沉的酒馆。「接客室」是一个小型的舞厅。地是泥土的,因为是雨季,所以地上又滑又湿。在厅的中央点了一盏暗淡的煤油灯,高挂在经常殴打时碰不到的地方。在厅的一角上坐着一个瘦弱的老妇人,弹弄着一个吉他。那些「女人」大半是四十以上的年纪,都是污秽不堪、蓬头散发的。她们赤裸裸的大腿上沾满了土,而且全都喝醉酒。有六名醉酒的士兵挤在这个地方。
  「伦敦佬」和我一跑进了这个污秽的场所,马上就想跑出去。可是那些「女人」不让我们离去。而那些兵士也表现出敌对的情绪,不满我们对他们的女友露骨地表示缺乏热情。情况简直像快要发生打架一样,不过我们还是设法安全地跑了出来。之后,我们反感地再也不去寻找纳德和詹姆所讲的温柔的美女了。但是这两个宝贝并不因我们和其他人的失败而有所改变。他们还是坚持着他们原来的故事。
  因此这件事情结果终于使纳德和詹姆成为船上的笑柄。但是这时候我们来了一次罢工,或者说就是拒绝在船上值班。船上职员们立刻将我们逮捕。但在我们等待受英国领事审讯前,我们却有几小时可以在海滩上闲荡。我就想到这是个好机会,叫纳德和詹姆亲自带领我们上他们所讲的欢乐的皇宫。他们喜跃地答应了,他们显然很高兴终于有一个机会来证明他们自己的故事。
  在他们向导之下,我们很快地走进了一条熟悉的街道。「伦敦佬」和我开始笑起来,因为这两个入引导我们走进那个我和我的伙伴曾那么大为惊愕的可怕的地方。纳德和詹姆发现他们自己跑进了这种魔窟表示很为惊讶。不过他们说这正是那个地方,而其他的水手则向他们呵呵大笑。于是他们两人、他们的美女以及他们的乐园就成为水手们在到合恩角的路上的笑料。
  总而言之,纳德和詹姆并不算错。他们的确说的是他们见到的实情。他们之所以从这些可怜的女人以及她们丑陋的小屋里找到如许的欢乐和美丽,那只不过是由于那些对性的饥渴的水手们,一旦从水手舱的机械生活中解放出来,尝到了女人的温暖和久被禁喝的酒后的反射而巳。如果那些抨击他们的水手们在凯特兹酒吧店多逗留一会儿,而不是如此匆忙地冲去寻找那虚构的乐园的话,他们也可能从那儿看到美丽的东西。有许多在海洋上生活的水手,经过一个长途旅程上岸后,甚至会在比纳德和詹姆所找到的物质条件更差的地方,建筑起一个一夜的乐园。

  海上的饥饿


  在英国的方桅船上令人最难受的就是那可憎的食物。富有的轮船公司以微薄的工资、不足敷的水手以及恶毒的「剥削肚皮」的制度来剥削海员们。船上的食物量既不足,而质又恶劣。
  在早几年前,由于船员患坏血病,许多船只因而真的迷途失落了。轮船保险公司最后出而反对,商务局乃制定了这臭名远扬的「分配额」,即海员最低的口粮.这一「分配额」订得不可再低丁,大部分的英国帆船上都实行这种制度。
  我们在船上的早饭包括咖啡和硬面包;午饭在一星期中有三天吃的是一小片咸牛肉和一个面包卷,另三天则为咸肉和豆汤,晚饭只有茶和硬面包,有时候是「豆汤和面粉的布丁」,有时是「硬面包和糖蜜」,或者一些令人怀疑的午饭剩菜煮的菜,这些剩菜令人难以相信竟是水手们设法剩下的。
  这就是在海上固定的食物,而且我们极难得有机会可以将从海上钓得的鱼加一道菜。停在港口时的食物几乎是一样的恶劣,我们海员们惯于在用饭之时访问附近船坞的轮船;这些轮船上的人所处的环境此较有利,并且还有一些萌芽的组织,因此能够要求较好的食物。
  船主也经常在食物量上剥削我们。帆船上的一磅肉或者一磅面包总要比别的地方的小。我们每日一磅的硬面包,只包括四块硬片。在待过最坏的船上,当水手在秤肉时有一个人在场监视,秤完后,将肉放在一个上锁的小笼内,当厨子煮菜时仍上着锁以免被偷窃。船上粮食常常缺乏,那时真是好象进了地狱一样。有一次,在「喀地干郡号」上——这是一艘饥饿的威尔士船——我们的白面粉、咸肉、白糖及烟叶完全用完了。海员们用茶叶和制绳的细麻当烟草来抽,把他们的旧烟斗切开,以便使这种奇怪混合物至少取得一些烟草味。
  船上最糟糕的就是水。我们每人每天只发给三夸脱的水。这些水常常充满了孑孓,但是这些水要作一切的用途。早上的咖啡和晚上的茶去了一个半夸脱的水,另一夸脱的水给厨房扣掉,而这些被扣掉的水大部分为职员们所偷窃。在热带地方,除非我们运道好能从甲板舱房上集一些咸味的雨水,否则我们真是渴坏了。我们洗衣服的时候对我们真是一个好日子,可是只有当我们有雨水时。我们才能洗衣服。
  至于洗澡洗脸,我们必须用咸水,但是没有碱皂是洗不掉水手工作时所沾上的油脂、焦油和漆的。我们的污秽是难以形容的,为了不致上岸令人讨厌,我们惯于用火油来洗擦彼此的脖子。
  咸肉是令人难以置信地又难吃又不滑化的。这种咸肉浸在盐渍桶内常常有二十几年之久而呈腐烂状态。我们有好几次将这些腐烂的肉拿到船主面前提出抗议,然后将这些恶臭的食物扔到船外。海员们深深地相信这些咸牛肉实际上是咸马肉。在星期日,我们有半磅「新鲜」的罐头牛肉,名叫哈丽埃.兰恩,是纪念一个女人的。她在许多年前被她的作屠夫的丈夫所谋杀,他将她的尸体卖给轮船公司作罐头「牛肉」用,正如芝加哥的制香肠的鲁格脱一样,他也曾杀死他的妻子来作香肠。
  我们的主食——硬面包,或称作海洋面包——才真正令人生畏。航船离开英国时往往要备足三年粮食。在热带地方炎热的夏季气候中一二年后,这种面包常常长了许多蠕动的象鼻虫。可是你还得吃它,要不就是饿肚子。我们尽可能将象鼻虫挖掉,然后吞下这些硬面包。我们明知道面包里面有虫,但还开玩笑说我们的食物里有新鲜的肉食。老水手们曾想出了一个巧妙的办法,用刀将硬面包切成两半,这样可以不压死里面的象鼻虫,然后再括掉象鼻虫和污垢。晚饭时,我们惯于将硬面包剥成碎片放在茶内,当那些象鼻虫浮到茶面上时就撇掉它们,其余未浮起的象鼻虫那就全靠运气了。
  我们的咖啡叫做「海员咖啡」,甚至连菊苣的味道也不如。茶吗,当然是从来看不到中国茶叶的;盐是粗的结晶的盐,豌豆硬得可当作枪弹;果酱是水果片制成的,而其名气之坏竟使许多久经锻练的水手拒绝吃这种果酱。有一次,在智利时,船长为了缓和水手们对食物的要求,就买了两大桶蜂蜜,当我们发现这些蜂蜜是蜂蜜桶内的渣滓——混杂着蜜蜂的腿子,翅翼等等的蜡状浓汁时,可以想像到我们的恶心,不过我们还是照样吃了。
  当然,这种缺乏矿物质和维他命的垃圾一样的食物是不能维持一个人的健康的。为了免使水手的健康完全垮台并免使船只遭受危险,英国船主乃每星期两次给每人喝一杯柠檬汁,这是抗坏血病的药。这种酸汁内掺有硝石,以便抑制海员们的性欲。其实海员们吃这种恶劣的食物,已不需在用什么抑制品了。为了这个,英国船只就被称为「柠檬酸汁船」。
  食物之所以这样恶劣,其唯一的原因当然就是船主期望得到更多的利润。这并不是如船主所说的,是由于轮船业的竞争所致,因为帆船上一向就是供应这种半饥不饱的食物的。同时,没有什么严重的技术上的原因,足以说明老式的航船何以不能得到好的食物和清洁的水。雇主既贪得无餍,而水手又没有组织,所以,我们半饥不饱的食物、菲薄的工资以及一般的恶劣条件乃成了必然的结果。

  船上的地狱


  在老式的帆船上,由于没有医生,结果发生了许多令人痛心的事情。海员们的健康是由没有受过医学训练又没有多少设备的船长来负责的。因此,如果一个人遭到意外,或者病倒,他不是死掉就是靠自己的力量痊愈起来;如果有人带了淋病或共他慢性传染病到船上来,那就只有任其发展。
  海上最可怕的悲剧之一就是因种种原因失去工作能力的水手,他们不得不枯死在他们的床上。下面的一个事件就是水手们在海洋生活中的一个典型的可怕的例子。这件事发生在佛雷德.沃尔夫身上,他是「彼加苏斯号」的一个加拿大籍的水手,在合恩角的风浪中折断了一条腿。
  沃尔夫被巨浪打中,猛烈地撞在一根铁柱上。他的右腿像一根竹烟管似地被折断了。好几名水手在他给海浪冲出船外时拖住了他,虽然我们后来常常这样想,索性让海浪冲走了他倒是件慈悲的事。在痛苦呻吟之中,他被带进水手舱内。水手舱因为风浪而弄得乱七八糟。在甲板上还留着好几寸深的冰冷的水,船身一摇□时,水就往两边汹涌着,并且在甲板上遇到阻碍物时,它就像小瀑布一般在空中四溅,湿透了床架和躺在床上的人。
  我们将油布和其他的衣服垫在沃尔夫身体的下部。当这个受伤的、呻吟着的少年躺在甲板上时,由于船身猛烈的起伏而在甲板上前后来往的海水就不断地将他溅个稀湿。其时,船长来了并宣布说这是一件折腿病。耽搁了很久以后,在沃尔夫被冷的海水浸得差不多冻僵时,船长才笨拙地用一块薄板将他的腿包扎起来。可是船长将薄板按放在膝盖和脚踝骨之间,而甚至连我们这些水手也能够看到这条腿折断的地方是在膝盖的上面。
  沃尔夫对船长的手术剧烈地反抗,他粗野地咒诅着,并且将棚带扯掉。船长将他痛骂一顿,并且警告他,如果他的腿子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他决不负责。沃尔夫当着众人面前责骂船长这种因无能而造成的犯罪行为,我们就把这个可怜的少年搬到浸了水的床铺上。他因痛楚差不多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状态。船长走后,我们谈论了一下,派了两个水手往船长那儿要求给沃尔夫医治。船长说他不是医生,他没有更多的办法。他还骂沃尔夫不该将薄板和棚带扯掉。因此照顾病人的责任就完全落在我们的身上了。
  我们想去按沃尔夫的腿,可是他尖声地反对,争辩着说他的毛病就是腿腱抽筋。他始终因痛苦而哀呼着。我们尽可能地将他的腿扎好。但是沃尔夫忍不住痛,要我们将棚带拿掉。此后,他就躺在床铺上,也不用什么东西来包扎那条折断了的腿,一直到两个月后到达开普敦为止。我们所能为力的只是用热水给他敷腿来减轻他的痛苦。
  他的腿骨的断口是斜的。假如断口是横的话,那末他的痛苦就不致那样厉害了。有时因为船身在翻滚,他痛得非常厉害以致神志模糊。他的痛苦是由于肌肉的动作牵动了折断的部分,以致折骨的尖端割破了两旁边的肌肉,后来差不多触穿了皮肤。船长为了装个样子,每星期去看沃尔夫一次,不过,他很小心地站在那个狂暴的少年碰不到的地方,因为这个少年叫喊着说他一能站起来,他就要用刀剐船长的心。
  从这件事情发生一直到我们停泊在开普敦的达泊尔湾有整整十个星期。沃尔夫忍受了七个星期的痛苦。然后伤痛逐渐停止,骨头折断的地方显然是接合起来了。这条腿如何会在这种情况下接了起来,这对我总似乎是一个奇迹。假如沃尔夫是一个年纪较大的入,那他也许会因败血症而死亡,或因极端痛楚而致神经失常。
  当沃尔夫撑了木拐在开普敦上岸时,他的右腿此左腿短了三四吋。这说明了在那些可怕的痛苦的几个星期中,由于腿部肌肉的收缩,折骨的尖端穿进他的肌肉有多深。即使沃尔夫活到一百岁,他也必然决不会忘记从合恩角到开普敦这一段可怕的旅程上的恐怖情况。他的同船的伙伴也决不会忘记的。
  在开普敦,我们调查了沃尔夫可以向船长和船方提出上诉的可能性。但是我们没有办法,轮船公司和船上的职员都受到法律的保护。我们所能为力的就是要他们付给沃尔夫回蒙特利尔的船费。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正在开普敦沿着一个医院内的一条道路跛足面行。这是因船主们的贪婪而发生的悲剧之一,是每年为资本主义工业魔王而牺牲的大批工人中的一个。

  用麻醉药拐人充当水手


  在从前,用麻醉药拐人到帆船上充当水手是常见的事。船上条件很恶劣——工资低微、食物恶劣,船上职员暴虐无道——,所以很难招募水手,尤其是在那些海洋水手一离开船便可以找到其他职业的地方。因而在这种港口,船是经常借助于当地寄宿舍的拐子的帮助,用麻醉药来拐人充当水手,他们从每名水手头上可以捞很多钱。美国海岸即因这种罪恶的行为而臭名远扬。
  每一个老水手都能想上几十起用麻醉药拐入充当水手的事情。甚至在我当水手的时候,这还是很普通的事,不过我只亲自看到两起。这两起都发生在同一艘船上。让我在这里把其中的一起叙述一下。
  有一次,我刚上了「彼加苏斯号」,它是由俄勒冈州波特兰驶往南非洲开普敦的。我们在波特兰招募了大部分的水手。然后我们到离太平洋公海领域几哩的阿斯脱里亚,在那儿我们又装载了另外六个人。
  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所期待的水手来迟了。船长不耐烦地在船尾的商甲板上踱来踱去。天已黑下来,仍然没有人来。最后他们来了,满满一船人由一个臭名远扬的拐子押上船来。他们在爬上船栏杆时大声咒骂着。其中有两个人喝醉得要将他们拖上船来放到水手舱内,他们被扔在污秽的床铺上就睡倒了。我们起了锚,于是这艘船将我们拖了出去,走上驶向南非洲合恩角的长途航程。
  翌晨,除了一个人外,人人都「去工作」。他们都是一群病态的人。那个没有出来工作的人躺在床铺上,醉得起不来,他显然不知道身在何处。他头上有一道大伤痕,上凝干血,我们尽可能地给他治疗。水手们显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急于强迫这名有病的水手去工作。这时「彼加苏斯号」吃上了一股大风,以每小时十二海里的速率向南疾驶。
  第二天早上,那个受伤的人从床铺上爬起来。他晕船,并且因为脑袋受打击而依然站立不稳。当他发现他是在海上一艘船上时,他的脸上充满了诧异和混乱。当他听见我们告诉他这是一般什么船,驶往那里去,他就伏在床铺上痛哭。
  等到略为好一点的时候,那个病人便将他的故事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叫欧立克生。他是在离开阿斯脱里亚不远的一个营地里当伐木工人的,家中有妻子和三个小孩住在附近的华盛顿州的一个市镇上。当他在江边酒吧间与两个偶而碰到的朋友在喝酒时,忽然不省人事。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直到他在「彼加苏斯号」上醒过来为止。这是喝了使人失去知觉的药酒,是那个拐子临时听说我们船上还短一个人因而下的药。至于欧立克生的脑袋上的伤痕是在哪里以及如何得来的,他并不知道,可能是那个拐子为了「万无一失」起见而给他来这么一下的。
  欧立克生恳求船长让他在加利福尼亚某一港口上岸。可是船长并不因他有妻子和孩子而听从他的请求。对于船长来说,这只不过是他在海洋长途旅行经历中所见到的用麻醉药拐人充当水手的另一个例子而已。他说他没有办法;欧立克生的名字已经登在船的文件上了,除了上开普敦去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
  因此欧立克生就被迫在该帆船上作违愿的长途旅行。刚巧这次运气不好,「彼加苏斯号」航行得很慢,一共走了六个月而不像惯常只走四个月或不到四个月。欧立克生一直在牵挂他的家庭。当船因无风而停驶或者因逆风而妨碍船往前航驶时,他精神因忧虑不安而失常。我常常害怕他会发疯。只有当「彼加苏斯号」顺风扬帆而航驶时,他的精神才振作一些。我们不止一次地把这件事通知过往的船只,以便使欧立克生的家庭知道他的下落。
  最后,「彼加苏斯号」到达开普敦。一上岸后,欧立克生就急忙地到电报局,花了他微薄工资的一大部分给他妻子打了一个长长的电报。几天后他收到回电说她曾为他的失踪而忧伤,最后认为他已死亡。
  他现在怎样从一万哩以外回家呢?在开普敦的美国领事馆拒绝帮助他。不过他终于搭上了一艘驶往利物浦的船,我们希望他终于能从那儿回到家里。
  这正是用麻醉药拐人充当水手的一个典型事例,比这个更恶劣的有的是。

  一个水手的工作


  我第一天上「彼加苏斯号」时,大副将我们排成一行,并命令那些从未到过海洋的人站在一边。有几个人站出来了,可是我没有站出来。因为我一开始就决定当一名水手。然而那个大副很聪明,他对我喊道:「你到桅上跟那些人一起在小横帆的帆桁上工作」。
  我感到一阵恐惧,因为小横帆是帆船上所有帆中最高的帆,仅次于「天使的脚凳」(帆名——译者)。我踏上索梯,那个大副在甲板上看着我。我爬过了那个中下桅帆、中上桅帆、上桅帆和最上樯帆桁,直到最后我爬上了那摇摆的有木制横档的绳梯,直上那令人眩目的小横帆的帆桁。「上下桅」的索梯大约有八尺,实际上须倒爬上去才行,我想我是没有生望的了,可是我终于爬了上去。在小横帆帆桁上的人大笑并告诉我,当他们工作时我只要吊在那儿就行了。自此以后我对于爬索梯不再感到麻烦了。
  在桅上的水手工作是非常危险的。踏脚的索梯常常是不结实的,而且会折断。在帆桁上水手是站在绳索上的,这种绳索常常是转动不方便而又很滑,而且在水手体重的压力下常常会折断。水手也可能由于颠簸而从帆桁上掉入海中,因为上桅的摇动比甲板上厉害得多。当水手在暴风雨中在帆桁上系帆加速船的航驶速度时,他也会被风刮下海去。这样跌死的人恐怕和被海水冲走的人一样多。在前一次航行时,船上有一个学徒从桅上跌了下来,折断了背脊。在索梯上,水手有句俗谚:「一双手为船工作,一只手照顾自己。」
  一艘四桅船的全体海员分为两班轮值入员或者两次「值班」,名为「右舷班」和「左舷班」,由大副和二副分别指挥。值班是每四小时换一次,那就意味着每人每天工作十二小时。这些四小时轮值人员亦称为「值班」。可以这样说,左舷班是在甲板上值班的。下午四时和八时之间的两班称为「特别班」,只值班两小时。差别在于改变钟点;因此如果右舷班今天在下面从十二时至下午四时值班,明日则在同一时间在甲板上值班。
  除了星期日、假日及恶劣天气外,在甲板上的工作时间一般是从早上五点半至下午六时。如果水手不是在正式工作,那就要忙着上油漆、缝船帆、用磨石磨擦甲板、搓细绳、洗刷油漆对象、切割巨缆和绳子以及各种其他的工作。大副、二副常常能找到工作使海员们整天忙碌,他们差不多决不会让入有空闲的机会。
  能干的海员们轮流着每人掌两小时舵,天黑后,就在水手舱前轮流守望。在白天的其他时间里,他们就在桅上扯帆下帆,在新帆上穿绳索或者其他的工作,经常要使船只「井然有序,像个船样」。平时甲板上值班人能单独「加帆或下帆」,但是如果船只要将「船头转向下风而驶」,或者「逆风而驶」时,就叫下面值班人员上甲板上来帮忙。
  在方桅船上的水手必须懂得打各种绳结。在帆船上也有相当多的「编结杰作」,包括土耳其头结(一种缠头布状之结)、系桶之绳、系钟之短绳、用绳编结的席子、软木制的防舷棒、索和以三股或九股麻绳编结的绳等等。这些人在「家」里时也为他们的家属和朋友们编了许多奇巧的东西。
  在一艘高大的帆船上的索具好象是一堆错综复杂的绳和电线。但是这一切都是很简单的。首先,在每个桅上的绳索(差不多都叫作「绳索」)是相同的。每一桅上的帆桁上的绳索一般也是相同的。每一帆桁两边的绳索又是相同的。因此整个「错综复杂」的索具就没有很大的困难。只要学会一个帆桁的一边的绳索加上一些其他的绳索就够了。这些绳索排列得那样有秩序,水手们甚至在黑夜或花恶劣的风浪中也可以很容易找到它们的位置。
  我对海洋生活感到极大的兴趣。我会计划好要在往中国的三年航程中研究航海术。不过我再度考虑这件事,我认为这样将使我对我所深感兴趣的阶级斗争尖锐的情况太隔膜了。因此我放弃了这个计划,并重新到陆上去工作。可是,过了十二年之久以后,我才最后死心塌地地对海洋、船只和水手们断了念头。

  船  歌


  海洋上的船歌是水手们在工作时所唱的歌子。它的作用在于使水手们有节奏地拖放绳索和铁链,这个工作乃是水手们的一种主要工作。当工作进行时,如果水手们自己不发动唱歌,甲板上的职员就会叫他们唱。糟糕的是船上海员中没有歌唱的能手。
  海洋上的船歌有好几种。第一种是在轻松迅速的工作时唱的,即在水手传递篷缆、扬帆索、帆缘索等等时唱的,有许多奇怪的船歌,只是一连串没有歌词的音符。它们是最难唱的船歌。
  还有一种是在拖粗重的东西或普通的转帆绳索或帆脚索时唱的,这是另一种没有歌词的船歌,只有「唷呵」,「呵嗨」等等的呼声,也是很鸡唱的.每名歌手各有其独特的唱法。
  常拖放的东西很沉重(如曳起帆桁),船歌乃开始唱出歌词。这就是「拉索」船歌。工作和歌唱的拍子都是较慢的。其他的人先不唱,而由歌手先唱第一句;然后其余的人合唱一句,当他们唱时就重重拉两下。这样,歌声就无休止地唱下去,直到手头工作做完为止。这种船歌有好几种,包括有名的歌手诸如「威士忌酒,好伙伴」、「吹倒那个人」、「老马」、「琼.弗兰斯华」,「雷恩梭不是一个水手」、「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有许多船歌有嬉戏的歌词。我甚至曾试写过一首这样的歌曲。同一支船歌在每一船上和每名歌手唱起来时,它的歌词常常是不同的。
  「威士忌酒,好伙伴」是「拉索」船歌的一个典型。这首歌的大意如下:

  啊!威士忌酒是人的生命;
    (合唱)威士忌酒。好伙伴;
  啊!当我有钱我就要去买威士忌酒;
    (合唱)给我威士忌酒当我的好伙伴,
  啊!威士忌酒杀害了我可怜的老父亲,
    (合唱)威土忌酒,好伙伴;
  啊!威士忌酒使我母亲发疯;
    (合唱)给我威士忌酒当我的好伙伴。


  在作最粗重的工作,诸如起锚时,用绞盘(由人力转动的垂直的起锚机)就唱「起锚歌」。水手们围着绞盘走,歌手就唱第一节,其他的人就一起来唱那相当长的合唱。这种绞盘歌有许多种,有许多的歌手的声调都很美。有一首「转回家去」是很有名的。其第一节歌词和合唱词是这样的:

  招呼所有的人来转动绞盘,
   看清楚下面的锚链,
  孩子们,用力拖放吧,
   我们将要驶向英吉利,
  在晚上值班的时候
   我们要愉快地合唱,
  当东方发白太阳出来时
   我们就会看到英吉利的海岸。
    (合唱)
  转回家去,转回家去,
    经遇海洋转回家去,
  转回家去,回到亲爱的英吉利,
    转回家去,回到你那美丽的大地。


  船歌是从水手的生活中产生出来的。这些水手把他们的思乡情绪、船上恶劣的食物和低微的工资、船上职员的粗暴、船上的工作、航船遭难以及有名的船只之间的赛船等都编成歌曲。在很多船歌中,歌谱里充满了不满和反抗的情绪。船歌极少表现宗教或爱国的情绪。他们喜爱的一首以「爱情」为主题的船歌反映了船上水手对性的需要。所谓「爱情」,海洋上的水手都知道这是指他们与妓女的冒险。好几十支歌曲都是描述这种冒险的,典型的结局是英雄被劫、被下麻醉药而拐充水手或染上花柳病。这些船歌完全是直言不讳的,像「阿姆斯特丹的少女」就是这样的一种起锚歌。下面是这首歌曲前面的几节,后头的歌词就简直不能登印刷之堂了:

  在阿姆斯特丹住着一位少女。
  好好听我所说的话;
  在阿姆斯特丹住着一位少女,
  她是她这一行中的女魁;
  美丽的少女,我不愿再跟你游荡下去。
    (合唱)
  游荡,游荡,
  游荡使我毁灭,
  美丽的少女,我不愿再跟你游荡下去。

  我将手放在她的膝盖上,
  她说:「年轻人,你太放肆了,」
  我将手放在她的膝盖上,
  她说;「年轻人,你太放肆了,」
  美丽的少女,我不愿再跟你游荡下去。
    (合唱)
  我将手放在她的大腿上,
  她说:「年轻人,你的手放得太高了,」
  我将手放在她的大腿上。
  她说:「年轻人,你的手放得太高了,」
  美丽的少女,我不愿再跟你游荡下去。


  有时歌曲常常充满了传说,比方像琼.弗兰斯华就是叙述拿破仑时代的,这首旧歌曲的第一节为:

  波尼(波那帕特)是位战士,
    嗳,嗨,呵;
  琼.弗兰斯华
    是个战士,是条小狗。


  有些歌曲是从美国快船上传来的,其中有一首我们唱过的是关于一八四九年到加利福尼亚掘金矿的:

  加油吧!好汉们,加油吧!
    去到加利福尼亚!
  我听到有人说,
    在萨克立门托河畔
  那儿有许多金矿。


  有许多的船歌富于感情并且歌调很美。水手们因为经常习惯于在露天合唱,所以唱得很好。在有些远离家乡的港口,当水手们在正在起锚去欧洲的船上沿着水手舱顶上的绞盘走动,一面唱着那美丽的「我们沿着合恩角向本国航行」,或者「我们开往格兰德河」的船歌时,海港中十多艘帆船上的想家的海员们挤在他们的船边倾听,希望有一天他们也能开回本国,这真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情景。

  猪仔水手


  在老式的方帆上,最可怜的人就是「猪仔水手」。这些人本来是生活在大陆上的,虽然他们完全不适于过水手生活,但是却发现自己来到了帆船上,他们通常是被灌醉以后拐卖到船上来的。这些不幸的人忍受着使他们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怖;他们极端地惧怕海,以及海上的暴风雨和各种危险,而且被船上那种高高的,蜘蛛网似的帆桅给吓住了。他们不仅对船上的工作没有帮助,更糟的是,他们就像被捉住了的野兽一般,在他们看来,周围整个的生活都是生疏的,含有敌意的,压得透不过气来似的。几乎在每一艘海洋航船上都可以找到一个或者更多的这种猪仔水手。
  猪仔水手变成船上的替罪羊,变成了一切嘲笑、辱骂和虐待的对象。不但职员们故意向这些不幸的人找岔子,就是许多老水手也把他们的生活弄得像在地狱里受罪似的。水手们所以对他们抱这样的态度,大部分是由于在船上人手已经很不够的情况下,每一个猪仔水手还要给真正的水手增添麻烦,而且他们也替船员们带来了生命的危险。
  对猪仔水手来讲,在一艘帆船上航行六个月到一年之久,而永远见不到陆地,那简直是一件极度可怕的事。他们对于海、船上的高帆、船员们的辱骂以及狭隘的前舱生活的惧怕显然已经到了使他们无法忍受的程度了。许多猪仔水手因此发了疯而自杀或者乱杀别人。老水手们讲过很多关于猪仔水手跳水、点火烧船,或者当船员们在舱里睡觉时割断他们的喉咙的这些可怕的故事。
  「同盟号」上的木匠,老「木头块」讲了一个会经与他一起航行过的猪仔水手的故事。这件事情发生在一艘很坚固的「诺法斯科细亚人号」船上。大副命令把那猪仔水手绑在一张「吊椅」上,然后将他升到桅杆顶上放着,说是一直要到治好了他的怕帆桅的病以后才放他下来。但是这个不幸的人给吓昏了,他竟用鞘刀把绳子割断,因此人落到离桅杆顶一百英尺的甲板上,摔死了。
  「彼加苏斯号」上的杰克.卡拉哈——他原来是一个大副,后来降为在帆前工作的普通水手——讲过一件更加令人痛心的事:在一艘从旧金山开往利物浦的船上,有两个猪仔水手,他们本来是美国的游民。这两个猪仔水手照例被恐惧缠住了,并且逐渐地变成了船上的替罪羊。他们忍受了一个月,可是当船航行到远在赤道以下的时候,他们的绝望终于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
  一天晚上,当甲板上除去他们另外只有四个人时,这两个猪仔水手突然拔出枪来(那是他们带上船来的),赶着那四个人在他们前面走,将职员们锁在舱里,把船占领了。然后他们宣称他们要想法子上岸。
  因为船正以每时十几海里的速度在前进,他们无法将小船放下水,因此他们就设法用货舱舱板做了一只小木筏,将厨房所有的一点点食物搜集了来,又搞了几夸脱的水,于是就将那破烂的木筏下了水,让自己在黑暗中漂流而去。当他们的木筏溜过船尾时,猪仔水手欢呼着,「美国万岁!」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他们了。职员们停下船来,放下一条小船去找他们,但是在这热带的黑夜里是找不到他们的。第二天,在空旷的水平线土也毫无他们的踪迹。他们的命运是可以想像得到的。这艘船距离南美洲的海岸有七百哩,他们极少有希望航行这样远的路程,或者在这茫茫大海里给其他的船救起来。他们带的食物和水仅能维持几天,接着他们就要挨饿和渴得发狂,他们这种疯狂行为的最后结局将是为贪婪的鲨鱼所吞噬。
  在我航海的经历里,我也过见过几个猪仔水手。在「彼加苏斯号」上的那一个猪仔水手是四十岁左右的英国人,他原是一个受了些教育的公事房的工人。他是在美国俄勒冈州的阿斯脱里亚被麻醉而拐卖到船上来的。我一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猪仔水手,而且他确是一个真正典型的猪仔水手。他连一个水手所要做的最简单的工作也学不会,他完全被对海所特有的恐惧给缠住了。暴风雨一来就把他吓得仆倒在舱板上。高耸的帆桅,在他看来是极端可怖的。他在船上的六个月里,不管职员们怎样地恫吓,大家怎样地嘲笑,他却从没有把脚离开甲板向上爬一步。
  在起始,他对职员们的虐待和大家的辱骂并没有表示反抗。他所过的确实是极可怜的生活。但是随着一个星期一个星期的过去,他逐渐露出一种阴沉的和好挑衅的态度来了。老水手们断言说,他快到了猪仔水手所特有的绝望的顶点了。我们青年人,尤其是我,试着去赢得他的信任。但是却毫无用处,他对谁也不肯友善地谈话。他是给恐怖压得太厉害了,以致在他看来,海、船以及船员们都是他的势不两立的敌人。
  他的整个神情都显示着不祥之兆。船员们渐渐地对他害怕起来了,他们停止了辱骂。他们互相谈论著成百个关于正在睡觉的水手被疯狂的猪仔水手所屠杀的故事。当我们到达热带的时候,船员们就不许那个猪仔水手睡在水手舱里了,因此他只能睡在甲板上。他们同时还每次派两个人日夜监视他。他们把他的鞘刀取走,使他不能够在他们睡觉的时候去割他们的喉咙,并且没收了他的火柴,为的是怕他可能点火烧船。
  就这样过了几个星期。他已变得如此的孤独和阴沉使我感到他一定要发疯了。他极少做工作,或者根本不做工作,对于一个水手该做的事完全是个「笨蛋」。经常有两个水手用眼睛盯着他。他变成了一种威胁人的鬼魂了,整天在船上凶狠地和孤独地荡来荡去。最后在我们开始航近寒冷的南纬的时候,年老的人就向他建议:他可以在人们的监视下睡在水手舱里。但是他拒绝了。因此他竟在绕过合恩角这一段时间内,在凛烈的、酷寒的气候里,一直把那个像碗柜似的油漆箱当作了「家」,那里既浸水又不暖和。可是无论怎样我们都不能够劝诱他离开那地方。我很奇怪他居然没有患肺炎死掉。
  最后,六个月以后,「彼加苏斯号」终于到达了开普敦。按理说,他必然会因为自己能从船上所受的痛苦和海上生活中解放出来而感到高兴,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当我们的船下了锚以后,他是第一个跳过船舷走上岸去的。以后我始终没有再见到他。

  海上的娱乐


  在现代邮船上的旅客们往往被海弄得很厌烦而彼此也厌于攀谈,因此不得不以跳舞、甲板上的游戏、收音机、电影、赌博、「赛马」、游泳池、体育馆、船上报纸等等供他们消遣。旧式帆船上的水手是没有这些娱乐设备的,然而,即使这样航行上一年或者一年多,他也永远不会感到厌倦。
  玩纸牌是海洋水手们最好的娱乐,而在英国船上,克里布治牌则是最受欢迎的一种游戏。他们简直是日以继夜地玩这一种牌的。这游戏每一次总要继缜玩上几个星期,由舱内值班人与甲板值班人交替地玩下去。但是,奇怪得很,我在船上从没有见过任何赌博。
  其次一种好的消遣就是谈天。在晴朗的日子里,水手们往往在甲板上散步上几个钟头,大都淡着他们过去的历史。这样过了几个月以后,大家对他们的好友的身世就几乎和对自己一样地了解了。
  船上的特定的社交活动时间是从午后六点到八点的第二次「特别值班」的时候。在这时候两个值班的都在舱里,并且大家都不睡觉。但是水手们很少组织任何社交活动。偶而会有一个人讲起故事来,但是他必得把故事讲得足以将沉醉在克里布治牌戏中的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才成。有时候,在圣诞节或者某些其他的节日里,水手们常举行一个典型的英国式的「歌唱会」,那时每个人必须讲一个故事或者唱一支歌。
  音乐在船上水手的生活里只占极少的地位。这是由于船上生活的地方太狭窄了,同时也由于几乎随时都有人在睡觉的缘故。我从没有见到海洋航船上的水手带过任何种类的乐器。我们水手们突然发「音乐」兴致的唯一时间,就是当船停在港口内的星期六的夜里。他们的乐队是一个锡盘乐队,那些「乐器」都是从船上的厨房里收集来的。
  读书也是一种受欢迎的娱乐,有许多水手是博览群书的。我第一次读「悲惨世界」就是在我们绕过好望角的时候。但是一般地说书是很少的。船上并未替水手们设立图书室,而且,当然,要职员借任何书给水手是有失他们的尊严的。至于水手布道会给船上的一些书,都是极无价值的废料,水手们很少读它。
  帆船上这种受约束的生活似乎就引起了想恶作剧的心情。这种「恶作剧」通常是十分粗暴的。在船头上单独守望着的守望员就成了最好的开玩笑的对象。有一次,在一条船上,当一个新来的水手正在黑夜里守望时,突然一个用东西填塞起来的假人从空中落下来打在他的身上。他被吓得从此以后断然拒绝值班守望。
  这种恶作剧的心情在「越过赤道」的时候尤为放肆。所有第一次渡过赤道的人都必须经过一种仪式。这种仪式是很野蛮的。首先,这个受难者被强迫吞食一粒难以描述的、用猪圈中的垃圾做成的药丸;然后用船上的焦油将他满脸涂得厚厚的,接着就用木桶箍来「刮脸」,最后将他头向下地放在一桶海水里,直到他快被淹死为止。
  船上的运动是极少的。偶而在天气好的时候船员们布置一场拳赛。如果举行比拳的话,通常总是很认真地进行的。有时,在热带,当海上风平沮静时,我们就在船舷边游泳,同时布置一个极敏锐的守望人注意鲨鱼。有时候,我们钓到很多的鱼。
  海洋船上的水手生活中有一件事是很使我奇怪的,那就是他们在性方面没有不正常的现象。在男人们聚集的地方,这种恶习往往会滋长起来。例如,在所有的监狱里,都蔓延着这样的恶习,和我一起航行的水手们也常讲到关于英国海军里男人和男孩子之间关系不正常的令人惊奇的事。但是在帆船上我绝对没有见过这类的事情。也许海上的新鲜空气和质量很低的带硝的饮食在这点上起了些作用。
  方帆航船上的水手们在船上是过着沉静而贞洁的生活,但是当他一到港口——吓!——他就突然变得完全放荡不羁了。他跑去喝酒,找女人,并且在大街上唱歌——一直到他的几个英镑、几个先令和便士完全用完为止。他在岸上的这种极端粗暴的行为使他得了醉汉和恶棍的名声,但实际上,在船上的实际生活里,他是很清醒和安静的,完全是一个正常的人。

  海洋捕鱼


  旧式的方帆航船上的水手们常有机会在海上捕鱼。当船平静的时候,我们把钓钩抛到船舷外面,在暖和的纬线地带,我们常常在夜里挂些油灯引诱味道鲜美的飞鱼自己飞到甲板上来。但是最好的消遣就是在热带捕松鱼和金枪鱼。这种消遣简直是其妙无穷。
  这些力大而又贪吃的鱼——每条约重五十磅——不断地抢食着成千成万的飞鱼。飞鱼像小飞机似的在空中迅速地掠过,每飞跃一次就能越过几百码。那些「飞虎」紧紧地追随在飞鱼后面,像「快车」似地急驰着,然后高高地窜出水面把那些正在飞着的飞鱼捉住。
  为着要捕松鱼和金枪鱼,我们须把自己安置在船前突出的第一斜桅或第二斜桅的一端,那儿是会使人头昏眼花的。我们的捕鱼具是一条结实的绳子和一个很重的钩子,钩子上系着一小块白布作为「钓饵」。当船在贸易风里平滑地驶过时,我们把钓钩放下去,直到恰恰触及水面为止。随着船左右倾侧地向前航行,我们系在钩子上的布就被带动得每隔五十尺左右就飞向空中又浸在水里一次。在松鱼和金枪鱼看起来,这块跳动的白布片就是一条飞鱼,不一会儿就会有五六条松鱼和金枪鱼以极快的速度向我们的引诱物冲来,「运道好的」一条常常是在白布飞着的时候捉住了它。在这以后就是把这条大力气的鱼拖上船来的危险工作了。这是一种既令人激动而又有危险的消遣。大家在前舱里讲的故事中有许多就是关于水手们被这种钓住的鱼从船头斜桅上拖到水里,给鲨鱼吞掉的故事。
  松鱼和金枪鱼的味道极好,但是有一个缺点,就是这种鱼几乎全都有寄生的蛆虫,那些蛆虫钻在鱼的胃壁里以及寄生在鱼肉的各处。然而这对于饥饿的帆船水手说来是件小事情。我们将所有容易找到的虫都捡了出来,然后就本着我们「眼不见为净」的一般原则来吃鱼。
  捕鲨鱼也是我们极喜欢的消遣。但这却是纯粹的消遣,因为长成了的鲨鱼是吃不得的。为了捕鲨鱼,我们通常是在一个大钩子上放一大块腌猪肉,将钓索系在一根坚固的突梁上,让它在水里拖着。不久就会有一条鲨鱼追它,在这时候,这条鲨鱼的向导鱼就要采取行动了。水手们常在故事中说向导鱼是智力迟钝的鲨鱼的引路者和保护者,我知道有许多自然主义者要驳斥这一点。但是我只谈一下我曾见到的情况。
  向导鱼是一种比鲭鱼稍为大一点的美丽的动物,它就在鲨鱼的头前游,由于它的灵活和机警,我们的猪肉钩子和钓索会马上引起它的怀疑。因此它不断地冲来冲去,显然极力想把鲨鱼赶开使不落我们的圈套,但是它这种努力往往是徒然的;饥饿的鲨鱼被猪肉吸引住了。许多海鱼和海鸟,都是极受猪肉的迷惑的,尤其是鲨鱼,它就像猫捉老鼠一样奔向猪肉。好多次,我看见一条鲨鱼爱抚着我们的肉饵,用它的身体在那块肉上到处擦着,直到最后它的饥饿战胜了它的惧怕,于是就狠狠地一口把它咬住。
  一旦上了钩以后,鲨鱼就无技可施了,而且也很少挣扎。我们常常是很有次序地将这些巨物扯到船上来的。水手们——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是很恨鲨鱼的。他们时常在它无法可想地躺在甲板上时磨折它。特别使他们愉快的事情之一就是:让它在木制的绞盘杠子上试试它的像针样的牙齿;看着它怎样地啃得木屑乱飞。最后,水手们把它的尾巴切去,将它钉在第二斜桅上,直到船抵达港口才取掉。
  另一种非常有趣的「捕鱼」方式就是捕捉信天翁。信天霜是所有海鸟中最大的和最有名的鸟。这种鸟只有在南半球寒冷的纬度地带才看得见,一只长成的信天翁的左翼到右翼共有十七英尺之长。信天翁是一种奇怪的鸟,它可以在海上不停地翱翔,即使在暴风雨中,也从不扑动翅膀。帆船上水手们都仇恨信天翁,因为假若一个人落到水里,这种巨大的鸟(他们如此相信)就会用它像剪刀似的大喙将他撕成碎片。但是水手们不敢杀死信天翁,因为按照海上传统的迷信——这种迷信因柯立奇所作的「古舟子咏」而出名,死去的水手的灵魂将化为信天翁,同时为了避遭船难,人们也不能杀死信天翁。这种迷信一直留传到当时。
  捕捉信天翁是很令人兴奋的。我们用一个小的三角形的浮子系在一条细而坚固的绳子上,然后把它放到船尾外面去。在这浮子中央有一个小洞,另用绳子吊住一块相当大的猪肉而把它放在小洞之上。不久,信天翁就被猪肉的魔力吸引来了,它一下子就窜到钓饵上。它的嘴是一个大钩子,因此当它啄那钓饵时,它那弯曲的嘴就插进了小洞,被浮子箍住了。这巨大的信天翁受了惊,拖着那块浮子迅速地飞到空中,狂野地到处乱飞。在水手们看来,这是最有趣的消遣了,他们逐渐地把这只巨鸟拉到甲板上来。信天翁一落到甲板上就晕船,并且大吐起来,极令人可笑地证明它并不是一个水手。水手们总是极小心地不敢靠近那巨鸟的伤人的喙、爪子和翅膀所能及的地方。最后,他们终于会把「钓」丝割断,信天翁就从浮子里挣脱出来,马上恢复了它在那辽阔的水乡中的无尽止的翱翔。

  海的诱惑


  虽然老式方帆船上的水手们的工作是危险的,食物是低劣的,工资极少,所受的惩处是惨酷的,性生活是不正常的,但是他们极为海上生活所迷惑。水手们惯于在每次航行时发誓说这是他最后一次航行,但同时却又发现要自己离开海是极困难的,即使他偶而碰巧在岸上找到一项很好的工作时,他也是舍不得海。
  这种海的诱惑力很多是由水手们所过的肆意任性的冒险生活所产生的;这是一幅无穷无尽的画景,上面绘着遥远的海港、海港上奇特的风俗、外国女人、欢乐的狂饮以及奇怪的船只和水手。但是也有很多的迷力是由海上生活本身所产生的。
  帆船上的水手对海有极深切的了解,在这方面他们远超过轮船上的海员或者现代的海上旅行者。由于他们在一艘小船上,在辽阔的海洋中一次就航行几个月,并且很少见到陆地,他们才真正被海的魔力所浸染了。尽管他们的生活极为艰苦,但是他们却不知不觉地爱上了海,海深深地影响了他们的心理状态和对人生的整个看法。
  生活在陆地上的人常常惧怕海,但是真正的海洋水手们,即使在危险的暴风雨中也似乎完全不感到惧怕。帆船上的水手们经常感到海本身的趣味,甚至是航行六个月到一年之久也是如此感觉。有时海是油光、平滑而透明的,有时布满了可爱的浪花,有时因猛烈的暴风雨而发怒涛。一会它是灰的,一会是绿的,一会又是蓝上加蓝.海有着成百种的形态。
  海洋水手也深深地受着气候、风、雨、雾、云、太阳和星辰这些自然现象的影响,而且也对它们感到兴趣。他的工作是受它们的情况变化所左右的,甚至他的生命也常常因它们的变幻无常而受到威胁。他对它们的了解远远超过任何陆地上的人所了解的,但是它们的复杂的运动对他说来却仍然是神秘的,因此使他有了莫名其妙的迷信。这些自然因素给他的生活带来了趣味、劳动和危险.这个星期他在赤道区的无风地带里因炎热而汗流浃背;两个星期以后他在亚热带的铺满浪花的海面上驶过,船由温顺的贸易风向前推进,他一夜夜地注亲着所有星座中最光辉而可爱的南方十字座,随着他的船向下驶入南纬度时,它就越升越高;几个星期后他又离开了合恩角,或者如他所称的「峻角」,和冰、雪以及怒吼的狂风暴雨作斗争。
  光辉灿烂的日落和日出是水手每天见到的景色,他还常常看到可怕的水柱.我所看见的最有趣味的景色之一既是著名的「桅头电光」。这是当我们在「彼加苏斯号」上,在太平洋赤道以南航行时所发生的事。这一夜晚是漆黑的;热带的暴风在吹着,我们三个青年水手在甲板上,聚集在厨房后面。突然,那两个人之中的一个抓住我的手臂,指着帆桁,在我耳旁欢叫一声,「看,」那就是我常听人说,也常在书上读到的「桅头电光」。几条灰白、蓝中带绿的光沿着帆桁舞动。它们好象就是从帆桁口(桁与桅的交接点)里射出来似的,随后就移向下风处,在那里消逝了。整个的景色仅仅维持了两分钟。我们兴奋地把这事告诉了两个年老的水手.但是他们却很平静地听着,说他们看到「桅头电光」已经好多次了。
  海生的生物,特别是在热带,也使水手生活的单调减少很多。无穷无尽的青鱼群、阴毒的金枪鱼、闪光点黠的飞鱼、爱玩耍的海豚和海豹、跳跃的鲔鱼、懒惰的海龟、凶狠的鲨鱼、可怕的乌贼、威风凛凛的鲸鱼以及它们之间为了生存而发生的拚死的和壮观的战斗,都是海洋水手日常生活中极亲切的部分。而海燕、可爱的小海角鸽、海鸥和巨大的塘鹅、尤其是所有这些海鸟的鸟王,即伟大的南方信天翁,也都同样是他们生活中极亲切的部分。
  此外,航船本身对水手也有强烈的引诱力。甚至生活在陆地上的人都体会到老式方帆航船的优美;而往时的水手本人对这种美更是异常敏感。他以一种健康的阶级精神,仇恨舱上专横的职员和不让人吃饱肚子的船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在他心里对船没有一种温情,一种男性的关怀,那么他的船在他看来必然成为一个破盆了。这船往往是他的「她」。方帆航船的水手也因他的船而具有一种技工所有的自傲。他对她是「从船室到船底骨架」全都了解的,而她的优美的帆桁,在陆地上的人看来只是一堆纠缠不清的东西,可是对于他,即使是在最黑的夜晚和最可怕的疾风里也是简单而一丝不紊的。他的船就是他的家,这个家成年累月地带着他经历暴风雨、经历快乐、烦恼和危险。我会见到一些刚被辞退的老水手特地回来最后一次地留恋地看着他们已离开了的美丽的船,这也许确实是一条「鬼船」,然而他们却爱她的美丽和船上的相识。
  往时的海洋水手生活里的另一种迷人的因素是由于这种生活所树立起来的许多密切的友情。有些人成月地蜷缩在水手舱里,极易于变得神经过敏和好争吵,但是其他的人彼此之间都产生了最温暖的友谊。由于水手们在危险的船上工作中是生死与共的,所以这种友谊就加强了。除了战争中的老战友外,没有人能够了解「船伙」这一称呼所表现的亲密的程度。
  海洋水手确实是深深地受海的魅力所影响的,然而在心底里他却仍然是一个陆地上的动物。在他的漫长的航行里,他永远不停地遐想着,当他一旦踏上坚固的绿色的大地以后,他将要做些什么。关于这一点,达纳在他的「两年水手生活」中描述得很好。每个老水手都怀着这样的梦想:当他最后过完他的水手生活后,他一定要在海岸旁,靠近他的情妇——海——的地方安置一个家以度晚年。但是水手这种田园诗式的「安乐乡」的梦想很少实现;他的悲惨的结局往往是在海上遭到突如其来的死亡或者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地在可怜的贫民收容所里度过残生。

  辽阔无际的海


  现在乘快船的旅客们永不会像老式帆船上的水手们那样感到海的辽阔。后者常常会在两个港口之间的海上航行一年之久,而看不见陆地或者船只,因此他们莫不感到海的宽广无边和他们的小小世界——船——的渺小。在他们看来,整个宇宙就好象全是水。麦尔维尔在他的「莫比.迪克」里是掌握住了旧时水手切身对海所怀有的辽远和空旷的感觉的。
  在漫长的旅行里看到一艘船,或者还可以向她打招呼,那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我记得很清楚的是我们有一次在南大西洋中间看到的一只船。当时我们离开波特兰已五个月,目的地是开普敦。这期间我们从没有见到任何陆地,仅仅看见过两只船。但是在一个明朗的早晨,刚刚破晓的时候,远在地平在线立着一艘方帆航船,正好在我们的右舷外面小得像玩具船一样,恰恰在天水很明显的分界在线。我们怎样地猜测着她是谁、来自何处,以及要到什么地方去啊,有一个星期她都在我们的视线之内,差不多总是在同一个地位。但是有一天早晨我们当时已经熟悉了的芳邻不见了。看来好象是海把她吞掉了。显然是在夜里,她走上了另一条航线,又把我们孤单单地留下了。
  海洋水手们的心灵中都深感海的无比的辽阔,但是,也有时候,在他看来,海是致命地狭隘和窄小的——这是当他的被暴风雨驱赶的船撞坏在临风的海岸上的时候,当它搁浅在没有画入航行地图中的岩岛上的时候,或者当它和另一艘突然在黑暗里出现的船相撞的时候。后一种情况,我曾经经历过一次,那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那次是在从澳大利亚纽喀斯尔驶往秘鲁卡雅俄的载运煤斤的三樯帆船「同盟号」上,当时我是个能干的水手。我们在海上已航行了一个月,那时是在中南太平洋。大概地说,我们已在新西兰以东约二千哩,西距秘鲁海岸至少有四千哩了。在我们北面约八百哩的地方是著名的匹特开伦岛,在南面三千哩左右是南极洋。我们的船真是四面落空,它只是一片广阔的海水世界里的一个小点。从起锚以后,我们没有看到过一条船。看来好象我们是整个伟大的海水世界里唯一的船似的。
  在值得记忆的这一夜里,风从西南猛烈地吹来,我们每小时驶行十二海里。这是个晦暗的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我们被很低的飞云笼罩着,守望的人拿着手用的雾中号角,每隔一会儿就吹一次。
  这晚轮到我们值班,钟刚刚敲过六下(午后十一时)。我在掌着舵轮,而我们几乎简直是在风前疾驶着。船驶行得很糟,很难使它依循航线驶行。二副——我们这一守望班的班长——在船尾上踱来踱去,吸着烟斗,兀自无聊,而其他的值班人则都在甲板上游荡,寻找安身之处以便「打瞌睡」。
  突然之间,船上钟声大响,守望人也大声呼喊,这引起了二副和我的注意。我们仅是在风雨交加之中隐隐听见的。「把右舷船头上的灯点上,」在那别无一物的空旷的海洋里,离我们几乎不到半哩多远,出现了一盏挂在一条船的左舷上的红灯。而我们正对着她驶过去。我们仅能看到这条船的模糊的轮廓。她是一条大船,以左舷吃风驶行着,而航行的路线和我们的正是垂直相交的,这会使我们在顷刻之间互相撞得粉碎。
  二副和我都登时被这怪物——在这空旷的海洋的的一艘船——吓坏了。但是,值班班长——他是一个卓越的海员——马上恢复了他的机智。用力在甲板上顿脚以引起舱内的职员的注意,同时向我呼叫,「把舵向右转,向东-东南驶行!」我将舵盘向下扳动,使船转得面对着风。到这时候,船长和大副,都已半穿着衣服,到甲板上来了,船员们也将帆桁转了过来使我们走上新航线。
  同时,那一条船显然也在同一时间内看到了我们,也把她的航线向下风方向转了两三度。两只船这样地转移了方向后才避免了几不可免的撞船的危险。因为,当两条船彼此擦过的时候,它们之间相距几乎还不到二百尺。我们都被惊吓和兴奋搞糊涂了。
  那一艘船是一艘装有全部帆索的四桅大船,她和我们一样,扬起上帆疾驶着。当她经过我们的船头时,我们看见她的罗盘针箱发出的光和正在掌舵的人。我们也能够看到甲板上的人,但是却不能够听见他们可能呼喊的话。在阴暗的黑夜里,无法看见在船尾上的名字。但是我们判断她是一艘德国船,刚刚绕过合恩角,驶向中国去。
  如果两条船撞在一起,无疑地所有的人都会丧命。这就是说,在「永远没有归来的船只」的长的名单上将加上两条帆船。在到卡雅俄的一路上,我们始终不停地谈论著这条神秘的「在黑夜里驶过的船」以及在无人迹的茫茫大海上几乎使我们发生致命的撞船的那千钧一发的一刻。说实话,在以后的旅程宴,职员和水手们都带着极高的警惕性来守望了。

  船上的罢工


  事情发生在停泊在塔尔卡瓦诺——近智利南部的一个小港口——的「喀地干郡号」上,我们是从秘鲁的吞贝兹来的,在这里装载小麦运往爱尔兰。水手们完全不满意这条饥饿的威尔士船上的生活条件。这种情形不久即发展成为罢工,或者所谓「拒绝履行职务」。
  罢工的原因是:在旧时英国的海洋船上的水手必须签订一项三年之久、或者直到他们抵达一个北欧港口时才能离开的合同。工资是:能干的水手每月十七块美元,普通水手十二块美元。在这三年之内,水手没有权利领取任何工资。工资的把持更因下一事实而使情况更糟:如果一个水手半途离去的话,他就失去一切他已得到的工资加上在这三年之内他可能在别的船上赚得的任何工资。
  船主们和职员们故意使水手们挨饿并且拚命虐待他们,实际上是想迫使他们常常留下一两年的工资离船而去。当「逃跑者」乘别的船回到英国来时,别的船的船主也会知道情况的(因为船长和寄宿舍的骗子以及英国领事馆备有一个精密的国际黑名单制度),并且他们借口前一只船因后者的离开而蒙受重大损失,所以就要没收他们所得的工资。许多水手在帆船上过了三年的艰苦生活,但最后当他在英国被「辞退」时却得不到一个英镑。
  我们这些船员,无例外地,也全都会在这一港口或者那一港口离开了英国船,并且因此丢掉了很多个月的工资。我们之中大多数是以假名字航行的(我的假名是汤姆.多纳何),我们知道船主和英国领事馆所成立的黑名单制度;我们深知当我们一旦抵达一个英国港口时,我们每一个人都将遇到我们以前的船上所派来的代理人,他会把我们在「喀地千郡号」上挣得的每一个先令都取走。我们想逃避这种劫掠的唯一希望就是在塔尔卡瓦诺辞退,到智利的法尔巴来索去,用新的姓名,再和别的船只签订合同。
  因此我们就要求付清工资并准辞职。我被选为代表(当时我是个「能干」的水手)。船长——他曾喝了些酒壮胆子以便对付我们的「谈判」——粗暴地拒绝了我们的要求。他说,这是从未听说过的,全然不可能的,而且是一种暴动。因此我们决定停止工作。我们拒绝从驳船上装载毂物的工作。船长对我们大发雷霆。嘱咐厨子不要给我们早饭吃,随后就上岸求援去了。
  按照中世纪的英国航行法,我们是没有「权利」罢工的。我们在港口停止工作是要犯「拒绝履行职务」的刑事罪的。这样的一种海上罢工被称作「暴动」,并且可以遭到长期监禁的处罚。不久,船长回来了,带了一小船的赤着脚的智利兵,他们把我们十六个人搭上了岸并且将我们押到英国领事馆去。
  当时,由于我的年幼无知,我以为我们将按照智利法律被交付审讯。但是英国领事却亲自处理了整个事件。他不容我们说一句话,就对我们叫嚷说,我们必须恢复工作,否则就到监狱里去。我们要求解雇。于是他就命令士兵把我们押到监狱去。领事告诉我们说,直到我们决定重新履行「职务」才能放出来。当士兵押送我们在街上走时,妓女们从她们的窗口向我们唱道,「在监狱里,虱子成群。」
  这监狱是一个可怕的地方。这原先是一所大的住宅;正式的监狱最近因地震倒塌了,并且还压死了四十个犯人。这地方的肮脏真无法形容并充满了虱子。有几个犯人还生有杨梅疮。所有的人都是饥饿而又分文不名的。到夜里这监狱都挤满了,挤得连铺满污物的地板上都没有地方可以睡。第一夜,星期六,两个醉汉打起架来。其中一个拔出了刀来,因此在拥挤的房间里引起了一场大混乱。突然,一个士兵猛然地把门拉开,用他的枪托在那持武器的犯人的前额上猛击一下,把他打倒在地上。随后他们将这个俯伏在地上的、因头颅受伤破裂而失去知觉的人拖了出去。
  显然,我们这种案件不是很少的,因为在港口里有很多帆船和许多愤愤不满的水手。在我们坐牢的第二天,一个士兵带着很多含意深是的微笑,将我们领到一间与我们的房子相连的房子里去。门柱上,在「哈东.霍尔号的背叛者」这一标题下,绘着一艘装有全部帆索的船,以及一个髑髅和两根交叉的骨头,上面有十二个人的签名。我们很容易地猜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领事把我们放在这个地狱般的洞里关了两天。我们没有得到任何一点食物。我们开始怀疑他们是否真的要把我们饿得向他们屈服为止。最后,在第三天,领事带给我们一个消息:英国驻智利的公使就在这一地区,他要来审理我们的案件。于是他们给了我们每人一杯咖啡和一小块面包,以便在高级官员面前,让我们的容貌略为光润些。
  他是一个肥大而样子十足的家伙。我们在他面前排成一个大的半圆形。我们的船主没有说话,但是领事却充当了检察官。我以代表的身分,叙说我们要求辞退的原委,诉说船上伙食的恶劣,抗议对我们的监禁,并且要求立即释放我们。在我说话时,领事暴风雨般地咒骂着我们的「从未听见过」的要求,从而打断了我的话。随后他顺着半圆形依次「揭发」每一个人,他历数每人上次乘船离英国以来的情况。我十分惊异这种黑名单制度竟如此的周密。
  英国公使简略地告诉我们,我们不能够辞退。这是违法的,而且贸易局也不允许这样做。领事恫吓我们,说要将我们再送回监狱去。直到我们同意工作为止。但是方帆航船上的水手们已被磨练得能够忍受艰苦的处境了,这个条件恶劣的监狱还没有能够这样快地就吓倒我们。我们坚持我们的要求。
  于是公使、领事和船主就在一起商量起来。后来我们才晓得他们害怕我们的斗争扩展到留在这港湾的其他许多船上去,因此向我们提出下列建议:船主保证我们所有的人到英国后都不会丧失我们的工资,船上并且要加添一些新的口粮。领事也向我们保证,以后我们之中有谁要想转调到别的船上,就会把谁调去;因为,正如他无意中说了出来的,在港口的所有水手们都和我们一样的厌恶他们的船了,大家都想转调一下。
  这些建议并不满足我们的要求,但却是我们所能争取到的最大的让步了。因此我们接受了这些条件并回去工作。然而,我们之中并没有人被调到别的船上去,大家一起在「喀地千郡号」上绕过了合恩角,而船上仍然和以往一样的吃不饱。但是至少船长没有将我们算作「逃跑者」,到英国后我们也都没有失掉工资。因此我们毕竟达到了我们的主要目的。
  然而,有一天,当我们在遥远的归途中时,大副告诉掌舵的人说,我们在塔尔卡瓦诺受了骗了。他说那个英国「公使」实际上并不是如那领事曾使我们相信的那样,是一个高级政府官员,而是一个骗子。他确实是一个英国「密尼斯脱」,因为他是当地的新教传教士,可是却不是政府的代表(按「公使」与「传教士」在英文中为同一字——译者)。我们听了这个消息极感痛心,但是对于船长、领事和传教士的如此密切合作却并不感惊奇。在驶回英国的漫长的旅途中,我们对那个曾以卑劣诡计愚弄我们的可鄙的教士咒诅不已。

  军舰在港口内


  一九○三年,正当我在秘鲁卡雅俄的海滨上时,有六艘美国军舰——其中有两艘是属于往时杜威将军所率领的参加马尼拉战争的舰队的——来访问这个城市。这些军舰是驻扎在巴拿马的,那时候正是美国从事于完成帝国主义的杰作——开凿巴拿马运河——的最初阶段。由于当地正在流行黄热病,因此在过去六个月中在中美洲港口的军人都不允许请假上岸。军舰到卡雅俄来据说是「为了士兵们的健康起见」而给他们一个上岸的机会。
  在我看来,如果作为休养之地来说,卡雅俄似乎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地方。当时卡雅俄正在流行黑死病(鼠疫)。整个城市都在惶恐不安中。到处贴满了传单警告人们如何预防黑死病,以及传染上了以后如何医治。秘鲁的总统顺便地抓住一个机会跑到秘鲁一个很远的角落里公出去了。在军舰开来的前一天,我看见一个人坐在公园里的长□上,病得很重,同时有人大喊起来,说这是黑死病。人们都不敢走到离病人五十尺以内的地方去。最后终于有一辆破旧的救护车来了,戴着手套和口罩的医生将病人里在被单里,然后将他载走了。他曾坐过的长□被烧毁了,四周的地上都消了毒,甚至附近的树上也喷了消毒剂。
  虽然如此,美国军舰还是「为了士兵健康起见」到卡雅俄来了;不久以后就有两千名获得两天假日的水兵被放到这个城市里来,他们之中大多数人的口袋里都带了几个月的薪给。他们立刻就开始让卡雅俄一尝它不会马上忘怀的上流生活风味。
  当军舰的艇只载着这些军人驶拢码头的时候,在岸上等待着他们的是一个非正式的接待委员会,这实际上是由这城市里所有的舞厅接客人、妓院老鸨、赌徒和妓女组织成的。而这一边则是二千名左右的年轻人,他们被关闭在军舰上已经六个月没有获得登岸假日,遭受着专制的长官们的虐待,缺乏性生活,并且一般地压制已久。现在他们登了岸,暂时从他们的不自然的生活中获得了解放,于是就大吵大闹地放纵起来了。登时到处都有狂喝乱饮。水兵们完全控制了这个城市。在港湾里停着一艘英国军舰和一艘法国军舰,当美国水兵在恣情放纵之际,这两艘军舰舰长却谨慎地取消了所有的登岸假日。
  就岸上的寄生人物来说,这确是一次丰收。他们左右夹攻地掠夺这些水兵。名为皮斯可的土产酒驱使水手们陷入了半疯狂状态。全城各处都发生水兵彼此之间的以及他们和市民之间的扭打。我甚至看见水手们,因喝皮斯可变得神智昏乱,站在船坞上向海湾里掷银角子,想打中水里的鱼。其他有些水手则招引了一群人围聚在他俩旁边,同时把钱向四处抛掷,看人们去抢它。
  在这种情况下,要「挤干」美国水兵是用不到花多大时间的。当他们的四十八小时假日终了时,只有一半人左右回到了舰上,其他的一千人即逾期未归。有两百到三百人实际上是逃走了。卡雅俄和利马充满了流浪的水手。许多逃亡水手流散在乡间,他们甚至走到塞罗.得.巴斯科的山地矿场那样远的地方去,另一些人则跑到沿海的各地去了。
  军舰由于这种大批逃亡和逾期不归而行不得了。对卡雅俄本身来说,也够瞧了。花光钱的但仍然带着威士忌酒性的逾期不归的美国水兵,十几个一群地在各处游荡,侵入饭店、酒馆和妓院,随心所欲地吃东西,喝酒和搞女人。结果,全城所有这类场所都关上了门。许多水手就睡在海滨上。在我的船伙和我每夜所睡的以报纸为床板的一间无顶、无家具的小茅屋里,我们也有一个水兵和我们同住,他是布鲁克林的一位外号「洋铁罐头」的凯里。
  到第四天,海军官员们出动巡逻了,这是与地方当局联合进行的,目的是搜索那些散兵。直到第二星期末尾时,据估计还有一百多个水兵仍然流散在乡间。这一切不过是山姆大叔的军舰,「为了健康起见」,到卡雅俄来的一次小小的拜访罢了。

  赴巴拿马途中


  有一次杰克.哈里斯和我在「同盟号」上工作,当时这船在秘鲁的卡雅俄卸澳大利亚煤斤。我们在岸上和另外两个青年水手,缅因州帛诺布斯科特地方的印第安人弗里德.雷特和瑞典人卡尔.汉森遇见了,我们四个人决定不乘帆船绕过合恩角到欧洲,而由陆路到巴拿马去。一旦到了那里,我们将决定到纽约或者旧金山去。
  这时候还是在巴拿马运河未开凿以前。我们计算要越过赤道的路程大约是一千五百哩左右。我们的旅行线是沿着太平洋,途中经过吞贝兹和基亚基。一个老探矿人向我们保证沿途都有香蕉园和其他种植园,这对我们是很富有引诱力的。我们之中唯一有点东西的汉森卖掉了他的行装,买了几磅面包和香肠作为沿途之用。至于哈里斯和我则只好穿着随身衣服就离开了我们的船。
  在我们要「逃出」「同盟号」的那天早晨五点钟时我突然被船的一阵剧烈震动惊醒了。起初我以为由于船身已空而「乌龟翻身」了。我赶紧跳到甲板上.这时船已经很平正了,但是仍在颤动。全城各处是一片奇怪的凄惨的嘈杂声。狗吠叫着,受惊的人的喊声到处皆是。这是地震,而且是很猛烈的地震。街道上出现了大的裂隙,许多房屋被震塌,无数的人被压死了。但是发生变故的中心点却远在安第斯山,那里的山受到极猛烈的震动。
  然而,我们的巴拿马远征还是开始了,甚至地震也没有能够阻挠我们的布置。步行了几小时后我们到达了秘鲁的首都利马。第二天晚上我们到达一个沿海的小村庄,名叫安康。在未进入村镇前几哩的乡村地方已是一片多沙的荒地,散布着成百的骷髅。这里是一个旧时的战场,是以前智利与秘鲁战争的战场。当我们在安康村街道上走时,我们成了引入注目的人物了,所有的村民都出来看我们,因为极少有外国人会到过这地方。村民们极好地欢迎我们,有三处邀请我们去吃晚饭。
  这是一个很顺利的开端。但是我们却不知道我们将进入一片千哩的沙漠,这沙漠是在沿着卡雅俄以北的海洋的安第斯山脉的斜坡上。我们将要遇到香蕉园的信心消除了我们的疑窦。因此第二天早晨我们就蹒跚地走出了村镇。安康村似乎没有人确实知道到下一个村镇可能有多远。他们对下一个停留地的路程的估计是四里格至八里格(一里格等于三哩——译者)不等。村民告诉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乖小船旅行这段路程的,因为这一段只是一片无路的荒沙。
  这听起来是不很妙的,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出发了。赤道地带的炎热是可怕的。我们的脚在细密的沙里一直陷到脚踝。为了妨止迷路,我们不得不在看得见海的地方走,循着弯弯曲曲的海岸线,一会走上一个沙岗,一会又走下另一个沙岗。沿途我们偶而看到一个人或者一匹马的骷髅,这是凶险的预兆。
  到达第二个村庄时,村民见到我们都极惊愕。他们劝告我们不要再继续走下去,因为整个海岸都是荒瘠的沙漠。他们说,这儿常常会几年都不下雨。和在安康村一样,当地的村民甚至不能够大约地告诉我们到下一村镇的路程,因为他们也都是由海上走的。到这时候我们确是十分失望了。我们所设想的在一个充满果园的天堂中平静前进的梦想消失了。我们咒骂着那个在卡雅俄引导我们走入迷途的说谎的探矿人。
  但是我们仍然艰苦地走下去。在白天行走实在是太热了,凶猛的热带太阳简直是在烘烤我们。因此我们选择了在夜间旅行。我们赤着脚走,因为在细沙里穿着鞋走是不可能的。但是这种赤脚走路是非常危险的,沙里有许多蝎子,被它们螫着常常会致人于死命。到这时候我们已经将我们所有的少量干粮吃完,而沦于乞食了。旅行了一夜后我们到达了另一个小镇,全镇的居民几乎全是印第安人。当我们到达时他们正在举行着规模很大的宗教祝祭,在他们的一百多人的游行行列中间有一辆极大的平顶车载着基督圣像。这看起来好似回到了中世纪。他们很少注意我们。
  我们又继续旅行了两天。乡间没有别的只有沙,沙,沙。那时我们距离下一个镇有十六里格或者四十八哩,途中没有道路和淡水。我们计算在两天以内可以到达那个镇。我们收集了些水罐子,乞讨了食物,不顾本地人的警告又出发了。我们走了两整夜,到第三天天亮时,在我们前面除了沙外仍然看不见别的东西。我们的水和食物都完全用尽了。我们担心,由于沿着海岸线走我们已经流浪到了某个海角里去了,因此错过了村镇,并且迷失了路。但是正当我们开始惊慌时,我们窥见远远地有两个人骑着小驴。他们是到离此约十五哩左右的盐矿去的。他们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在歇宿以前再往前走几步的话我们就能够看到村镇上的人家了。到这时候。我们共走了一百七十五哩,而在路途上已有一个星期了。
  在这个村镇里,他们告诉我们下一个村庄离这里有五十里格。这就是说有一百五十哩沿途没有道路和淡水,要步行一个星期,这还没有算上由于我们沿着弯曲的海岸行走而多走的哩数。这样的长途跋涉而没有水是不可能的。我们决定停留在镇上,找些工作,备办行装以便进行在我们前面的很大的旅行。但是我们只找到了两个工作位置——在盐矿里,这工作只有一星期之久。哈里斯和我担任了这两个工作,而共他两个人就留在海滨上,尽其所能地过活。
  这些矿是盐泉,这些盐泉就在那儿任其喷射流在地面上。当水蒸发后,就逐渐地积起一层盐层来。在盐积到八吋到十吋厚时,就将它切成块用船运走。哈里斯和我搬着两块这种二百五十磅的盐饼,在热带的太阳下每日工作十二小时,每天得到一块秘鲁钱,但内中要扣除两角五分钱的伙食费。这工作队是由印第安人组成的。在这劳动营里显然是存在着某种劳力偿债制度;惩罚是极残酷的,生活条件是极野蛮的。
  当我们做完一星期的工作后回到镇上时,雷特和汉森已经走掉了。他们搭乘一只沿海贸易小船回卡雅俄去了,我们也照样做了。我们就如此地结束了我们赴巴拿马的远征。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觉得如果我们坚持下去的话,是能够步行到巴拿马的;直至二十五年以后,当我读了齐非莱的关于他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华盛顿的著名的一万哩骑马旅行的有趣故事时,我这种想法才消除。齐非莱遭遇了许多艰难困苦,但是他说从利马到基亚基的路程是其中最艰难的一段。在他的著作「从南方十字座到北极星」里,他写道:
  「在这种沙漠中的旅行赏是极端困苦的。起初是身体受痛苦,随后就是一切都变得茫然空虚,再过些时脑子变得迟钝,思想也混乱了,所留下的只有想要到达目的地和保持不要睡着的意志……。但丁神曲中的地狱是伟大的幻想的创造,但是秘鲁的沙漠却是真实的,非常真实的地狱。」

  没有吃进去的午餐


  哈里斯和我做了单桅小帆船「华尼塔号」上的水手,这船沿着秘鲁海岸向南驶往卡雅俄。我们船上有四个乘客,一大篓鸡和满满一货舱的猪。到卡雅俄是一个星期的路程,航路是非常险峻的。贸易风猛烈地吹来,单桅帆船在巨浪里令人晕眩地跳动着。
  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一个好水手,完全不会晕船的,但是这种情况也使我开始呕吐。小帆船的狂猛颠簸是够糟的了,而从猪——它们之中有许多生了病——身上发出来的臭气更是可怕。旅客,甚至鸡都在晕船。开胎的第一天傍晚生病的鸡中有一只断了气,上它们的乐土去了。而这就是我的故事所在。
  第二天风吹得更猛烈。浪涛掀得得更高;小帆船更加令人晕眩地颠簸着;猪身上发出的臭气更大;旅客们病得更厉害。至于我本人呢,我倒并不在意还有多久我们才能到卡雅俄。厨子佩得洛——他自己也在生病——通知开午饭了。船长、厨子和我排队去吃饭。哈里斯说他不饿;他显然是在晕船,但是身为一个水手,他不愿承认这一点。当我听说我们的午饭是炖鸡时,我就为之一惊。这显然是用昨天那只死鸡做的。
  「华尼塔号」的水手吃鸡时,是本着人们吃牡蛎的原则,全部吃掉的。也就是说是连皮带毛一起吞的。从那只死鸡身上去掉的唯一的部分就是一些最大的羽毛。作为一个有经验的水手来说,我已学会不挑剔自己的食物了,然而晕船、发散臭气的猪、瘟鸡,这些都凑在一起时,似乎的确有些太过分了。
  厨子毫不迟疑地开始舀出炖鸡来,他先分给船长;船长得到一整只鸡腿、鸡爪等等,和一些漂着鸡毛的汤。当我看到那只样子可怕、上面结着硬疤的鸡脚时,真是喘不过气来了。但是对这些劳苦的水手来说,这显然并不算什么。尽管在货舱里的病猪的臭气透进了每一样东西,那厨子却依然一本正经地,接着去盛满他自己的盘子。我屏住气,在推测着他将从锅里捞出些什么来。嘿,他那一份是鸡头——发青的、鼓起了的眼睛,拖得稀脏的鸡冠等等。他以一种像煞有介事的态度处理着这块珍馔。当我臆测着我将会获得这只鸡的哪一个可怕的部分时,我发晕了。
  厨子又专心致意于那个炖鸡锅了。当他把我的盘子端回给我时,我已经不在那里看他从那鸡的遗骸上再取下哪些新的可怕的东西来了。身为一个海洋水手,我感到羞耻,因为我倒了胃口,吃不下午餐。这是我在海上不吃午餐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虱  子


  我的朋友哈里斯和我到了卡雅俄。我们曾往乡间走了一趟,而后则「在海滨上」。当我们流浪睁,哈里斯搞了一身的虱子,并且把他那令人不舒服的住客傅给我了。在赤道的太阳下牠们繁殖起来,而不久我们就「浣熊一样的满身是虱子了」。
  如何摆脱我们的不受欢迎的客人是一个问题。我们常常勤勉地「察看」我们的衬衣,但是这种原始的手工业却无法对抗我们的极富于生殖力的寄宿客,牠们是在大量生产的基础上增殖的。显然,我们必须采取断然的措施。因此我们寻了一个空的美孚油桶,赶紧跑到郊外去以便煮衣服杀虱子。这是怎样的大煮一次啊。我们将我们的衬衫、裤子、袜子和帽子都煮了。我们彼此用劲地擦洗。到连毛都要擦掉之后,我们才觉得舒服和干净了。
  哈里斯不久又离开这儿到乡间去了,而我则决定这是该找一只船的时候了。唯一道路就是通过皇家橡树水手寄宿舍。这地方是在经常掠夺的基础上经营买卖的。寄宿舍在帆船离开以前,供给水手一星期或两星期的床位和极低劣的伙食,而水手却必须签认付一个月的钱给寄宿舍的骗子。船长们从这笔「血汗钱」——水手们这样称它——中也分得到「一份」,为了酬答分得的这一份钱,他们答应除了经由寄宿舍而外不另从任何其他地方雇用水手。寄宿舍的骗子——船主们的工具——是编制富有战斗性的水手的黑名单的最便利的人物。在卡雅俄,皇家橡树寄宿舍的骗子汤逊在这方面握有垄断权。许多曾经为了这一原因或是另一原因和他发生争执的水手都只得成月地住宿在海滨上,最后被逼偷搭船只或是由陆路走到智利的伊基圭或者别的港口去。
  汤逊很意识到自己的权势。他是一个小暴君。他把水手们当狗一样对待。他这样的一个专横的角色是在英国海军里很好地训练出来的,他在那里充当了许多年的水手次长。汤逊将他的房子全都布置得像船上的前舱似的。他的癖嗜之一是好整洁。虽然他给水手们吃最龌龊的东西,强迫他们睡在排成一行一行的床位上,但是他却要他们将地板擦得雪亮,——这是他许久以前在英国军舰上学会的。
  当我向汤逊要求在他的寄宿舍找一个床位时,他痛骂一般的海洋水手都是龌龊的海边乞丐,他们跑来把他的地方弄得到处是虱子。他特别暴怒地发誓说,在他的寄宿舍里,如果他在任何人身上发现了一个虱子的话,他就要对这人施以最恶毒的报复。他宜称:这样的人将永远搭不上船离开卡雅俄,而要他在西海岸上留下白骨。
  当我听汤逊讲这些话时,只觉得这对于我巳没有实际上的关系。我想昨天的煮杀虱子已使我很保险了,我觉得他的批评对我是没有什么联系的。但是就在这时候,当我偶然地向下看看我的上衣衣襟时,我的心马上停止跳动了。沿着衣襟缝有一个长得很健旺、滋养得很好的大虱子在飞快地爬,显然牠是有些急务要办,他,大胆、厚颜而毫无惧心地从他那黑暗隐蔽的住所里冒险地跑到光天化日之下来。牠如何会逃过了昨天的美孚油桶的全军歼灭战,这对我说来是个谜。但是现在他确实在这里,带着——可以这样说——虱子所有的最高的威严。当他满不在乎地和很自信地向前急奔时,他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给我的生命前途所带来的巨大危险。
  我的脑海里掠过了关于被汤逊列入黑名单的水手们的悲惨命运的景象,他们被迫在南美洲的荒凉的西海岸度过残生。是否我也命定了,如汤逊曾经气势汹汹威胁过的那样,要让自己在秘鲁留下白骨呢?是否我能再有「机会」搭上某只饥饿的英团船,沿途挨饿地绕过合恩角呢?我尽力装出极冷淡的样子,赶紧用手盖住了虱子,机敏地把牠拿掉了。危险过去了。半瞎的汤逊没有注意到那漫不经心地散着步的虱子,也没有注意到我捉牠。差一点的悲剧总算是有了一个可喜的结局。寄宿舍的骗子获得了一个月的血汗钱,我也搭上了船,驶过合恩角,而我的故事中的主角——虱子——也得到了牠应得的报答。

  克拉伦东酒店的南丽


  南丽是澳大利亚纽喀斯尔的克拉伦东客栈或是酒吧店的女侍。她在前一代的海洋水手之间非常出名。在世界各处的船只上、水手寄宿舍里、酒吧间里,每当这些水手谈论到澳大利亚时,他们迟早总要提到南丽。水手们全都对她有好评,在他们的心里都对她有着温情。当时,在全世界的航业界里她恐怕是最闻名的人物了。
  我遇见南丽是在一九○二年。纽喀斯尔在老式帆船惯常环球航行的必经之道上。成百帆船从非洲装着压舱沙土驶到那里,装载煤斤运往南美洲的西海岸,从那里它们又载运小麦或是硝酸盐继续驶往欧洲。那时我在一艘装着全部帆索的英国三桅船「黑王子号」上,而我们也正顺着那条航线驶行。
  南丽是一个外貌长得很平常的人,并且好像对于她所享的盛名抱极谦逊的态度。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劳动的酒店女侍,一个三十几岁的已婚女人。她是一种活泼愉快、一见面就极亲切的人。当然,我的伙伴和我也很荣幸地蒙南丽给我们送上一杯麦酒。
  这个平凡的酒店女侍之所以有惊人的声望的秘密在什么地方呢?就我所能够知道的,它的主要的基础是南丽是个以诚实公正的态度对待水手的人。在他们之中,她在诚实这方面有着最高的声誉,他们绝对地信任她。那时的海洋水手,当他在岸上时,甚至此今天在轮船上的水手更要遭到无数的寄生者的掠夺。他受到骗人的酒店老板、寄宿舍老板和妓女们的左右夹攻的抢掠。在这种欺诈与掠夺的混乱环境里,一个像南丽这样的诚实人就好像在危险的海岸上的灯塔一样地突现出来了。她对于这些无家可归、无亲友、无组织的工人们来说,是他们在敌人的领土上的一个依托,他们都对她予以最大的信任。当然,在所有的海港上的水手酒店里都有诚实的酒店侍女,但是她们之中没有一个能够像着名的南丽那样地给水手们极深的印象,使他们觉得她们是完善无缺的。
  南丽并没有对水手们做政治工作,她也没有试图拯救他们的「灵魂」。她只是水手们的一个体贴入微的朋友。她充当了许多水手的志愿的银行经理。正如美洲西部的许多流浪工人通常要找一个可信托的酒店经营人、赌徒或是妓女作为他们的银行经理一样,海洋水手们在到了岸上时,常常要把他们的钱交给南丽,而她就替他们管账。没有哪个海岸上的骗子能够找到由她经管的钱放在什么地方。虽然她是为克拉伦东酒店主人招徕顾客的主要角色和为他赚钱的人,但是水手们在她的态度里看不到自私的动机。
  这就是她之所以闻名全世界的全部情况。但是这显然是已经很够的了。在世界上的各个港口,在成百的前舱里水手们都在颂扬着南丽。海洋水手们尽管有着粗暴的和缺乏思前想后的脾气,但是他们是极其单纯和质朴的,最突出地表现这一点的就是他们将他们视为珍物的无产阶级女英雄——克拉伦东的南丽——理想化了。

  海洋水手贾金生


  贾金生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高大、黑发的丹麦人。他从十五岁起就到海上来了。我们是「喀地干郡号」上的船伙,我们都是在秘鲁参加到那艘船上去工作的。贾金生有一种阴沉而好争吵的脾气。我们在一起时有大部分时间都不是好朋友,并且还互相殴打过一次。这是在我们离开智利海岸的时候,那时我们的船非常的平静,因此海鸟中最驯良的小海角鸽悠闲地在船旁飞着,寻找一些面包和肉类吃。贾金生用一块猪肉放在钩子上作为钓饵,去「钓」这些美丽而友善的鸟,当牠们一旦吞食钓饵时就把牠们拖到船上来。这种鸽子是不能吃的,所以他随后会放掉牠们,但是牠们的舌头却被撕裂得很厉害或是根本撕掉了。我对这种残酷的游戏提出抗议。贾金生却马上叫我别管闲事,于是我们两人就在甲板上打了起来。
  但是只有在恬静的或是晴朗的天气里,贾金生和我才不能很好地凑在一起。当疾风开始吹来的时候,我们就成为朋友了,我们的友谊一直维持到坏天气终了时为止。贾金生是一个好水手,而我则是年轻、健壮和机敏的水手。在工作艰巨的时候,我们欢喜在一起工作。当我们的船在合恩角地带狂啸的暴风里张帆疾驶时,我们往往发现我们俩在下帆桁的向风的地方并肩地工作着。而这里是个工作艰巨和危险的地方,因为在背风的地方和上帆桁,风和危险性都要小些,同时船帆也没有那样沉重。
  贾金生有着帆船上的水手们所有的典型的态度。虽然他已为海上生活的迷惑力和牵制力所俘虏,然而他却宣称他仇恨海和海上的一切工作:无家可归、饥饿、低级的工资、残暴以及帆船上所有的其他的艰苦。他像许许多多其他的水手一样,坚决地发咒起誓说这是他最后的一次旅行。他要像人一样地生活。以后,他决心要和其他的人那样有一个家,有妻子和孩子。他计划着,在这次悲惨的旅途一终了时就立即到依阿华州去,在那里他有一个境遇很好的哥哥——一个顺当得意的农民。依阿华对他来说是梦想的尽头。在那个富有吸引力的地方——正如唯有海洋水手才能渴想到的——欢乐、恬静和安适在等待着他。
  在绕过合恩角以及北上经过热带到温和的纬度地带而后到英国的三个半月旅程中,一路上贾金生不断地梦想着和谈论着依阿华。他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微少的工资积蓄起来,整个旅途中他甚至不肯花费一个先令到船上的「购物处」买些东西。他不买肥皂,也不买衣服,他在他那粗布衣服上补丁上又加补丁。他甚至戒了烟,而这对一个海洋水手实是件极其艰苦的事。他认为不是到依阿华就是完全垮台。我对他的伟大的决心感到惊异,但是久经磨折的老水手们讥讽地微笑着,并且说他永远到不了依阿华。他们说,他是属于海的,不能够离开它。他们对于要逃出海洋水手生活是如何困难这一点是知道得太清楚了。
  最后,我们到达了英国的北希尔兹郡,船主应在这里付工资辞退我们。贾金生很快乐,大谈他到依阿华去的旅行。那天傍晚船长给了我们每人一个金镑带上岸去,等明天再付工资。这时候贾金生和我,由于经过了几个星期的好天气,正在「不和」阶段,因此我没有和他一同上岸,也不知道那一夜他在岸上有些什么历险记。但是显然它们的内容是很丰富的。
  第二天早晨,船长付我们工资了。贾金生也在那里,半醉而又鼻青眼肿。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个样子很粗暴的女孩和她的流氓朋友,当贾金生领取航海的工资时,他们在船的跳板上徘徊,等待着他。随后贾金生走过去数了六个金镑之多的钱给那个男人。这样,一下子就使他的贮蓄去掉了四分之三。我们猜出这是女人向男人诈骗钱财的某种把戏,并且建议以强力阻止这件事。但是半醉的贾金生以敌对的态度嘲骂我们的帮助和劝告。
  贾金生的微少工资的其余部分都在以后的两天内以水手们一般的方式乱花掉了。酒店老板、妓女和其他的海岸上的骗子马上把他刮得干干净净。贾金生到依阿华去和安家立业的希望和计划也随着他的工资消失了。他又一次地认识到,如他以前那样多次地认识到一样,要从海上逃走几乎是不可能的。在一星期内,他贫困而带病地又和另一般帆船签订了合同,并且是航行到外洋去:绕过合恩角到中国的上海去,来回每趟就是十个月琶十二个月的旅行。我毫不怀疑,他,像一般水手一样,一旦从放荡和绝望中恢复过来,并且受到了新鲜的海上空气的鼓舞影响时,他又会发出一连串的新的誓言,说这一次真正是他最后一次的航行了,而且又再一次勤俭地为着他那在依阿华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家庭和妻子积蓄起来。

  道路的尽头


  我最初遇见吉姆.瓦德是在从开普敦驶往澳大利亚的纽喀斯尔的英国船「黑王子号」上。吉姆是美国人,是一个七十岁左右的人。他有着极有趣的生活史,而且是一个绝妙的讲故事的能手。每当老吉姆从他的富饶的经历中讲出一些故事来时,我们青年水手们总是坐着出神地听,我们这样地度过了许许多多次的下午六点至八点的「特别」值班时间。很多人会惊异地发现海洋水手们所讲的故事是极朴质、诚实和直截痛快的。他们的故事在海岸上的人听来可能是「言过其词」的,但是对水手们说来。它们却是平凡的,他们彼此之间也不能够以他们的故事欺哄对方。
  老吉姆海上生活的开始是带有传奇性的。他生在麻萨诸塞州的撒冷。他在十九岁左右时爱上了一个女孩子,但是那女孩子不理睬他,如他所说的:「拒绝了他的求婚」。吉姆在失意之余,就一鼓作气地到海上来了。此后就当了五十年的水手,在全球各处漂流过,大部分是在方帆航船上,因为老吉姆轻视轮船。在美国内战时,他会在海军上将法拉加特部下服役过。他绕过合思角有:十次以上,他环绕世界十二次之多。他航行过所有的海洋,几乎对每一个重要港口都极其熟悉。但是老吉姆从没有回过撒冷。
  吉姆的历险经历的最高潮是在三十年前,那时他曾在两年内,在三处不同的海洋里遭过三次失事,并且每一次都流落在蛮荒地区。第一次是正当意大利与南非的组鲁民族战争期间,他的船在非洲海岸旁沉没了,水手们被吃人的组鲁族所俘。这些土人,虽然他们在无望的战争里——他们只能以长矛为武器来抵抗备有最近代的武器的欧洲敌人——遭到大量屠杀,但却很好地对待因沉船而流落的水手,不久以后吉姆就到了东非的桑给巴岛寻找船只。他寻到了一艘船,但几个月后它又在婆罗洲的一处荒野的海岸上失了事。于是又落到土人中间,又受到很好的待遇以及又找到了一艘新船,这船是在马尼拉寻到的。
  最后这一艘船是捕鲸船,而吉姆的失事厄运又作起怪来,这条船终于在阿拉斯加海岸巴罗角以北搁浅,除去吉姆和另一个水手而外,所有的人都丧了命。那地方是完全与世隔绝的,于是他们「成了土人」,与爱斯基摩人在一起住了七个月。老吉姆对于这七个月生活的描述是我所曾听见过的最有趣的故事。最后他们两人被一艘美国海军的军舰收容了。吉姆的淳朴和真挚使他所讲的每件事情都具有令人信服的力量,他也像许多海洋水手一样,由于阅赞的广博而富于智力。
  当我在「黑王子号」上遇见老吉姆时,他已过了他的最好的水手年龄。但是就他的年龄来说还是够精力充沛的,而且仍然非常机敏。但是那时的船业主人们,和今天的雇主一样,不欢喜年老的工人;他们要年轻力壮的奴隶。他们雇用老吉姆航行到澳大利亚去只是因为另外没有别人可雇罢了。
  吉姆.瓦德在纽喀斯尔被辞退了,但是我的伙伴杰克.哈里斯和我没有被辞退。我们仍然受着那项三年内得不到工资的一般条款的约束。但是我们却选出了那艘饥饿的「黑王子号」,「下乡」去了。我们在悉尼四郊愰荡了十天,随后就起了一个妙想:到七百哩远的墨尔本去。我们将我们的「行李」(包袱)扛在背上十就开始「找出路」(流浪)了。但是结果失败了。和「日落客」(一种惯于当「站上」或是牧场管理处用晚饭时按时到来吃饭的旅客)同在一起步行了一个星期以后,哈里斯就被炎热制服了,这是十二月盛夏的时候。因此我们又设法回到了纽喀斯尔,在那里和「同盟号」签了合同,这船是载运煤斤驶往南美洲的西海岸的。
  在我们上船的前一夜,我碰见了老吉姆.瓦德。他住在海滨上,既饥饿又没有钱。他想找到一只船的各种试图都失败了。在纽喀斯尔有许多能干的水手,不需要他了。老吉姆面临着年老的水手所有的命运,被宣告为一块无用的渣滓。由于他已年老和精力耗尽,现在对船主来说,五十年来他在世界各处的船上所出的劳力和所受的艰苦完全是无足轻重的。他没有朋友又无家可归,并且非常不宜于在岸上工作。当他去找美国领事要求协助时,后者以领事对待水手的一贯的残酷态度,将吉姆赶出了办公处;当时也没有工会可以让他去求助。老吉姆面对着两条凄苫的道路:不是到一所澳大利亚贫民窟去,就是在海滨上度过可怜的残生。除去将我们剩下的几个先令给他而外,我们不能够再帮助他什么了。
  第二天当我们乘小船渡到停在河里的「同盟号」去时,吉姆也在场。虽然他的身体感到非常的不适,他仍然愉快地向我们道别。不久以后,我们就按着一支绞盘歌的节拍拔起了锚,船即顺河而下。我们的年老的水手朋友坐在船坞上看着我们离开,我们伤心地回过头去望他。他五十年的流浪、历险和工作终于结束了。对于可怜的老吉姆,这就是道路的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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