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不向风暴低头——战时日本印刷出版工人的抵抗(1981)

第十二章 日本的战败正在迫近



绝望的战局与监狱内的状况
与柴田重逢
生活物资的匮乏与言论管制


绝望的战局与监狱内的状况


  一九四四年(昭和十九年)五月到十月之间,各人的判决下来了,除白石之外的三人被判决在横滨监狱服刑。
  柴田被判处七年徒刑;杉浦、田口被判处三年徒刑;白石被判处二年徒刑,缓刑四年[1]。白石虽然是俱乐部的核心人物,但只被判了缓刑,这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参加地下时期的活动。柴田、杉浦、田口的判决书已毁于战火,只有白石的判决书幸免于难,所以便刊登在此:

预审终结决定书


  籍贯 东京都本所区向岛请地九十九番地
  住址 同 都葛饰区本田原町一百〇一番地 宫本常佳宅 排字工

  白 石 光 雄
  现年三十三岁

  对违反治安维持法的上述人物的预审决定如下:

正文


  本文件交付横滨地方法院,用于公审

案由


  被告人幼时失去双亲,大正十四年三月,经叔父白石三郎同意,从枥木县上都贺郡鹿沼町鹿沼寻常高等国民学校初等科第六学年毕业,同年四月,到当时经营印刷业的小舅有松勇(东京都本所区横川町三十六番地)身边帮工,同时就读于东京府立第三中学夜间部。昭和三年二月,被告人在第三学年辍学,昭和十年一月,有松勇的印刷业因经营困难而停业后,被告人辗转于东京都深川区白河町东京印刷株式会社及东京都内其它印刷工厂,从昭和十年二月、三月起,与共产主义者柴田隆一(化名柴田隆一郎)、千叶秀雄等人结识,受其感化,又读了山田盛太郎[2]的《日本资本主义分析》和恩格斯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等左翼文献,在昭和十一年四月信奉了共产主义。共产国际自称要实现以世界无产阶级专政为基础的世界共产主义社会,而作为世界革命的一环,企图在我国通过革命手段变革国体、否定私有财产制度、通过无产阶级专政实现共产主义社会的结社日本共产党是其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而建立的日本支部,被告人明知这一点,却仍然对其予以支持,并根据我国内外形势,于昭和十年十月,在柴田隆一的劝诱下,加入了以柴田隆一等人为中心而成立的、表面上自称是东京印刷工的联谊与互助团体“出版工俱乐部”(原名“和工会”,昭和十一年四月改称“出版工俱乐部”),通过对“出版工俱乐部”会员进行启发和提高共产主义觉悟等运动,企图帮助实现前述两个结社的目的。从昭和十一年四月到昭和十五年八月三十一日该俱乐部解散为止,被告人作为“出版工俱乐部”的最高干部,与柴田隆一以及杉浦正男、田口俊郎、小宫吉一等最高干部一起为了实现共产国际及日本共产党的目的,而进行了发展“出版工俱乐部”会员、启发和提高会员的共产主义觉悟……中略……等各种活动。
  被告人的行为触犯了《治安维持法》第一条、第十条、附则第二项,《刑法》第五十四条第一项、第十条,足以作为嫌疑人交付公审,经过考虑,按照《刑事诉讼法》第三百一十二条的规定,做出正文中的判决。

  昭和十九年三月二十三日
       横滨地方法院
         预审法官                石 川 勋 藏

  缓刑通知书


  东京都葛饰区本田原町一百〇一番地 宫本常佳宅 排字工

  白 石 光 雄
  现年三十三岁


  被告人于昭和十九年四月二十一日因违反《治安维持法》而被横滨地方法院判处有期徒刑贰年,裁定其刑期依照下列规定缓期执行:
  一、缓刑期为昭和十九年四月二十七日至昭和二十二年四月二十六日。
  (中略)

特此告知。
  昭和十九年五月十一日

  横滨地方法院 检事局
  检察官 伊东 胜


  柴田被捕后,躲过了搜捕的八木夫妇时常会去走访和鼓励他的家人。我母亲和妹妹把怀孕的西田保护在我家里,她才能生下我们俩的孩子。田口的父亲心情非常低落,但他得到了中岛良助的鼓励,中岛还帮他找工作。被捕者的家属自然是过得非常艰难。
  在这个时候,美军的反攻一天比一天厉害,战败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就是在监狱里,也有人在锻炼时无意间说出“外面为了造武器,连寺庙里的钓钟、火钵、锅釜都收上去了”这样的传闻。外面的物资好像越来越紧张了,看守也说“你们这帮狗崽子算是走了狗屎运,我们现在连一碗乌冬面都吃不起了”,看守还跟杂役要饭吃,杂役就把囚徒的饭克扣了一部分。囚徒的饭食也在渐渐变差:一开始吃的饭是大米和小麦混合做的,然后变成了大米和大豆,后来又变成了大米和苞谷混合的块状物,原先每周能吃上一顿的“大餐”——天妇罗(其实也只相当于街上卖的一块油炸什锦菜〔五色揚〕),也越来越难吃到了,海带、羊栖菜之类的倒是增多了,每周有一天,配菜只有一颗梅干。每年只有正月才发一块饼干和一个橘子,这是我们唯一的乐趣。
  衣服也变糟了。按照规定,到了冬天应该给我们发棉衣,可我们却没得到。在严寒的一月底,一到晚上,外头寒风大作,在铺着水泥地板的单人牢房里,我只能穿着纱布一样薄的衬衣、用那时候上市的人造丝做的劳动服、长到膝盖的裤子,因为袜子穿不上,只能顶着寒冷生活下去。囚犯们吃不饱,穿不暖,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因为泊事件[3]而入狱的改造社的和田喜太郎就是在这个时候庾死狱中的。不过,待遇的变差,也意味着日本的战力即将逼近极限。这一事实越发明显,就连狱中的囚徒都能看得见。就连监狱也要实行灯火管制,每天夜里都会响起空袭警报。从牢房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横滨的天空一片火光,空中有几架飞机在缠斗,乍一眼不知是我方的还是敌方的,还有几架飞机坠落,我记得简直就像看电影一样,只觉得“真美啊”。
  然而,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面对反反复复的空袭,日本飞机却没有出动,只有探照灯向空中投射出虚弱的光柱,我就知道,日本已经没有迎击敌机的能力了。
  到了这个时候,看管我们的看守也一个接一个地不见了,问了杂役,才知道那些看守都接到了征召令,被调到战区去了。太平洋的战局越来越危急,不管是谁都得入伍,就连学生也失去了暂缓服役的特权。

与柴田重逢


  一九四四年(昭和十九年)年底,战局已经毫无胜算,但是,狱中的我却碰上了一件喜事。
  我跟柴田在分开两年半之后,终于在监狱澡堂里握手重逢了,虽然时间非常短。每周有一天,被关在单人牢房的囚徒在工作间隙,可以去澡堂洗澡。跟往常一样,看守发出号令后,我们从牢房里走出来,排成一列,走向澡堂。这里我先说明一下澡堂的布局。

澡堂的布局


  澡堂的大小相当于一个长二十五米的游泳池,从入口进去,就是几排好似文件柜的木箱,用来装衣服。脱下来的衣服就放在这些木箱里。要从澡堂出去的话,得从另一边走过来,穿上衣服再出去。从脱衣场往前走是第一浴池,从第一浴池出去就是冲澡场[4],再往前是第二浴缸,从第二浴池出去就是洗脸台。中央有看守台,拿着木刀的看守站在上面,监视洗澡的囚徒。那个看守一吹哨子,此前正在第一浴池里洗澡的二十来个囚徒就要从浴池里出来,到冲澡场去,在冲澡场洗澡的人就要进入第二浴池,第二浴池里的人就到洗脸台去,正在洗脸台洗脸的人就要到脱衣场去穿上衣服。伴随着“哔—哔—”的哨声,澡堂里的囚徒分批移动,每一批人只有两分钟时间,根本不够暖身子的。
  在浴池里人人都是光着身子,这么多人光着身子混在一起,谁也看不出谁跟谁是同案犯[5]。那一天,柴田、田口和我偶然在同一个时间段相遇了。我们三人本能地迅速靠拢,在浴池里,我们面对着正前方的看守,柴田处在田口和我之间,我们三人相互握手。柴田面带微笑,只对我和田口说了一句话:“身体还好吧?要好好保重啊,快点出去吧[6]。”我一时百感交集,不禁热泪盈眶。田口的心情应该也是一样的。
  洗完澡回到监舍后,我一整天都觉得非常充实,哪怕是在做工的时候。
  那时柴田已经预感到了战争不久就会结束吧。在写给母亲的信中,他暗示了自己出狱后要做什么:

  “昭和十九年十二月十日
  “现寄上第二封信。空袭接连不断,不知您是否平安?天气越来越冷了,待在防空洞里恐怕会对母亲的身体不好。请把我的大衣袖子改一改,穿上保暖吧。还有,用我的和服外套来做防护服吧。不用吝惜我的东西,衣服裤子什么的,能用的就用吧。准备万全之后,要放宽心,不用太担忧。反正不管怎么担心,炸弹该落下还是会落下的。不会落下的话,就是取笑它也不会落下。这种时候,请好好理解‘尽人事,听天命’这句话。有个办法可以让日常生活变得更加快乐开朗:到了明年春天,务必要让空箱子、盆子什么的来个总动员,像今年春天一样种上蔬菜。还有余力的话,种些花花草草也不错。观察红色和青色的嫩芽破土而出,能让人生更有乐趣、生活更有活力。母亲您一定很了解这种快乐。今后请您务必准备好土壤,能找一点是一点。另外,在上一封信中,我得知我攒下来的独立资金还留有一部分,请母亲用这笔钱购买有奖债券吧。当然,就算运气好中了奖,现在恐怕也花不出去,不过,等我出去后,为了能够自立,就请您先把奖金存起来吧。为此,可以请家人聚在一起商量,现在买什么债券比较有赚头(下个月会见时就谈这件事吧)。还有一件东西想麻烦您带给我,最近监狱里发行的报纸《人》上刊登了一篇消息,说社会上发售了一种用来擦身的东西,叫做‘健康刷子’。如果您能买到的话,能不能在下次会见时带给我呢?被捕之后,我一直都用干布擦身,但我怕弄坏毛巾,只好用抹布之类的代替。这样很不卫生。所以,我想麻烦您把‘健康刷子’,或是我以前在家里用过的丝瓜络带来给我。请您好好地跟警官解释,我想他一定会批准的。
  “没有时间了,剩下的就留到下次会见时再说吧[7]。”

  柴田在信中说“等我出去后”,还说要用健康刷子来锻炼身体,然而,在一九四四年(昭和十九年)年底,他已经生了病。在他的单人牢房的房门上,挂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只能吃粥”,几天后,换成了“准许横躺”的牌子。然后,他突然就从单人牢房里消失了。我和田口都很担心他。我惴惴不安地想着:“是不是被调到别的监舍去了?或许是因为刑期长,而被送去工厂了?难道是被调到其它监狱去了?那样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过了一个月,柴田又回到了单人牢房。
  可是,他已经得了重病。战争期间伙食很差,人人都营养不良。判决下来后,进了监狱,而监狱不许亲属送食物和衣物,加剧了营养不良。
  在点名时,年轻的田口特意喊得很大声,让我们知道他的存在。不过我觉得他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激励柴田。
  在十一月底的一个寒冷的日子里,此前从来没有错过锻炼的柴田,没有从牢房里出来。这让我很担心,他的病是不是复发了?在牢里,得了病可是非常要命的。先是动作变得不灵活,接着就是没法参加早晚的锻炼,然后脸开始浮肿,到了这一步就没救了。十二月底的一个夜里,我听见外面有动静,就从门上的观察孔望出去,发现在柴田的门前,有人搬来了担架,又把担架搬进了牢房里面,他被放在担架上抬了出来。我想通过观察孔看看他的脸色,便尽力睁大眼睛。在五烛[8]的灯泡下,看不见他的脸。两个杂役把担架抬走了。看守关上了牢房的门,用公事公办的态度,取下了牢房门上的号码牌。

生活物资的匮乏与言论管制


  此时,日本的形势越来越困难了。日本跟周围所有国家都开战了,无论有多少士兵都不够用。每一户家庭里,只要是身体合格的男性,都被军队拉走送上了前线[9]
  我的大舅子尽管已经有了五个孩子,又超过了四十岁,可还是被征召了,幸好他没有被派到国外去,战后就平平安安地复员了。没有被征兵的“后方”国民,全都被工厂征用了。
  即便如此,生产军需品的企业始终得不到足够的工人。
  各个町的邻组越发变成了监视国民的摄像头。生活物资是通过邻组分配的,所以它就趁机强行摊派国债,夺走人们的积蓄。贵金属也必须上交国家,我母亲有一枚贵重的家传戒指,也被收走了。
  此外,给出征士兵送行、慰问士兵家属、为了防备敌人登陆而举行防火演习、竹枪训练等等,这些事儿都是由邻组组织居民做的。
  由于粮食匮乏,主食能吃上高粱、玉蜀黍、麦片都算好的,配给粮先是变成了红薯、马铃薯,后来又变成了橡子粉。配给量下降到了每人每天二合一勺[10](三百克)。报纸上甚至开始刊登文章,告诉国民哪些野草可以吃。每月能配给味增一百八十三匁[11]、蔬菜七十五克,偶尔会发一点介党鳕鱼(スケトウダラ),白糖、食用油、衣服之类必须凭票供应。
  随着空袭越来越激烈,铁路周围的房屋都被强行拆除了,儿童被迫离开母亲,集体疏散到偏远的乡下。
  政府为了向国民隐瞒战争正在走向失败的现状,加强了言论管制。报纸只能刊登大本营声明,而大本营声明里全是谎言。比方说,凡是提到美军的损失,就夸大十倍,而提到日本的损失,就缩减为五分之一,因此,国民并不知道真实情况。尽管如此,报道中的“玉碎”、“转进”(撤退)等词汇,还是让国民本能地察觉到了异样。
  此时,美国正在向日本步步进逼。一九四四年(昭和十九年),马绍尔群岛、塞班、马里亚纳群岛接连陷落。塞班陷落后,美军便可以对日本本土发动空袭,所以,日本的主要城市一连数日遭到了空袭。而我们这些囚徒对前线的这些情况一点都不了解。




[1] 但根据下文中的缓刑执行书来看,缓刑期应为三年。——中译者注

[2] 山田盛太郎(山田 盛太郎/やまだ もりたろう,1897年1月29日——1980年12月27日),生于爱知县,1920年考入东京大学经济学部,1923年毕业后留校任教,1925年当上副教授,1930年因“共产党同情者事件”而被逐出东大,1932—1933年发行《日本资本主义发展史讲座》,1934年发表了代表作《日本资本主义分析》,1936年因卷入“共产主义学院事件”而被捕,1945年重新回到东京大学经济学部任教,1947年担任中央农地委员会委员,1950年担任东京大学经济学部主任。1957年退休。——中译者注

[3] 1942年,综合性杂志《改造》在8-9月号上刊登了细川嘉六(1888—1962)的论文《世界史的动向与日本》(世界史の動向と日本),被人认为是“赞美苏联、批判政府的亚洲政策”而向陆军报道部告发,导致《改造》杂志被当局勒令停刊,细川也于9月14日被捕。在搜查中,特务搜出了一张细川与《改造》和《中央公论》的编辑一起在富山县泊町一家饭店吃饭时的合影,便认为这是企图重建日本共产党的阴谋,趁机大肆逮捕《改造》、《中央公论》、朝日新闻社、岩波书店、满铁调查部的有关人员,共有60多人被捕,其中有4人庾死狱中,史称“横滨事件”,又称“泊事件”。——中译者注

[4] 第一浴池可能是用来弄湿身子准备冲澡的,因为那时候可能不像现在这样每个人都有水龙头。在日本的公共澡堂里,一般是要彻底冲洗干净身子,洗完头发,然后才能进入浴池泡澡。日式浴池就像一个小水潭,水深约为一米,而且还是热水。关键在于全身进入浴池,想泡多久就泡多久,放松自己的肌肉。——英译者注

[5] 按照监狱管理的要求,应当尽量不要让同案犯相互接触。——中译者注

[6] 这句话有两重含义:既可以理解为“快点从浴池里出去”,也可以理解为“早日离开监狱”。——中译者注

[7] 原文中的假名标记已经改成了现代的用法。——原注

[8] “烛”(c.)是衡量白炽灯泡亮度的单位,现已被“坎德拉”(cd)取代。亮度为5烛的白炽灯泡,其功率大约为8瓦。——中译者注

[9] 起初,家中长子或大学生可以免服兵役,但是,由于兵力越来越紧张,所有二十岁以上的男性都要服兵役。这也是神风特攻队里有大量大学生的原因。他们的许多信件表明,他们是反对帝国主义的,至少也是不相信战争的目标的。——英译者注

[10] “合”(ごう)和“勺”(しゃく)是日本的体积单位,1合=10勺,在用于测量液体体积时,1合=180.39毫升,1勺=18.039毫升。在测量米时,1合大约等于150克,二合一勺大约相当于300克。——中译者注

[11] 匁(もんめ)是日本的一种质量单位,1匁约等于3.75克,183匁约等于686.25克。——中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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