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比尔·麦凯大哥(美国早期汽车业工人的斗争)

第六章 初期的步骤



  现在他心里燃烧着的已不仅仅是希望了。

  福特工厂的工人总有一天会被组织起来的!他对于这一点已经非常清楚了。现在的关键在于工作,加紧工作;在于想尽办法,时时刻刻地想办法,以便把组织工作搞起来;在于不断地研究这个问题,直到彻底了解它的本质时为止。

  于是他着手进行工作了。他里里外外研究着这座工厂。他记住了每个部门,每扇大门和每个出入口的位置。对于福特工人的住处,他们的国籍和年龄,他们的困难和希望,他都慢慢熟悉起来了。他对工人们的疾苦了解得非常清楚,他甚至于能够推测他们所要提出的诉苦事件的性质、形式和时间。他认识了厂里的全体职工,并且研究了工厂的历史。他从孕育着这座工厂的社会背景,从建筑这座工厂而又在厂里干着奴役工作的工人阶级的角度来了解福特工厂。他用社会主义的学说来分析这座工厂的意义。

  每天晚上吃完晚饭后,他就抓紧时间阅读书籍。虽然他现在已经五十二岁了,他却以十余岁的孩子的那种热情来学习。他用最有效的方法从书本上学习,这就是在学习的同时,又从事实际的斗争。他从英国带来了好几口箱子,里面装着他收藏的全部书籍,他一生的藏书都在那些箱里。这些书籍,代表着他为了要理解这个世界而进行的摸索和奋斗的历史。他在英国到处奔走的时候,都随身带着这些书。他到美国来时,也把这些书带来了。现在,这些书被排列在底特律市的这所简陋的木框屋里的书架上。

  他那些心爱的书籍全在那里:比爱特丽丝和西特尼·韦勃所著的《工会主义史》,其后他们所写的另一部不朽的作品《苏维埃共产主义:一种新的文化》。书架上还有拉布里奥拉的《唯物史观论文集》,这对于一个自学的人来说,真是一本不好懂的书。威廉·摩里斯的《约翰·鲍尔的理想》,他看了好几遍。比尔曾见过这位伟大的早期社会主义者一面,当时他常在街头上向广大的工人群众讲演,他向往于一个社会主义的英国。他还研究过汤普逊的《科学概论》,爱·纳凯的《集体主义》,也看过《英国工业史》。有一个时期,他常常在夜里非常吃力地阅读马克思的《资本论》的第一版英译本。他从英国还带来了皮亚的《英国社会主义史》,他从这本书里学到不少东西。他的藏书还包括《经济地理学大纲》,《社会主义和实证哲学》,克鲁泡特金的《田庄,工厂和车间》,赫·那·韩德门的《社会主义经济学》。韩德门的理论是比尔所反对的。此外还有《伦理学教科书》。

  他批判地一再研读过这些书籍以及其他更多的书籍,有时他抛弃了某些书的结论,有时对另外一些书的结论则接受下来。他十二岁就离开了学校,因此他不得不自己下功夫来阅读这些艰深的书籍。贝丝一直就在帮助他。在漫长的冬天里,他们一起在油灯旁,研究着这些书所提出的难题。

  贝丝帮助过他培养对优秀的文学作品和对那些在理论上探求世界真理的书籍的欣赏能力。他们喜欢看马克·吐温的《跳蛙》和司克脱的传奇小说。拜伦的诗曾经激发他的理想。他跟贝丝一起阅读莎士比亚、大仲马、高尔德斯密司和威尔斯的作品。他们也一起读过萧伯纳的剧本。比尔后来还见过萧翁——这位公开说过“卡尔·马克思使我变成一个有用的人!”的伟人。

  这些书籍帮助他认识到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样的,都是受着同样的发展规律的影响。对他来说,底特律并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迷或者神秘的东西。他现在来到这座汽车工业城市,身上是带着从他过去的经验和阅读中所得来的秘诀的。

  他知道福特工厂的工人是可以组织起来的,因为福特并不是什么不可击败的力量。经济和历史发展的规律比福特具有更大的威力。对于坐守产业的福特老头子来说,历史只是一堆“垃圾”;可是对比尔来说,历史却能教你知道许多东西,而最主要的就是使你知道一切事物都在变化,即使是福特和底特律,也是在变化着的。而且,事物的变化并不是盲目的,它是按照一定的方法和一定的方向变的。他的任务就是要了解这些变化爆发的时机和条件,以便引导这些变化向正确的方向发展。

  他一个人可干不了这些。第一步必须找到地下工会组织的那些积极分子,同时,他也在寻找那些共产党员,他们那沉着的和坚定不移的斗争,早已奠定了工厂里现在所有的一点基础。作为一个战斗的工人,他极想给予他们以协助。

  他们在什么地方呢?他老觉得工厂的每个角落里都有他们的人,他也已经读到了他们的出版物,可是却没有遇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人。他经常到克立福街那家书店去。在书店里的工人都好奇地瞧着他的小胡子、高领衬衫和窄窄的黑领带,以为这个看样子好像是来自新英格兰的人可能是个来自农村的庄稼人,或者是个清教牧师,却没有想到他已经下了决心,要把组织福特工厂工人的任务作为他终身的事业,要使福特皇上葬身于一堆堆的工会会员证底下。

  当时厂里工人的情绪非常激昂。福特本来企图独占高价汽车的市场,可是在这方面他被通用汽车公司压倒了。因此福特一时面对着重大的危机。他不得不改装工厂的设备,重新制造廉价的“A”字型汽车。就在这期间,他原有的市场大部已被别的公司抢走了。在低价汽车的市场上,新出的雪佛莱牌汽车给了他极大的威胁。

  为了夺回市场,他就拼命缩减机构。在工厂停工期间,他解雇了成千的工人。这些工人被迫在家里静待着亨利再把他们叫回厂去——再回到那条紧张的传送带旁去拼命地工作。

  事实正是这样,因为除此以外,他们没有别的路可走。在这期间,大批工程师开始给厂里重新安装机器,并装上了一条二哩长的世界上最长而又最快的轴带。厂方可以随意把这条轴带的速度降慢或加快,每天偷偷地加快这么几秒钟,使工人们不致发觉。

  工厂恢复正常工作之后,被解雇的那六万工人马上又被雇用了。可是,他们不禁大吃一惊:工资减低了。过去一天赚七八块钱的工人,现在干着同样的活,只拿五块钱了。至于年老的工人,厂方根本就不再雇用了。代替他们的是些高中学生,这些小伙子只能拿到“学徒”的工资。回到厂里来工作的工人,现在面对着的是一条巨型的新轴带,他们不久就发觉,现在他们比以前干着更多的活,可是拿的工资却比以前更低了。

  “汽车工人消息报”跟着就开始反映工厂里的这些新情况。有一个工人写道:“我们接到一项特别紧急的工作,他们赶着要快干,以至连打桶水来浸湿一下砂纸的时间都没有了。当我表示不满时,工头反而对我说:‘你要水干吗?吐口唾沫在上头就行啦!’。”

  比尔同样地被逼着拼命干活。厂里翻造期间他没有被解雇,他还协助了安装新机器的工作。这些机器相当于多么大的劳动力,他心里非常明白。他不禁捏把冷汗。谁也忍受不了这么高的速度呵!意外事故一定会层出不穷的。显然,现在时机极其急迫;这些工人必须赶快组织起来,要不然他们就快完蛋了!

  他偶然看到一张布告,上面说底特律的共产党支部将在十四号街芬兰会议厅召开一次会议。

  比尔看到站在会议厅门口检查到会者的那个人是他认识的,一点也不觉得惊奇。那人就是替他办理加入汽车工人工会手续的那一位。比尔的经验告诉他,这个人可能是个共产党员。他叫密勒,个子矮矮的,但是很结实。他是个德国人,在德国时就是个社会主义者。他为人机警,精力充沛,诚恳热心。散会之后,比尔向密勒做了自我介绍。比尔说:“是你替我办理加入汽车工人工会的入会手续的,你还记得吧。我很愿意和你一起工作。”

  密勒说:“原来你在福特工厂呵?呵呀!像你这样的人,那里是最最需要的了。”

  接着,密勒就给他解释共产党内部的情况。党内环绕着美国资本主义的本质和它的前途这个问题的激烈斗争,刚刚结束不久。党内有些人认为,美国的资本主义和欧洲的资本主义不同,因此不会遭遇到和欧洲资本主义同样的命运。他们认为,美国的资本主义将不断地获得发展,美国的工人阶级也将因这种发展而得到好处;因此他们认为美国的工人阶级不会变成一个革命的阶级。

  比尔一面听着密勒的话,一面心里想着:这些理论家显然没有到福特工厂。他们一定没有看见过那条最近安装的轴带——那架置人于死地的机器,它把一个人身上所有的精力都榨取得干干净净,只给他剩下一架空空的躯壳,使他丧失思想和感觉的能力,成为一个麻木不仁的人。

  密勒告诉他,共产党在理论上和纲领上取得统一之后,已经把力量转到一项巨大的任务上,就是把全国各项工业中尚未组织起来的工人全都组织起来。党宣称,即将来临的经济恐慌的迹象,现在正在空前地增长着。如果工人们没有一个组织来保护自己,那末在经济危机到来时,他们势将束手无策。因此,建立工会是非常必要的措施。

  要完成这个任务,只有在广泛的基础上联系工人群众,单靠共产党员是不行的,而必须由工人自己来干。可是共产员是可以而且也愿意予以帮助的。

  比尔心里早已有了准备,第二天回到福特工厂去上班的时候,这座庞大的工厂对他来说,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可怕了。不错,当他走进这座大监狱似的工厂时,他并没有完全摆脱他第一天来工作时所感到的那种苦楚和极端沮丧的心情。可是现在他心里觉得轻松多了,因为斗争将带来新的希望。

  到第亚邦镇,就好像是走进了一个私人所有的城市。假若是在封建时期,那么就好像是走进一个大封建地主的庄园似的——庄园的宫堡里坐着封建地主,周围的茅舍里住着他的农奴,在封建地主的田地里耕作的也是这些农奴。

  亨利·福特建造了一个模范村,他企图在那里用科学家养白老鼠的方法来培养他的工人。他们必须在那消过毒的、对于“外来”的思想一尘不染的空气里生活着,在福特为他们预备好的教堂要做礼拜,和福特所同意的女人结婚,并且按照福特所规定的原则教养他们的孩子,使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时,能成为他理想的完善的纯种工人,以供他的传送带的需要。

  亨利·福特公开宣称:“世界上没有一样工作是那么卑贱,而工人不能使它变为崇高的,没有一样工作是那么呆板,而工人不能使它变为生气勃勃的;也没有工作是那么枯燥,而工人不能使它变为津津有味的。”

  诚然!这些工人是那么有效地把他们的工作变为“津津有味”,以致他们在一九二六年就替福特赚了二亿七千五百万元的利润。一九二七年的利润还要多。后来,福特企图给富翁们制造高价汽车,可是他在这方面失败了。在一九二八年快要结束、一九二九年即将来到的时候,福特竭力想捞回他所遭受的损失。那就意味着,他要使工人们加劲干活。

  比尔必须在三点三十分铃响之前走进工厂的大门。工人们个个都是无可奈何地赶着上班。他们匆匆忙忙地穿过别的部门,赶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比尔也是同样地赶到了铅皮车间。他们只带着自己的午饭,他们早已穿上工作服,因为在厂里既没有地方也没有时间给他们换衣服。快到三点三十分的时候,他们就在传送带旁工作着的工人们背后排好,准备接班。比尔已经站在他的工作台旁,把他身上的围裙也结好了,工具箱也拿了山来,工具全都准备好了。

  汽笛响了!

  在这一剎那间,全厂似乎都战栗起来了。传送带旁的工人就好像中了枪弹似地向后倒退,接班的工人顿时上去接替。这其间,连一秒钟也没有浪费!

  比尔开始干活了。他在做一节输送导管。他的锤子叮叮当当地敲了起来。这跟他学徒时代亲切地铸造铜器的情景比起来真有天壤之别。现在他敲着的是一条条又硬又直的灰铅皮。

  不过他还可以到处走动。翻砂间需要他去帮忙安装一个炉灶。这地方是个举世无双的活地狱,又热、又脏、又难受;在这里干活的人是活不长的。福特总是把黑人送到这个活地狱来工作。当比尔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像发条似地盘绕在他们心里的反抗情绪。常识告诉他,任何一个组织如果希望获得成功的话,就必须依靠这些工人,以这些在热度极高的火炉旁和在污秽的环境中干着苦活、而工资却比谁都低的工人们为组织的基础。他们所受的压迫比其他任何工人都厉害,可是对于自己的处境的发言权(如果有的话)却比谁都少。

  任何组织的核心一定在这里。他好像已经能够用手摸得着它了。

  他从翻砂间走到钢板部,然后又走过汽锤的一端,在这儿干着活的工人们,全身像大风里的树叶一般刮得颤动起来。

  他利用和别的工人并肩而行的时机,和他们说几句话。午饭时,当工人们站在饭车旁边,等着肚子里跳动的肌肉平静下来的时候,他先跟人家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就说:“这星期传送带又加快速度了吧。”

  和比尔说话的并不是一个陌生人,比尔在试探他以前,已经观察他一段长的时期了。那人约四十岁左右,已经结过婚,有两个孩子,是在美国生长的,但是从未有过任何工会工作经验。

  “是呵,”那个人沉默了一会之后无精打采地答道。当比尔每天经过他的车间的时侯,他也同样地观察过比尔。

  他们从此就开始打起招呼来了,并且慢慢地摸到彼此的脾气。

  “下星期,”比尔评论似地说道,“一定会更加快啦。”

  “他妈的!”

  两个人又沉默了半晌,大家默默地、无味地嚼着食物。

  “我们应该想个办法来制止它,”比尔向他提出建议。

  那个人耸了耸肩膀。他那双明亮的蓝眼睛忽然罩上一层阴云;里面浮起一丝比尔常看到的冷讥色彩。

  “怎么制止呢?有什么办法?特务……”于是他的眼睛忽然看着他的夹心面包,仿佛他预料到会突然有个奸细的脑袋钻出来似的。“到处都是。当你还没有组织起来的时候,他们就会来把它击破的。”

  不知不觉地他们已经谈起“它”来了,但是还没有说出它的名字来。

  “已经动起来了……”

  那个人笑了起来。他说:“比尔,你知道福特可惹不得呀——”他举起一双油腻的手,做了个没有办法的姿势。“你搞他不过的。你永远也不能把福特工厂的工人组织起来的。”

  “组织工作正在进行呵。”

  那人又耸了耸肩膀。

  “我看不出任何迹象。”接着他狠狠地说道:“谁会参加呵?这些家伙!”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朝着那些愚蠢地吃着干粮的工人们摆了一摆。“他们太笨了,不懂得什么对他们有好处。要不然就是他们太害怕啦!”

  比尔已经很多次遇到这种现象:他跟每个工人谈话时,每个工人总认为自己并不“太笨”,并不害怕;不可信任的不是他自己,而总是别人。

  “可是你自己怎么样呢?”比尔问道。

  “那?”那个工人耸了耸肩膀,好像在说,“噢,我吗?我可不一样。”可是他回答说:“不过——我们在这里赚的钱可真不少呵。”

  比尔用平常惯用的话驳斥他说:“福特给你钱,可是福特也能把钱收回去呵。我们所得的工资并没有保险呵。”他用带着苏格兰的卷舌音添了一句,他的声音温暖而亲切,好像和自己家里人说话一样。“维护自己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组织起来。”

  “你永远也不会成功的!”那工人再一次说出他的看法,同时好奇地看着比尔。“这里一共有六万五千个工人。你有什么办法和这么多人取得联系呢?”

  “我告诉你吧,”比尔回答说。他向场子四周张望了一下。他们讲话的时候,嘴唇几乎完全没有动,似乎连动嘴唇也会给人家看出来你在讲些什么。“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在全厂的各个厂房里把工会小组建立起来。”

  那个人细细琢磨着这句话。

  “可是你有多少人啦?他带着怀疑的口气问道,不过已经对这问题感到兴趣了。

  “我一时还说不出来,”比尔答道。“不过在某个厂房里我们已经有三十个人。我们散发传单,并且也解决过一些受委屈的事件……”

  “你们怎么没有被解雇呢?”那个工人突然插嘴问道。

  “我们很谨慎。他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其它那些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去告发你呢?”那工人问道。

  比尔笑了。“我不是一个喜欢打赌的人,不过对于这件事我倒敢赌一下。”

  那个工人红起脸来笑了。“那末,”他说,“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呢?”

  “各种国籍的人都有。”

  “美国人怎么样?”

  “是的,美国人并不那么多,”比尔慢吞吞地承认说。“美国工人对于工会还没有很多经验。他们不知道工会能干些什么。美国劳工联合会对他们来说一向就没有起过什么大作用。我们赞成的是产业工会主义。”

  “那是什么东西?”

  “不是以行业为单位,而是以产业为单位来组织工人。”

  “那正是国际产业工人联合会的计划呵!”

  “对了,”比尔同意他的话说,“国际产联曾经有过这样的主张。不过我们还主张采取政治活动。”

  “你要组织政党吗?”

  “当然啰!”比尔斩钉截铁地说。“总有这么一天!单靠工会运动我们是不能完成各项任务的。”

  那个工人又琢磨起他的话来。最后他说:“我听见人家说:在幕后策动这些事的都是些共产党员,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呵!请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比尔冷静地看了他一眼。

  “不错,”比尔说,“的确有共产党员在帮助把工会建立起来。不过只要一个人愿意帮助我们来建立工会,我们就不必问他的政治见解是什么。我在这里劝你和我们一起来干,我跟你说我们是会成功的,是能够把工会建立起来的。现在请你告诉我,你会在乎我是不是一个共产党员吗?”

  “只要你能保证使传送带慢下来,而且能帮助我保住饭碗的话,你是什么人与我何干!”

  “我认为这样对双方都是合情合理的,”比尔一面答道,一面和那个工人握手。

  “那末我应该怎么办呢?”

  “你知道汤尼·杜巴斯的住址吗?”

  “我知道。”

  “明天到那里去吧,上午十点钟。”

  比尔沿着传送带走过去,穿过工场,走过挂在墙上的一排一排的衣服。那天晚上工人们从工厂里走出来的时候,他们发现上衣的口袋里有一张传单,上面写着,:“放慢些!制止加速制度!”传单上还有一个工会的名字……

  第二天早晨十点钟,比尔等待着跟他说过并且答应到这幢房子来会面的那几个工人。他自己到得比较早。屋子要很安静,桌子上铺着一块红格子桌布。这屋子的主人是一个外国工人,他们夫妻俩陪着比尔在厨房里坐着;他们的孩子已经上学去了。

  他们和比尔聊着工会和家庭里的事,比尔手里拿着一小杯红酒玩弄着——再过一个钟头,比尔还是原封不动地拿着这杯酒。每一次讨论会比尔都一定会邀请家庭妇女参加,并且总是把工会的话题和厨房里的事结合在一起,藉以说明二者的关系。他对妇女总是非常尊敬的,并且带有一点旧社会的人对妇女的礼貌。这虽然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她们的丈夫却因此而非常尊敬他,妇女们也都觉得他实在是一位有修养的人。

  那天的阳光是金黄色的。一丝丝的阳光透过浆硬的白窗帘,穿过窗台上绿油油的花草,射进厨房里来。比尔身上的打扮仿佛是为了等待什么重要客人似的。他身上的衣服很整洁,烫得很平,衬衣也很干净。他还打了一条领带,头发梳得很整齐,脸上跟他的灵魂一样干净。

  忽然有人敲门了。比尔走上前去开门,笑容可掬地迎接那位来客。

  他把那个人带进屋子里来,亲切地挽着他的手,把他介绍给主人和主妇。主妇给他倒了一杯红酒。壁炉架上锡做的时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厨房墙上挂着的一幅心窝流着血的耶稣画像朝下瞅着他们。门上挂着一张极大的裸体婴孩画,婴孩扑卧在那里,睁着一对又圆又黑的眼睛直盯着他们。

  又有人敲门,比尔又走过去开门。屋子外面是那凶狠的阴险的城市。比尔很快地把门关上了。厨房里朴素而温暖,在那里他们好像慢慢地又变成真正的人了。

  不久,一共来了五个人:两个克罗地亚工人,一个意大利工人,一个匈牙利工人,和一个美国工人。他们坐在桌子旁边,手里都握着一小杯红酒,他们说话时,差不多都带着不纯粹的口音。他们都有自己国内农民和工人的脸,不过脸上又从底特律市给加上了一点新的东西——那是在福特工厂里做工时慢慢形成的。

  比尔开始讲话了。“各位工人弟兄,”他慢吞吞地说,那些人都向他看着。比尔的话说得很清楚,而且非常简单,使大家能够完全了解他的话。他就这样宣布了开会。

  “我们在这里聚会,”他说,“是为了要把福特工厂的工人组织起来。有许多像我们这样的小组正在全市各个地方开着会。和我们一样,他们也正在讨论怎样把福特工厂的工人组织起来的问题。我们已经有一个工会,现在我们需要的是会员。我们还得在全厂的各个部门建立更多的小组。这些小组将经常集会,组里的人员只是彼此认识,可是谁也不用说出自己的名字。你们不用担心福特会打听到你们是谁。你们就是大家……”

  比尔预料,由于工作速度的愈益强烈和工资的减少,工人们的战斗性将跟着加强起来,越来越多的工人将会要求加入工会。全厂各个部门里将成立许多小组,这些小组彼此都不认识,只知道彼此的行动。他接下去说明美国资本主义快要到达“生产过剩”的关头,崩溃的时候即将来临;只有强大的工会才经得起这场风暴,才能保护工人们的利益。

  接着比尔开始问他们车间里的情况。他们一致攻击一个姓金的工头,这家伙把工人们迫害得透不过气来。他们决定印发一张传单,以“老金必须滚蛋!”为标题。他们都答应散发《福特工人》报,比尔带来了一大捆分发给他们。他们还给自己的小组选了一位主席,答应去联系他们的亲友(穷人都有很多亲友的),并且答应下星期带他们来开会。

  然后他们就散会了。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开那地方,精神抖擞地走上了底特律的大街。

  可是比尔匆匆地到处奔走,他一天的工作才刚开始呢。

  许多邻舍站在一间灰色木房子前面,等着人家把一副棺材抬出来,比尔走过去加入他们的队伍。站在门前台阶上的那个人,就是比尔已经很熟悉的工会领袖菲利蒲·雷蒙。在这一小群人的外围站着一些警察,他们手里拿着的警棍在左右地摆动。

  雷蒙开始讲话了,他那缓慢而清晰的声音越过人们的头顶传到后面。他叙述这个已故的福特工人汤尼的事。他讲着汤尼当工人时的遭遇:他如何长年累月地干着苦工,如何忍受长期的失业,如何度过那些恐怖的夜晚,以及如何反抗那杀人不见血的加速制度。

  “可是汤尼并不是一匹牛马,”雷蒙一面瞧着这些抬起头来倾听着他的话的人(这些人都认识汤尼),一面大声说道,汤尼是一个人。他有理想,不仅仅是为着他自己的理想,也是为着其他工人,为着全人类的理想。他曾经梦想,总有一天福特工厂的工人是不会再做奴隶的。”

  接着,他讲到社会主义制度下工人的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子。社会主义是工人阶级永远摆脱了资本家的束缚后的一种民主制度;在这样一个国家里,工人们将使用自己的伟大力量和技术,来改造人类社会和自然。这种努力是为了全人类的幸福,而不是为了一小撮丧心病狂、毒辣而恶贯满盈的富翁,这一小撮富翁利用武力、谎言和无穷无尽的欺骗来维持他们的统治。

  雷蒙接下去又说,理想本身是不会成为现实的。社会主义的实现是不会轻易得到的,它决不会像你醒来时,突然发现枕头底下有礼物那么容易呵;而是必须一步一步地用斗争的方法去争取它。他说,汤尼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在世时是用最好的组织方式来和敌人进行斗争的,那就是通过汽车工人工会和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进行斗争。

  对于那些侧耳细听的工人,那些话简直就像从他们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一样;简直就像他们自己的心在说话。劳联的官僚们在叫嚣着“打倒马克思,拥护福特!”报纸也在吹擂说美国资本主义已经解决了自己的问题,说美国资本主义将依靠速度更快的传送带,发展生产,并将永无止境地发展下去,直到所谓以福特为国王的“大量生产的乌托邦”出现时为止。

  每当格林说到福特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声音总是充满了宗教的虔诚。但是对于生产战线上的工人(现在站在这里的人行道上的工人)来说,福特却是洪水猛兽。他的工厂简直就是地狱,而底特律则是一座为独家公司所统治出的城市,这里斜佩着手枪的警察满街都是,而且不论是糊墙纸或者是板壁后面都布满了福特的暗探。

  比尔离开送葬的行列,匆匆地赶去参加罗马尼亚工人的会议。从那里他又赶去参加另外一个会议。他从东城跑到西诚,又从南城跑到北城,来来回回地走遍了整个底特律市。下午三点三十分他又在铅皮车间干活了,可是他还是没有停止他的组织工作。

  下班后,半夜里在底特律市内某处还有一些工人在等待着他,他又赶去和他们会面。至于回家那还早着呢。过了午夜很久很久了,他才回到家里。

  厨房里的灯光很暗。桌上摆着一个大盘,一只杯子和一个小盘子,还有刀和叉。吃的东西在灶上热着。

  他刚坐下来一面吃饭一面看书,就听见他妻子在卧室里对他说话。

  “威利!”她说,“已经把你的那些传单打好了。”

  “贝丝,”他说,“你不应该这么晚还等着我呀。”

  她手里拿着那些打好的传单走到厨房门口。

  “你看看行不行?”

  她正在学打字和刻蜡版。他看了一下她递给他的那张传单。

  “把一些拼错的字都改正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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