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俄﹞克鲁泡特金 -> 面包与自由(1886年初版)

第一章 我们的财富




  人类已经走过长远的路程了,在太古时代人类制造粗拙的石器,并且靠着不稳定的狩猎所获得的东西来维系自己的生命,他们所留给子孙的唯一遗产,不过是避雨露的岩窟和几件粗劣的石头器具,——以及那茫茫伟大的、不可思议的、可怖的自然,他们为了他们的微小的生存,不得不和这自然斗争。
  在此后物换星移的几千年之间,人类渐渐积蓄了无限量的财富,他们开垦了土地,排泄了沼泽,斩伐了森林,开辟了道路,贯通了山脉;他们又不断的建筑,发明,观察,推理;他们创造出复杂的机械,启发了自然的秘密,而且终于也役使了蒸汽和电气。其结果,现在文明人的小孩,在他出世的时候,便有前人所积蓄下来的莫大的资本,这都是预备着为他使用的。既有了这莫大的资本,只要在加以自己和他人的劳动的联合,那么,财富的增多,一定比《天方夜谭》[1]中所描写的东方人梦里的富豪还要多。
  土地被开垦的,已到异常宽广的范围了,并且适于上等种子的播种,如果再加以熟练和勤勉,便可以得到丰富的收获——这收获是足以供给全人类的一切需要而有余。合理的耕种方法已是充分知道的了。
  在美国的大原野,每一百个农夫使用有力的机械,能够在数月之内,生产出足以支持一万人全年生活的小麦来。假使人们还想得到二倍、三倍、乃至百倍的生产物,只要他们去制造土壤,好好地培养每一颗幼苗,便可以得到这莫大的收获。古代的猎人为了一家的食物,不得不跑遍五六十方里去搜寻食物;现在文明人只在那地方的千分之一以内,便能够更容易、更有把握地养活了他的全家。气候的寒暖也不会有什么阻碍了。太阳光线不足的时候,可以用人工的热力来代替;用人工的光线来促进植物发育的时候也到了。在同一个地方,用玻璃和热水管,比较任其自然时,可以多得到十倍乃至五十倍的生产。
  工业的伟大成就,更可惊异。靠着那些灵巧的东西(这便是近代的机械,他们自身是许多无名的发明家的三四代苦心的结果)的协力,现在一百个工人能够制造出一万人在两年中间所穿的衣物;若有经营完善的煤矿,一百名矿工的劳动便能够提供给每个严寒的冬季中一万个家庭温暖屋子的燃料。而且我们近来亲眼见到了为了举办万国博览会在一两个月中间突然出现的卓越的都市的奇观,法国国民的日常工作却丝毫不因之而紊乱。[2]
  在制造工业中与在农业中一样,并且实在与在现社会制度全体中一样,我们祖先的勤劳,发见与发明,大都被少数人利用了,然而人类全体只要靠已有的钢铁和机械帮助,那么,社会的各分子都一定能够得到富裕,安稳的生存。
  的确,我们是富裕的——比我们所想象到的更富裕得多;只就我们已有的而论,我们已经是富裕的了;而且我们现在机械的设备所能够生产的,更要富裕得多;从我们的土壤,从我们的工业,从我们的科学,从我们的技术的知识所生产出来的东西,如果专门为着万人的安乐而使用,那么,我们便是世间最富裕的。


  在我们的文明社会中,我们是富裕的。然则为什么还有那许多的穷人呢?为什么多数民众还不得不从事困苦的贱役呢?在过去遗留下来的一切财富中,并且还有每日数小时的劳动便足以保证万人安乐的生产机关,为什么便是那些得着上等工钱的工人,也还不能够得到明日的安全的保证呢?
  社会主义者反复不倦地说到这个问题。他们天天反复地讨论这个问题,并且从科学的论据来证实它 这种现象是因为在那强夺盗窃,被胁迫的移民与战争,愚昧无知,以及压制等等的长期历史的过程中,生产上所必须的物品,如土地、矿山、道路、机械、食物、居住、教育、学识——尽被少数人强占去了。这掠夺压制的长期历史便是人类不知道征服自然力以前的生活。这是因为那少数人凭借着过去所获得的假定的权利,依旧垄断着现在人们的劳动产物的三分之二,然后更用极愚笨的、极可耻的方法来浪费这许多抢夺得来的东西。这是因为那少数人使用多数民众陷于不能维持一个月甚或一个星期的生活的地步,然后只允许他们在少数人自己应收得生产品的大部分的这种条件之下工作。这是因为少数人禁止其他的人生产他们的必须物品,而强迫他们去制造那些于大众的生活不必要而独占者却有最大利益的东西。
  资本主义的本质就在这里了。(这一句依照1921年在柏林出版的德文译本,这和法文本、英文本都不相同。——译者)
  试看一个文明国家。那曾经遮蔽全土的森林已经斩伐尽了,沼泽已经排泄了,气候已经改良了,这已是适于住居的了。以前仅有下等杂草的土地,现在竟被丰饶的百谷遮盖了。山谷间的岩壁也已筑成了阶段,而且还有金色果实累累的青藤繁茂地掩盖着。那些果实苦辣而根不可食的野生植物,经过几代的培养,也变成了多汁的蔬菜和甘美的果树。成千的公路和铁道通过了地面,贯穿了山岭。嚣嚣的机械的响声,便在阿尔普斯、高加索、喜马拉雅的空旷的峡谷中,也都能够听见了。河流可通行船只;海岸经过精密的测量也容易泊近了;人造的港湾,经过极力的浚掘,并且设法避免海中怒涛的袭击,已经足以作为船只的避难所了。深的矿坑深入在岩石里面,地底下的繁密的坑道已直达到掘煤采矿的地方。在公路交叉的地方大都市勃兴了;而且在这些城市里工业、科学和艺术等等一切财富都积蓄起来了。
  遗留给我们的时代以这莫大的遗产的,便是那子子孙孙生长死亡于贫苦之中,受着主人压迫和虐待,被劳役所摧残了的世世代代的人民。
  几千年来,数百万人民为斩伐森林,排泄沼泽,开通水陆道路而劳动过了。便是现在我们在欧洲所耕种的每一“路特”(等于四分之一英亩)的土地,也没有不是由各民族的血汗灌溉来的。每一英亩的土地都有强迫的劳动,难堪的苦役和人民的艰苦的历史。每一英里的铁路,每一码的隧道,都曾吸取过相当的人类的血液的。
  矿山的竖井至今还在石壁上保留着那些用劳力开凿了他的工人的鹤嘴锄所造成的痕迹。地底下坑道的每根支柱间的空地,简直可以看做矿工的坟墓。每年因为煤气爆发,岩石坠落或坑内出水的缘故而丧命的劳动者真是不可计数;谁能知道这些坟墓究竟引起了那般倚靠着死者的微少工钱活命的家族的若干眼泪、艰辛和说不尽的不幸呢!
  被铁路和水道联络起来的各都市,都是有着数百年寿命的有机体。若把他们下面的地底掘开,便可以看见层层垒垒的市街、房屋、剧场、跑马场、公共建筑的基础。你若去探索它们的历史,你将知道这都市的文明、它的工业和它的特征等等,在变成现在的形态以前,还是靠着一代一代的居民的合作,才慢慢地发达而成熟的。各种住宅、农场、仓库,都是那死亡了埋葬了的数百万工人的积蓄的劳力所创造的;便是在今天,它们的价值也只是靠着住在世界各地的民众的劳力来维持。那构成我们所谓“国富”的分子,因为是伟大的全体的一部分,所以才有价值。伦敦的大船坞,巴黎的大仓库,他们的位置如果不是在国际商场的大中心,那么,还有什么价值呢?我们的矿山,我们的工厂,我们的手工场,我们的铁道,如果没有每日从海陆运输的无限量的货物,它们的价值又将怎样呢?
  几百万人不停地劳动着,创造出来我们现在所夸耀的文明。又有几百万人不停地劳动着来维持这文明。要是没有了他们,不出五十年之间,我们的世界除了留下一片废墟之外,甚么都没有了。
  即便是一种思想,一种发明,无一不是过去和现在所产生的公共财产。那表现人类天才的各种机械的发明,也无一不是由知名的与不知名的,死于贫困之中的千万发明家所协力完成的。
  几千的著作家、诗人、学者,不断地劳动着来增进知识,消除谬误,造成科学思想的空气。要是没有了他们的事业,绝不会有我们今日这样可惊的文明进步。即便是这几千个哲学家、诗人、学者、发明家,他们自己也是靠着过去几百年间的劳动的帮助,才能成就的,他们在一生中,身心两方面都受着各种劳动者和工匠的支持与培养,他们的原动力也是从环境中得来的。
  象(对应现在的“像”,后同——编者)施甘[3]、马摇[4]、格劳夫[5]那样的天才,他们促进工业向着新方向发展,的确远胜于全世界的资本家。
  试想,因为瓦特[6]在沙何寻着熟练的工人把他的理想用金属体现出来,以完成他的机械的各部分,于是那藏入机械中,比马易驭,比水易制的蒸汽终于成了近代工业的真正灵魂;如果瓦特做不到这样,那么,我们经过几十年还不能够知道近世工业革命的法则!
  每一种机械都有同样的历史,——这长篇的记录中,有许多不成眠的长夜,有贫困,有幻灭,有欢喜,有无名工人世世代代所发见的部分的改良;那些无名工人对于最初的发明所增加的,几乎少到没有,然而如果没有这极其微小的贡献,许多丰富的理想是不会结果实的。不仅是这样,无论任何一种新发明,都不过是在机械和工业的广大世界中的从前无量发明的总合与结果而已。
  科学与工业,智识与应用,发见与引入新的发见的实际应用,脑施的聪明与手院的机巧,心智和筋肉的勤劳——一切都是共同劳动着的。无论任何种发见,任何一种进步,任何一种人类的财富额中的增加,未有不出于过去与现在的心身两方面的勤劳。
  那么谁有什么权利来占有这无量数的财富中的一小部分,而这样地说:“这是我的,不是你的"呢?


  然而在人类所经历过的许多时代的历程中,那些使人们能够生产,使人们能够增加生产力的一切必需的东西,都被少数人强占去了。将来我们再叙述这种情形是怎样发生的。现在,只叙述这件事实而且分析它的结果便够了。
  现在的土地,它的价值是由于继续增加的人口之需要而生出来的,但已经是属于少数人的了,他们阻止人民去耕种——或者不许人用近代的方法去耕种。
  各地的矿坑便代表各时代的劳动的结果,它们的唯一的价值是从一个国家的工业的需要和人口的密度中生出来的,但那些矿坑又归少数人所有;他们如果发见了别的更有利益的投资事业,便要限制煤的采掘,或者甚至完全停止了掘煤。机械也成了少数人的特有财产。机械本来是由三四代工人从最初的粗拙发明逐渐加以改良才完成的,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然而机械仍然为少数人所有。如果百余年前最初造出制花边机器的发明家的子孙,现在跑到巴塞尔(Bâle)、诺定汉(Nottingham)的花边工厂去要求他们的权利,他们曾被叱骂道:“滚开!这机器不是你们的, ”假使他们还想收管这个工厂,他们一定会遭枪毙。
  铁路,倘若没有欧洲那样繁盛的人口,以及欧洲的工商业和商场,那么,无论怎样长的铁路都不过是许多无用的废铁罢了:但铁路也是属于少数股东的,那些股东大概连路线经过什么地方都弄不清楚,然而铁路所供给他们的岁入,比较中世纪的王侯的岁入还要多。倘使那些为开凿铁道和山洞而死的千万工人的小孩们,迫于饥寒,一旦集合起来,向股东要求面包,别人便会用枪刺和炮弹来驱散他们,以保护“投资者的利益”。
  由于这种奇怪的制度,工人的儿子出世之后,倘使他不肯承认把生产品的大部分献给主人,他便得不到他可以耕种的田地,他可以运转的机械,他可以开掘的矿坑。他不得不为着很少的不确定的工钱,把劳力售与他人。他的父亲和他的祖父曾经不断地劳动来排泄这田野,来建筑这工厂,来完成这机械,他们把全副气力都用在这工业上面了。然而他们的子孙走进这世界,却比最下等的蒙味人还更贫苦。假使他要得着耕田的许可,一定要遵守“将生产品四分之献给主人,另外四分之一献给政府和中间人(经纪人)”的这个条件。这种政府、资本家、地主、中间人,向他征收的租税是不断地增加的;这使他没有改良农事的余力。倘使他改业为工人,也要在“将生产品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二献给国家所承认的机械所有者”这种条件之下,才能够得到工作;有时甚至在这种条件之下寻求工作,也得不到。
  在从前,倘使农夫不将收获的四分之一献给封建的领主,他便连一块耕地都不会得到,我们认为这样的领主是太无耻了。我们称那个时代为野蛮的时代。如今形式虽已改变,而实际的关系却依然一样;劳动者在自由契约名义之下,还被强迫着承认封建的义务。因为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总不会找到较好的境遇。万物都成了私有财产,他也不能不承认;不然,就只有饿死。
  这样情形的结果,便使我们全部生产都向着错误的方向走去。企业也从不会顾到社会全体的需要。它的唯一目的在增加投资者的利益。因此,发生了市场的不断变动,工业的定期的恐慌,每一次都要使数百万的工人失业而彷徨街头。
  劳动者不能用他们所得的工钱购买他们所生产的财富。工业便寻找外国的市场,在他国的富裕阶级中去寻求销路。因此在东方、非洲、以及埃及、东京(这是安南的东京)、刚果等等地方,欧洲人便不得不促进了农奴制的生长。他居然这样做了。然而在各处他都遇着同样的竞争。一切的国家都是向着同一的路线上发展的。于是战争,永久的战争,为着争夺市场的优先权的缘故而爆发了。
  为着侵占东方的战争,为争夺海上霸权的战争,为课输入品税和提出条件逼迫邻国接受的战争,为压制反叛的“黑人”的战争,都爆发了!大炮的怒吼在世界中不曾停止过;许多种族尽被屠戮;欧洲诸国军备的耗费,要占全部预算的三分之一,我们知道这种赋税压在劳动者的头上,是何等沉重难堪!
  教育也是少数人的特权。工人的小孩仅仅在十三岁时,便不得不跑到矿坑中做工,或者在田野上给他的父亲帮忙;这样还说到教育,简直是多余的!工人白天在野蛮残酷的空气中做了过度的工作,晚上疲倦地回到家中,这样还向他们说起研究学问,也是多余的!社会便这样地分做了两个敌对的营垒;在这种状态下,自由全是空话。那些急进派最初主张政治权利的扩张,但是他不久就明白自由的呼吸会引起无产阶级的向上活动,他便转换了方向,改变了意见,依旧回到压制的立法和残暴专制的政府上去。
  法庭、裁判官、行刑官、警察、狱吏这一大群都是为着维持这种特权而设的;再由这些又生出侦探、伪证、间谍以及威吓和腐败的全部组织。
  我们所生活于其中的社会组织还阻碍着社会感情的生长。我们大家都知道如果没有正值,没有自尊,没有同情和互助,人类必会灭亡,恰象以强夺为生活的二三种动物,和蓄奴的蚁族的灭亡一样。但是这种思想是不合支配阶级的嗜好的,他们便苦心惨淡地造出似是而非的科学的体系以养成和这反对的思想。
  巧妙的说教,屡屡说到“有的人应该分给没有的人”这个题目,但是倘使某人把这条教义实行,立刻便有人来告诉他:这种美丽的感情在诗歌中是很好的,但不宜于实行。我们说“欺骗是自卑,是自侮”,然而一切文明的生活真是个大欺骗。我们使自己并且还使我们的子孙习惯于那种两面的道德,过那种虚伪的生活。然而我们脑筋本不安于虚伪, 于是常以诡辩来自欺, 自解。实在虚伪和诡辩,已成为文明人的第二天性了。
  但是社会是不能够这样生存下去的,社会必须回复到真理的路上;不然,就会灭亡。
  从最初的独占行为生出来的结果已经蔓延到了社会生活的全部,人类社会不能坐待灭亡,便不得不恢复下面的基本原理,生产的工具既然是人类的协同工作的结果,生产品就应该为种族全体的共同财产。个人的占有是不当的,而且有害的。万物属于万人;万物为万人所用。因为万人需用万物,因为万人用全力来生产万物,因为在世界的财富的生产中不能估计出各个人的一部分来,所以万物是为万人所有的。
  万物为万人所有!这里有无数的工具和器械,这里有能够任我们使用的铁的东西,这就是我们称为机械的东西,它能够为我们或锯,或刨,或纺,或织,或破坏,或改造,使用原料以生产我们现代的奇迹。然而没有一个人有权利去强占这些机械的一种,而且还说:“这是我的;你要使用它,必须在你的各种生产品中缴纳租税给我。”这又何异于中世纪的王侯对农夫说:“这丘陵,这牧场,都是我的。你必须从你收获的每束谷物,你所积的每个稻草堆,你所造的每块砖中间抽税给我!”
  万物为万人所有!无论男女,只要能够分担正当的工作,他们便有权利来正当地分配万人所生产的万物;这种分配足以担保万人的安乐。什么“作工的权利”什么“把各人的劳动结果的全部给各人”,这种空泛的方式,早用不着了。我们所主张的是:安乐的权利;万人的安乐!



  
[1] 即《一千零一夜》(Milleetunenuits)阿拉伯的传说文学,里面包含着一连串的故事,都是古波斯大臣的女儿Shehrazade对波斯国王讲述的。这书有中文节译本。——译者
  
[2] 指1889年及1900年的巴黎博览会。——日版译者
  卓越的都市的奇观:指落成于1889年的埃菲尔铁塔。——编者
  
[3] 施甘(Marc Seguin,1786-1875),法国工程师,是最先计算出来热之力学的等价量的人。——译者
  
[4] 马摇(Jules-Robert de Mayer,1814-1878),德国物理学家与医生,他计算由气体的压缩而产生的热量,因而决定“热之力学的等价量”,并于1851年发表《热之力学的等价量》。——译者
  
[5] 格劳夫(M.R.Grove,1811-1896),英国物理学家,曾著书论物理力的统一(1846)。——译者
  
[6] 瓦特(James Watt,1736—1819),苏格兰工程师,近代蒸汽机的发明者。他后来在沙何(Soho)经营铁工厂。——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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