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埃里希·弗洛姆 -> 存在的艺术(1993)

十六 论占有心理学



  临近尾声,我们就进入了“占有”作为精神和情感现象的讨论。

  在首先谈到的“功能财产”时,很明确地表明,我只能拥有可以合理使用的财产。拥有和使用耦合有几种结果:(1)我非常活跃,因为我只拥有我使用的,这刺激我不断地使用;(2)贪婪地占有(贪财)几乎不能持续,因为我只能希望占有适合我能力的东西,从而有效地使用。(3)我很难嫉妒他人,因为既然我忙于使用我所占有的,羡慕他人毫无用处。(4)我不担心害怕失去我所拥有的,因为功能财产很容易更换。

  制度财产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除了功能性的占有财产以外,它是另一种经历自身和世界的基本方式。几乎每个人都经历过这两种方式:完全没有占有经历的人绝无仅有,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那可谓是他们所知晓的唯一经历。大多数人的性格结构混合了两者。然而,占有似乎是简单的概念,形容占有的经历却并非易事。只有当读者理解概念的同时调动情感经历,描述才能站得住脚。

  也许理解非功能性财产最有帮助的方法是回顾弗洛伊德最重要的见解之一。他发现,婴儿在经历了仅仅被动接受的阶段后,迎来积极探索的时期,弗洛伊德称之为肛欲期,对一个人的发展有关键影响,甚至导致“肛门性格”。弗洛伊德更强调划分力比多发展的具体阶段,性格形成是次要的(我与其他更接近弗洛伊德的学者,如爱利克·埃里克森的观点相反),这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弗洛伊德认为占有倾向占据主导地位是达成完全成熟之前的阶段,如果一直持续则是病态的。换句话说,弗洛伊德认为只关注占有的人是病态的人。

  对于以私有财产为基础的社会(其成员的个体经历、与世界发生联系完全是通过占有)来说,这种观点堪比重磅炸弹。然而,据我所知,没有人对这种资本主义社会最高价值观的攻击提出抗议,而弗洛伊德为性去妖魔化的温和尝试却遭到“正派”捍卫者的声讨。解释这个悖论绝非易事。是因为很少有人将个体心理学与社会心理学联系在一起吗?还是因为所有权天经地义,无人敢发起挑战?或是因为弗洛伊德对于中产阶级性道德的攻击恰恰证明性道德的虚伪,而公众对于金钱和财产的态度完全真实,不需要这样的攻击来证明?

  然而毫无疑问,弗洛伊德认为,如果占有倾向主宰成年人,是不健康的倾向。

  他引用几种论据来支持他的理论。首先,在这些丰富的论据中,排泄物被象征性地等同于金钱、财产和污垢。有充足的语言、民俗、神话证实了这一点。弗洛伊德在一八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写信给弗里斯[32],把金钱和吝啬与粪便联系在一起。在他的经典论文中,《性格与肛欲》(1908),他对这种象征举了更多的例子:

  对金钱有非凡兴趣和通便之间似乎毫不相干,但却有最广泛的联系。任何一个精神分析医生都知道,最难治疗的神经—习惯性便秘可以以这种形式治愈。如果我们记得催眠暗示中有类似情形,我们就不会觉得那么惊讶了。但在精神分析时,医生只有清楚病人的金钱情结,引导他们意识到相关的一切,才能奏效。神经症在这里可能与通常使用的语言一样,把那些嗜钱如命的人比作“肮脏”“卑劣”。但这一解释太肤浅。事实上,古老的思维方式盛行之处,如在古代文明、神话、童话和迷信中,在潜意识的思维、梦想和神经症中,金钱都与污垢有最亲密的联系。我们知道,魔鬼给他情妇的黄金在他离去后变成了粪便,魔鬼在这里肯定是被压抑的潜意识本能生命的化身。我们也知道发现宝物与通便之间有联系的迷信,也很熟悉“排泄金钱”的说法。事实上,古代巴比伦就认为黄金是“地狱的粪便”。因此此处与别处一样,使用的语言取其原始之意,即使用作比喻也是采用其原有的含义。

  在人类看来最珍贵的东西与最无用的东西(“废物”)之间强烈的对比可能是做类比的前提。[33]

  在这里我想评论几句。在巴比伦人看来,黄金是“地狱的粪便”,这句话把黄金、粪便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地狱意味着死者的世界,那里最宝贵的东西是粪便,由此引出金钱、污垢和死亡的概念。[34]

  上面引用的最后两段正揭示了弗洛伊德那个时代对思维的依赖心理。为寻求黄金—粪便的象征类比从何而来,他提出了一个假说,认为这种类比是基于它们之间截然不同这一事实,即在人类看来,黄金最珍贵,而粪便只是废渣。弗洛伊德忽略了其他可能性,比如说黄金最珍贵,是因为这种文明的经济依赖于黄金,换做是原始社会,黄金可能不会有什么价值。而且,如果一个人身处认为黄金最珍贵的社会,那么他的潜意识里会觉得黄金是死的、枯燥无趣(像盐)、无生命力(除非镶嵌于珠宝);它是劳动的累积,以囤积为目的,是非功能性财产的最佳代表。黄金可以吃吗?黄金能长出什么东西吗(除非转化为资本)?黄金这死气沉沉的一面在有关迈达斯国王的神话中也出现过。他是如此的贪婪,他的愿望是他所触摸的东西都变成黄金。最终,他还是死了,因为没人能靠吃黄金维生。这个神话清晰地表明了黄金的无生命性,它绝非弗洛伊德所言的稀罕物。弗洛伊德没有跳出所处时代,没能意识到金钱和财产的负面价值,因此,也没有意识到他的肛欲性格概念所具有的重要含义,这便是我以上着重讨论的。

  先且不论弗洛伊德关于力比多发展阶段划分的可取之处,接受和占有阶段是人类发展最早阶段之一,他的这一发现更具重大意义。在生命的最初几年,婴儿无法照顾自己,不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并按照自己的期望塑造周围的世界。他们被迫接受、抢夺,或拥有,因为他们自己还不能谋生。因此,占有在孩子的发展过程中是必要的过渡阶段。但是,如果占有倾向在成年时仍然占主导地位,这表明他没有实现充分发展的目标,去进行创造,仍停留在占有阶段。与其他倾向一样,本该出现在早期发展阶段,在成年后依然如此就成了病态。占有倾向是建立在生产能力减少的基础上。这种减少可能涉及很多因素。所谓生产力,我所理解的是自由、积极地实现能力,而不是出于本能或强迫性。在这里将不作详细讨论。简言之,我们必须在个人和社会两方面寻找原因,比如早期恐吓、缺乏激励、过度呵护。会引发一连串的后果,占有倾向及其满足会削弱努力,最终将削弱发展能力。一个人拥有的越多,积极的努力对他就越缺乏吸引力。占有和内心的懒惰最终形成一个恶性循环,并彼此加强。[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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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们来看看穷尽一生追求拥有更多的人:吝啬鬼。最明显的追逐对象就是金钱,及其物质等价物,如土地、房屋、流动资产等。他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怎么节省上,以维持这些财产,而不是去投机买卖。他把自己看成一个堡垒,什么东西都不能离开这个堡垒,除非绝对必要,否则分文不花。什么是“绝对必要”的,取决于他吝啬的程度。

  这种例子很特殊,虽然并不少见——他们会剥夺生活的一切享受,如美味的食物、华丽的衣饰、体面的住房,就是为了把开支减到零。一般人会感到迷惑不解,为什么一个人要这么做。但不要忘了,事实并非如此;吝啬鬼的最大乐趣正是体验拥有感,他觉得“拥有”比美、爱、任何感官或智力快感更愉悦。富有的吝啬鬼看似不同。他甚至可能花费数百万在慈善事业或艺术上,因为其社会地位和维护良好的公众形象都要求这种支出(亦有取得有利税率的考虑)。但他很可能会建立一个控制系统,以确保不花费任何不必要的开支,又或者采取强制措施,以防他的工人哪怕是偷懒一分钟。(班纳特甚至说汽车帝国的创始人亨利·福特把袜子穿到破得不能再补,怕妻子在商店偷偷买新袜子,他便在汽车上换袜子,并把旧袜子扔在路上。)

  吝啬鬼不仅受节省物品的热情所驱使,同样也节省能量、情感、思维或其他人所能拥有的东西。对他来说,能量是一个固定的数额,不可补充。因此,每一种能量的消耗,除非绝对必要,否则必须避免,因为这意味着能量库存减少。他避免不必要的体力劳动,做什么都尽量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他通常使用刻板、有序的方法,最大限度地减少能量消耗。这种态度鲜明体现在他的性行为上(大多数男性也类似)。对他来说,精液是最宝贵的产品,但数量有限,失去的就永远失去了(其实他很明白事实并非如此,但他仍然那样想)。因此,他必须把性行为减到最少,以求最低限度的损耗。我已经认识相当多的人,既想“节能”,又觉得适当进行性行为有益“健康”,于是摸索出一套作息来兼顾两者(这种态度时或导致阳痿)。

  同样,吝啬鬼往往在说话、感觉和思想上也很吝啬。他并不想把精力花在感觉或思维上,他只想完成生活必须完成的任务。他对别人的喜悦和悲伤漠不关心,甚至连自己的也无所谓。他用追忆过去的经验来替代当下的生活。这些记忆是一种珍贵的财产,他经常在脑海中重温,就像数钱、数牛或是他的工业股票。事实上,过去的感情或经历的记忆是他和经验有联系的唯一形式。他没有什么感觉,却很感伤;“感伤”用在这里是指“无感觉的感觉”,一种白日梦般的感觉,而不是感知到的感觉。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即许多具占有欲、冷漠甚至残酷的人,这三种特征往往属于一人,他们对周围真实的痛苦不为所动,却会为电影里所呈现的心绪洒泪,因为这使他们想起自己的童年,或是在白日梦里体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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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目前为止,我们忽略了拥有物以及拥有物品的经验差异。也许最重要的区别在于无生命和有生命的物体。无生命物体,像金钱、土地、饰品,它们不会和主人对抗。唯一的对抗可能来自那些威胁生命安全和财产安全的社会和政治力量。这种安全最重要的保障是法律(国家保障其实施)。对内心的安全感建立在占有上的人来说,他们必然会持保守态度,反对减少国家强制力。

  对于那些把安全感寄托于有生命的,尤其是人类,情况就更加复杂了。他们也依赖于国家的强制力,但他们也面临着来自人的阻力,将成为一个可以拥有、可以控制的东西。这种说法可能会受到质疑:有人会指出事实,即数以百万计的人对被统治感到满意,其实,他们更喜欢限制自由。在《逃避自由》(1941)这本书里,我试图解释“自由的恐惧”和不自由的诱惑。但明显的矛盾是不可解决的。自由但不安全对那些没有勇气去冒险的人是可怕的。如果控制表现得不像控制,如果控制者具有好父亲的特质,如果他觉得他是受引导的孩子,他会愿意放弃他的自由。但如果不使用这种伪装,占有的对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第一反应是以各种形式和各种手段进行反抗。孩子以无可奈何的方式抵抗:破坏和阻挠,更确切地说,他的武器是尿床、不排便、发脾气,等等。无依无靠的阶层有时会用破坏或效率低下来抵抗,或如历史表明,往往直接反叛和革命,这是发展诞生的阵痛。

  无论对统治以何种形式反抗,它对控制者都有着深刻的影响。他必将愈发努力地控制别人,愈发受性欲驱使。企图占有他人会导致虐待狂倾向,一种最丑陋的,最变态的激情。

  最大程度的拥有是拥有自己。“我拥有我自己”是指我被自己充满,我就是我拥有的,我拥有的就是我。这种类型的人的真实代表是自恋者。他心中只有自己,他把整个世界变成他占有的东西。他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或任何东西毫无兴趣,除了那些被他纳入财产范围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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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根本上说,占有的经验模式跟消费很类似。同样,我们很容易区分实用(理性)和非实用性(非理性)的消费。

  我因为饥饿而吃饭表明我的身体对食物的需求,或是因为我享受美食,那么我吃饭的行为实用且合理,[36]在某种意义上说,它保证我整个机体的健康运行,也符合我的好品位。但是,如果我由于贪婪、抑郁或焦虑吃得过饱,那么我的饮食是不合理的,并具有伤害性,但并没有进一步造成我生理或精神上的损害。所有的消费也是如此,因为它植根于贪婪并具强迫性:比如贪婪、吸毒成瘾、当代的消费主义以及性消费。如今出现的追求愉悦的性激情实际上就是贪婪的表现,并企图吞噬对方。两个人,或两个人之中的一个人,想充分拥有对方。有时人们用“我们扑向彼此”来形容他们最激烈的性经验。确实如此,他们像饿狼般扑食对方,这种心情基本是敌对的占有欲,而不是喜悦,更谈不上爱。

  以人、食物或其他东西填补自己是占有的一种更古老的形式。我拥有的物品仍然可能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拿走或被骗走。因此我的占有需要能保障我权利的社会环境。

  如果我把想保留的物品吞食,它就会避免一切干扰而处于安全之中。没有人可以抢走我已经吞食的物品。这可以清楚地从婴儿尝试把东西放进嘴里看出。这是他首次尝试安全占有的方法。当然,就物品而言,吞食的方法极其有限,严格来说,只可以发生在对身体无害的可食物品上。吃人肉的根源之一可能就在这里:如果我相信一个人的躯体,尤其是一个健壮勇敢的男人,可以给人力量,吃了他就相当于获得一个奴隶。

  但有一种消费不一定是用嘴巴。最好的例子就是私人汽车。有人认为这是功能性财产,不是死财产。如果汽车真正发挥作用,它才具有功能,但事实并非如此。它不能刺激或激活人的能力。它只是一种消遣,使人远离自身,产生一种虚假的力量感,有助于形成一种根据人们驾驶的汽车品牌划分的认同感。车阻止了人的步行和思考,使集中精神对话变得不可能,还会刺激竞争。人们需要写一本书来描述私人汽车所代表的不合理的消费习惯。

  总结:非功能性,因此也是病态的消费习惯和占有相似。这两种经验都削弱甚至摧毁了人类生产能力的发展,剥夺了他的活力,并把他变成一种物品。我希望通过与其对立面,重存在的生存模式的对比,更充分的理解重占有和非功能性消费。




[32] 书信79,《标准版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心理学著作全集》,第一卷。

[33] 《标准版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心理学著作全集》第九卷。这种关联有助于理解恋尸癖。参见E.弗洛姆《人的破坏性剖析》。

[34] 同上。

[35] 详细讨论见E.弗洛姆《人的破坏性剖析》。

[36] 详细的讨论参见E.弗洛姆《人的破坏性剖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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