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葛兰西 -> 〔意〕朱塞佩·费奥里《葛兰西传》(1970)

第二章



  在一封狱中来信中提到过的南内塔·库巴,对作者谈了葛兰西小时候的情况。她今年七十八岁,与格拉齐埃塔同岁,并且是格拉齐埃塔的好朋友。她住在吉拉扎村葛兰西家的对面,同葛兰西家的关系亲如一家。
  她回忆说:“我们说,尼诺并不是生来就驼背的。相反,他小时候是个漂亮的孩子。可能体质弱一些,然而很漂亮,象朵花……他比我小四岁,我总逗他玩。我对他生病前的情况记得很清楚。他是个发育正常、凓亮的小男孩,有一头蓬松光亮的卷发,蓝蓝的眼睛。后来,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他的背上开始长出象核桃一样的疙瘩。从那时起,他就不长个儿了,又矮又小。可怜的佩皮娜大婶想尽一切办法给他治病。她心慌意乱,忧心忡忡。她让他躺着,用碘酒给他按摩,但毫无结果,疙瘩一天比一天大。后来,就让他去奥里斯塔诺右病,还让他去卡赛塔治疗。是葛兰西大叔带他去的,那里有一位名医。返回前,大夫说的治疗方法是把他恳挂在房梁上。家里人给他做了一个带铁环的胸圈,让尼诺把它套在身上。不是葛兰西大叔就是杰纳罗把他挂在天花板上,悬在空中。大家以为这是把他弄直的好办法,然而背后的突起部分越来越高,后来胸前也突起了,以后再也没有治好。尼诺个子一直是矮小的,长大时也不超过一米五。”
  家里人把驼背的原因归咎于跌伤。安东尼奥最小的妹妹泰雷西娜·葛兰西对作者说,我多次听妈妈说,小时候的尼诺象朵花。有一天发现他的背肿了,弄不清是什么原因。妈妈深感不安。
  产生了一个念头,就把女佣人叫来,问道:是不是你把他摔到了地上?如果是这样,你要说实话。女佣人起初一直否认,可是最后她承认了。后来,经多方治疗,仍无效果。”
  除了体形上的缺陷外,安东尼奥还经常生病,他本人后来曾这样写道:“我四岁时,曾经连续三天出血,身上的血几乎流光了,同时还抽疯。大夫们都认为我要死了,我的母亲给我准备了小棺材和小寿衣,并且一直保存到1914年左右。”
  这个由于孩子体弱多病而很痛苦的家庭,现在又遇到了大祸:奇奇洛入狱。佩皮娜·马恰斯没有屈服。自尊心不允许她去乞求婆婆和几位兄长的帮助,因为结婚时他们对她不好。奇奇洛的兄长们家境都很好,姐姐也同一个财主结了婚,他们都有能力帮助她。然而,她宁愿一切依靠自己,决不低三下四地去求那些几乎不肯相认的亲属的帮助。
  这个好强的、善于奋斗而充满活力的女性(丈夫被抓时她才三十七岁),以其最大的毅力想尽一切办法来应付这种局面。她卖掉了从娘家继承来的一点地产,用这些不多的钱去支付律师的费用和维持家庭生活。另外,她还招了房客,让一位名叫维托雷·内西的兽医在家寄宿。当然,她首先是靠自己千活。泰雷西娜回忆说:“母亲在缝纫方面非常能干,她做好衬衣或者其他服装,然后拿去出卖,从中赚点饯。我们大家都还小,因此她还要照顾家里。为了挤点时间做缝纫活,她只好不睡觉。”过了许多年以后,安东尼奥·葛兰西在提起这段艰难的岁月时,这样描写他的母亲:
  “我们能否做到三十五年前妈妈所做过的車情呢?能否象她——一位可怜的妇女一样,独自顶住可怕的风暴并且养活七个孩子呢?很显然,她的一生是我们的榜样,她的一生向我们表明,用顽强的精神去克服那些看起来甚至连意志坚强的男人也难于克服的困难,是多么的重要啊……她为我们操劳了一辈子,作出了惊人的自我牺牲,如果是另一个女人的话,谁知道我们从小就会遭到怎样的不幸,也许我们几个谁都活不到今天。”
  那时,安东尼奥在吉拉扎村上小学。母亲考虑到他的体质虚弱,让他去上学时已稍为大了一点,即七岁半了。为了不使他过于疲劳,她还挤时间关照他的学习。一年级时,他被送到一个有四十九名学生的班里,老师是伊尼亚齐奧·科里亚斯。二年级时是个新老师,叫切莱斯蒂诺·巴杜西。三年级时又是另一个新老师,叫路易吉·科苏。他一直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这几年分数都在十分与九分之间。他在一封信中曾这样写道:“我所上过的学校的制度是很落后的。另外,我的同学几乎都讲不好意大利国语,这种状况就使我处于优越的地位,因为老师只能按学生的中等水平上课。会流利地讲意大利国语给学习创造了条件,许多东西学起来就比较容易。”安东尼奥从小就勤奋好学,那怕是一张印有字的纸,一到他的手中,他就会狼吞虎咽地阅读起来。这种勤奋好学的精神也就使一切都变得容易了。他小时候的同学费莱·托里贾对作者说:“有一次,几个星期没有见到他,我问他干什么去了。他回答说,整天在家里看书。”
  从那时起,在他身上已开始表现出不仅爱学习的倾向,而且喜欢实践活动。
  他的亲属告诉作者:“他为自己做了一个特殊的淋浴装置。具体说,就是用一个金属大容器挂在一个带钩的钉子上。这个容器是铅桶做的,挂在厨房的天花板上。尼诺在容器上端扎了许多小孔,容器装满热水后,把它拉上去。只要用绳一拉,容器倒转过来,水就下喷供洗淋浴。”
  由于他具有这种从事实践活动的能力,他还自做玩具、小船和手推车。后来他这样写道:“那时,村里的一位船夫向我借一艘纸做的双层甲板船,作为他做铁皮船的模型,这是我的最大成绩。”他还写道:“我对自己同卢恰诺(卢恰诺·古伊索是吉拉扎村药店老板的儿子)在一起玩过的院子记得很淸楚。我对那个水池也记得很淸楚。在那个水池里,我曾把自己用硬纸、芦苇、木棒和软木做的大船队放入水中,然后用‘子弹’击沉它们……我经常谈起古代的双桅船、拉网船、二桅船、帆船、三角帆……我感到遗憾的仅是卢恰诺的一艘用厚洋铁皮做的很结实的普通小船,几下子就把我的那些做工精细、甲板上和帆上有复杂装备的古式军舰给撞沉了。然而,我为自己的能力感到骄傲。”
  后来,他又自己制造体操器械,他从小就有一种惊人的毅力, 每天练习举重,决心用一切可能的办法努力纠正生理上的缺陷。作者在泰雷西娜现在住家的院子里,看见几个圆石球。她告诉作者:“那是做杠铃用的。这些圆石球是尼诺在哥哥的帮助下亲自用大石块做成的。他们一起用凿子凿,后来他又长时间地琢磨,做成圆球。他做了三对重量不同的石球,共六个。各对球中间穿上木棒,那是扫帚把。当时,铁很贵,不可能装上金属棒。而且用木棒同样能很好地达到目的。每天早晨,尼诺有规律地举重,他希望自己变得结结实实的,手臂上的肌肉更丰满。举重时,他尽量坚持到体力支持不住时才停下来。我记得,有一次他连续举了十六下……”
  泰雷西娜谈到这里时,内心非常激动,她是受宠爱的。在天资方面,她在三姐妹中是比较象安东尼奧的》她今年七十岁了,是邮局管理员保罗·保莱苏的妻子,守寡已多年。她面容白晳,待人亲切,梳妆打扮有些过时,老式的黑衣服,很讲究,但不引人注目。每当她回忆起那艰苦的岁月,目光里总流露出一种悲伤的情绪,似乎刚刚从恶梦中苏醒过来一样。她同丈夫一样,曾在吉拉孔村的邮局里工作过,1960年退休,现在整天关在家中,很少出门。她接着说:“当然,他的身体状况,体质上的不幸,可能对尼诺的性格形成产生了影响。他是有点内向的人,孤僻……尽管他不善于感情外露——因为他真的不是感情外露的人——但他对我们常常是温柔而亲切的,我是比他小四岁的妹妹,他溺爱我,他用自己仅有的一点钱给我买小报……”
  作者后来还多次从安东尼奧小时的伙伴和同学那里听说过此类话,尽管他们说的多少有些出入。南内塔·库巴记得他是个“谨慎的人,而不是粗野的人”。费莱·托里贾说:“他小时是个郁闷的孩子。但是,如果谁同他要好的话,他就显得开朗,就会开玩笑……有一年,大概是1900年或1901年,我们一起去博扎海边游泳,当时是乘牛车去的。那段时间,我们几乎都是在一起度过的。开始时同坐一辆车,后来又同在一个海滩上。我不能说尼诺·葛兰西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结伴使得他高兴,有时他甚至很快活。”
  然而,他是不愿参加那些激烈的室外“战斗”游戏的。他的小学同学基基努·马梅利回忆说:“您知道他的体质情况„当然,身体畸形妨碍他参加我们的某些游戏。孩子们历来喜欢打闹,好斗气,现在也是这样。我们喜欢玩的游戏是体力和耐力的较量,而尼诺呢,更多的是站在一边观看。他很少同我们一起玩。在一般情况下,他是呆在家里看书,描彩色画像,做木制玩具,在院子里玩耍,或者去田间走走,我常常看见他同马里奥在一起。至于他兄弟,杰纳罗太大了,比他大七岁;卡洛又太小了,比他小六岁。”
  这段时间,他常到圣塞拉费诺村边的蒂尔索河谷、坎佐拉的菜园和小溪边,以及阿巴桑塔村的玛丽娅·多梅尼卡·科里亚斯姨妈家去玩。他从小就读过《鲁滨孙漂流记》,那是在税务局官吏的妻子马扎库拉蒂太太搬家时,连同其他书一起作为礼品送给他的,这本书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后来曾这样写道:“如杲我的口袋里没有一些麦粒和用油布包着的火柴,我是不出家门的,这是为了防止万一流落到某个荒岛上而不得不依靠自己生存下去。”
  他以捕捉蜥蜴,或者用石片漂击水面激起三四片水波,并听其响声来消遣。他特别喜欢偷偷地观察小动物的活动情况。
  “有一年秋天,傍晚时分,天已经黑下来,但月光明亮。我和另一个男孩去果园里玩,果园里长的主要是苹果树,我们躲在树丛中避风。突然,从洞中钻出五个刺猬,两个大的,三个小的。它们—个跟着一个,直奔苹果树。它们先在草地上转了几圈,然后开始干起活來:嘴脚并用地滚动那些被风吹下来的苹果,将苹果一个挨一个地集中在一块小平地上。显然,落在地上的苹果是不够的。那只最大的雄刺猬,仰着脸朝四周看了看,挑选了一棵最弯曲的树爬了上去,它的配偶跟在后面。它们爬上了一根果实累累的树枝,开始有节奏地摇撼起来。它们的动作震动了树枝,树枝摇晃得越来越厉害,许多苹果又掉在地上。它们再把这些苹果滚到早先排好的那些苹果旁边,然后所有大小刺猬都竖起身上的尖刺,躺在苹果上。这样,苹果就扎到它们的身上。小刺猬扎进很少几个,而它们的父母各扎进七八个。当它们向自己的洞穴爬去时,我们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把刺猬装进了小口袋并带回家里。我要了刺猬的父亲和两个小刺猬,养了好几个月,它们在院子里自由走动。”
  下面是后来回忆起的另一件事:
  “有一天,我和弟弟去一位姨妈的地里,那里有两棵大橡树和几棵果树:我们是去捡橡子喂小猪的。这块地离村子不远。但是很荒凉,而且是在一个山谷里。我们刚来到这块地里,就看见一颗树下安祥地坐着一只大狐狸,它那竖起来的漂亮尾巴象面棋子。它一点也不害怕,向我们露出了牙齿,好象在发笑,并不是吓唬人。我们这些孩子对狐狸不怕我们感到很恼火。狐狸确实不害怕。我们用石头砍它,它只移动了一下,又重新开始嘲弄而好奇地看着我们。我们一起把木棍抵在肩上,大声喊道:‘砰!’象开枪的声音一样。可是狐狸仍向我们露出牙齿,并不感到有什么危险。突然,听见了一声真的枪声,不知什么人在附近放的。仅在这时,狐狸才跳了一下,迅速逃走了。我远远地还看见它那全身的黄毛,跑起来象闪电一样,尾巴一直是竖着的,后来消失在树丛中了。”
  那时还有宗教节。在圣安蒂内节时,塞迪洛教堂附近有动人的赛马,夜晚有微弱的电石灯光照亮的点心货摊,还有方言诗歌比赛的赛诗台。后来他在狱中给妈妈的信中写道:
  “如果你能找到博洛塔纳村的皮里奥内·皮里西的后代沿街唱的撒丁方言歌时,给我寄几首来。如果在某个节日还举行诗歌比赛,请写信告诉我所唱的是什么?塞迪洛的圣科斯坦蒂诺节和圣帕尔梅里奥节还过吗?是怎样过的?圣伊西多罗节仍过得那样热闹吗?还让举着有四个摩尔人画像的旗帜游行吗?还有穿着古军装的首领吗?你知道,对这些事情我历来都是很感兴趣的,因此请你写佶告诉我,不要以为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些情况只是一个侧面,它可能使人以为葛兰西过的是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是,除了畸形之外,深深使安东尼奥不安的还有父亲被捕后家中可怕的贫困,以及这种不幸在心理上造成的影响。起初,只有老杰纳罗知道这场灾难。况且对一个这么大年纪的孩子隐瞒父亲的真实情况是很困难的。用善意的欺骗、隐瞒和编造假话来解释爸爸的长时间外出,只能对别人起作用。可是,佩皮娜·马恰斯在家里一直对这一悲剧守口如瓶。弗朗切斯科·葛兰西被关在加埃塔的监狱里,离他母亲所住的家只有几百米远。皮娜太太以其丈夫的名义寄给婆婆的明信片,都盖有吉拉扎村的图章。她不断地对孩子们说,爸爸去加埃塔看望祖母特雷莎·冈萨雷斯了。但是,在吉拉扎村这么小的天地里,这种解释父亲不在的离奇说法是纸里包不住火的。因为这一事件颇为闻名,当大人们悄悄地谈论此事时,葛兰西家的孩子们不可能不从只言片语、喑示和偶然听到的话语中,模糊地了解到他们的父亲长期不在家的真正原因。三十年后,当出现与此类似的情况时,安东尼奥从狱中给塔齐娅娜的信是这样写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德利奥隐瞒我坐牢的事,这恰恰没有考虑到他有可能间接地知道此事,而这种方式是孩子最不喜欢的。他会开始对他的教育者的可靠性产生怀疑,并开始按自己的方式来想问题和安排自己的生活。至少我小时候遇到过这种经历,我记得很清楚……因此,应该说服朱莉娅。归根结底,对孩子们隐瞒我坐牢的事既不公平,也没有益处。当他们初次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们的反应可能不愉快,因此,告诉他们的方式应有所选择。我想对待孩子们最好要象对待懂道理的大人那样,同他们严肃地谈论最 严肃的事。这样能使他们产生很深刻的印象,砥砺他们的性格,特别是能避免孩子的教育机械地受外界环境和偶然情况的影响,奇怪的是,大人们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小孩,不考虑自己的亲身经历。至于我自己,我记得很清楚,每当我发现有人用欺骗的手段向我隐瞒甚至能使我痛苦的消息时,我是怎样地感到委曲,变得沉默不语,过着孤独的生活。我快十岁时,确实经常使妈妈感到头疼。我是那样地热衷于追求相互关系中的坦率和诚实,甚至有时不惜恶作剧地大闹一场。”
  由于他小时候了解这一事实真相是通过最坏的方式,即不正常的途径实现的,他所受到的震动很大。这种内心创伤后来影响他与父亲的关系,以致多次发生误解、偏激行为和长期互不通信。这是一次留下深刻烙印的打击。安东尼奥长大后,曾这样掏出心里话说:“果妈妈知道了我所了解的一切,如果她知道了那些事件给我留下的伤痕①,这会危害她这些年的生活的……”
  当然,葛兰西成年后,对妈妈的热爱更强烈了,因为他懂得了妈妈在这样做的同时,也忍受着“极其严重的不幸和极其深刻的痛苦”。沮丧的心情使她象犯人一样呆在家里,天黑时才出门,而且只从院子的侧门进出。她披着一块黑头巾,避免走大街,沿着墙根一直走进附近的教堂。在教堂的角落里,长时间地祈祷,末了总是哭泣。

  ① 着重字体为引者所用。——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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