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华金·毛林 -> 《走向第二次革命》(1935)

译者的序



  华金·毛林青年时就参加了革命事业,1921年前往莫斯科参加了红色工会国际代表大会。1924年参加西班牙共产党,负责加泰罗尼亚—巴利亚里地区。后来因为反对斯大林主义脱离西共。毛林和独立于西共的加泰罗尼亚共产主义者成立了伊比利亚共产主义者联盟,并于1931年建立了自己的群众组织——工农同盟。毛林的组织被托洛茨基评价为“没有明确的行动纲领……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拙劣模仿者……广为散布的各种偏见,却被他们欣然接受”的“右翼反对派”。1935年9月,毛林的党——伊比利亚共产主义者联盟与安德列乌·宁领导的西班牙共产主义左派(前身为西班牙共产主义反对派,后加入国际左翼反对派)合并为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即POUM),由毛林出任总书记。1936年2月,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参加了人民阵线,毛林当选为国会议员。内战爆发时,毛林被叛军逮捕,1944年获释后流亡美国并于纽约逝世。
  本书《走向第二次革命》写于内战爆发前,1934年“十月起义”之后,其内容基本囊括了毛林的大部分思想、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革命的成篇设想、对此前一系列事件的“具有伟大风格的历史记述”以及他本人所做的分析——如果那儿戏般的三段论能够被称为分析的话。为了理解本书的背景,我们还需要来介绍西班牙当时的历史。
  经过了1820至1823年,1868年(第一共和国时期)的两次资产阶级革命失败、帝国的殖民体系的不断瓦解、社会动乱和政府的频繁更迭,19世纪以来西班牙就一直呈现衰败和停滞不前的趋势。由于西班牙的社会矛盾激烈、工人阶级力量强大又有着深厚的革命传统,在十月革命的影响下,腐朽没落的西班牙成了阶级斗争活跃的舞台。1923年普里莫·德里维拉发动军事政变,开始了军事独裁时期,西班牙的君主制最终是以反革命的形式走下历史舞台。在革命潮流的冲击下,1930年军事独裁垮台。1931年第二共和国宣布成立,但旧政权的基础没有受到任何动摇与改变。各种政治色彩的人物组成了临时政府,虽然反革命在背地里到处搞密谋,工人运动也在第二共和国时期经历了蓬勃发展。后来,到了1934年,随着右翼势力开始掌握国家权力,第二共和国危在旦夕。1934年10月5日全国爆发总罢工,很快演变成武装起义,这次起义也是本书所主要关于的内容。由于缺乏协调和充分准备,马德里和其他省份的罢工很快被镇压下去。加泰罗尼亚自治政府为了和马德里中央政府讨价还价,便趁机发动起义,随后出卖了工人,起义也遭到了镇压。全国劳工联盟和工人总同盟在工人联盟的协调下,将阿斯图里亚斯罢工推动,使其成为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起义。工人们夺去了兵营,多次击败政府军,并且建立了社会主义共和国。但在孤立无援的状况下,起义被镇压了下去,随后资产阶级政府进行了血腥与疯狂的报复。而后右翼进行了疯狂反扑,法西斯主义的威胁逼近。左右势力经过了几个回合的过招,1936年终于爆发内战。
  无论如何,毛林都不能算得上是一名出色的革命家和马克思主义者。他根本不懂辩证法,所用的分析全然是最粗糙、最简陋的类比法。虽然装模作样地从经典著作里抄来许多大道理,但他实际上什么也不理解。毛林是马克思主义者,我也是马克思主义者;毛林会西班牙语,我也会点西语;所以我就是毛林。这就是毛林的三段式分析中的全部智慧。
  毛林表面上是不断革命论者,因为他反对斯大林主义并且认同托洛茨基的理论,他也认为“必须从民主革命过渡到社会主义革命”。对此,在当时完全可以把他打成“托派”,但这是在冤枉他,因为他本质上是阶段论者,从来还有过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像他那样喜欢划分历史阶段,也从来没有哪个历史学家比他还会给自己所划分的历史阶段下定义。还有比这更反辩证、更僵化的阶段论者吗?如果革命哪一天找上毛林先生了,他是否会因“现在是民主革命阶段,不能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否则就是无政府主义,就是被小资产阶级欺骗了”这样的话来逃避他的“第二次革命”呢?
  “君主制是中央集权的吗?既然这样,共和国就应当是联邦制的。这似乎是一个像公理一样无可争辩的结论。”这样的唯物主义分析我还是头一次见。在这里难道有什么因果关系吗?为什么不从生产关系入手来解释,对西班牙中央集权制的起源、发展和终结在历史的角度上进行考察,它是由哪个阶级的需要产生,又怎样因生产力的发展而遭遇了局限,最后这一社会关系又为什么成为不可能。联邦制又进步在哪里?它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间有什么关系,在哪里有利于革命?这些都是毛林所必须面对的严肃问题,决不允许一笔带过。
  我们要联邦制,因为以前是集权制。这就是毛林先生看问题的方式,而可怕的是,在同样的话题上面,他能把这样令人绝望的话,变着法子再重复上无数次。
  毛林一会抨击社会党、小资产阶级和人民阵线,一会又吹嘘社会党已经“在反革命的威胁下改回了革命的策略”。他也头一个上去讨好小资产阶级:看吧,大资产阶级不要你们,和我们干就不会有当时的失败,而不是用无产阶级的革命态度与坚决的行动来使动摇的小资产阶级跟随革命。虽然这一策略才刚在上文被毛林引用,他在下面提到小资产阶级时,又弯下腰露出一副说客的姿态。捏着鼻子也能从他的字里行间闻到一股奴性。希法庭的早期作品也比毛林的软弱口气强百倍。至于列宁和毛林的区别,要比月亮和蛞蝓的区别还大。最后他还无视使无产阶级向民族资产阶级投降的反革命性质,就强行吹嘘欧洲的人民阵线在对抗法西斯主义上的功绩。这里他绝对是为了自圆其说而故意糊弄过去的,因为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也不可能不对自己的态度转变感到奇怪。他在这里鼓吹人民阵线,就是为了借来“统一战线”的“成功”例子,用类比来论证在西班牙进行“统一战线”的必要。真是奇妙而深刻的理论。
  如果说毛林在谈到小资产阶级时,就无意识地把自己的姿态放低,那么在工人联盟在与政府的对话中,也表现出了同样的态度。请把这些和十月革命中列宁他们写的东西来比一比吧。庸人似乎觉得,只要说话好听,只要展示出善良友好的一面,群众就会跟随你,还可以化敌为友,而不必靠什么行动、理论与意志了。要是他们真能取得胜利,说不定还会放反革命一马,而这是很可能的。只是在现实斗争中,返乡团是不会和你讲温情的。
  十月起义的记述,在艺术性方面要胜过本书的理论说教,但这并不是毛林的文字有多优美,只能说明他的说教有多差劲,在整本书中间不插入一段故事的话,几乎是无法往下读的。
  在整篇起义故事中,满是毛林的牢骚“如果……就好了”但他不是在对工人、农民和军人,甚至不是对社会党说,而是在苦心劝诫着背叛革命的小资产阶级政党。这不过是表现了,他将起义成功的期望放在了反革命的错误和仁慈上。难道可以有这样的革命领袖吗?又如果……毛林不在起义者这边就好了!
  毛林对起义的观念也是相当天真,相当儿戏的。写到起义的教训时,通篇都是废话,好像光是在乱叫:“哇,革命被小资产阶级背叛啦!”托洛茨基的《俄国革命史》上的一页,也比毛林先生写的一整章说的内容还要多,而且还更透彻。
  在起义故事之后,毛林所做的分析之无聊、空洞和废话连篇,对读者简直是一种折磨。唯一有用的是他给出的一些历史数据。很少在一本书里,读者对表格里的数字,比起看作者的文字还更有兴趣。除了充满市侩味的煽情,文章中满是卖弄学识,但是要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只是在不断重复那套味同嚼蜡的历史对比。
  甚至他连类比之外的分析都忘了,因为还没有权威的革命家对西班牙当时的事件做过具体分析,轮到毛林先生不借助别人的思想,自己来分析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光抄作业而课一点都没听的学生。他不懂马克思主义的分析,同时也毫不理解阶级斗争。安德列乌·宁在理论方面要比毛林高超得多,尽管宁也不算是托洛茨基的好学生。值得一提的是,托洛茨基对毛林的评价更是嘴上一点不留德。
  “在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中,有着代表无产阶级的领袖们——列宁、托洛茨基、斯大林”不知道毛林是怎么想的,能把这些人并列在一起。可以说,他甚至在反斯大林官僚主义的方面也一知半解。
  毛林眼中的社会主义,就是国家通过国有化的方式转变为一家公司。理论上的谬误简直难以想象。如果革命就是为了这个,那么无产阶级所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不值得。要是给毛林的社会主义加上他的地缘政治论,那么伊比利亚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看上去不过又是一个披着红皮的复兴西班牙帝国的梦想。毕竟,这年头什么都可以是社会主义的,弗朗哥西班牙到七十年代都还会在公文里提一句 “为了革命工团主义”。不过毛林毕竟不是右派,他也确实写下了他的社会主义改造方案,但就算抄一点1918年苏维埃宪法来,也比毛林头脑里按自己的趣味设计出来的更加靠谱,更加完美。
  毛林装成先知来用“社会主义或法西斯”的前景吓唬人,无非是他无法预测历史的进展,尽管在他所引用的著作里都教过了方法。那么他只能用类比法对“第二次革命”进行公式化的预测。他所做的是政治幻想,而非现实分析。而在虚构创作方面,同为POUM成员的奥威尔写的要比这本书有意思的多。显然,这些公式化推导出的革命狂想,在真正的革命到来时,在西班牙内战爆发时,全部都成了毫无价值的废纸。工人不会用它来准备斗争,知识分子还不如去读点有营养的,这本书不仅不能让人学到东西,甚至还会教人错误的思考方式,只有反革命可能会去拜读,但毛林人都抓到了。也幸好毛林被抓到了,他就不能在内战期间出卖工人和加快革命的断送了。我们没有理由去怀疑毛林作为革命者的真诚,但是他和宁一样,在客观上所能做的不过是阻碍革命。
  从后记中,我们更能看出毛林的真实想法。其中他的一些思想,虽然已经过了多年,还是能从中看出他当时藏在左派套话下面的真实想法。他第一个考虑的不是世界无产阶级的利益,而是反动的地缘政治,是在欧洲各国中间怎么周旋才对西班牙这个国家更有利。他对第二共和国政局所做的分析,归根结底不过是要说:不要太左以免吓跑可以合作的右派。此外,还有各种油腻的、仿佛是从资产阶级政客嘴里讲出来的“官场智慧”。有着这样的领袖,西班牙工人难道能够革命吗?
  “但是它(共和国)一开始就犯了一个根本错误,其决定了它的最终失败:它接受了共产党的干涉。”那你们左派都干了什么好事?无非是变着法子让工人听资本家的话。当然了,把话说明白对大家都没好处,不如把责任先甩给西共。诚然,西共那帮人是该被工人枪毙,内战时期的各路左翼政党也逃不了被挂在耻辱柱上的命运。
  毛林与当代左青也有着相同之处。他们都会引用经典著作,都能卖弄地用自己的话来讲经,同时用类比法来把以前各种革命套到现在的背景下。在这出奇一致的行为方式下,有着共通的思想来源:他们都是为了自我满足而写下文字或著作的。他们写的东西是为了工人来理解吗?是为了争取革命的同路人或战士吗?这些文字难道有助于启发人们的觉悟,并且打破束缚着人头脑里的资产阶级偏见吗?不是的,他们都是为了在良心上过得去,不过是热衷于自我认知的身份而已。他们不过是关注于自己内心生活的小资产阶级。
  但毛林和左青的区别在于,后者是无力的,而前者却有力量在社会变革时,实现无产阶级历史解放的任务。可以看出,毛林在革命生涯中什么也没学到,这不仅要从毛林这个人本来就不顶用,还要从十月革命退潮,西班牙的无产阶级缺少革命动力才把毛林这号人物推上前台,这样的历史原因中来解释。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他有什么值得我学的地方,如果哪天想出来了,我就补充在第二版序言里。
  这篇序言是否对作为革命家的毛林太过苛刻了?我们应该体谅毛林吗?那么谁又来体谅那些因为领袖的错误而失去生命、遭受背叛又饱受凌辱的西班牙工人?如果毛林先生是个高中生,他写下这么一本长篇大论后,我说不定会鼓励他并觉得他大有可为。但他在写作这本书的时候已经几十岁了,大风大浪也经历过了,写出来的东西还和高中生一样。
  在内战爆发时,共和国方面占尽优势,它有着全国大部分的工业区与人口,哪怕是实现最基本的土地革命,哪怕再推动一点社会改造,被唤醒的千百万受压迫的工农群众就会按他们不可阻挡的意志,把法西斯干涉军、长枪党匪帮连同旧社会本身全部打烂。要相信历史上的无产阶级蕴含着开天辟地的力量。这本是不可能失败的,但左派们却争前恐后地把工人出卖给共和党资产阶级,再把共和国连同他们自己的屁股都让给了法西斯。
  西班牙从来不缺少真诚的革命者。西班牙工人一直以革命热情和自由的天性著称。但历史上的左派革命家都是什么臭鱼烂虾的货色。如果左派是反对革命的,那么我们就一定要为了革命的利益,对这些欺骗工人的左派进行最严肃的、最不可调和的批判。
  我们已经将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的毛林与宁的作品引进,西班牙内战的左翼反对派的代表人物的思想成果终于被引入了中文世界。这个统工党也是自诩为“真正搞革命”的左派,它确实也在内战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并且领导了大量工人群众。但这个左派中的左派到底对革命起到了什么作用呢?在这里,西班牙左派的代表人物的著作,我们是用来当作反面教材来使用的。毫无疑问,共和国在西班牙内战中的失败,左派在其中帮了最大的忙。正是因为各左翼政党的犹豫不决、胡乱领导和自缚手脚,将工人农民出卖给了地主和大资产阶级,将一场本该改变历史走向的革命破灭了。
  译者在译制毛林这本书的时候,一度对毛林凭他的的理论水平能担任革命领袖这一事实感到惊讶。我本期待从这本书里学到什么,但翻着翻着,得到的只是想找人一吐为快的牢骚。在本人读过的经典著作里,还没有过像毛林那样拙劣糟糕的分析。除了补充内战前的历史轶事外,这本书最大的价值就是让我们学会从中鉴别错误,在欺骗性的文字中看出毛林是如何逃避结论、张冠李戴和故弄玄虚的,并且让读者用自己的思考得出自己的结论。将其译出,是为了从错误中找到胜利的可能性。对于奉行阶级妥协的那部分左派实践的思想,这就是我们应当如何加以利用的方式。
  本译文注释均为译者添加,制表时为符合阅读习惯,对表格样式略有修改。因为译者西语能力和细致程度的有限,这本译文尚带有稚嫩的、学生习作的痕迹。希望不会影响到流畅的阅读与理解。此外,还要感谢陆农师的帮助,他在校对上提供了可贵的帮助,还有雪球与龚义哲在编写词条时提供的协助,他们给这本书的译制减少了许多困难。

2020年7月27日
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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