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俄﹞克鲁泡特金 -> 面包与自由(1886年初版)

第九章 奢侈的欲求




  人类不是仅以衣食住为其一生之目的的。他的物质的需要一经满足,其他的可以说是带有艺术性质的欲求,便会立刻发生。这样的欲求种类很多,而且是因人而异的;社会愈文明,个性愈发达,则欲望的种类也愈多。
  便是在今天还有人不承认有获取这种无谓的东西,或者求得某种特殊的快乐以及精神上物质上的享受的必要。一个基督教徒或禁欲主义者自然会排斥此等奢侈的欲望;然而正要靠着这些无谓的东西,才能够打破人生的单调,使其成为愉快而有趣味的。要是人不能于其每日工作以外,得到一种适合他个人嗜好的快乐,那么,这个充满着愁烦与劳苦的人生,还有活下去的价值么?
  我们希望的社会革命,不用说第一着就要把面包分给一切的人,把我们这个可诅咒的社会加以改造——在这个社会里许多强壮的工人因为找不到一个可以掠夺他的雇主,便失了业,终日向人摇尾乞怜;许多妇人和小孩晚间在街中游荡,没有宿处;全家就靠着干面包来维系生命;男人、妇女和小孩因为看护不足或甚至食物缺乏而饿死;这都是我们每日常见的。我们起来反抗,便是为着想禁绝这些不公平的缘故。
  但是我们所期望于革命的,却不只是这一点。我们看见工人为苦痛的生存竞争所迫,甚至到了完全不知道人类所能得到的高尚的娱乐——科学(特别是科学的发见)的娱乐和艺术(特别是艺术的创造)的娱乐。为着要把今日少数人所占有的娱乐供给与一切的人;为着要使一切的人都有发展他们的智能的余暇和能力,那么,社会革命必须保证每人每日的面包。在面包上得着保证以后,至上的目的便是闲暇了。
  自然,在如今千万的人缺乏着面包、煤炭、衣服、住所的时候,奢侈便是一种罪恶;要满足奢侈,便会使劳动者的小孩没有面包吃!然而在将来人人都得到必需的衣食住的社会中,今日视为奢侈的东西,那时都会觉得是必要的了。因为所有的人并不是一样的,而且也不能都是一样的(嗜好与欲求之不同,正是人类进步的主要保证)。所以常有,而且也应该常有许多的人,他们的欲望超越了平常人的欲望的范围而趋向于特殊的方面。
  并不是任何人都需要一个天文镜的,因为纵然学问如何普及,仍有许多人喜欢用显微镜来检查物体,而不愿研究天空的星座。有些人喜欢雕像,有的人喜欢绘画。有的人什么都不想,只想要一架上等钢琴,而别的人又只喜欢手风琴。趣味虽各异,可是人人都有艺术的欲求。一个农夫现在常用某个地方的风景画片装饰他的房间,要是他的趣味较为发展,他便希望有一张美丽的雕板画。在现今可怜的资本主义的社会中,一个人如果不是大资产的承继者,或者不曾千辛万苦地去求得那个能使他从事安乐的职业的“智慧的资本”,则他纵有艺术的欲求也是不能满足的。他仍还存着将来便可以多少满足他的嗜好的希望,因此他便轻视理想主义的共产社会,说这是以各个人的物质生活为其唯一的目的。他说:“在你们的共同仓库中,你们有很充足的面包,可以供给万人取用,然而并没有美丽的图画,光学器械,美丽的家具和美丽的宝玉细工等等;总之,凡是与人类的各种趣味嗜好相适应的东西,你们都没有。公社所能供给与各人的只有面包和牛乳,此外获得其他物品的可能性都被你们压止了,所有的妇女也不得不穿起褐色的麻布衣服。”
  这种反对论是各种共产主义制度应该考究的,而且又是那些在美洲荒野的地方建立新社会的人所不了解的。[1]他们以为只要社会能够得着充足的衣服,供给各分子使用,并且有着一间音乐室,“同胞们”可以常常在里面胡乱地弹奏一曲乐调,或演一幕戏剧,便够了。他们忘记了艺术的情感是人人都有的,不管是农夫也好,绅士也好,他们一样地都有着对艺术的感情,不过因他们的教养不同,故艺术感情的表现也就各别,然而在大体上还是一致的。社会只供给普通的生活必需品与各分子,而且还压制着促成个性发展的教育,除《圣经》以外的书都不许读——但这些努力都是无用的。个人的嗜好纷出,一般人的不平时起;有人提议买钢琴或科学的器械引起了争吵;进步的诸要素遂归于衰灭。这个社会要是不破坏一切个人的情感,一切艺术的倾向以及一切的发展,它便不能存在。
  难道无政府主义的公社也要照着这同样的方针进行么?——不,决不是这样。假若它明白要生产物质生活所必需的一切东西,必同时努力满足人类心灵的一切表现,那么它绝对不会照着这样的方针进行。


  我们明白地承认:当我们想到我们四周的贫困苦痛的无底深渊时,当我们听见那些求工作而徜徉街头的劳动者的哀告时,我们实在不忍来讨论下面的问题:在各分子的衣食住得到了相当满足的社会中,人们要怎样来使那些想要色佛尔[2]的磁器[3]或天鹅绒衣服的个人满足呢?
  我们对这个问题的答复是:“我们最先把面包问题完全解决了,然后才来谈磁器和天鹅绒问题。”
  然而我们不可不承认人类于食物之外尚有其他的欲求,而且无政府主义的力量在于它能了解一切的人类的才能,一切的激情,什么也不曾忽略过去,因此我们要简单地说明一个人怎样才可以使他所有的智慧与艺术的欲求得到满足。
  我们已经说过,一个人每日劳动四五小时,一直到四十五岁或五十岁,他便能够很容易地生产出保证社会的安乐的一切必需品了。
  然而那些习惯于勤劳的人也不必限定每日劳动五小时;他可以每天做十小时的工,一年劳动三百天,一生继续劳动下去也无妨。自然要是一个人永远被束缚在一架机器旁边,他的健康不久就会被损坏,他的才智也要变成愚钝;可是当一个人可以随时变更职业,特别时常互相替换地做着手工作与脑工作的时候,那么,虽然每天劳动十小时或十二小时,也不会感到疲倦,反而觉得愉快的。因此一个人每天做了四五小时的工以后,已足以维持他的生活了,还有五六小时,他可以利用来满足自己的嗜好。假若他与别人合作,这五六小时的时间,除了产出一切的人的必需品而外,还能够充分地产出他所希望的一切物品。
  他要先在田地,工厂以及其他的地方劳动,这是他对于社会上一般的生产所应尽的义务。过后他便用他的其余的时间来满足他的艺术和科学的欲求和嗜好。
  为着要满足各种趣味,各种嗜好,便有无数的团体勃兴起来。
  例如有些人想用他们的余暇来研究文学。于是他们组织了团体,包含着著作家、排字人、印刷人、雕板人、画图人,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目标——即是广阔地传布他们所爱好的思想。
  现在一个著作家知道有一种叫做“工人”的牛马,只要每天给他们几个法郎,他们便会印刷他的书;然而印刷所内容如何,他便不得而知了。假使排字工人染受铅毒而受苦,管理机器的学徒得着贫血病而死,难道还愁没有贫穷的奴隶来代替他们吗?
  然而在那些为着微少的工钱而甘心出卖他们的劳力的饥饿者没有了的时候,而且现在被掠夺的工人都受到教育,能够把自己的思想印出,使别人知道的时候,那么著作家和学者们为着要把他们的文章和诗歌公布于世起见,便不得不和印刷工人联合起来了。
  只要人们把简单的手工作视作下等事情的时候,他们看见著作家自己排字印刷他的著作,便会觉得这是异常奇怪的,难道他没有体育场或其他的游戏来振刷他的精神吗?然而当人们不以手工作为耻辱,而且所有的人都不能不做手工作的时候,再没有人来替那些著作家劳动了,于是他们以及爱读他们的著作的人都要来学习处理排字架和铅字的技术了;这时候,大家(著作家和一切爱好那些在印刷中的著作的读者们)合作来拣铅字排成一面一面的版子,又放上印架,然后运转机器,印成一本极精美的书,——这种快乐,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些精美的机器,在现在那些从早到晚管理着它们的学徒们看来,固然是虐待的器具,而在那些要利用它们来发表自己或自己平日所爱好的著作家的思想的人看来,却实在是娱乐的泉源了。
  难道文学会因此受到损害么?难道诗人在户外劳动或帮助来印刷他的著作过后,他的诗人的价值便减低了么?难道小说家在树林或工厂中和别人共同劳动之后,或者参加了道路工作铁路工作以后,便失去了对于人类天性的知识么?对于这个问题,不见得就有两个回答罢。
  也许书的篇幅要减少,然而所说的事一定会多。也许有一两册无谓的书出版,然而这是很不常见的事了,大概印出来的书都是值得精读和吟味的。因为读者都受了良好的教育,更富于判断力,书籍的价值读者自己会判定,无谓的书也不会出版了。
  并且印刷术自顾登堡[4]以来没有什么进步,现在还是在幼稚期中。现在用十分钟写出来的东西,要费两小时的时间才能够用铅字排好,不过现在正讲求传播思想更便利的方法,而且不久便会发见的。[6]
  一个著作家对于他自己的著作的印刷居然毫无关系,这实在是异常可笑的事!否则,印刷术早就有了很大的进步了,我们也不会再使用十七世纪式的铅字了。
  难道我们是在做梦么?——自然在那些曾经考察和熟思过的人们看来,这并不是梦。便是在现在,生活已驱使我们向着这方面进行了。


  在某一个社会中,人人都是生产者,人人都受着研求科学与艺术的教育,而且有闲暇来做这样的事,那时人们为着要印刷他们所选择的著作而联合起来,各自贡献他对于手工作应尽的一部分责任——这果然是梦想吗?现在我们已经有无数的学艺,文学及其他的学术团体;这些团体都是许多对于某部门的学问感着兴趣的人,为着刊布他们的著作的目的而联合起来,自动地组织成功的。在这些团体的会报上发表文章的著作者并没有得着报酬,会报除去一定的份数以外,大半都是非卖品,免费送与世界各地研究同样部门的学术的团体。这团体的甲会员可以把他的观察概括地写成一页在杂志上发表;乙会员也可以把他穷年累月研究的结果写成长篇论著刊布出来;而其他的会员又以这杂志所刊载的东西为起点,而从事进一步的研究。总之,这些著作家和读者都是为着要出版他们所感着兴趣的著作的缘故而联合起来的。
  实际上,一个学术团体和个人的著作家一样,也要到现在工人在那里劳动的印刷所里去从事印刷。现在学术团体的会员们都轻视手工作。诚然,现在手工作的进行状态是异常恶劣的;然而在将来的社会里各分子都受了广大的哲学与科学的教育,自然会知道改善手工作的方法,使它成为人类夸耀的事业。那时的学术团体会成为科学的爱好者,探求者和劳动者等的联合,大家都知道一种手工作的技术,大家都有科学的兴趣。
  例如,这个团体是研究地质学的,各会员都要尽力探查地球的地层,都要作实地观察,在今天的研究者不过一百人,到那时便会有一万人。因此他们在一年中间所做的事,比现在我们在二十年中间所能做出的还要多。当他们的著作要刊行的时候,便有熟习各种技术的一万多人来尽力帮忙,或绘地图,或雕板,或排字,或印刷。他们很快乐地来利用他们的闲暇——在夏天去探检,在冬天去作室内工作。而且当此等书籍出版的时候,对于这共同事业感着兴趣的读者也不仅有一百人,大概有一万人之多。
  进步是向着这方面进行的。便是今天如果英国需要一种完全的《英语字典》,也不必等待着以毕生精力从事于这种工作的利德勒[7]的降生了,这种工作应该靠着那些志愿的人。会有一千多人自然地而且无须报酬地来为此尽力,或则涉猎图书馆或则记录注释,在数年之内能完成一个人毕生所不能完成的事业,在其他一切人类智慧的各部门中,也同样涌现出此种精神,如果我们看见这种尝试的合作渐渐地代替了个人事业,我们还不能预料将来如何,那么,我们不能不承认我们的关于人类的智识,实在是很有限的。
  如果这部字典果然是真正的集合的著作,那么,许多志愿的著作家、印刷者、校对者,都应该来共同劳动;然而社会主义报纸已经实行了这个方针的一部分,把手腕的工作与精神的工作联合的例子指示给我们看过了,现今社会主义的著作家有时也亲手排印他自己的论文。固然这样的事情是不常见的,但是我们因此也可以看出进化是向着什么方向进行的。
  这给我们指示了到自由之路。在将来,一个人如果要发有益的言论——超于他所处的时代的言论,他不必去找可以供给必要的资本的出版家了。他只去找知道印刷术并且赞成他的新著作中的理想的人来同他合作,他们就可以共同地出版新著作或杂志了。
  文艺与新闻事业不再是赚钱的利器和掠夺他人的工具了。难道真正能够了解文艺和新闻事业的人会不热烈地希望文艺终于会从以前的保护者和现在的掠夺者手中逃出来吗?不希望文艺从那爱好庸俗以及投合大多数的恶趣味的世俗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吗?
  当文学与科学脱离了金钱的束缚,专为着那些爱好它们的人,而且由这些人来培植的时候,它们才能够在人类发达的事业中占一个适当的位置。


  文学、科学、艺术,不可不由自由的人来培植的。只有在这种条件之下,它们才能够从阻碍它们的国家;资本以及资产阶级的庸俗的桎梏中解放出来。
  现在的科学家要用什么方法来从事自己所感着兴趣的研究呢?恳求国家的帮助吗?国家只能在一百个候补者中间帮助一个,而且只有那个明白承认不致逸出前人的轨外的人才能够得到这种帮助。我们不要忘记法国科学院怎样非难过达尔文[8],圣彼得堡学院怎样侮慢过门得列夫[9],伦敦皇家学会曾把助劳[10]决定“热之力学等的价量”的著作认为是“非科学的”,不肯公布的事实。[11]
  因此,从来一切的大研究,一切使科学发生革命的大发见,都是在学院和大学的外面完成的,这样的成功都是靠着象达尔文、利爱尔[12]那样有充分的家产可以独立研究的人,或者那些在贫困中劳苦工作致损坏其健康,且久苦于没有实验室,不能得着必要的书籍和器具以继续其研究,而仍不屈不挠地保持其希望的人的力量。他们中间有的人甚至在目的未达到时候就中途病死。这样的人是很多很多的。
  就大体说,国家补助制度是极有害的,因此常常企图着脱离掉这个羁绊,因此在欧美便有志愿者组织的无数学术团体成立起来——其中有一些极其发达,它们有的贵重品,甚至是那些得着国家补助的团体的全部资源和大富豪的一切资财都买不到的。一切政府的学术机关总不及伦敦动物学会富足,然而这个团体却是靠着随意捐助来维持的。
  这个动物学会的动物园里养的无数的动物不是买来的,而是其他的团体和全世界的采集者的寄赠品。有时孟买动物学会送一只象来,有时埃及的博物学家送一匹河马或犀牛来。每天都有从世界各地送来的这些伟大的赠品——鸟类、爬虫类、昆虫类等等。其中常有虽用全世界的黄金也买不到的动物。例如,某一个旅行家冒着生命的危险,获得一个动物,便象爱儿子一般地爱它,他也会把它送到动物学会来,因为他知道动物学会会小心看护这个动物。这动物园也是要收门票的,每日无数的参观者所付的门票费已足以维持这个大的机关了。
  伦敦动物学会以及其他同类的团体的缺点,就在会员不能缴纳会费时,不得以工作来代替;而且不承认这个大机关的管理人和许多的雇员为学会会员,但以那些除了想在名片上写着“动物学会会员”外,并无其他目的的人为会员。总之,它还缺少着更完满的合作。
  我们所说关于科学家的事实也适用于发明家。谁都知道差不多所有的大发明都是用多大的辛苦买来的;常常夜里不能睡眠,一家人没有面包吃,又缺乏实验的材料和器具,——这便是几乎所有那些使工业发达的发明家的历史,他们的发明真是现代文明的骄子。
  然而我们应当怎样把这众人所认为不良的情形改善呢?已经试用过专利权了,其结果是我们所知道的。发明家得了几镑的金钱,便把专利权卖掉了,而此种发明所生出的绝大利益却落到那些出借资本的人的怀中。而且专利权还要使发明家陷于孤立的地位,使他隐秘他的研究,因此常得到失败的结果;而事实上从那些对根本观念没有多大研究的头脑中想出来的简单的暗示往往足以助成发明,使它丰饶而且成为实际。专利权和一切国家的管理一样,阻碍着工业的进步。原来思想是不能够专利的东西,专利权在理论上是一件大不公道的事。在实际上成了对于发明的迅速进步的大障碍。
  增进发明精神所必需的:第一,便是思想的觉醒,认识的大胆,这是现代的全部教育努力在摧残的;第二,是科学教育的普及,因而研究者的数目增加了百倍;第三,是对于人类继续不断地进步之信仰,因为从来鼓舞着一切大发明家的便是热诚,也就是为善的希望。只有社会革命才能够推动思想,才能够生出这种大胆,这种知识,这种为万人而劳动的信念。
  这时,我们将有具备各种原动力和器具的大的组织,还有为所有的研究者开放的广大的工业实验所。当人们尽了对社会所应负的责任以后,便可以到这里来工作以求他的梦想实现;在这里他们可以费五六小时的闲暇作他们的实验,在这里还可遇着熟习某部门的工业的人来研究某种艰难的问题,因此他们可以互相帮助,交换知识,——各人的思想与经验的凑合,便会发现出来许久未能得到的解决方法。而且这决不是梦想。圣彼得堡的散劳诺高罗道克场(Solanoi Gorodok)关于工艺的一方面已经实行了一部分。这是一个器械具备而且为万人开放的工场;器具与原动力都是免费供给的;只有使用金属和木料才要付代价。不幸劳动者没有空暇,他们在工厂里劳动了十小时,弄得精力疲倦后,只能在夜间到那里去。而且他们互相隐秘着他们的发明,因为他们被专利权和资本制度束缚住了。这两种东西实在是现社会的大患,也是道德与智识的进步路上的陷阱。


  关于艺术又怎样呢?到处我们都听见在叹息艺术衰颓之声。实际我们远不如文艺复兴时期[13]的诸大家。艺术的技巧近时已有很大的进步,而且有无数赋有某种程度的才能的人在分类研求,然而艺术却似乎离开文明了。学问渐渐进步,但灵感却不常来到艺术家的画室了。
  这个灵感究竟应该从什么地方来呢?只有伟大的思想才能够鼓舞着艺术。根据我们的理想,艺术直与创造同义,它应该永远眺望着前方,不可不着眼于前人未发之处;然而在一般职业的艺术家中却很少很少有人能够脱离庸俗境域,而看到新的天际的。
  这种灵感决不是可以从书本中得来的;这只能由实生活里得来,然而现社会却不能唤起这种灵感。
  拉斐尔[14]和茉利诺[15]在那新理想的探究还能够适应于旧的宗教的传说的时代中作出他们的名画。他们作画来装饰大寺院,这些寺院自身便足以代表这都市的世世代代的敬虔的事业。那带有神秘景象与庄严伟大的殿堂直与都市的生活相结合,而且能鼓舞起画家的灵感。那么,他是在为建立一般民众的纪念物而劳动,他对他的同胞发言,因此他自己也得到了灵感;他对民众发言,犹如寺院的正殿、圆柱、染色的窗、雕像以及雕刻的门等等自身对民众发言一样。今天的艺术家所能希望到的最大荣誉,不过是把他的画布张于镀金的木架子上挂在博物馆,一种古董店里,在那里和在布拉多[16]一样,我们可看见茉利诺的“升天”(ascension)悬在威拉斯开士[17]的“乞丐”和“腓力二世的群狗”[18]等画的旁边。可怜的威拉斯开士,可怜的茉利诺!可怜那些曾在都市的城楼上“生活过”的希腊雕像,现今皆窒息于罗浮宫[19]的赤色暖帘之下了。
  当希腊的雕刻家雕刻大理石的时候,他是在努力表现那都市的精神与心情。它的一切激情,一切光荣的传统都复活在他的作品之中。然而如今团结的都市已不存在,思想的传达早已没有了。城市如今只是人民的偶然聚合,这些人彼此不相知,没有共同利害,唯有损害他人以利自己而已。所谓祖国也不存在。——难道国际的银行家和拾破布的乞丐会有一个共同的祖国么?只有当都市、州郡、国家或国家的联合重新开始过着和谐的生活的时候,艺术才能够从这都市或联合所共同保持的理想中得到灵感。这时候建筑家要设计建筑都市的纪念物,那不再是寺院,监狱或炮台了;画家、铸像家、雕刻家、装饰家等也知道应该把他们的画布、雕像、装饰放在什么地方了;他们从同一活力的泉源得到了实行力,堂皇地共同向着将来前进。
  然而到了那时,艺术也只能说是存在而已。近代艺术家的最好的绘画大抵在描写自然、村落、山谷、危险的大海及庄严的高山。但是如果一个画家从来不曾享受过田园劳动的乐趣,只凭思索,只凭想象,他如何能够描写出这种诗趣呢?假使他不知道田园,不过象候鸟之知道田舍那样,仅在迁移的时候从上飞过罢了;假使他在青春的气力旺盛的时期,早晨不去耕种田地,也不去伴随勤苦的刈草人用镰刀割草,和那些歌声响于空际的少女们竞争,他怎么能够描画出田园劳动的诗趣呢?对于土地和生在土地上面的东西的热爱,是不能从画笔的挥洒中得来的——画笔唯供其役使而已;然而要是不爱它又怎能够把它描画出来呢?因此即便是现在最优秀的画家在这方面的作品也都是不完全的,而且对于人生也不忠实,几乎常是感伤的。其中毫无力量
  工作完毕回家的时候,你会看见美丽的夕阳。倘使你要看那壮丽的光景,便不得不作农夫中的一人。倘使你要了解捕鱼的诗趣,便应该日夜与渔人共同在海上辛苦,自己也要捕鱼,与波涛相斗,忍受着风暴,你做了这些困难的工作以后,把网扯起,要是网很重,里面装满了鱼,你便会感觉快乐;要是网里是空的,你便会感觉到失望;总之,要经验过这事情,才能够了解捕鱼的诗趣。你如果要了解人的力量,并且把这力量表现在艺术的作品里面,你便不得不长久地在工场里劳动,知道创造工作的疲劳和快乐,以熔铁炉的烈火来铸造金属,感觉到机械里面的生命。实在你如果想写出人民的感情,你自身便应该浸透在这种感情里面。
  而且将来的艺术家要与人民过同样的生活,象过去的伟大艺术家那样,他们用不着贩卖他们的作品了。这些作品是一个活的整体的不可缺少的部分;它没有这些作品不完全,这些作品没有它也不完全。人们要欣赏这个画家的作品,可以向他所在的都市里去,而且这样的创造品的活泼与清新之美,在人们的心意中,会生出有益的效果。
  艺术为求其发展,必须在各种等差程度下与工业相结合,拉斯庚[20]与伟大的社会主义的诗人莫理思[21]曾屡次证明艺术不可不与工业混和,他们的证明是很好的。凡在我们周围的一切东西,或在街上,或在公共纪念馆的内外,都应该具有纯粹艺术的形状。
  然而此种情形只能在万人都享受着安乐与闲暇的社会中实现。在这时候我们能看见许多艺术团体,其中的各会员都有发挥他的能力的余地;因为艺术不能和那无数纯手工的和技术的补充工作分开。这些艺术团体还要预备装饰各会员的住宅,犹如那些善良的志愿者,爱丁堡的青年画家,去装饰他们的城里的贫民医院的墙壁和天花板一样。
  又某一个画家或雕刻家把他自身的感情表现在作品中,献与他所爱的女子或亲友等。为了爱,或被爱所鼓舞而完成的作品,难道果然劣于现在那种单以售价高昂来满足俗人的虚荣的艺术吗?
  关于日常生活必需以外的一切娱乐,也都要依着这同样方针进行。例如想要大钢琴的人,就可以加入乐器制造家的团体。只要贡献了他的若干半日的闲暇,便可以得到他梦想的钢琴。假若他非常爱好天文学的研究,他便可以加入天文学家的团体,同着这团体的哲学家、观察者、计算者、制作天文学器械的技师、学者,以及爱好者共同工作;他如果担任了这个团体的工作的一部分,便可以得到他所渴望的天文镜,因为要建造一个天文台,最需要的工作是粗重的工作,如砖瓦匠、木匠、铸物匠和器械工的工作——最后才轮着专门技师来校对精确的机械。
  总之,一个人为着生产必需品费了几小时的时间后,每天还有五小时甚至七小时是他自己随意作事的时间,奢侈的欲求的种类虽不同,但这已经能够充分地满足它们了。还有无数的团体企图来满足这些欲望。今日极少数人的特权,将来众人都可以得到了。所谓奢侈不再是资产阶级的愚劣而且虚夸的表现,却成了一种艺术的娱乐。
  所有的人都是更幸福的了。各人为着要达到他所希求的目的——想得一本书,一件美术品或一件奢侈品,欣然来从事共同的工作,在这工作里面他们会得到一种刺激、一种使人生成为愉快的必要的舒畅。
  我们为着废除主人与奴隶的差别而劳动,其实也就是为着两者的幸福,为着全人类的幸福而劳动。



  
[1] 指欧文,加伯及其他在北美洲平原上组织共产社会的人。欧文曾在美国的印第安那州建设“新和谐村”,后又在墨西哥从事于建设同样的共产协社,但都归于失败。参看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本书第144页注①和第163页注①(即第十章注[3]与第十二章注[1])。——译者
  
[2] Sèvres,现称赛佛尔,法国塞纳-瓦兹省的城市,出产磁器[3]的地方。——译者
  
[3] 此处“磁器”应为通假“瓷器”。赛佛尔是自波旁复辟王朝以来著名的官窑,其以出产的瓷器做工精美而闻名。——编者
  
[4] 顾登堡即约翰内斯·古腾堡(Johannes Gensfleisch zur Laden zum Gutenberg1397—1488[5]),德意志地区美因茨人,活字版印刷术的发明家。——译者
  
[5] 古腾堡的实际上在出生地美因茨逝世和埋葬于1468年。——编者
  
[6] 自这篇文字发表以后,此种方法已经发见了。——译者(英文本)
  
[7] M. P. E. Littré(1801—1881),法国哲学家。他的大著《法文字典》是费了许多年的工夫才完成的。——译者
  
[8] Charles R. Darwin(1809—1882),英国博物学家。——译者
  
[9] 门得列夫即迪米特里·伊万诺维奇·门捷列夫(D. I. Mendeleev / Д. И. Менделеев 1834—1907),俄国化学家。——译者
  
[10] 助劳即詹姆斯·普雷斯科特·焦耳(J. P. Joule 1818—1889),英国物理学家。热之力学的等价量之发现为近世科学的一大胜利。——译者
  
[11] 英国化学家蒲来非尔(Playfair,1818—1898)在助劳死后,曾言及此事,因此我们才知道。——著者
  
[12] 利爱尔即查尔斯·莱尔(C. Lyell 1797—1875),英国地质学家。——译者
  
[13] Renaissance,指第十四至十六世纪中间在意大利发生的文艺复兴的运动。——译者
  
[14] 拉斐尔即拉斐尔·桑切诺(Raphael Sanzio 1483—1520)意大利画家,文艺复兴时期三大家之一。——译者
  
[15] 茉莉诺即牟利罗,又译穆里略(B. E. Murillo 1617—1682),西班牙画家,他善画宗教画,及街市景象,如《乞儿》和《卖花女》。——译者
  
[16] Prado,即普拉多西班牙国家博物馆,在马德里,内设图画雕刻两部。——译者
  
[17] Diego Rodriguez de Silva Y Velasques(1599—1660)西班牙画家。——译者
  
[18] 腓力二世Philippe Ⅱ(1527—1598),西班牙国王,爱好艺术,对西班牙文化与艺术的发展,很有帮助。——译者
  
[19] 罗浮宫(Musées du Louvre),现称卢浮宫。法国国家美术馆,在巴黎,内分:1.绘画,铜版画;2.希腊罗马古物;3.东方古物;4.埃及古物;5.中世纪,文艺复兴及近代的艺术品和雕刻;6.人类学和航海术等六部。——译者
  
[20] 拉丝庚即约翰·拉斯金(John Ruskin 1819—1900),英国著作家,艺术批评家和社会改革家。——译者
  
[21] 莫里思即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 1834—1896),英国诗人和艺术家,又是社会主义者。他那部表现他的社会理想的小说《乌有乡消息》(News from Nowhere,1891)是一本被人广读的书。——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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