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捷尔任斯基《囚徒日记及书信》

致亲人的信

(1910年3月——1917年3月)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柏林〕1910年3月1日


  我的亲人们:

  我好长时间没有给你们写信了。

  我离开喀普里岛已经一个月了,漫游了世界各地,到过意大利和法国的里维埃拉、蒙特卡洛,甚至赢了十个法郎。后来又在瑞士欣赏了阿尔卑斯山——雄伟的少女峰和其它的大雪山,这些雪山被日落时的晚霞映得光彩夺目。世界是多么的美好啊!可是当我想到人世间生活的可怖情景时,我的心又紧缩起来,我还是应该从顶峰回到山谷,回到我那狭小而阴暗的住所。
  再过两天我就要到克拉科夫去,并且在那里长期住下去。到了那里之后,我再把地址给你们寄去。紧紧地、热烈地吻你们大家。

你们的弟弟费利克斯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克拉科夫〕1911年3月31日[1]


  我亲爱的佐霞:

  我原打算到柏林去长期工作……但是事情结果却是这样:我今天只能到柏林住几天,然后我将返回此地,大概我还要在这里长期住下去。由于我出人意外地看望了母亲,险些吃了大亏,因此我再不能做这样的旅行了[2]

  可是,佐霞,你是不会为这次旅行而生我的气的,不是吗?呆在这儿[3],我心里可真沉重,虽然我承认,这是必要的。我非常想投身运动,想过有意义的生活。我多想摆脱克拉科夫这单调乏味的生活啊……不过,这都没关系,只要你能够坚强,能忍受一切就好了。每当我想到你,想到孩子的时候[4],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止一次地感到异常的高兴……

  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我们的太阳还未升起。

  紧紧地拥抱你。

你的〔费利克斯〕



  [1] 这是捷尔任斯基秘密寄给他的妻子索菲亚·西基兹蒙多夫娜·捷尔任斯卡娅的信。她当时被囚禁在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
  索·西·捷尔任斯卡娅生于1882年12月。1905年加入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十月革命前积极参加革命运动,多次被捕。1912年被判终身流放西伯利亚。1912年自流放地逃跑,侨居国外,在那里从事党的工作直至1919年。1919年初,回到苏俄进行党和苏维埃的工作,并从事列宁著作波兰文的翻译和出版工作。
  [2] 捷尔任斯基秘密地由当时处于奥匈边境的克拉科夫到华沙和罗兹去了几天,这次旅行险些以他的被捕结束。“看望母亲”意即访问华沙。
  [3] 指侨居克拉科夫。
  [4] 指孩子将在狱中出生。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克拉科夫〕1911年11月15日


  阿莉多娜,我亲爱的:

  我好久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了。不知怎么回事,我常常会这样。这段时期对我来说是一段困难的时期。我的妻子佐霞步了我的后尘,也被捕了。她在狱中已经一年了。六月份她在那里生了一个男孩子,名字叫亚西克。很难描绘,她在那里遭受的一切痛苦。最近开过庭,她被判处终身流放西伯利亚。再过几个月,也许更早一些就要把她押走。直到现在,孩子是跟她在一起的,因为她自己喂奶,但是要把孩子带着上路是不行的,他受不了这一路的颠簸。这样一来,我们就不知道该拿亚西克怎么办了。我是多么想让他和我在一起,可是我又害怕我不能给他应有的照料,因为我对这方面的事一窍不通。也不可能让佐霞的父母把孩子带在身边,因为她只有一个生病的父亲和一个后母。大概最好的办法是把孩子送到乡下给可靠而又有经验的人去带几个月。我亲爱的阿莉多娜,你能不能给我出个好主意呀?我可以一个月付十五卢布。也许,你知道有哪个可以信赖的人。我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你也许知道有什么人,他自己愿意,也有时间,同时又是一个可以把孩子托付给他的人。我还没看见过亚西克,连像片也没有见过,但是我非常爱他,他对我来说是十分宝贵的。佐霞是那么坚强,经受住了一切艰难困苦。如果你知道有什么人,就写信告诉我。可能一切安排起来会完全是另一番情景,也可能我把孩子带到身边来,让克拉科夫哪位同志的妻子给照料一下。不过,我希望能有几种方案让我选择一下,好让亚西克能得到最好的照顾,而又不要给我的朋友们添麻烦……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欧洲漫游。我还是象往常一样心情不安。精神上非常苦恼。生活在国外,但思想上却总是挂念着国内的情况。当心里思念着未来的事业,并一直在盼望着它到来的时候,国外生活比驱逐和流放更糟。在这里人们脱离斗争和革命运动,只能一个人苦思冥想。如果我不给你写信,就是因为我不能,也不想深入地思考自己的生活,因为这种生活太令人厌恶了。而我心中永远怀着对你的热爱,这一感情是从童年起就保存在心间的。你只要有时间,就请来信谈谈自己,谈谈孩子们。紧紧地吻你。

你的费利克斯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柏林〕1911年12月2日


  我亲爱的:

  真诚地感谢你的来信。我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让你把亚西克带去,因为我知道你生活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我给你写信,是设想你可能了解有什么人可以带亚西克,而对这个人我们又可以完全信托。我还不知道把他送到哪儿去,我该做些什么,情况也许并不是那么坏,我有那么多朋友,他们都准备帮助我,他们是不会让亚西克死的。也可能,再过几个月,亚西克的母亲就能回来了。当我看到其他人的生活时,我总感到羞愧,我常常因为个人的琐事耗费掉自己那么多的思想、感情和精力。何况,现在这时期是需要有大量精力来坚持斗争的,过了这段艰苦的时间,好日子就会来临的。从你的信上看出,你太累了。我想紧紧地拥抱你,真心地吻你。邪恶用它的阴影笼罩了所有的人,你所写的青年人的情况,现在似乎在很多人身上都存在。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太阳低垂得让邪恶把它的阴影撒得那么远,以致把一切比较光亮的色调都掩盖住了。但是,那一时刻一定会到来,那时那些现在只知道利己主义的痛苦的人,也能认识到更广阔的天地,也能明白还有更大的生活圈子,更大的幸福。请你代表我真诚地吻你们三口人。

你的费〔利克斯〕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克拉科夫〕1912年8月1日


  我亲爱的佐霞:

  ……对生活的爱召唤我去行动,去斗争……

  ……我现在每天从一清早起就忙,整天和大家一起忙[1],可能过几天我会给你写得多一些。你们大伙寄来的开口信是和你的信一起收到的。有重要的事,你可以给我写挂号信(寄克拉科夫)。你读完了《力量》这本书吗?值得仔细地读一读,因为在这本书里有很多鼓舞人的思想,这些思想会给你真正的力量[2]

  紧紧地拥抱你。

费〔利克斯〕



  [1] 捷尔任斯基指的是波兰和立陶宛社会民主党代表会议。
  [2] 这句话暗示寄给捷尔任斯卡娅的《力量》一书的硬书皮里夹有一张以别人的名字署名的护照,这是为她逃跑准备的。捷尔任斯卡娅就是用这张护照顺利地从伊尔库斯克省奥尔林加村逃跑,越过国境到了克拉科夫。她还没有到达国境时,就得知捷尔任斯基又一次被捕。1912年9月底,捷尔任斯卡娅到达克拉科夫之后,在那里发现了捷尔任斯基写的一封开口信。这一开口信的收信人和寄信人都是用的假名字。信的内容如下:


  “克拉科夫,斯塔什查大街3号
  索菲亚·维列茨卡娅收
  我亲爱的!我发生了不幸。我病得很厉害(注:即被捕)。大概不能很快看到你。用我全部心灵吻你和小亚西克。

  你的列奥波〔利德〕”


  邮戳上的地址和日期是:华沙,1912年9月1日。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1913年1月7日


  亲爱的佐霞:

  你没有亚西克怎么生活,[2]我非常不放心。你一定想亚西克想得要命吧?一切都安顿好了吗?

  关于我自己,很难写什么。第十看守所的生活你是非常了解的,关于这点我实在写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日子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地过去,我关在这里已经四个月了。不管我前面还有多少这样的日子,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已经安静多了,这四周的墙壁已经不象过去那样给我那么多启示了,因为现在又是一个时代了。应该等待复活——出现奇迹,而暂时只能沉入梦中。

  我的时间主要用来读书。我身体很好,甚至于正在复原。大概不久哥哥就可以获准来探监。我什么也不感到缺少,只要你和亚西克能让我放心就好了,只要你们很好,我也就感到很好了。

  我没有文具,我必须在宪兵的看管下写信,而且要快写,因此我写得很潦草。

你的费利〔克斯〕



  [1] 1912年9月1日,捷尔任斯基第六次被捕,并再次被囚禁在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从这时一直到推翻专制制度,捷尔任斯基都未能摆脱沙皇的监禁。
  [2] 捷尔任斯基的儿子在明斯克省亲戚家,因为捷尔任斯卡娅这段时间侨居国外。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913年2月11日


  佐霞,我亲爱的:

  你应该关心如何保存自己的力量。否则,许多精力就会白白消耗在不合理的生活中,而这种生活只能使人疲劳和不满足。只有当现在我关在这里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可以节约许多精力,而这些精力花得不得当,只是因为我无法支配我自己。因此,你可能感到可笑,因为我从这里给你提的建议我自己却无法采用,但是我还是努力去做。我看到而且感觉到你很疲倦;神经也极为紧张。到山里去休养是不能使你恢复镇静的,工作才能使你的生活和整个世界结合。要过有规律的生活,每天定时到城外散步一小时,接触接触大自然。一个人是很难把自己的生活调整得很好的,但是互相监督执行,就容易做到,这样可以节省许多精力,工作会更有效,感受也会更强烈。

  我急切地盼望收到亚西克的像片,请把他以前的像片也寄给我。我是多么想知道他的详细情况,多么想看见他啊!可我又担心他会害怕。我总不能隔着铁栅栏来看我们的小娃娃呀!我没有权利抱他,和他亲热亲热。不行,我不能这样做,我宁可根本不见他。难道他们会允许我不隔着铁栅栏见他吗?现在要做到这一点可太难了。这个星期天,斯坦尼斯瓦娃弟妹带了孩子来看我。虽然检查官发了通行证,他们还是不肯放孩子们进来,后来弟妹费了许多唇舌他们才同意。关于我的“生活”下星期再写信告诉你。我很感谢你们大伙写的开口信,向大家致以亲切的问候。

你的费利〔克斯〕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913年6月3日


  我亲爱的阿莉多娜:

  你的信我在一个月以前就收到了,对此我万分感谢。尽管我这么久没有给你回信,但是一直在想念你。我并非因为记忆力不好才没有给你写信。要知道,人在这个地方,对自己所爱的人的怀念特别强烈。这怀念使你老是想着他们,它使那些遥远的年代又重新复活。那时候,我们都在一起,少年和童年时代的生活使我们充满了欢笑,友爱。我记得那个村庄,四周是树林、草地、田野,小河就在不远的地方,蛙声哇哇,鹭鸶歌唱,四周一片寂静。每逢晚上就响起美妙的大自然的音乐。清晨,草地上是晶莹的露珠,我们这一群孩子吵吵嚷嚷,还有妈妈响亮的、老远就可以听到的叫声,叫我们从树林、从河边回家吃饭。我记得我们的圆桌、茶炊,还有我们整个房子、门廊,我们常常一块呆在那里。孩子们有他们的伤心事,妈妈也有她的操心事……所有这一切却永远地、一去不复返地被生活,被永无休止不断向前的生活给带走了,留下的是对这一切的怀念、热爱和眷恋之情,而这些感情将永远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直到我们生命的最后时刻。所有这些我们过去共同生活中的微笑和欢乐、泪水和悲伤,都永远保留在我们的心中,即使在我们自己已经感觉不到它的时候,它也会给我们带来欢乐。人的心灵,就象一朵小花一样,它不知不觉地在吸收着太阳的光,它永远需要太阳,需要太阳的光辉,如果邪恶遮住了太阳的光辉,心灵也就会象花朵一样凋谢、枯萎。我们精神的振奋,对人类美好未来的信念正是建筑在每个人对太阳光的渴望上。正是因为每个人都渴望着阳光,我们才鼓起勇气,才对人类美好的未来充满信心,因此,任何时候都不要绝望……口是心非成了人类一切邪恶的化身:口头上说的是爱,而在现实生活中却为了自身的生存,为了所谓的“幸福”、功名利禄而无情地斗争……。做一个给别人带来光明而无私地贡献自己一切力量的人,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只有在这时候,人,才能获得这样的幸福。只有在这时候,人,才不怕忍受任何艰难困苦,病痛和贫困。只有在这时候,人,才不怕死,虽然也正是在这时候,他才学会了真正地热爱生活。也只有在这时候,人,才能头脑清醒地看待世界上的一切,才能看到一切,听到一切,并且懂得一切。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能摆脱自己狭隘的小天地,见到世面,感觉到全人类的欢乐和痛苦,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请原谅我,关于这件事我写了这么多,是你的这封充满忧愁的信引起了我的这些想法。但这并不是治忧愁的药方。忧愁、悲伤——这对一个人来说在生活中是不可避免的事,但是,如果他能懂得人们,懂得自己,那么他心中就将永远是阳光灿烂的白昼,任何绝望都将无处安身。这时他才能唤醒他的亲人们的崇高然而又是一直沉睡着的对幸福的热望,并且给他们指出走向真正幸福的道路。

  关于我自己,我没有什么可写的。关在监狱里,象过去许多次一样,这次又是十个月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一个星期以前,又关了一个难友到我的牢房里来,所以现在我觉得好些了。监禁的生活对我的记忆力和工作能力产生了极坏的影响……我用读书来打发日子。每日放风二十分钟。牢房相当大,因此空气是充足的。伙食挺好。总之,我一切都够了。不会很快审判,这次我不得不被关得时间长一些。前途并不令人愉快,但是幸而我有这种本事,就是在这悲剧般的世界上对什么也不在乎。我认为我能忍受那么多人都已忍受下来了的艰难和苦痛。我虽然被关在牢里,但是我的思想是自由的。,你来探监的事现在不必考虑。在这样的条件下,特别是在经过这么多年的分别之后,相会只会给你我带来痛苦。总之,我只请求你经常给我写写信,其余一切我都有。紧紧地吻并拥抱你和孩子们。

你的弟弟费利克斯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913年7月15日


  我亲爱的佐霞:
  对你的每一次来信,每一个关于亚西克的消息我都非常感谢。最近我收到了你7月2—3日的来信,附有亚西克的像片,并且还有关于亚西克的情况的一张明信片。我真高兴,他已经和你在一起了。看到他现在的像片,他的笑容,对我来说是一种幸福。这张小像片照亮了我的整个牢房,而我也对着他微笑。我用手抚摸着他,并拥抱着我的孩子。我很高兴,这一切对于你也一样,是他给了你忍受一切的力量。

  我已经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和一个朋友[1]关在一起,因而我的情况现在比较好。我们互不干扰。他很年轻,对我来说,这很有益。我们一起读书,学习,时间好象过得惊人地快。对我的审讯大概不会很快结束。最近我和从维尔诺来的娅德维加姐姐见了三次面。

你的费利〔克斯〕



  [1] 捷尔任斯基和埃德华·普鲁赫尼亚克关在一起。普鲁赫尼亚克是波兰和立陶宛社会民主党的著名活动家,后来是波兰共产党领导人之一。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913年12月2日


  我亲爱的佐霞:

  我非常高兴地收到了你11月28日有朋友们附言的开口信。从信上看到,亚西克的病已经好了,同志们对你是非常关心的。我想念着亚西克,想象着把他抱着放在我的膝盖上,感觉到他的存在,看得见他的笑容。我觉得他也认识我,我和他之间已经建立了不可分割的联系。他的健康成长是你和我的朋友们关心的结果。因此,对这些朋友我非常感谢,是他们用自己的抚爱培养了亚西克的心灵,在他的心中输入了许多宝贵的感情,他长大以后,应该把这些宝贵的感情慷慨地献给其他的人。对亚西克的爱充满了我的心,好象在孩子身上灌注了我的全部生命。他是我的忧愁、我的思想和希望,而当我用心灵的眼睛看见他的时候,我觉得,我仿佛是在倾听大海,田野和树林的喧嚣,倾听自己心灵的欢唱;我仿佛是在端详着闪光的星空,而这星空正在对我低声地说着温柔而神秘的话,于是我看见了未来,感觉到在我心中有千百万人的期望。当亚西克懂事的时候,不要蒙住他的眼睛,要让他看到我们的欢乐,看到痛苦中的希望,看到生活的美好。要让爱抚的感情给他力量,使他能够承受痛苦,以致将来任何东西也挫败不了他。他要理解并与你一起自觉地去经受你所受的苦难,要用这种方法使他也学会爱别人,学会理解别人,而不能仅仅是被别人爱,让别人理解。但是同时,他也应该看到你的生活中的欢乐,这一欢乐不仅是来自他,而且也来自他以外的你的全部生活……对孩子的爱也象任何伟大的爱情一样,会变成创造性的,它能给孩子永久的、真正的幸福,当这种爱扩大了你所爱的人的生活圈子,就会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你们大伙的信我收到了。伟大的思想把人们联合起来,这是发自人们内心深处的伟大思想。它打开了人们的心灵,使他们互相帮助……为了这一思想而进行的工作不是把人囿于狭隘的小圈子里,而是赋予他胸怀全世界的能力。我的思想已经从这里飞出去了,并要和你们的思想结合在一起,它告诉我把人们的思想和人们的心联结在一起的不朽力量,告诉我生活的胜利。而监狱的禁锢和我所遭受的苦难生活深深地刻入了我的心灵,这一切将表露出来,并且和我对亚西克,对你以及对我的朋友们的感情有血有肉地融和在一起,它充满了我的心灵。于是我感觉到了你们的爱和生活的丰富内容。

  在我的面前放着亚西克和他的小朋友的像片。同年龄的孩子们一起受教育,一起玩耍,互相爱护、争吵,甚至打架,又互相了解,这一切该多好啊,他们现在正是最幸福的年龄。生活中的毒素不久就会在一定程度上开始渗入他们的心,而在当前的条件下要保护他们不受这一毒害也是不可能的。我觉得,工人们,有思想的工人们的生活天地是这样一种环境,毒害最少,最容易使心灵保持纯洁并使它丰富,不足的仅仅是它的言谈举止不够彬彬有礼而已。这是生活和思想相互结合的世界,是痛苦与巨大的欢乐同时并存的世界。我并没有把工人们的生活理想化,我知道它的全部可怕的地方,但是在那儿,人们对光明和美的渴望是鲜明的,在那里最易培养孩子具有这样的渴望……在我头脑中反复出现的这些思想并非出自我的狂热或教条,而是出自我对丰富我们的亚西克的心灵的关怀,是希望他具有感受伟大、丰富的生活境遇的能力。为什么我的思想要在这方面寻求答案呢?那是因为我自己是在另外的一些条件下受到教育的。如果我们能够,哪怕是在一定程度上,保存了自己灵魂的纯洁,那我们感谢的也只能是这种特殊的生活条件,而亚西克已不必在这种条件中生活了。现在所谓知识界出身的青年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他们的内心是比较贫乏的,这正是因为他们的生活条件已经变化了。当然,我这里说的并不是例外的情况。不是我们的观点,我们的信念将占领亚西克的内心世界,形成他的内心世界的是他的生活,是他周围环境中的真实生活,也就是他所亲近的人和同志在他那时的环境中将要经受的一切痛苦和欢乐……

  为了保护和丰富亚西克的心灵,应该教会他看一切他能看见的东西,教会他听一切他能够听到的东西;应该让他把对你的爱变成深厚的友谊和无限的信任……

你的费利克斯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913年12月2日


  阿莉多娜,我亲爱的:

  在你面前我感到内疚,因为我好几个月都没有给你写信了。但是我的生活是如此单调乏味,我的情绪是如此低沉,以至于没能给你写几句话。我是多么想减轻你几封来信中流露出的忧伤。每当我在万分苦恼的时候,我之所以能坚持住并保持镇静,这不仅仅是因为我的性格如此,主要的是我对人们的坚强的信念……

  父母和子女之间通常的意见分歧,是由于信念、意见和信仰的不同所造成的。消除由此产生的邪恶是最容易的。可以不必赞同与自己不同的信念和信仰,但是要尊重对方的信念和信仰,而不要利用做父母的权利硬把自己的信念强加给子女。因为孩子们会感觉到这种强制地硬加于他们思想上的东西,他们将永远感觉到这是强加给他们的,因而这对于他们来说总是别人的东西……父母们不懂得,他们利用自己做父母的权利把自己的信念和对生活的看法强加给自己的孩子对他们会有多大的害处……

  今天,作为一个父亲,我感到苦恼。我在考虑亚西克的未来,要使他不仅身体长得健康,而且要有一颗丰富而健康的心灵。他在克拉科夫他的母亲那儿,而我在这里。我让佐霞把亚西克的像片寄给你。她给我写信谈亚西克谈得那么多,使我好象看见了他,好象和他在一起。他侥幸地熬过了可怕的腥红热,看来,他的身体很健壮。佐霞来信说,他是那么可爱,因而成了我的朋友们的宠儿。他和与他们住在一起的我们朋友的一个儿子一起长大,他们两人同龄。不久前,亚西克知道了自己就是捷尔任斯基,这个神秘的姓氏很使他欢喜。他现在常说:“我不是小儿子,不是小猫咪,我是阿谢克·捷尔林斯基。”(注:因为小孩发音不清楚,误把亚西克说成“阿谢克”,把捷尔任斯基说成“捷尔林斯基”)多么好玩呀,我亲爱的小宝宝!在我的牢房里有三张他的像片,都是夏天在加里西亚农村照的。真的,他很好,这一点并不仅是我这样看。

  佐霞要教书,是我们的好朋友帮她带孩子的。

  我仍然关在这里,就是缺少自由。现在我的牢房好多了,是朝南的,而且太阳也还没有忘记我。

你的费利克斯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914年1月6日


  佐霞,我亲爱的:

  我非常不安,因为你没有回我12月1日的信,前两天我收到的是你1月4日的来信并附有亚西克写的一封“信”和1月9日的明信片。这么说,我12月1日写的信丢了,而你收到的仅是最近的一封信。我多么希望你能收到那封信呀[1]……

  你无论如何也不能以自己的情绪来影响亚西克,因为他知道、也会体会到,你是爱他的。当他看见你忧愁,心绪不佳,他也会有所感觉,并且会问自己:“妈妈怎么了?”也会自己回答说:一定有什么事让她不安。他要学会了解你,这是最主要的……

  我从你的来信中看出,你累坏了。你只要能得到休息,生活上马虎一点算了。你一定要这样做,这样,你的记忆力和头脑就会恢复起来。我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大发议论,因为我知道,对于你来说很难有休息的机会。而我呢,蹲在这鬼地方,是完全无能为力的,只有空谈。我的无能为力和所有这些情况给我很大的刺激,因而,我既不能在信中谈自己,甚至连思考也完全不可能。我应该极力不去思考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应该用亚西克的形象来充实自己的思想,或者去思考一般性的问题,想想那些失去了一切的人们的生活,想象他们寄托希望的美好的未来。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的劳动能力丧失得很厉害。我的头脑中不止一次地产生过这样的思想:将来我会失去生活的能力,我将不再是一个有用的人了。但这时我就对自己说,一个人只要有自己的理想,只要他还活着,而且不抛弃自己的理想,那他也就不会是一个没有用的人。只有当死到来的时候,他才能说出关于没有用处这样一类的话来。但是,当生命的火花还在燃烧,当伟大的理想还在心中活跃,哪怕我去刨地,去做最粗笨的活,我也要尽我的力量贡献出自己的一切。这一思想使我得到安慰,使我有可能忍受一切苦难。必须履行自己的义务,要把自己应走的路走到底。甚至当双目失明,已经看不见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时,我的内心仍然感觉得到这美好的一切,而且仍然愿意为它效劳。失明的痛苦是存在的,但是还有更崇高的东西,这就是对生活的信念,对人们的信念,渴望自由并意识到自己永恒的义务。

  关于我在狱中的生活我不写了,因为这一切你很了解,提起来徒然让你痛心。晚上,四周有时是一片寂静,只有突然响起的短暂的门锁和门闩的声音打破这一寂静,但当它消失之后,周围似乎更加静了,好象一切都死一般地沉睡了。我不久前的全部生活和整个遥远的世界都象是一种幻觉。而白天,常常好象是在期待着某种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东西,还有神经上的紧张……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侦讯才能结束,本来是答应在一月份的。不管怎么说,审判还早呢。不论我还将坐多少年的牢,为了要返回火热的生活中去,我还是要坚持下去的!……

你的费利克斯



  [1] 12月1日的那封信是秘密寄出的。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914年1月8日

  我亲爱的佐霞:

  ……现在需要很大的意志力,因为我大概要判八年苦役。唉,埃德华·普鲁赫尼亚克也要判这么多年,因为他这三年的苦役只不过是个开始,他大概很快将被判得更长一些。

  趁此机会请求你定期给马尔丁·帕科什[1]寄几个卢布,他是从1913年3月16日被关押到这儿来的。他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一个铜板。他一直挨饿(他有五十卢布被没收了)。他一个亲人也没有。他曾经给加里西亚的几个熟人写过信,可是一直没收到回信。

  我不能帮助他,甚至无法与他联系。

你的费利克斯



  [1] 马尔丁·帕科什是波兰和立陶宛社会民主党的一名积极的党员,后来成了俄共(布)党党员。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914年2月2日


  佐霞,我亲爱的:

  今天,我收到大伙写来的明信片,还有你1月31日的信。因而今天我的心境特别好。长期以来,我这是第一次又发出了发自内心的,照亮了生活和整个世界的微笑……

  今天,我的思想又重新追求生活(我们的生活)的欢乐。唯一使我不安的是亚西克的健康情况。但是,我又听到一个声音低声对我说:他的身体会很健康的,因为他有你和朋友们。我又重新有了信心,我相信那一时刻一定会到来。那时我就能够把他紧紧地贴近心口,让他感觉到我的全部信心,这就是我对他的爱和我对生活的信念。今天我看着他最近的几张像片,我看出,他在长大,因此我又在盼望着我能看到他、爱抚他的那一时刻。无论如何,我想回来,也一定会回来的。对我来说,每当象今天这样高兴的时候,我都充满信心,我可以忍受这里的一切,毫不感到悲观失望。并且保持自己心灵的纯洁直到最后。当我的内心还能够感觉,当我还有着旺盛的精力和活跃的思想,我的心还在胸中强烈地跳动着的时候,我是不知道什么是绝望和悲伤的。于是,生活又恢复它的本来面目,生活是在矛盾中不断地向前运动和发展的,只要人们追求自由,那生活总是会给他们指明出路的……虽然监狱生活不断地折磨着人、消耗着人的精力,但是,这是换取美好生活的代价,是取得自由的人享受最大欢乐的权利的代价。痛苦只是暂时的,这没有什么了不起,而欢乐却是永久的,这才是最最宝贵的。

  很难相信,我在此地已度过十七个月了,只有我的心情能够表明,这些个月不是白白过去的。我还必须在这里呆很久,我想,整个1914年是要在这里度过了……

  给我来信谈谈外面听到的事情吧,现在报刊检查的条件有没有改善?也许,我们这儿和俄国又有什么新的书报刊物出版了吧?

你的费利〔克斯〕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914年2月3日


  我亲爱的阿莉多娜:

  我收到了一切:一张风景明信片和一封有着你真诚祝愿的信……在这里,人变得有点多愁善感,他想的、说的东西,在那有工作的地方,都是人家一般不想、不说的。在狱外,人们在生活和行动中遵循的是对自己的事业的信念,行动代替了言语。而在这里,任何行动也无处施展,于是就只能用感情、言语和思想来代替行动了。关于我自己,我仍然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告诉你。我的生活从表面看来,没有任何变化,我还是不知道侦讯何时结束,最终将何时审判。象通常在这种情况下那样,日子过得很快,当你回顾的时候,它就象是飞一般地逝去,但是只要你一看自己当前的处境和未来的前景时,那日子过得又象乌龟爬一样地慢。如果不是想得开一些、如果不是明白目前的苟且偷安的生活是难以避免的,是必要的,如果不是明白这种苟且偷安的生活只是换取欢乐的、创造性未来的代价,而我们,虽然现在还生活在地狱之中,但已看到这一光辉未来正在逐渐来到,这种无聊的生活真可以叫人发疯。

  我的情绪已经好些了,虽然我目前的处境使我成为我亲人们的一切痛苦的根源,我还是按照自己的思想,按照我内心的愿望、良心生活着。我和我的亲人们曾为此付出了多少痛苦的代价。虽然我的生活道路上有过不少艰难困苦,今后也不会少,但是我的内心还是平静的。

  除去少数有钱人以外,今天任何人都不能说,他不知道什么是痛苦。而你的痛苦也象许多其他人一样,是十分沉重的。但是如果你能用思想和感情去了解生活和自己的心灵,了解心灵的渴望和理想,那么痛苦本身就能成为,并且逐渐变成你对生活的信念的源泉,会给你指明生活的出路和它的全部意义。于是,平静的心情就会回到你的心中,但这不是死一般的平静,而是坚定地相信生活的欢乐,不管要忍受多大的痛苦,也要迎着这痛苦前进……人在忍受着痛苦,如果这痛苦能打开他的眼睛,使他也能看到其他人的痛苦,如果这痛苦能引导他找到邪恶的根源,如果这痛苦能使他的心和其他受苦人的心结合在一起……如果这痛苦能使人产生伟大的思想并坚定他的信念,那么,忍受这种痛苦是有价值的……

  我是多么想让我的这些话带给你所有处在我这样的地位的人所能给的东西。这些话是我亲身感受到的忧愁告诉我的,也是我同当前生活中的邪恶,同我所受的痛苦,同我本身存在的不好的东西作的斗争教给我的。因为,没有绝对善良的人,我也不可能是什么绝对的好人,我只不过是理解了自己的热望和理想,理解了人们的热望和理想,我只不过理解了生活的意义。因此,对于我来说,痛苦并不仅仅是苦难,而且也是欢乐,也是心灵的宁静,是对生活的热爱,是对全人类的美好的未来的坚定信念……

费利克斯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914年2月24日


  佐霞,我亲爱的:

  我的牢房里又明亮起来,因为昨天我收到了你2月27日的来信,还附有小淘气亚西克的“信”。我自己也想更经常地给你写信,把我珍藏在内心的对你们的全部感情都写出来,把一切我要歌颂的,但现在只是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感情都写出来……但是我的词汇不足,这里的生活,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使我完全丧失了运用生动的、创造性的语言的能力……因此,现在我信写得这么少。沉寂的、死板板的牢狱生活在我的心灵上打下了这样一个烙印,使我对一切保持缄默,这种单调的、一成不变的灰色生活使我的心灵也蒙上了一层灰色,并使它变得好象凝结不动了,连思想和感情也变得单调和死板了。因此,当我坐下来写信时,我经常感觉到,我又开始重复同样的东西,几乎是用同样呆板的语言表达我同样单调的思想和感情。我一直呆在一个地方,可我又是多么向往过有意义的生活,向往行动起来,投入革命的运动,因此,我有时对自己说,自由已经完全不能吸引我了,因为我已经想象不出自由是怎么回事,而且一点也感觉不到镣铐的束缚。对于应该有的真正的生活,对于它的全部具体细节,对于它的全貌,我也想象不出,就象一个活人不能用自己现在的思想想象出死的全部内容一样。正是因为人热爱真实的世界,所以他为自己创造的抽象的世界也具有现实的形式。监狱外面那种充满痛苦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这样的。由于对生活的热爱,就要反对现实的生活,要求建立理想的生活。而这种理想的世界又总是和现实生活中我最喜欢的那些东西融合在一起的。我一直在看着那无限亲爱的亚西克的小脸,我总是看不够,我对着他的像片微笑,可能就象他会对着我的像片微笑一样,我不断重复地说:我的亚西克,你是我的!……一看到他的像片,我的心情就开朗起来……我在这么远的地方务而且被迫一个人关在这里,不能行动,不能投身于任何运动,不能帮助你为孩子身心的健康成长而操心,不能为他的生活。为把他培养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而进行斗争。

  我无法摆脱这种状况,因为现实生活就是这样。我被关在这里并不是偶然的。但是,每当我想到,你肩上的担子可能太重了的时候,我就感到不安。你不用担心我。我知道,亲爱的,只要我需要帮助,我任何时候都可以找你,而且一定会找你的。我已经从你那里得到了最大的帮助,因为你亲自给我写信,使我和我最珍贵的一切东西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物质上的一切我足够了,这里允许有的一切我都有了。而每当我想到那些连最必须的东西也没有的人,我就感到羞愧。我生自己的气,也生那些只考虑我的需要,而忘却了别人的需要的人。这好象在共同进餐的时候,没有快乐,却让诅咒笼罩餐桌一样;因为这好比是你瞒着旁边的兄弟大吃大喝,虽然你知道他就在旁边,而且一无所有,但你又无权与他象兄弟般相处。在生活中其实就是这样,即使没有墙,但是隔阂是存在的,而且它隔开了人们,因而每个人都多少感觉到了它。我不是一个宗派主义者,我知道,不建立这些分离人们的墙,就不可能生活和工作。但是我们中的每一个人[1],为了不妄自菲薄,就应力求做到使这些墙尽量少一些,即使有,也不要使它完全不可渗透……

  现在我们的牢房里添了些生气,因为我的难友最近两天收到了起诉书,再过一两个月就要审理他的案子。我自己的审讯情况,还毫无消息,也许,我还要在这里关一年,直到审判为止。

你的费利〔克斯〕



  [1] 指革命的社会民主党人


给亚西克·捷尔任斯基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914年2月24日


  克拉科夫的亲爱的小儿子亚西克·捷尔任斯基亲收。

  爸爸不能亲自到亲爱的亚西克这儿来,不能亲吻可爱的小儿子,给他讲那些他爱听的故事。因此爸爸给亚西克写这封信,还附上一幅小画[1]。爸爸在信里紧紧地、紧紧地吻亚西克,并且感谢亚西克的来信。愿亚西克长得又好看,又健康,又听话,让亚西克替费列克(注:捷尔任斯基本人)吻吻亲爱的妈妈,并用全力拥抱她。让亚西克吻吻亚涅克[2]和亚涅克的爸爸、妈妈,并且告诉他们,费列克身体健康,而且一定会回来的。

你的爸爸费列克



  [1] 小画是捷尔任斯基同牢房的难友给他画的一幅侧面像。
  [2] 亚涅克是波兰和立陶宛社会民主党著名活动家斯捷凡·勃拉特曼·勃罗多夫斯基的儿子。斯捷凡·勃拉特曼·勃罗多夫斯基后来是俄共(布)党员。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914年3月3日


  亲爱的阿莉多娜:

  这么说,在经过四年分离之后,我们又见面了。这象是一场梦,一场如此痛苦的梦。我们甚至连互相拥抱一下都不行。双层的铁栅栏,在这铁栅栏的后面,我就象是一匹古怪的、发疯的野兽一样被关在笼子里。你带给我的快乐我都无法表达一下。我当时仿佛没有睡醒,麻木不仁,象个幽灵一样。只有真正的梦才能带来理想的生活和欢乐。而我们现实的生活却象黑夜里做的一场恶梦。几天之后,我倒真做了一个幸福的梦,梦中没有铁栅栏,我看见了你,拥抱了你。在我们周围是鲜花盛开的草地,橡树叶在沙沙作响,松林也在喧嚣。这可能是在捷尔任诺沃村。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我的亚西克。我躺在草地上,透过轻轻摆动着的松树枝看着天空,看着向无边无际的远方飘去的云朵,这些云朵象是追求幸福的人群,为不断思念美好的生活而互相推撞着向前奔去。这云朵的浮动,以及你和我的亚西克就在身边的感觉仿佛在催我入睡。这个梦使我的思想和理想得到了活生生的体现,它给了我新的力量,使我在醒来之后能在寂寞中,在与世隔绝的无聊的苟且偷安的生活中坚持下去。

  凡齐娅[1]的健康情况使我极为不安。自从我们见面之后我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我简直怕去想,她可能真有死的危险……人们依靠想象中的阴间生活以及阴间的正义来寻求安慰并躲避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不幸。但是,对于人世间的生活来说,这种想象是毫无用处的,因为它不可能推动生活向前,而只能使所有的不幸更加清晰,并永久保存下来,就仿佛给大地披上一件丧衣。这只不过是被判了终身监禁,抛到臭坑里直到生命的最后时日的囚徒的思想。但是也有另外一种思想,它不是发自对人世间生活的虚伪的否认,而是出自对这种生活的热爱和眷恋之情,这种思想认为人世间的生活应该胜利,它不是想赎还自己的罪过,也不是想给死以永久的惩罚和报应。对受苦的被压迫的人的热爱,以及每个人心中对美、对幸福、对力量和协调一致的生活所抱的宿愿,推动着我们去寻求当前的出路和拯救人们的方法,也就是这种生活本身,给我们指明一条出路。一种永恒的思念之情,不仅使人的心灵为亲人们打开,而且使他的耳目也为他们打开,并给人以巨大的力量和对胜利的坚定信心。那时,不幸也会变成幸福和力量的源泉,因为到那时候,明朗的思想将会产生,并且它将照耀一直是黑暗的生活。从现在起,任何新的不幸都不复是使我们与世隔绝的根源,不复是冷漠与颓废的根源,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唤醒人们去生活,去斗争……当自己的生命的末日来临的时候,他也能很平静,没有绝望,定不怕死……

费利克斯



  [1] 凡齐娅是捷尔任斯基的侄女,不久之后就死了。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914年3月17日


  我亲爱的佐霞:

  ……我单独关押已经两个星期了。这是我自己要求的,而且暂时我也满意这种孤独……现在我的周围的确是一片牢狱的死寂,因为门外是一条走不通的走廊,因此,这里很少有人走动,也很少有门响动的声音。隔壁邻居不敲墙,楼下也没有关什么人。窗外不远的地方(同时又是多么远啊!)是维斯瓦河。我偶尔听到轮船的汽笛声和维斯瓦河彼岸瓦维尔城郊车站上的铃声。这一切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发生,但是我觉得这些生活的声音好象是在梦中,好象是隔着一层浓雾,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桌子上铺着一块大的白色的毛巾代替桌布,上面摆着白色镜框,内有亚西克的所有的像片,他从四面八方看着我,对我笑着。墙上,象彩色斑点一样,贴着风景明信片。而四周是深沉的、死一般的寂静,就好象我和我周围的一切东西跑着跑着,突然一下子被一种什么魔法给钉在一个地方了。当我这样倾听着的时候,又好象会有一种什么可怕的消息传来,但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我听到的只是蛀虫咬东西的声音,它躲在我睡觉的一块铺板上,不知疲倦地啃着,只有这声音永远在陪伴着我。当这一寂静使我疲倦时,我就在牢房里走来走去,来打破这寂静。在这又空又大的牢房里,在石头地上走动可以引起很大的响声,四周的墙和天花板也都发出回声。这种声音不仅充满了我的牢房,而且好象也充满了整个看守所的房子……

  当肉体上的疲劳迫使我停下来的时候,我好象是刚才睡醒,又回到这寂静的天地。现在,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工作得很多,而且似乎也大有收益,因此我的日子过得很快。只是睡觉的时间太长,有时一天睡十一至十二小时,而且没有一夜我不做各种各样的梦,做高兴的梦的时候很少,更多的时候是做不愉快的梦,一般是做怪梦,做稀奇古怪的简直是病态的梦……

你的费利〔克斯〕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914年4月8日


  佐霞,我亲爱的:

  我的思想总是从这里,从牢房里飞出去……我一直觉得,在你们那边,与我们这里相反,正在发生着某种重要的事情,而我总象是在等待什么消息。

  我不再是一个人,我们两个人关在这里已经有十二天了。他们把一个我不认识的青年工人关到我的牢房里。据我了解,这个工人是个相当讨人喜欢的人。我们不愿意共同相处,这可能只是暂时的,因为我们还没有很好地互相了解。在这里,这样的情况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并不想这样,我发现,最好是感到自己在与孩子们、工人们相处,只有当我处在非常神经质的状态时,才可能为这种相处感到苦恼。这种相处,使我感到很自在。在这种交往中,多的是单纯和真诚,很少有日常生活中那种虚伪的客套。这个圈子里为人所感兴趣和关心的东西,对我来说是更能够理解,而且感到亲切的。只有在这时候,我的思想才不再是某种抽象的东西,而变得有血有肉,有力量。每当我想到我最近的几年(已经好几年了),不能直接、经常地过工人每天过的生活[1]时,我都不止一次地发现,我浪费了多少精力啊。我并不责怪自己,也不责怪任何人,因为这种安排是不能按照我自己的意志,而是由生活的需要来决定的。但是我一直幻想着,并且也相信,我能够实现这些理想,能够重新从这个源泉中汲取精神力量的时候一定会到来的。于是我不再考虑我这一生中过去的岁月和行将到来的岁月[2]。因为青春和它的活力是一定会回来的,对于这一点,我坚信不疑。心灵的意志就是这样,这意志不断向前,并且推动生活前进,赋予它以力量。现在,当我和这么一个几乎可以做我的儿子的青年人关在一起的时候,我看到了这一点,并不愿相信,生命中的这一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是我会很快忘记这个,忘记这种年龄上的差别,于是我会觉得,我将和这个青年人一起并肩前进。

  总之,我各方面都挺好(我身体也健康)。只是最近稍微有点失去自制力。根据第一百零二条进行的侦讯工作,正如侦查员通知我的,大约要经过一个月时间才能结束,因而,我又将第二次开始等待起诉书和审判,这一时间是相当长的(不少于半年)。希望最终能受到判决并且把牢坐完……

你的费利〔克斯〕



  [1] 捷尔任斯基指的是在监狱、流放和侨居国外时度过的年月,那时他不能直接地每天与工人群众交往。
  [2] 捷尔任斯基指的是他在狱中度过的年月和面临的长期苦役。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914年5月3—5日


  佐霞,我亲爱的:

  这个星期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前天我收到了你4月22日和5月8日的来信,今天又收到两张明信片——大伙5月3日写的和你5月11日写的。我非常感谢这些信和你夜里在小亚西克的小床边写的明信片。我现在相信我返回火热的斗争生活的时间可能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长。今天,我仍感到深藏在我心中的思想和宿愿在活动着,而我自己也活在我珍贵的永远占据我的心灵的那些人的心中,或者说,是靠了他们我才活着。你的信,你说的话告诉了我这一点,因此,我感到自己还有相当的精力,看到自己面前还有许多创造性的劳动,还有很长的生活道路。

  5月12日(新历)星期二,省法院的确审理了关于我逃跑的案件[1]。我上星期没给你写信,因为我想告诉你审判的情况,虽然你得知审判结果会比我这封信早。在审判前一周我收到了起诉书。案件本身的审理用了不过二三十分钟,而且还包括法官们的协商会议和宣读判决书。读了一页半的起诉书,审问了我,我也承认说:“出走过。”检察官说了几个字:“我同意起诉。”辩护律师说了几分钟的话,讲到了我的长期监禁,讲到宣言,我拒绝后面一句话。后来又继续开庭,宣读了残酷的判决:“流放服苦役三年……”这一判决,在两星期以后将以最后形式定下来……然后一切就结束了。我应该快一点退出被告席位,因为这个位子下面还有被告等着,是个小偷。

  我环顾了整个大厅,想找个熟悉的人,因为审判大会是公开进行的。但是我没有发现一个亲人,也没有发现任何熟悉的目光。四周围来旁听的人都是生人,他们不是为我而是为别人来的。他们的脸上表现出喜欢看热闹的人的好奇。等待欺骗了我。虽然我对此早有准备,因为我的任何亲人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事先得到通知。因此,这短暂时间的忧伤并没有使我感到委屈。

  我很冷静地听完了宣判。因为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判决,所以我没有考虑它的内容(就是那么几句话),一切我都能忍受。我想的是另外的事。生活在我看来是这样吸引人,我用心灵的眼睛看见了它,感觉到它的丰富内容,听到生活的永恒的赞歌。我的辩护律师有礼貌地微笑着,然后看了看表,就急忙到最高法院去处理另外一个更重要的案件了。他确信地说,我比1909年时脸色好多了,那一回也是他替我在最高法院辩护的。而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一双狗皮的软毛皮靴,那年我就是穿着这么一双靴子从西伯利亚逃跑的,这双靴子非常暖和,皮毛是朝外的。我对他讲了这件事,我们两个都笑了。他想着他自己的事,思想还是那个样,我懂得他的微笑,一个有地位的人的微笑,于是我觉得挺高兴。因为我还是从那个地方逃出来了,尽管穿的是狗皮靴!

  出外走动了两次,一次是去取起诉书,一次是去受审。在二十个月的监禁之后,尽管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而且还带着手铐,但通过狱车车窗上的铁丝网和铁栅栏看见了街上人来车往的情况。商店的橱窗(有一个橱窗里有花,上面写着“博迪盖拉”〔注:意即红色的女神〕,而在那里,在真正的博迪盖拉的地方,不久前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曾在地中海岸上行走,那是在那次逃跑之后,我很快就到了那里),饭馆和咖啡馆、电车、孩子们的小脸(我的亚西克,你现在在做什么呀?你是不是已经象这个孩子一样大了?是不是也有一双含笑的愉快的眼睛?你是不是也象那个孩子那样一心想调皮呀?)——所有这一切都映入我的眼帘,充满了我的心间。而我自己也象小孩一样,置身于梦境中。多少回忆,多少美丽缤纷的色彩,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这一切仿佛交汇在一起,光怪陆离,千变万化,使人回忆起过去曾经听过的、感受过的一曲乐章。生活的欢乐……幻想的境界通过火焰般的思想被编进了严峻的、有时甚至是可怕的现实生活中去,黑暗在吞噬着光明,就象干沙在汲取水分一样,而光明总是渗入到又暗又冷的地方,温暖着它,照亮着它。于是到那时,当公认的幻想境界表达了那现在已经死亡、已经是谎言的东西的时候,新的幻想境界就诞生了。这是行动的诗篇,人类灵魂始终不渝的义务的诗篇,这一诗篇与任何悲剧、任何没有出路的状况,不见一线光明的绝望境界是全然不同的。这一诗篇甚至可以从死亡那里,从不可忍受的痛苦那里驱走悲观主义;给生活戴上的不是悲惨的阴影,而是生活本身所固有的、真正的、无限幸福的光环。

  现在我又回到牢房里来了,而且不会很快再把我拉出去。因为根据第一百零二条,侦讯工作还要拖延下去,我也考虑到,在一切侦讯结束之前,我还要在这里再关一年。但是现在,如果我的辩护律师没有弄错的话,坐牢对我本人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要执行判决,得从5月12日算起,也就是说,从做出判决那一天开始。在这里我已非常习惯于寂静了,甚至一想到阿尔谢那尔监狱[2]反而有点害怕了……

  在1909年,当我被带到那里去的时候,我整整三个昼夜没有合眼,感到自己已完全失去了自制力。那时候,那个地方的街上可怕的喧哗声,大车、板车轱辘的隆隆声,无休止的电车的铃铛声,透过走廊的窗户,清楚地传进我的牢房。后来我搬到另外一间牢房,那儿离街道稍远一些,我才能入睡。

  佐霞,你给我写了那么多关于亚西克的事情,你的信我读了又读,感到我又回到了他那里,看着他的像片,闭上眼睛,在想象中招呼他。有时候,我仿佛觉得,我已捉住了什么东西:他的微笑,他的目光,好象看见了他整个人,但是这一形象立刻就消失了,于是我又想象不出他的声音、身材,想象不出他已经长得多么聪明了,想象不出他整个样子来。我知道,这么做是白费劲。但是当我读着你的信,想到他的时候,我就觉得,好象他就在我身边,只是看不见而已。这给了我短暂的幸福。这时,我对什么也不抱怨,也没有任何东西使我痛苦了。于是我又十分渴望你多写写他的情况,我总觉得写得太少。不过,你不要省下睡眠和休息的时间给我写长信。你只要给我写些明信片,谈谈他、谈谈你自己,谈谈你们的生活,那对我来说就已经够多了。因为只有这样,不安的心情才不会折磨我。知道他长得很好,从你的字里行间揣摸到生活的脉搏,我就感到很幸福了。我真想看看小亚西克,我好象感觉到他就在我的手上、眼睛里、嘴唇上和心坎中,我仿佛听到他呢呢喃喃的说话声,甚至我还看见了他的眼泪,吮吸了他眼睛里的、小脸上的、嘴唇上的微笑。在根据第一百零二条做出判决以及拿到起诉书之后,我将要争取不隔着铁栅栏见他。我知道,在阿尔谢那尔或莫科托夫[3],要比在此地,在看守所,容易争取到这种机会。但是我不愿用囚犯的服装和镣铐使亚西克害怕。那样,我的形象会在他心目中留下终生可怕的感觉,使他还可能产生对我的厌恶的感情。要知道,人一穿上囚犯的衣服可真难看。我的亚西克,你要忍耐点,费列克可以拥抱你、爱抚你、亲吻你的时候一定会到来的,那时候我们就将永远在一起了。等有了可能,等你长得稍微大点时,长大得已经不要求别人帮忙,长成一个小伙子,等你的小腿已经长硬了的时候,爸爸一定会单独给你写信的。而暂时我只给妈妈和你写信。我的小宝贝,爸爸记得你、爱你。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你,我亲爱的小心肝。

  今天(5月16日)他们把我关到了另外一间牢房。我舍不得过去那间。虽然那间房子直到现在还是非常冷(朝北的),而且只有太阳下山时,它才把它的余辉照到我们的牢房。但是傍晚时分(有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直到八点半)可以打开窗户,使牢房透透气。这时,我可以看见维斯瓦河,看到晚霞。于是我的眼睛眺望着远方,这是我仅有的自由。在整整这段时间里,我一直伫立在窗旁,几乎没看见那把我和辽阔、自由的远方隔绝开的铁栅栏,而欣赏着天空上和维斯瓦河上落日的余辉,欣赏着燕子和白鸽象闪电般的飞翔。于是我的思想就从这里飞走了,感到自己又回到了火热的生活,回到了我那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时代。在那间牢房里我还可以想我的朋友[4],而现在,我要象在1月21日和4月21日写的两封信[5]那样向你倾诉我的忧愁也不可能了。那里是一片寂静,而这里却活跃得多。这里窗前是一排密林(栗子树)。我可以听到树叶哗哗的响声,而太阳虽说是透过树叶,但却可以从下午一点一直照到日落。牢房间又干燥,又暖和。因此,我会很快习惯这个地方的。每次,当我从一间牢房搬到另一间牢房时,我都很留恋老的牢房。但是这间新牢房却是我在1909年就熟悉的,它唤起我多少往事的回忆,这些往事,你是熟悉的[6]

  向所有同志转达我最衷心的问候,请给维谢洛夫斯基[7]写一封热情的信。什么时候我才能和他拥抱呢?

  紧紧地拥抱你。

你的费利〔克斯〕



  [1] 这里指的是捷尔任斯基1909年年底从西伯利亚塔谢耶沃村逃跑一事,他是被终身流放到该地的。
  [2] 阿尔谢那尔监狱是在华沙的为服苦役和流放的犯人设的羁押监狱。
  [3] 莫科托夫是华沙关押服苦役的犯人的监狱。
  [4] 在原来那间牢房,捷尔任斯基和关在同一条走廊里另一间牢房的一位难友建立了联系,并且交流情况。
  [5] 1月21日和4月21日两封信是未经检察官检查,秘密寄出的。
  [6]捷尔任斯基指的是,他在狱中日记中描写的各种感受。
  [7]勃罗尼斯瓦夫·维谢洛夫斯基是波兰和立陶宛社会民主党党员,后来又加入俄共(布)党,当时他正在服苦役。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914年5月20日


  我亲爱的好姐姐阿莉多娜:

  谢谢你寄来的几张有维尔诺风景的明信片(最后一张是5月2日写的),这些风景唤起我多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回忆啊!三个星期以前曾就我的第一个案件,即从西伯利亚逃跑一事进行了审判。象我自己估计的那样,判了我三年苦役。我早就预料到这个,因此这一点也没有引起我苦恼。而且,对另一个案件判得还要多些(大约五年),可以认为是较重的判决,但不是从被捕那天算起,而是从5月12日,即第一次审判那天算起。这样,我现在的关押已不是“白关”了,我是正在坐我的判决期限内的牢。我仍关在第十看守所,而且在此地一直要关到第二次审判,也就是说,还要关押将近一年。然后,我将被押解到另外的地方。但是谁处在我的地位也不可能想象出今后可能会发生什么变化,也许我会被提前释放。不过,我并不去想象我即将要过的几年,这就象每个人都知道免不了一死,但他从不去想它一样,而且好象他永远也不会死似的过着日子,死亡也好象永远不会到来一样。这是生活的规律。暂时我还有些可消遣的事情,我可以隔着囚车车窗上的铁栅栏看街上的人来车往,听城市生活的喧闹,看商店的橱窗,看人们在卖棺材,棺材店旁边是花店,花店有个响亮的字号:“博迪盖拉”,卖的是从里维埃拉采来的鲜花。博迪盖拉……这地方我去过[1]。一个月光之夜,我从博迪盖拉出来,沿着地中海岸步行,经过意大利和法国的国界,到蒙特卡洛。今天,我仿佛又看见了那条路,看见了那银白色月光照耀下的海面,那些山岗,棕桐树,我还记得那充满了鲜花和金合欢树的香味的空气。

  所有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但这件事仍然留在我的心中。这心灵充满了我们的树林和草地的歌声,充满了浓雾,清晨的露水和沙滩;这心灵充满了爱和信心(对人类美好未来的信心);在心灵里有我们的忧愁,也有整个今后的生活。眼前生活的痛苦愈是骇人听闻,我听到的永恒的生命的赞歌,真理、美和幸福的赞歌就愈加清晰,愈加瞭亮。在我的心中绝望是没有位置的,即使是在必须带着镣铐时,我仍然感到生活是快乐的。因此,你也不要悲伤,生活就是这样的。我好象忘了把我同牢房难友的衷心感谢转给你,他谢谢你在我们上次会面时带给他的祝福。

  现在我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个年轻的工人,一个在共同生活中讨人喜欢的人关在一起。他是从4月10日起关到这里来的,至今我们还没有互相讨厌。我们现在的牢房朝西,虽然看不见维斯瓦河,但是太阳从两点钟就晒到我们屋里了。关于亚西克,我有他最近的好消息。小东西身体结实,长得很好,春天让他很高兴,当母亲领他到城外去度休息日时,各种各样的新鲜事儿使他如痴如醉。

你的费利克斯



  [1] 1909年捷尔任斯基从流放地逃跑后,曾去过该地。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1]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914年6月11日


  佐霞,我亲爱的:

  不知道我5月22日、6月21日的信你们是否收到了,我写清楚了没有?如果没有写清楚,我可以把那些不清楚的地方再写一下,不过,我得知道信到了没有[2]。佐霞,我这么久没有给你写信,请不要生我的气,我的思念是经常和你们在一起的。支持我精神力量的是我关于我们共同工作的想法,我希望我无愧于我俩共同的理想。而且我觉得,我们产生的任何软弱的表现,渴望生命的末日和安宁,每一个“我再也不能……”的想法,都将是我对你的感情的背叛,将是对过去曾经并仍活在我心中的那支生命之歌的背叛……

  每当我想起我们可爱的孩子亚西克的时候,就有一股幸福的暖流涌上我的心头,但同时另一个想法不断地折磨着我:教养孩子的全副重担都落在你一个人身上,这要消耗多少时间,甚至要消耗你的全部精力,可是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了。我的感情,我的思想是由你传达给他的,他是从你那里了解我,知道我的情况的,因为我们的思想境界——你的和我的——是一样的。而我现在还留在你曾带他一起呆过的那个地方,这一事实的意义对他来说是不会消失的。他现在已经感觉到我们的思想,很快就会明白并且接受我们的思想。他将永远记得他出生的那个地方[3]并理解产生这一情况的原因,这将使他加深理解他生活的意义。如果他的性格不起变化,如果他不变成一个典型的当代的知识分子的话,这种记忆可能成为一种决定性的因素,决定他的一生。而知识分子的言论和思想大部分只不过是生活的“遐想”,是与他的行为,与他的实际生活毫无共同之点的装饰品。

  在当代的知识分子身上存在着两个几乎毫不相干的对立世界:思想的世界和行为的世界,最细腻的唯心主义和最粗糙的唯物主义。当代的知识分子完全看不见他周围的现实生活,也看不见他自己的生活。他之所以看不见,是因为他不想看见。看舞台上演出时可以流泪,但在实际生活中却完全无动于衷,甚至可能做帮凶。正是因为这一点,使亚西克防止并厌恶在孩子们中间非常流行的那种撒谎和作假是多么重要,而那都是仿效我们现实社会的结果。撒谎的根源在于社会条件,这是无法消除的,所以也不应该使亚西克与这种社会环境隔绝……亚西克不应当成为温室里栽培的花朵,他应当……能够为真理、为理想而斗争。他应当在心里掌握那种比对母亲、对亲爱的人、对亲近的人的感情更加广阔更加强烈的神圣感情。他应当善于热爱一种理想,那把他同群众联结在一起,并在他一生中照亮他的那种理想……我记得在我们家园度过的那些黄昏,母亲在灯光下讲故事,窗外,森林在喧闹。她讲到迫害宗教徒的故事:在波兰的天主教堂里强迫人们用俄文唱祈祷歌,因为这些天主教徒都是白俄罗斯人。我记得她还讲到哪些课税压到老百姓头上,老百姓遭到了怎样的迫害,税收怎样残酷地压榨居民,等等。这对于我是决定性的时刻这影响到我后来走上那条我所走过的道路。我所知道的每一次暴力行为(如克罗日[4],强迫讲俄语,强迫人们在休假日到教堂去,学校里设置特务工作系统等),都仿佛是针对我个人的暴行。那时(1894年),我和一群同岁人宣誓要同邪恶行为斗争到最后一息。那时我的心和我的头脑就敏锐地感觉到那种不正义的行为,同情人们所受的凌辱,而且我仇恨邪恶行为。但是,我只能靠摸索前进,因为没有领导,从谁那里也得不到指示。我的心,我的智慧都倾注到这种神圣感情之中去了……但是亚西克与你和我们大家都不一样了,他不需要摸索前进,他的神圣理想是从我们这儿继承的。但光有一颗心是不够的,必须有社会环境,使他有可能认识这种神圣理想并继承下来。这种条件要比心的作用重要得多……不过,在被压迫的人们中间,老一辈和年轻一代之间不存在意见分歧,也只有在这一群人中间我们的思想——没有虚伪,言行之间没有矛盾——才能作为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成长,并不断地发扬光大。因此,我常常回过来想,当亚西克到了相应的年龄,被压迫的人对他最为有益。现在谈这个问题可能还为时过早,但这个问题始终在我脑子里回旋。我希望他成为一个知识分子,但不要有知识分子的坏习气。现在,知识分子的坏习气对心灵是有害的,他们象喝醉了酒一样,向往、陶醉于自己虚伪的表面光彩,浮华,口头上夸夸其谈,形式上追求美观,陶醉于某种个人的优越感。他们留恋外表的“文明”,留恋某种“文化水平”,一旦在物质生活水平与精神生活水平之间出现冲突时,前者就占了上风,于是他们就自暴自弃,堕落为无耻之徒、醉汉或伪君子。他们就永远处在内心的矛盾之中了。

  可能,我所想的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我个人不要各种生活福利,却要与那些被剥夺了生活福利的人们一起去为争取生活福利而斗争,这在现在看来仿佛是一种禁欲主义的思想。但这种想法一直没有离开我,我现在与你交换这些看法。我不是一个禁欲主义者,这只不过是感情的辩证法,其根源在于生活本身,而且,我觉得是在无产阶级的生活之中……要在内心认识到,为生而去死,为了自由而下监狱的必要性,要有力量完全清醒地经受生活的全部痛苦,同时又能在自己的心灵中听到来自这种生活的对美、真理和幸福的伟大而崇高的赞歌。当看到你在信中告诉我植物的绿荫,小鸟的歌唱,花朵,各种生物使亚西克欣喜欲狂的时候,我看到并且感觉到,如果生活条件在他心中把这种对美的感觉同必须努力把人类的生活也变得同样地美好和壮丽的认识结合起来,他身上就具备了在未来建筑这一伟大赞歌的大厦的那些条件……

你的费利〔克斯〕



  [1] 此信是秘密寄出的。
  [2] 关于党的问题的信,二次均用化学方法以密码写成。
  [3] 捷尔任斯基的儿子生于狱中。
  [4] 克罗日是立陶宛的一个小地方1893年沙皇警察和哥萨克在这里大规模屠杀居民,因为他们拒绝信仰东正教。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914年6月16日


  佐霞,我亲爱的:

  今天我的信将写得简短,因为我还没有你的新的地址,我怕我的信到不了你处。此外,我重新失去了自制力。在这种长期监禁之后,任何一点琐事都会破坏常态,使你疲劳不堪。另外,根据第一百零二条,我的第二个案件的侦讯结束了,向我们宣读了侦讯材料,这件事从星期五起延续到今天为止,共四天,每天五个小时,光凭这就够累的了,更别说与了解侦讯材料有关的其他原因了。[1]

  不过,我很快就会恢复自制力的。开庭不会早于一月份。总的说来,我的自我感觉不错,我身体是健康的。使人苦恼的是这么长期地无所作为,不能成为一个有益的人。但这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常常甚至连这一点都不能想……我在等你的消息:夏天过得怎么样?安顿得怎么样?

  大自然使我们的亚西克如此神往;他听觉灵敏;森林、花朵,以及大自然的一切财富都使他如此感兴趣——这使我非常高兴,因为只有感觉到美的人,才能了解并掌握一个真正的人的生活意义。他才满三岁,却已经能吸收在他一生中都能获得欢乐并将这种欢乐献给他人的那些光芒。我记得我童年时代的那种无法形容的怡然自得的时刻。比如,我把头搁在阿莉多娜姐姐的膝盖上,每逢晚上倾听那树林的喧闹声,青蛙哇哇的叫声,长脚鸡的叫声,望着那些闪烁的星星,它们就好象是活的火星……现在我又来回忆我的童年时代了,那是真正幸福的时刻,那时大自然使我心醉,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感到自己是这个大自然的一部分,仿佛我自己就是云彩、树木、小鸟,我和它有机地联系在一起了。亚西克有没有在什么时候看到过星星是怎样发光、怎样闪烁的?

  他还是个孩子,这时正是睡觉的时候,但是世界将一年年地在他面前展开越来越新的丰富内容。

  每当我想起我的学生时代,那可不是丰富我的心灵而是使它贫乏的年代,我开始仇视这种训练野兽的办法,那是把生产所谓的知识分子作为自己任务的办法。这些美好的回忆使我回到了童年的那些日子,并跳过学生时代,回忆到后来的一些年代,那时已是灾难深重的年代了,但是灵魂却获得了那么多新的宝贵财富……

  已经很晚了。明天早晨就来取信,因此我该结束这封信了。我写得乱七八糟,因为累了,无法集中思想,但是在写完信之后,我在想你们,我忘记了在宣读侦讯材料时撕裂我的心的那一切,我的心已经平静了,力量又重新恢复了。

你的费利克斯



  [1] 捷尔任斯基想以此表示宣读的材料说明他有奸细嫌疑。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华沙监狱第十看守所〕1914年7月17日


  我亲爱的佐霞:

  我这里什么新的情况也没有。牢房里又闷,又热,不仅难以干点什么,甚至难以思索。

  上星期就宣布,和我同牢的一位难友交二百卢布的保证金就可以释放,他高兴得不得了,但直到今天还和我关在一起,没有出得去。因此,对他来说,每一分钟都是无限地长,他每天从早到晚老是在等待:忽然今天,刚才有人来叫他“带上自己的东西”。我安慰他,开玩笑地问他去哪里,说实在的,在外面他有什么好处,使他如此急着出去,他在这里不更好些?由于铁窗生活,这种自由竟仿佛加此诱人、迷人,如此美好,而一旦出去之后,他马上就得套上生活的枷锁,这枷锁将在他面前掩盖整个世界,于是他又得不止一次地怀念我们这冷酷牢房的宁静。这当然是开玩笑,实际上我也在经受着他那种期待,甚至更加痛苦,这样的时刻对我来说将漫漫无期。关于自由我仿佛只能幻想了。于是我就驱开那偶尔产生的想象中的生活情景,因为正是那时我感到强烈地渴望自由,而要挣脱锁链我又无能为力。所以我只好驱开这些想法。往后,当这一时刻到来的时候……我现在是带着某种担心在考虑这个时刻的到来。当我被监禁起来的时候,我总是感到,仿佛我将不会生活了,我已经既不会笑,也不会干什么事了。难以忍受的酷热使我今天的心情这么不愉快。其实铁窗生活不只是消耗精力,它还能使目光和感觉敏锐。每当我沉思我出狱以后的那种生活时,监狱就象是座疯人院……
  现在,在半小时的休息以后,我又继续写。正好有人来找我同牢的难友,把他带走了。他的亲人已在看守所门口等着他。在几乎一年半的分离之后,他现在已经在自己人面前了。

  我暂时一个人留下了。在一段时间里,不可能会有另一个人到我这里来。不过我不希望长久地一个人关着,那样会太多地想到自己,我希望离自己越远越好。通常我总是用想念我们的亚西克和创造性的工作来排除那些念头。所以,对我来说,你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消息,就是一切。在修房子的时候,他们把我关到楼下,有时我看得见正在玩耍的孩子们。每当这时,强烈的思念和委屈的情绪就控制了我,因为我不能把亚西克搂在怀里,拥抱他。我请求在最终判决之前允许我和亚西克告别,他们同意了,大概不会有阻挠,不过我还希望证实,是否会允许我不隔着铁栅栏见他。判决大概不会早于一月份作出。亚西克又长高一些了,他以后可能会记得这个时间。这次见面将成为我在今后长期监禁中的幸福回忆。关于这,我还会更详细地告诉你,可暂时还只能吻他,把我可爱的小儿子贴在心上。

  孩子们相处得怎么样?

  衷心地、衷心地拥抱亚涅克的父亲[1]。列奥[2]的身体怎样?她的情况如何?

  我听说尤利安得了猩红热[3],是否已平安度过了?

你的费利〔克斯〕



  [1] 亚涅克的父亲阿道夫·瓦尔斯基是波兰和立陶宛社会民主党(后为波兰共产党)著名的领导人之一。
  [2] 列奥·约基赫斯是波兰和立陶宛社会民主党领导人之一,1919年被德国反动派残杀。
  [3] 捷尔任斯基指的是波兰和立陶宛社会民主党领导人之一,尤利安·马尔赫列夫斯基在德国被捕。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奥廖尔省姆岑斯克〕[1]1914年8月25日


  我亲爱的阿莉多娜:

  请原谅我这么久没有给你写信,不过,你可以看到,我现在是在俄国的内地,在这段时间里不得不行踪不定地到处漂泊,直至来到了一个市的监狱,这个监狱在这以前我只听到过两次。亲爱的,我会依次逐步地把一切都告诉你的。早在旧历7月底的时候,那时战局尚未定,第十看守所就有人对我们说了,大概最近我们就要转移到别的监狱,可能还会释放我们这些政治犯。探监和寄包裹等都停止了。7月26日我们这些受侦讯的人带了自己的东西转到了莫科托夫监狱。我由于监禁时间很长,东西已积了不少。在这里我们里外穿的都是囚衣。7月28日乘火车到了奥廖尔,我们走了三天三夜,沿路受了些什么罪就不值得提了。在奥廖尔他们让我和第十看守所来的其他犯人住在一间大牢房里。到这里已允许我们换上自己的衣服,但是,我们原有的全部东西都丢失了,不知道这些东西在哪里,我们也就没有自己的衣服、枕头、被褥和书籍了,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将来是否能找到。在奥廖尔时对我们说过,我们在这里逗留不久,果然,三个星期以后就把我转到姆岑斯克县监狱。看来,要在这里等候我命运的最后判决了。没有书本,没有自己人的消息,在这种条件下混日子真难过。但是,希望生活,希望经受一切,渴望再见到你们和我的亚西克,希望能去老家捷尔任诺沃村呆一阵等等的愿望是多么强烈,它使我准备克服一切困难回到火热的斗争中去。现在我已经不怀疑了:我很快、很快就要自由了[2]

你的费利〔克斯〕



  [1] 由于1914—1918年帝国主义大战开始,全部政治犯从华沙及波兰其它城市转往俄国。被判处三年苦役的捷尔任斯基被送往奥廖尔苦役犯中心监狱。在此以前他已在奥廖尔附近的姆岑斯克市和在奥廖尔省监狱中关了一段时间。除了秘密发出的信以外,捷尔任斯基从俄国监狱寄出的信件都是用俄语写的。
  [2] 捷尔任斯基深信,战争将加速革命,革命会解放他。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奥廖尔省姆岑斯克〕1914年10月7日


  阿莉多娜,我亲爱的:

  我收到你那剪开的汇款条(上有附言)已经第三天了,钱(二十五卢布)是十天前收到的。

  为这一切衷心地感谢你。但是,亲爱的,关于你自己和孩子们的情况为什么一点也不写呢?大概你现在还是和过去一样忙,也可能你的痛苦和操心更多了。只要时间允许,给我多写一点自己的情况吧。你现在生活过得怎样?你们的生活费用又增加了吧?只要一想到现在波兰发生了什么情况,有多少痛苦、灾难、蹂躏,我心里就充满了恐怖。我应该驱散这些念头和情景。真的,一个人能够适应一切,不过,那时他也就失去了触觉、视觉和听觉了。我知道,在实际生活中人们要忍受各种丧失理智的和恐怖的行为。我们忍受的苦难实际上是一次又一次,一个又一个地接踵而来的。当思想被这一切占据的时候,我们生活的全部情景就呈现在眼前,这时恐怖心情就会把你掌握住,为了不致发疯,就只好不去思考。现在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简直要把我憋死。这儿没什么值得记忆的。你可以在这里独行其是,有时还为此而感到精神紧张。你可以变得不会思索,不会感觉,也不会工作,你恨自己,对周围的一切仇恨满腔。我的阿莉多娜,请原谅我这些情绪,可是在它们背后却隐藏着我的期望,我的力量,火热的活下去的愿望。我不能与那种荒谬的想法妥协,那不仅会搞坏身体,还会毁掉灵魂。一切绝望的念头都离我很远,所以,当你想到我的时候,请记住这一点。一个人身上有许多力量,生命赋予他许多光明的、快乐的东西,赋予他许多理智的东西,使他能够战胜一切,甚至战胜死亡的恐怖。理解一切事物及一切人,永远看到善良,仇视邪恶;理解灾难与痛苦——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胸中满怀豪情才能经受得住命途中所遇到的一切情况。人的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就是你能把感情贡献给人们,而人们也能同样地对待你。这些人有的是你亲近的人,有的是与你关系疏远的人,也有的是象你那样的人。因此,我亲爱的,我多么感谢你说的那些热情的话。每当我心里感到沉重的时候,这些话就给我无穷的力量,使我愿意经受一切,准备回到火热的生活中去。我自己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关多久,可能要到战争结束。我认为,这个战争不可能再持续多久了。

你的费利克斯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奥廖尔,省监狱〕1914年10月16日


  我亲爱的,亲爱的阿莉多娜:

  你大概收到我从姆岑斯克发的电报了。问题在于我从西伯利亚逃亡案的判决在法律上生效了,所以,可能还会把我从这里送到另一个监狱。不管怎样,我在这里至少还要呆几个星期,所以,我想,我还可以在这里收到你的信。我也收到了华沙来的明信片,但一句话也没有谈到亚西克和佐霞。别为我操心,亲爱的,我一定能经受住一切,会回来的。

你的费利克斯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奥廖尔,省监狱〕1914年11月2日


  我亲爱的阿莉多娜,亲爱的:

  一星期以前我收到了你的挂号信,附有亚西克的像片。我是多么高兴啊!——光明照进了牢房,笑容重新出现在我的脸上。两天前我收到华沙来信,告诉我说:佐霞带了亚西克现在在扎科帕奈,活着,身体很好。她自己没有写信,因为国外的信到不了……请让斯坦尼斯瓦夫为我预订11月1日(俄历)的《政府通报》。现在战争时期允许订阅这种报纸……我总在想,反正我不得不如我所想的那样要关很久了。只要身体还可以,我可能很快就会回到你们那里,我不隐瞒地说,我将有权看到你们,虽然时间很短,并到我常常想去的我们的老家捷尔任诺沃村呆一阵……亲爱的,请告诉我,战争在维尔诺对你和你们的生活有什么影响?我们监狱里为等待消息简直焦急不安。在奥廖尔这里有一个相当好的图书馆(不必往这里寄书),不久前我读了一本米尔鲍写的关于普法战争的书,简直激动人心。我突然想到了波兰,想到了立陶宛的那一部分,现在仗正在那里打得很厉害,那里正在流血,人们正在遭受苦难,那里到处是恐怖与丧失理智的行为,而我们这里只能是想象而已,这有时比现实本身还要难受。在送去服苦役之前我无论如何还得在这省监狱里呆上一个半月到两个月。由于我那没有了结的第二个案件,一般说来还不知道现在是否会送我走。我为此向监狱检查机关写了信,暂时还没有收到回信。这里比第十看守所更差,更使人难受,但人是可以适应一切的。这个想法使我为自己的软弱、沮丧感到羞愧,它也给了我力量,一旦什么时候我能出去,我一定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有工作能力的人。

你的弟弟费利克斯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奥廖尔,省监狱〕1914年11月17日


  我亲爱的阿莉多娜:

  两个星期以前我给你写了信,你收到没有?我寄的时候没有贴邮票,因为搞不到。我现在重新写,可能上一封信没到你手,你要挂念,其实我一切都好,因为一般说来这里可能要好一些。佐霞的父亲从卢布林来信说,佐霞带了亚西克在扎科帕奈,他们活着,身体挺好,说她去那里时,身边有钱,可我却很不放心,以为她在华沙,她的沉默使我非常不安。由于战争,扎科帕奈的来信到不了这里,所以佐霞的信我一个字也收不到。华沙已经给我来信了。人们在等待着战争的消息。这个人心惶惶的状态是否会立即过去,加上我本身的无所事事,这些都引起我的烦恼。正如我所预料的,在根据第一百零二条审理我第二个案件以前,我的第一个判决不会付诸实施。暂时还得关到战争结束,要耐心等待。我有足够的耐心——有时我仿佛觉得我已经变成一个没有任何愿望、没有头脑、只会忍耐的人了。所以我羡慕那些现在正在受难,但还有活人的感觉,哪怕是最痛苦的感觉的人。我等待着:也许如今这么多可怕的日子将为今后带来宽慰,再过一两年泪水将被忘却,生活将在那现在血流成河的地方开出更加灿烂的鲜花。我坚信,我很快将有自由。到那时,我将接受斯坦尼斯瓦夫的好意,他为我多方奔走,花费不少,我现在只好请他原谅了。斯坦尼斯瓦娃弟妹的来信我已收到,并已在两星期前给她回了信,是寄到捷尔任诺沃村的。大概她冬天在那里很寂寞和苦闷,一个人和孩子们在一起,伊格纳齐不在家。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捷尔任诺沃村冬天的样子了,我总是一想起它就联想到它夏天的景象。你10月16日的信和亚西克的照片已经收到。衷心地感谢。

你的费利克斯



给阿·埃·布尔加克[1]

〔于奥廖尔,省监狱〕1914年12月18日


  我亲爱的阿莉多娜:

  我今天收到了你亲切的来信,附有我的亚西克的像片。我今天想利用发信的机会立即给你回信。今年过节我们大家都很悲伤,唯一使我们有点朝气的是我们相互之间以及我们曾与之共同相处的那些人之间的亲切的感情。每当回忆起那些欢乐的时刻,收到一些写有知心话的信,就连现在所遭受的各种痛苦都会减轻,生的欲望和对自己的信念就重新产生。心灵的真正的节日——那是人类感情的交融。今天,当周围撒满仇恨,人们彼此被互相对立的时候,可能不止一个人的心里(在节日里)在思念自己的亲人。在他们的心里,友爱的热望重又复苏。现在关在这里可真难受……但是,我似乎觉得邪恶即将被战胜,我的力量,我的一些想法可能会有用的。正义战争将向非正义战争宣战,它将永远消除仇恨的根源。正因为如此,今天我的思想已经飞向所有我所爱的人和我要把幸福献给他们的那些人……我觉得今天我们生活在这样的时代,达到极点的仇恨定将被消除并溺死于本身的血泊之中。能想象比这场大屠杀更为骇人听闻的怪物吗?我光是想着这场屠杀,并想向千百万违背自己的心愿走上屠场的人们致以新年的祝愿。如果不是相信真理、爱情和幸福终将来临,现在的生活真是令人厌倦极了,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那里,在狱外,都是如此。今天,我的思想和你们在一起,我是夜里躺着写的,因为早晨就要发信,而白天我又无法写。别挂念我,阿莉多娜,亲爱的,我身体很好,我相信我一定会健康地回来,而且有力量照我的良心嘱咐我的那样活下去。我将在这里呆多久,不知道。这里有许多传说,但除了人们想出狱的愿望以外,都毫无根据。我,话又说回来,也希望在这1915年能够获得自由。可是目前,时间一天又一天地过得很快,我离开华沙已经将近五个月了。

你的费利克斯



  [1] 此信是秘密寄出的。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奥廖尔,省监狱〕1915年1月4日


  亲爱的,我亲爱的阿莉多娜:

  我收到了你的信和我的亚西克的像片,和往常一样,我感到非常幸福。我重新开始甜蜜的回忆,久远的、多么遥远的、与现实生活截然相反的回忆。就让现实生活哪怕暂时让位于过去吧。我最近害了一场病,发疟疾,不过这已经过去了,今天已经出院,希望它不要再有反复。一般说来,在我们牢房里大家都很沉闷,这里人很多,各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这样关下去简直无法忍受,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你知道,只有在这里才能懂得一个人有多么大的力量——精神力量。我这样写是因为我自己也知道,现在外面发生了什么情况。我收到了《政府通报》,我已写信给斯坦尼斯瓦夫,请他再订两个月,这些消息起码可以使我与生活有所联系。我已好久没有收到华沙来信了。

  我写了一封这么伤心的信,连我自己也很懊恼,可能你会过分地放在心上,不过,你是了解我的,你知道我是多么热爱生活,我是怎么看待生活的,在我的心里永远永远地有这么多的爱,它使我永远能听到田野、森林、蔚蓝色的天空的乐曲,它使我似乎能够从侧面来看待自己沉重的负担。每当我想到你,每当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我心里就很高兴,好象你就在我的身旁,而我正在向你讲述我所经受的一切。所以,我亲爱的,请你别挂念我。

  紧紧地、热烈地吻你,我的亲爱的。

你的弟弟费利克斯



给西·亨·穆什卡特[1]

〔于奥廖尔,省监狱〕1915年1月16日


  ……这么久没有得到佐霞和亚西克的消息,使我很不放心。从我来到奥廖尔起,好象一切联系都突然中断了。在长久的等待之后,我终于收到了您的信,然后是明信片。请您把您所知道的有关亚西克和佐霞的一切情况告诉我。我知道,他们不可能过得很好,在这恐怖成为“家常便饭”的情况下,有谁能过得好呢?

  我知道,佐霞不怕痛苦,她会勇敢地忍受一切,但一想到我们的小宝贝亚西克,我就很不放心,我一天天地越来越想知道他的一切情况了。我知道,这是幻想。我姐姐阿莉多娜给我寄来了亚西克的一些过去的照片,所以现在我身边又有他了。我不知道,您是否晓得我们是何时转到这奥廖尔来的。我们的一切东西都在路上丢失了,所以全部照片也都丢失了。我的一切都还好,这儿能够有的一切东西我都有,而且至今健康情况还好。虽然一般说来监狱生活使人难以忍受:这里有这么多的人,我现在和其他也是从华沙来的七十个人关在一起,每个人都是受尽折磨,每个人都由于毫无意义的监狱生活变得神经不大正常,大家都远离了自己人,永远为他们担忧着,经常在等待着,并希望发生某个重大事件,使我们整个生活来个应有的改变。我们所需要的一切,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都极端缺乏。我们都努力用学习和读书来消磨日子。现在已允许我们有铅笔和本子,所以很多人都学习写和算。这里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图书馆。时间过得很快,我希望时间马上就过去,那时就可以忘却一切。我的亲人们,请写信告诉我你们自己和卢布林的生活情况怎样?战争在你们那儿对生活有什么影响?我能收到《政府通报》,是哥哥为我订的,这份报纸是允许我们看的,因此,我没有完全与世隔绝。

费利克斯



  [1] 西基兹蒙德·亨里赫维奇·穆什卡特是捷尔任斯基的岳父。


给阿·埃·布尔加克

〔于奥廖尔,省监狱〕1915年2月3日


  亲爱的,我亲爱的阿莉多娜:

  我收到了你1915年1月11日的亲切的来信。别挂念我。真的,我是害了点病,可是现在谁不生病呢!而且疟疾已经好了。我有了关于亚西克的消息。佐霞给我写了信,她现在在苏黎世,从苏黎世发出之日起,信总共走了二十四天,还不算久。她说亚西克在扎科帕奈身体很结实,只不过从扎科帕奈到维也纳这段艰苦的路程把他累坏了,他感冒了,但现在已经好了,而且能用自己快乐的银铃般的笑声使死人也发笑。所以我现在放心了。他们在那里过得很艰难,但现在谁能过得好呢?亚西克和佐霞他们算是幸福的了。我的东西已经找到,不过,我还不知道情况如何,再过一至两个星期我就可以收到,如果丢失的话,那是很可惜的。你也可以为我放心了,亲爱的。请用有维尔诺风景的明信片给我写信,上面印的题词哪怕是中文的也无妨——我爱维尔诺,我有多少记忆啊!现在就靠这回忆和对未来的理想生存。

  亲爱的,紧紧地吻你和孩子们。

你的费利克斯



给阿·埃·布尔加克[1]

〔于奥廖尔,省监狱〕1915年3月15日


  我亲爱的阿莉多娜:

  我现在匆忙给你写信,是因为信有可能发出去。你2月19日发的有教堂景色的明信片我最近收到了,非常感谢你。请你谢谢斯坦尼斯瓦夫,他为我订《政府通报》订到五月份。大概我还要在这里待很久,虽然准确的日期不得而知。

  我的案件已到了高等法院,可能很快就会开庭,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把我送到华沙,这件还没有定下来的事令人不快。但我已能习惯,已能对一切这种“荣幸”无动于衷。今天我什么都不愿考虑——这么阳光灿烂的好天,阳光照进了我的牢房,窗外是辽阔的天空、城市,远处是田野。一切都被刚下的白雪覆盖着。可是从窗下,从下面却传来了镣铐声——这是服苦役者在放风。再过一个星期就过节了。到处都是苦难、沉重的劳动和贫困。唯一美好的地方是我们的感情、理想和信心,这一切预示着更美好的明天即将来临。遥致最衷心的祝愿并拥抱你。不管怎样,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在另外的条件下再见面。到那时,我再也不需要隐瞒自己的身分,我和千百万其他人的工作和痛苦将会结出丰硕的果实……

  尽管一切条件是那样地难以忍受,我还是感到自己很好,很强壮。现在这里流行肠伤寒病,听说,已经死了许多政治犯,确切情况我们不知道,因为病人立即由此送往从前的女牢,那就在旁边,但与我们是完全隔开的。这里的治疗条件简直令人发指。人们把雷赫林斯基医生称为刽子手……除了一点药粉以外,什么药也不给病人,很难见到或叫到护士。他们把发高烧的病人连续五天放在牢房里不给任何治疗。在这里,我们的人,特别是从琴斯托霍夫、罗兹和葛布罗夫矿区来的,还有那些没有家里任何帮助的人的经常死亡是毫不奇怪的。我们的人已死去六个,其中五人死于肺结核……关我的这间牢房阳光充足,我已和一起住的难友形成一个团结的小组,我帮助他们学习,时间过得很快。所以,你不要挂念我,亲爱的。我们给自己订购腌猪油,腌肉,少量的奶酪,青鱼——这我们就够了。我的自我感觉良好,一个人需要的东西有这么多也就够了!所以,你为我放心吧!我现在常收到华沙来的信和消息,也已收到佐霞寄的两张亚西克的近影和信,她信中说亚西克发育正常,非常可爱,我为此感到很高兴。我还没有拿到自己的东西,由于某些手续问题铁路当局不愿交出这些物品,可能是他们要监狱行政处支付八个月的保管费。所以我们又要控诉了。目前大部分人的鞋没有钉鞋掌,因为监狱里没有皮,说是在外面也没有皮。几乎大家都咳嗽,有一半人不出去放风,大家的脸色发青、发黄,诉苦也没有用。我们这里的最高检察官答复说,打仗的士兵穿的鞋更糟。亲爱的,如果把我送往另一个监狱,我一定设法给你写亲笔信,可能你会为我保存信件的。在这段时间里信可能会被人乱扔,可是我很希望有些信能保存下来。

  附言:我们这里传说华沙流行霍乱,可能你也听到这种说法了?写信给我时,不要说出流行病的事,否则,信可能到不了。我们这里有许多人有家在那里,为此非常不安。再一次吻你。

你的费利克斯



  [1] 此信是秘密寄出的。


给西·亨·穆什卡特[1]

〔于奥廖尔,省监狱〕1915年3月


  我收到了佐霞1月15日和2月5日两封来信和两张亚西克的照片,我感到幸福,我又同我的亲人通信了。

  我信写得很少是因为沉闷、单调的生活把我的情绪搞得过分灰色。但我一想到我们现在的痛苦生活,就觉得我自己的痛苦不大,我简直不想提它,尽管这种痛苦非常使人难受,有时甚至是太难受了。

  你所了解到的我们的条件——这是真的,这种条件简直难以忍受。由于这种条件,每天都要有个把人从这里运走……死了。最近六周以来,我们这类人[2]中已死去五人,全是死于肺病。其中三人早已确定了永久流放地,但没有送他们去,因为手续没有办好。他们都是从彼得库夫送到这里来的,当然得不到家里的任何帮助,因为他们的家庭都在国外[3],可是这里的条件实在太差了。最近,由于这些条件,很多人得了肠伤寒病和斑疹伤寒。据说每天都要埋葬二至三人,而且从2月5日(旧历)到3月4日已死亡三十人。那些肠伤寒患者从我们这个“单位”拖到从前的女牢“单位”,那里为伤寒病人搞了一个类似“医院”的地方。只要医生来这里看一下病人,确定了病情,再过四五天,他就又和其他人一起躺在那个挤得满满的、热得要命的牢房里了。现在这里连护士都很难找得到,更不用说医生了。只有垂死的病人才能见到医生,那还要不是传染病人才行。这位雷赫林斯基是个波兰人,用最粗野的话破口大骂病人,大家都称他为刽子手,纷纷诉说他不久前在所谓奥廖尔中央监狱侮辱有病的苦役犯人的事。我刚才得知两星期以前和我们同牢房的一位病人的死:他病了四天,发高烧,已无法行走,把他从我们牢房送到了那个“医院”。医生连看都不看一眼,病人听从护士肆意摆布,这些护士对病员比对狗还坏。可是这里差不多每个人都有病,不这样是不可能的。非常难吃的食物,永远是淡而无味的白菜——一周五次,每周还有类似豌豆汤的东西——两次,每天还给一两匙稀饭,但没有油。这样一个数量会产生什么后果呢?无法从家里得到帮助的那些人,唯一的伙食就是一磅半黑面包(多半是带砂子的)或一磅白面包。吃这种伙食是无法长久支持的。大家都是一副苍白、发青,或者发黄、贫血的样子。两个星期换一次衬衣,给的还是髒的,有虱子的。牢房很挤,要躲开寄生虫是不可能的。比如,我就和另外六十个人(两星期前我们是七十一人)关在一间只能容纳三十七人的牢房里,而我们这些服苦役的政治犯还算是享受优待的了。在这种牢房里通常要关一百五十个押送中的囚犯和犯罪的在役军人。所以,难怪在他们中间首先出现伤寒,而且死得最多。我现在关在一间干燥的牢房里,而大部分牢房都潮湿到天花板和墙上都出水的程度。

  我已和另外几位难友组织了一个互助组,我们一起学习,我帮助几个人学习,所以时间过得很快,快得我都难以相信,我们从华沙来到这里已经七个多月了。我能收到《政府通报》,所以我们能从一些电文中知道现在战争的情况。我们生活在自己的亲密的同伙之中,因为同室中有各种各样的人,有完全敌视我们的人,有我们的敌人,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勾引别人叛变,他们想赚钱,搞特务活动,这是一些可恶的人,就是在其他人里也有各种类型。所以,象这样的共同生活,是怎么也无法打开人的心灵之窗的。你过着这种生活,对另一些条件、另一种生活的怀念就越来越强烈。但这种生活能医治并预防悲观主义和绝望情绪。如果我能写出我靠什么生存的话,我不会去写什么伤寒、白菜、虱子之类的东西,而要写我们的理想,它今天对我们来说只是一种抽象的思想,但实际上却是我们必不可少的精神食粮……每当我想到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的时候,仿佛各种希望到处在破灭,但我却坚信,现在的一切破灭得越厉害,未来的生活将会更迅速、更茂盛地开出鲜花。所以,我竭力不去想今天的大屠杀,不去想它的战争后果,而是向前看,看到今天谁也没有谈到的……

  我总的感觉很健康,一切必需品都有……

  我还要在这里呆多久,不知道。两个月前这里有几个人送回华沙出庭受审。大约我很快就能收到起诉书了,因为文件到最高法院已有一个月。所以,可能很快就要把我带回华沙了。由于伤寒病,暂时不会从此地发送大批犯人。

  我收到佐霞的第一封信后立即就写了回信,我还不能确定她是否收到了我的信。她在苏黎世,亚西克是个好孩子,这使我很高兴。

费利克斯



  [1] 此信是秘密寄出的。
  [2] 指服苦役和终身流放的政治犯。
  [3] 彼得库夫市(波兰)那时已为奥德军队所占领。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1]

〔于奥廖尔,省监狱〕1915年4月20日


  我亲爱的佐霞:

  刚才通知我说,今天就要送我到苦役犯监狱中去(就在这里奥廖尔市内)。没有什么可怕的[2]。据说那里现在并不那么坏了。我将十分冷静地向那儿走去,就是舍不得与同志们离别。我总是被人押来押去,但什么也吓不倒我,何况,把我弄到那里大概纯粹是出于误会。我想,过一两个星期又会把我送回这里的,因为我的一些同案人今天已经接到起诉书了,几天以后也会把起诉书交给我的,可能很快就要把我们送往华沙去了。我自己觉得体力上和精神上都很好。最新消息说——如果这是真的话——我也有希望获释。

  我已收到你两封信。我发了一封信,看来是遗失了。可能你是从你父亲那里得到我的消息的,我给他的信写得很长。他告诉我亚西克扁桃腺又发炎了,这使我很不放心。

你的费利克斯



  [1] 此明信片是秘密寄出的。
  [2] 奥廖尔苦役犯中心监狱对待犯人之凶残是闻名的。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奥廖尔,苦役犯中央监狱〕1915年8月1日


  我亲爱的佐霞:

  你所有的信和明信片,看来,我都收到了。最近一张明信片是7月25日发的……我收到你的每一封信都象过节一样,因为只要我知道一点你和我们亚西克的情况……有时我想他想得多么厉害啊!但是,让我暂时平静下来吧,因为我相信,那个时刻一定很快就要来到了,我就要看到你们,并和你们在一起……可是我现在却生活在某种麻痹状态中,生活在某种精神毫无反映的状态之中,就象在做梦……

  你不要惦记我,我身体很好,精力充沛,一切物品都有。我和另外一个人关在一起,我们相处得挺好,所以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这里比省监狱要好些。安静,没有灰尘,没有寄生虫,每十天洗一次澡,衬衣是干净的,放风半小时。不知道何时审理第二个案件,早在两个月前我就接到起诉书了。根据我的算法,我的三年期限将于旧历1916年2月29日到期,到那时,大概又要把我送回省监狱了。

  我知道战争的进展情况,电文是给我们看的。此外,现在还允许订阅《政府通报》,我从今天起就可以收到。尤利安[1]的情况,我在省监狱时已写信告诉你父亲了,我想他会告诉尤利安的妻子的。他是因肺结核病死的,好象是在一月份。从到奥廖尔以来他的脸色一直很难看,但他从来没有诉说自己有什么病痛。他死在医院。他在那里,在陌生人中间躺了几个星期,静静地死去了,不知不觉地死去了。具体日期我记不清了,好象是一月或二月份。让他的妻子自己写信问监狱行政处吧,我想他们会答复她的。

  我已有好久没有收到阿莉多娜的一个字了,实在很不放心。一个月前我给她写过信,是复她6月10日来信的,从那以后一个字也没有收到。亚西克的所有照片我都寄给哥哥保管了,因为这里没法随身带。但我是记得的,有时闭着眼睛躺着就看到这些照片,痛苦的是我不能直接把亚西克叫来。我亲爱的儿子,我的幸福,我吻你,紧紧、紧紧地拥抱你,我的孩子。我会回来的,我们会见面的。你只要耐心些等待,那个时刻一定会来的。祝你健康,愿你成为一个善良的好孩子。

  亲爱的,只要你一有空,就给我写信。

你的费利克斯



  [1] 尤利安·汉是葛布罗的一个矿工,波兰和立陶宛社会民主党党员。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奥廖尔,苦役犯中央监狱〕1915年9月1日


  我亲爱的佐霞:

  我写个明信片是为了证实一下,上一封信到了没有。别惦记我,我身体很好,一切必需品都有。就是烦闷得厉害,只要这种生活不结束,这烦闷就和我相依为命了。我在等待,一天又一天过去了,许多个星期、许多个月过去了,今天已经整整三年。我很冷静,没有发急,仿佛我再也没有力量了,完全麻木了,我的整个存在好象只是一场噩梦,不是现实。

  我在等着苏醒,所以很冷静,因为我相信它会到来的。至于你,亲爱的,给我写信吧,你所有的信件以及那些悲伤的、欢乐的消息,几乎是我唯一的现实……你现在安排得怎么样?课程结束以后,是否找到了什么新的工作?

  ……

  现在家里[1]情况如何?能回华沙去吗?你的父亲好吗?请代我向他致以衷心的问候。我收到了阿莉多娜的明信片,她留在维尔诺,我给她的信遗失了。我又收到《政府通报》了。我这里钱够用,书籍也有,所以时间过得很快。只要罗莎休息后一回来[2],就代我向她,向她一家[3]致以最亲切的问候。

你的费利克斯



  [1] “家”——这是指侨居德国和奥地利的波兰社会民主党人。华沙当时已为德国人占领。
  [2] 指罗莎·卢森堡,那时她关在德国监狱里。
  [3] 捷尔任斯基指的是波兰社会民主党的一些领导人。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奥廖尔,苦役犯中央监狱〕1915年10月2日


  我亲爱的佐霞:

  不要惦念我,我身体还可以,伙食是好的。据我推测,再过四个月,到1916年3月13日(2月29日),我的苦役期就满了[1],那时大约要转到省监狱,到那里去等到战争结束,因为指望提前开庭是不可能的。这里比省监狱好些,但我乐意转去,因为单调生活和烦恼使我难受极了。兄弟姐妹那里我一点消息也没有。阿莉多娜留在维尔诺,但把孩子们送走了。伊格纳齐留在华沙。有关战争的情况我知道,因为我订阅《政府通报》,但是神经太紧张,所以我不细看,只是浏览而已。我用阅读来消磨时间。神经已不健全,而且已相当见老了,再过一年想必头发也要完全掉光了。在白天,我对一切无动于衷,只有你的信才能打动我。而到了夜里,则经常做梦,多么生动的梦啊!就象是真的一样……

  现在轮到对亲爱的亚西克说几句了,我的心肝,我的欢乐!我在看着你,看着你的照片,我紧紧地拥抱你,吻你。我们以后在一起的时候就可以一起欢笑,一起玩,一起听妈妈弹钢琴。我们将手拉着手一起去散步,去采花,听鸟儿歌唱,听树叶的喧哗声。我们将互相追逐,我抱着你坐着,互相讲故事,这将象过节一样,我们一定会很快乐的。可是现在我得呆在奥廖尔,还不能回来,我想你,你也想我,我还知道,我写给你的这些话你一定很喜欢,就象我是多么喜欢你的信、你的宝贵的话一样。

你们的费利克斯



  [1] 因为从西伯利亚流放地逃亡而判处的第一次苦役期。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奥廖尔,苦役犯中央监狱〕1916年1月4日


  佐霞,我亲爱的:

  两个月以前,1915年11月15日(2日),我给你和亚西克写了一封长信,从那以后我收到了一张12月6日的明信片和一张很好的照片,这就是说你没有收到我的信,可我寄的是挂号,我相信是不会遗失的。我现在怪我自己,12月份没有寄张明信片。请原谅我很少给你写信……我的生活没有一点生气,没有什么可写的……我在这里已关到第四年了,谁也不需要这个第四年,完全没有力量的第四年。亚西克在你离开的期间长得这么大了。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什么时候我能把他贴紧我这颗想苦了的心呢?我就靠这个想法过活,但每天的现实生活却如此不同,与我的希望距离多么远啊!好象这个甜蜜的时刻永远也不会来了……

  生活中新的情况很少,我已经一个人关了两个月,我对此感到满意。再过两个月由于逃跑而服的苦役期就满了(旧历2月29日),大约会把我转回省监狱去,可能要在那里等到战争结束。希望早点开庭是不可能的。我靠阅读消磨时光。向你们家里的人和熟人致亲切的问候。

你的费利克斯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奥廖尔,苦役犯中央监狱〕1916年2月4日


  我亲爱的佐霞:

  一个月前我写了一封很伤心的信,在交出去寄的时候,我一下子收到了两封你的和一封亚西克的信,但要重新写已经不可能了,所以请原谅我。不过,我是多么不放心啊!我不知道如何解释你的沉默,就想象了许多可怕的情况。好在一切都顺利地结束了。你1月4日和1月7日的明信片更使我放心了。我的朋友,你在想念我的时候,不应该感到沉重。无论是什么情况在等着我,不管我要体会何种心情,我心里从未有过徒然的抱怨,甚至在苦恼几乎压倒我的时候,我的灵魂深处仍保持着镇静,保持着对生活的爱,对生活的理解。我理解自己,也理解别人。我爱的是这样的生活:现在的真实的生活,永远运动、不断向前发展的生活,既协调一致又充满矛盾的生活。对周围的生活我的眼睛还能看到,耳朵还能听到,心灵还能感受,心肠还没有变硬,生活之歌还活在我的心中……我还觉得,谁要是能在自己心中听到这支歌,那么无论他受到什么折磨,他也不会诅咒自己的生活,不会用另一种安静的、世俗的生活来代替这支歌。只有这支歌一直在我的心中,这是一支对生活充满热爱的歌。无论是在狱中,还是在外面,现在都有许多可怕的事情。但这支歌还活着,它是不朽的,就象星星一样:这些星星和整个大自然的美色孕育了它,把它输入人们的心中,这些心儿在歌唱,并永远追求新生。每当天空万里无云、晚上小星星透过铁窗望着我的时候,好象在低声诉说着什么:每当我遐想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亚西克那活泼的笑脸,充满爱情的双眼;每当我鲜明地记起朋友们以及我所爱的人们的脸和名字的时候——那时候,我的心里是多么舒坦,多么宁静,就象我还是一个纯洁的孩子一般地,真实地赞美生活,忘记了自己和自己的痛苦……

  在我最近一封信的附言里我曾建议你只要有可能,就回祖国去[1],不要考虑我们通信是否可能困难,或可能完全中断[2]。你应该活下去——这是最主要的和有决定意义的一点。

  别惦记我,我身体很好,没有再咳嗽,牢房里很暖和(就是冬天,今年也很奇怪,不很冷),炉子烧得够暖和的,吃得也好。就如我已经写过的,再过三周半就要把我转到省监狱去了。

  现在,让我的心,我的温存的心再对我们的亚西克说两句。请以我的名义给他买六块薄荷的蜜糖饼干——反正我不可能马上见到他。我的心肝,我的小星星,我亲爱的亚西克,我的孩子,我,你的爸爸费列克紧紧地吻你。只要我一释放,我马上就到你那里去,坐上火车,它就越来越近地把我往你那儿送,一直送到你那儿,你就和妈妈一起出来迎我,我第一个看见你,我认清了你,把你举得高高的,抱得紧紧的,热烈地吻我的亚西克。愿你长得又健康又好看,我的好亚西克。你的爸爸费列克。

  左阿姨好吗——也许你重新和她分开了?[3]

你的费利〔克斯〕



  [1] 从国外回到华沙。
  [2] 从当时处于德国占领下的华沙往俄国寄信是不可能的。
  [3] 暗语。左阿姨是指“波兰社会党左翼”。1914——1918年世界大战期间波兰和立陶宛社会民主党与“波兰社会党左翼”之间观点接近。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奥廖尔,省监狱〕,1916年3月13日


  我亲爱的佐霞:

  我转到省监狱来已经两个星期了……根据枢密院的决定我和其他人的案件已转到莫斯科最高法院,所以,开庭大概要到战争结束。我焦急地等待着你的消息。我自己只写了一张明信片,因为没有情绪多写。我的生活你是知道的,关在一间大的牢房里,这里一共有二十八个人……我们学的东西不多,但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身体很好。紧紧地吻亚西克并拥抱你们。向亲人和熟人致衷心的问候。

你的费利克斯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奥廖尔,省监狱〕1916年3月20日


  亲爱的佐霞:

  ……我很平安,感觉还好。时间过得很快,我几乎整天教难友们识字。本星期大概就要把我们大家转到莫斯科省监狱去(不是去布蒂尔监狱),因为莫斯科法院已决定受理我们的案件[1]……

你的费利克斯



  [1] 捷尔任斯基的第二个案件被查办是因为他1910——1912年间的革命活动。1916年4月他被押往莫斯科,1916年5月4日莫斯科最高法院又判他六年苦役。他曾在莫斯科布蒂尔解犯羁押监狱服苦役,1917年2月革命把他从这里解救出来。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莫斯科,省监狱〕1916年4月14日


  亲爱的佐霞:

  我来这里已经三个星期了。我希望最近就能得到你的消息。在不久的时间里就要审理我的案件,日期尚未向我宣布。关于判决,你大概已从报纸新闻栏内得知了。据说现在政治犯案件的判决不是那么严了,但关于这一点我想得最少,根本不作推测。我们一共两人关在这里,但我很孤单。我认为,与其来一个我觉得不合适的同牢难友,还不如一个人呢!……我重新读书了。时间在流逝,结局快到了。这里的生活还可以。一般说来,我象在奥廖尔一样,没有怎么脱离生活。好象我的姐姐娅德维加住在这里,她从维尔诺跑了出来,但还不知道我在这里。我已给她写信,如果她没有离开,就会来看我的。

你的费利克斯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莫斯科,省监狱〕1916年5月1日


  我亲爱的佐霞:

  我直到昨天晚上才收到你2月27日和3月15日的信,还有亚西克送的花。现在先寄一张明信片,等开庭以后我再写长信。我很不放心,但我知道,由于我转到了莫斯科,寄给我的信会耽搁很久,我耐心地等着,终于等到了。在信中可以感觉到你很大的忧愁与悲伤,也能感觉到你为有了亚西克而高兴的心情,我羡慕你。我仿佛怀着某种狂喜的心情和亚西克一起到了某一个偏僻之处……那里只有我们,那里就是整个世界,有温暖的阳光,有森林凉爽的树荫,有永远低声歌唱的流水,有草原上温柔的花朵和蔚蓝的天空。

  ……再过三天开庭。我有辩护人。我昨天收到了辩护律师科兹洛夫斯基先生从彼得格勒寄来的明信片,他说你曾去请他为我辩护,但我不需要他。我将尽量设法通知他。佐霞,别为我操心,我向你保证,在整个监禁期间我所需要的物品全都有……

你的费利克斯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莫斯科,省监狱〕1916年5月13日


  我亲爱的佐霞:

  关于我的判决你大概已从报纸上知道了:六年(苦役),但抵消了三年,所以还剩三年。最主要的是不必戴镣铐了,因为戴镣铐期已在抵消我的三年中过掉了[1]。我的判决十七天后在法律上生效,我很快(可能是一个月以后)就要转到苦役犯监狱。我将设法交涉一下,以便留在莫斯科布蒂尔监狱。

  和过去一样,我们还是两个人关在一起,但放风的时候我们是十个人,所以我不是很孤单的。我情愿被送到苦役犯监狱,我一个人孤独够了,如给我安排某种劳动后,时间可能会过得更快,筋骨还可锻炼得更坚强。时间还是过得非常之快,亚西克已经这么大了,再过一个月他就整五岁了,我的亲爱的,亲爱的孩子。当我一想到你由于他忍受了多少灾难、痛苦与悲伤的时候,我就记起他所给你的整个幸福。我羡慕你,为你高兴。我想念他……应该有幸福的时刻,要做一个为给别人带来光明,而无私地贡献自己一切力量的人,使周围的人满意;要能够经受痛苦,又不摧毁无论什么也不能摧毁的……我母亲温存的故事一辈子都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我的亚西克,什么时候我的眼睛能看到你呢?你什么时候能够和我在一起,使我忧愁而又痛苦的思念结束呢?我什么时候能够象你似的,和亚西克一起欢笑和玩耍?这个时刻一定会来的,它正在到来,而且,可能已经很近了……

你们的费利〔克斯〕



给亚西克·捷尔任斯基

〔于莫斯科,省监狱〕1916年5月24日


  我亲爱的亚西克:

  你(4月11日)写来的只有几句话的短信我收到了,这是你从古别利亚高山寄给我的,它象小鸟一样向我飞来,而且平安地飞到了。你写的这封短信,现在和我一起在牢房里。我的小亚西克怀念我,你很健康,这使我非常高兴。是啊,我亲爱的,等我回来的时候,咱们去爬更高的山,高得不得了的山,那里云彩飘来飘去,那里山顶戴着一顶雪做的白帽子,那里老鹰做窝。从高处往下看,可以看到湖泊和草地,乡村和城市,绿色的灌木丛和褐色的秃石崖,一切东西都将呈现在我们的眼前。我还要给你讲我自己的一生,我在哪里呆过,见到过什么,遇到过什么高兴的和伤心的事。我怎样喜爱你,我的小宝贝。我们还要讲你,你喜爱什么,你爱谁,你长大要做什么,你长大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当然要成为身强体壮的人,而且是个好人,要给妈妈,给我,给所有的人带来快乐。

  你给我采集的花朵也寄到了,放在我的牢房里。我看到这些花,看到你的像片,就想起你。将来,我们一起去欣赏长在草地上的鲜花,白的和红的,黄的和蓝的,各种颜色的。我们还去看蜜蜂怎样落在花朵上,怎样采蜜。我们还要听大自然的音乐——蜜蜂、花朵、树木、小鸟和风铃草发出各种美妙的声音。然后我们回到家里听妈妈弹琴,我们安安静静地坐着,免得妨碍妈妈,我们一心一意地听她弹琴。

  再见了,我的好孩子。紧紧地,紧紧地吻你,拥抱你。

你的爸爸费列克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莫斯科,省监狱〕1916年6月16日


  亲爱的佐霞:

  我刚刚收到你6月5日的来信和亚西克的照片。亲爱的,你白白地为我着急,因为我的判决不会是轻的。我过去一直等待重刑,因此这次判决并不使我感到惊讶。现在只剩下三年了。我很可能将被关押在莫斯科布蒂尔监狱,二至四周以后就会把我转到那里去。我身体很好。伙食,在这样艰苦的年月可以说太好了。对我支援的比我需要的还多,你何必又给我寄呢?我了解,你也很困难,因此,亲爱的,你不能这样做。我感到很痛心,我不但不能支援你们,反而成了你们的“包袱”这实在过意不去了。

  再一次请求你,亲爱的,不要为我担心。假如你到你父亲那里去[1]更好。你们就去吧,战争迟早会结束的。我们的心将永远在一起。好了,再见吧,紧紧地吻你们两人。

你们的费利克斯


  亚西克已经满五岁了。我们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1] 波兰当时已经被德国军队占领。德国人没有同意索·西·捷尔任斯卡娅去波兰。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莫斯科,省监狱〕1916年7月11日


  我亲爱的佐霞:

  又是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本想写一封长信,但由于等着转移去布蒂尔监狱的消息而作罢。看来,我还有一段时间要继续留在省监狱,在这里学习缝纫技术,也就是说学习踏缝纫机,然后再到布蒂尔监狱干活。我感到多少有些满意,因为这样我就可能留在莫斯科……现在我不是一个人单独关押,我很满意我的同牢难友。其它一切照旧。所需的东西我都有,我身体健康,感到光阴过得很快,回到生活,回到亲人身边的日子已经临近了……不要为我忧伤,必须经受得住一切,因为这不是偶然的,而是我命中所定,我有的是力量,我的命运比其他人都强。现在,当我干起活来以后,光阴将过得更快。

你们的费利克斯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莫斯科,省监狱〕1916年7月20日


  我亲爱的佐霞:

  为什么长时间没有你的消息?你也许把信写到布蒂尔监狱去了?6月14日的最后一封信中你谈到亚西克生了病,我很不放心。很可能要我在省监狱再呆上两个月,在这里学踏缝纫机。你照旧把信寄到这里,即使我提前转监,也会有人把信件转去。你不来信,反而使我不安,要知道,你的书信给我带来多少快乐与活力啊。

  尤利安[1]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他的支援,你现在会很困难的。关于到你父亲那里去的事,你是怎样决定的?不久前我梦见了亚西克,事后记忆犹新,同时也感到烦恼。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见面,才能在一起呢?有时我不能去想,最好自己变成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生活在召唤,让烦恼沉睡吧,让心灵沉默下来吧……四周都是冷冰冰的牢墙……举目望去,铁栅栏外飘过朵朵浮云,燕子和鸽子飞来飞去,西方的天空染得火红,此时平静和希望又回到我的心中。生活是伟大的,生活是不可战胜的!

费利克斯


8月3日


  今天终于要把我转到布蒂尔监狱去了。来信请寄到那里。


  [1] 尤利安·马尔赫列夫斯基被关押在德国集中营。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莫斯科,省监狱,医院〕1916年8月17日


  亲爱的,我亲爱的佐霞:……

  我现在正躺在监狱医院,病势并不严重:腿部肌肉劳伤[1],很快就会好的。最近几天,我很可能就要回布蒂尔监狱,写信请寄到那里。不要为我担心,我说的都是老实话。娅德维加姐姐常来看我。几天前弗拉迪斯瓦夫的妻子也来过……热烈地吻你和亚西克,并且紧紧地拥抱你们。

费利克斯



  [1] 捷尔任斯基除腿部肌肉劳伤外,还有一个很深的伤口(因脚镣所致),很可能引起血液感染的危险。


给弗·埃·捷尔任斯基[1]

〔于莫斯科,省监狱,医院〕1916年8月29日


  我亲爱的弟弟:

  ……当我回想起我们居住在捷尔任诺沃村的年代,我就充满了激情,重新感受到我童年时代的快乐……在这种时候,我多想回到我们老家的森林,倾听大自然的音乐——树叶的喧闹声,青蛙的合唱。也许,在我一生中正是这种森林的音乐,我童年的音乐给了我巨大的力量,这种音乐现在也每时每刻地在我心中奏起生命的赞歌。我变了样子吗?我不知道。青年时代已经过去了。不仅在额头上出现了许多皱纹,它们都是被生活耕耘出来的。……除了给别人带来了痛苦,我无所惋惜。因为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正直的人,然以给亲人们带来了痛苦。没有装模作样、多愁善感和灰心丧气的生活,才是丰富多采、具有深刻意义的真正的生活。在社会生活方面呢?我不仅与自己的思想,而且与群众的思想结合在一起,我应该同群众一起进行战斗,一起忍受痛苦、寄托希望。我从来没有把两眼仅仅盯在自己的身上。我从来也不是一个唯心主义者。我尽力去了解人们的内心世界,因此我仿佛听到了人们心脏的每一次跳动……我活着,就是为了要彻底履行我的天职,成为我所希望成为的那种人。你知道我现在的生活条件。再过几天就要满四年了,在这段时间里,死气沉沉的日子伴随着我们。我会思考问题,我也有感情,但这些思维和感情是僵死的,就如同死水一潭,就如同白日里的梦境……但我的思想时刻在描绘着未来的景象。我是一个彻底的乐观主义者。

  我非常想念亚西克。到6月,他就满五岁了。他生了小病,喉咙不太好。他是个能干而且善良的孩子,就是爱生气。我一直喜欢小孩。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自己也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非常自在。佐霞经常给我写信谈起他,见到这些信就仿佛见到了亚西克。自从有了亚西克以后,我深感不足的是,我不能投身到大自然的怀抱。这些暗淡的牢墙,这些窗洞束缚着生灵,使一切萎靡不振……你的妻子曾对你说过,她到莫斯科以后,到我这里探过监?请代我向她致以衷心的问候,并代我吻你们的小女儿。住在维连基[1]的时候,她是多么活泼,她那可爱的样子经常在我眼前出现……这封信是遇到机会托人带给你的,因此用波兰文写。明天我将出院,因此给我的信请寄到解犯羁押监狱……收到这封信后,请回一张明信片,以免牵挂。

费利克斯



  [1] 此信是秘密寄出的。
  [2] 距卢布林不远的一个乡村,捷尔任斯基为避开警察局的追踪,经常躲藏在这里的亲属家中。


给弗·埃·捷尔任斯基

〔于莫斯科,中央解犯羁押监狱〕1916年9月2日


  我亲爱的弟弟:

  现在我在军用被服厂[1]当帮工。四年的光景几乎一直是在孤独中度过的,我已经厌烦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了。当意识到自己脱离整个世界,对别人无用的时候,就感到时间漫长得可怕……现在从事体力劳动,从早到晚机械地工作,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治疗我的毛病。假如单独地一个人干活,很快就会劳累,但我现在和其他人一起干活,因此感到时间过得很快。我可以不去考虑那些折磨我的事,也用不到忍受那无穷无尽的苦痛。生活是单调的,也是毫无内容的……然而,在我的心中埋藏着另一种生活——永远唱不完的那支沸腾生活的赞歌,永远演奏不完的那庄严而美丽的音乐,始终不渝的那些理想。是的,我还是老样子,虽然牙齿开始脱落,也不那么锋利了。我已经四十岁了,青年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象从前的那种敏感和直率的性格也随之而去了……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推心置腹地谈谈呢?在探监时是不可能的,这种会面简直要把人折磨死。有好多人喊叫,他们想让亲人听到自己的讲话,结果在这乱糟糟的喧嚷声中什么也听不清。我想和你在另外的场合会面,相信是会有机会的。到那时,我可以回到我们的老家,我们在那里聚会,再听听松树林的沙沙声,我们再推心置腹地谈谈吧。我不止一次地把我们的捷尔任诺沃村想得象神话一般,幻想在那里一定能养好我的身体,恢复我的青春。我最后一次回家是在〔18〕92年,我经常梦见我们家的房子,还有我们的松树林,还有白沙丘和小沟,还有一切的一切,甚至最细小的东西……

费利克斯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莫斯科,中央解犯羁押监狱〕1916年9月3日


  亲爱的佐霞:

  我已经工作了。是前天开始的,看来,工作可以使我的情绪好起来,对身体也有好处。管理委员会把我从重劳动中解放出来,我现在当裁缝的帮工。过两个月,我会踏缝纫机以后,我就可以赚钱了,亲友们对我的全部资助也可以不要了。我现在仍戴着镣铐,但我希望两年的镣刑将抵消我三年的监禁。其实,镣铐没有使我特别不安,只不过是不停顿的哗啦声令人讨厌。人会有什么不能习惯的?我是对你坦率地讲,亲爱的,你不要伤心。我是很坦然的,我只不过对你讲讲而已,没有任何怨恨,没有任何悲伤。我坦然,是因为我相信我们会见面的,会在一起抚摩我们的小心肝亚西克,并且互相讲述往事的。

  多少日子以来,今天才又出了太阳,柔和、温暖的阳光照进了牢房。今天我的心中也十分宁静,仿佛又回到了爽人的、还有点暖和的秋天。多少年,多少悲伤和痛苦已经过去了,但是我的心是能够忘却这一切的。当我一想起小亚西克的笑脸,他那双真诚的、毫无虚伪的和深沉的小眼睛的时候,我就会高兴起来。我现在在休息,正在思考将来我休息时的情况。到那时,从来还没有过的伟大节日即将来临,我的青春将会与它同返人间。

  我现在被关押在大牢房里,对此我感到满意。我们都干活,一起从牢房去上工,这里空气充足。我现在觉睡得既实在,又好,胃口也立即恢复了。我会缝衣服了,很可惜,自从我学会缝纫以后,我还没给亚西克缝一件衣服。你对他讲,我已经工作了,我没给他寄去我做的衣服,这是因为不许可这样做,而且你们距离莫斯科又这样远。

  关于回你父亲家的事,你决定下来没有?我知道,远离生活,即使那生活是最令人痛苦的,也是使人很难受的,但是不得不这样做。当我想到,你也许能够回到亲人身边,因而感到很高兴。

  现在我只能一两个月给你写一封信,因此不要为我担心……我现在身体很好,有点病只是偶然的现象,任何时候我都不愿看到,对我的怀念会影响我所爱的人的生活。让亚西克爱你,也爱我,爱决不能束缚,只能扩大和丰富所爱的人的生活,使他全心全意地、满腔热情地投入这丰富多采的生活之中,这一点他是会懂得的。

你们的费利〔克斯〕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莫斯科,中央解犯羁押监狱〕1916年10月16日


  我亲爱的佐霞:

  最近才收到你9月23日的明信片。信件走得实在太慢。你安顿得怎么样了?与亚西克分开一定使你很难过,亚西克好吧?我急切地等待你的来信。我还是没有任何变化。最初我是从医院里,后来就从这里给你写信。我已经工作一个半月了,时间过得真快,每到傍晚我都在想:又少了一天,距离释放,距离我们会面又接近了一天。我身体很好,劳动把我医治好了,对一切的冷漠态度一去不复返了。工作并不重,总的说来,条件还是过得去的。娅德维加姐姐每月看望我一次。在监狱里的生活永远是十分单调,十分无聊的。劳动、睡眠和读书占去了整个一天,连忧郁的时间也没有。我经常梦见我在狱外散步。当我躺下睡觉,闭上眼睛的时候,就清楚地看到亲人们和我想象中的亚西克的面孔,这些面孔仿佛在万花筒里变来变去……我好久没有给亚西克写信了,但我一直在想念他,有了他,我感到幸福。代我紧紧地拥抱他。当我回到你们身旁的时候,我们将是多么快乐啊!……

你的费利克斯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莫斯科,中央解犯羁押监狱〕1916年11月6日


  我的佐霞,亲爱的:

  我们的亚西克又和你在一起了,我因之感到高兴,你们在一起将会好些。我完全理解我们的孩子因快乐而流下的眼泪。当我听说,他一个人留下了,而你只能单独外出时,我仿佛也是和你们在一起,感到大家要离别了而悲伤。我总在想,幸福的一天终归会到来的,那时我回到家中,将看到你们并拥抱你们两人,这会实现的。尽管我已经习惯于这种令人反感的,令人疲惫不堪的生活环境,有时好象这种环境要永远把我的精力消耗光,而未来的会面和共同的生活象是永远也实现不了的美丽的幻想一样,但是我们的理想是会实现的。你们暂时应该过着尽可能有意义的、完美的生活,象怀念亲密的朋友一样怀念我,而我对你们的怀念是我的全部依托和快乐。我的亚西克,我常常在工作时,在放风时思念你。现在给你寄去一个快乐的微笑,我希望你一切顺利,希望你长大成为一个好人,永远是可爱的和身体健康的人,希望你长大后很有力气,能够劳动得好。拥抱你,并且热烈地吻你。

你们的费利克斯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莫斯科,中央解犯羁押监狱〕1916年11月20日


  我亲爱的佐霞:

  收到了你最近的,10月15日的来信。和往常一样,你的信给我带来了快乐,并使我放心。我一直期望着回到你们身边,把全部思想寄托在这一期望上。来信谈到了我心中最亲近的人,我仿佛感到,你们与我近在咫尺,我们又在一起了。孤寂的感觉和由于无能为力以及脱离活生生的现实生活所引起的痛苦的思想也消失了。一股新的力量注入到我的心灵:不能堕落,必须坚持到底。我不知道,当我所盼望的日子到来的时候,我还有多少精力保留下来,我能不能过真正的生活,能不能做一个给别人带来光明的人。这些痛苦的思想有时使我很难过。但亚西克立即把我解救出来。我的爱使我感到,他确实是我的儿子,感到在他的身上将会再现我的青春,我的气质,感到我会看到他的,如果在我的身上还蕴藏着没有耗尽的力量,他将把这尚存的力量唤醒、号召我去行动。因此我心中十分坦然。应该有的事情,必然会有。假如我的力量不会起任何作用,世界仍将是美好的,生活的赞歌、爱的赞歌仍将在人们的心灵中不停地歌唱……我们所受的一切折磨只不过是区区小事,因为它们已经不能把我们的心灵撕成碎片……

  再过几天将给我取下镣铐。其实,在我的病痊愈以后,镣铐并不十分折磨我。人,对什么都会适应的。工作不太重,我干得也并不多,因为现在白天短,而且我们干活的这条走廊里照明不足。我暂时作两个难友的帮工,他们踏缝纫机,用手缝的活全部由我做。我们相处得很好。我在十月份和十一月份每月都挣下了九卢布零几个戈比,这些钱可作订购食品之用,因此不要再寄钱了。说实在的,我不需要钱,因为我有钱了;其次,工作的人只能用自己挣的钱订购食品;另外,每月在探监时我还收到娅德维加姐姐的东西,我的食品足够。劳动对人的心情有很好的调剂作用,总的来说,我没有怨言。我现在不是在单人牢房,而是和其他人在一起,因此非常高兴。两人关押在一起是最难过的,和许多人在一起,只要你愿意的话,就比较容易独处,同时也容易找到知己,并且和他们和睦相处。虽然埃德华[1]在这里,但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看到过他的人说,他的脸色很好,身体健康。他的妻子出了什么事情?请转达我对她的热烈问候。她仍然在巴黎吗?我们家里的人[2]出了什么事情?你能和他们经常保持联系吗?萨姆埃利[3]通过姐姐告诉我说,他要给我写信,然而直至今日他的信我一封都没有收到。

你的费利克斯



  [1] 埃德华·普鲁赫尼亚克。
  [2] 捷尔任斯基指的是在波兰的党内同志。
  [3] 萨姆埃利·拉佐维尔特是波兰和立陶宛社会民主党党员,后为俄共(布)党党员。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莫斯科,中央解犯羁押监狱〕1916年12月18日


  我亲爱的佐霞:

  1916年的俄历除夕已经来到了,虽然战争还不能立即结束,可是我们见面的日子,快乐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对这一点确信不移……1917年会给我们带来些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的精神力量将保存下来,这是最主要的。因为亚西克不在我身边,我只能一个人度过这个时刻,看不到他是怎样生活的,性格是怎样形成的,因而我感到十分难过。我和你们思想上在一起,我坚信,我一定会回来的,因此我的烦恼并不使我痛苦。亚西克不断长大,很快就要上学啦!让我们的小心肝长得身强力壮吧!

  我的情况照旧,镣铐取下后,干活就更方便了。活计并不累人,到目前为止甚至使我的筋骨更结实了,精神更顽强了。娅德维加姐姐每月到这里来,因此我并不是完全与自己人隔绝。我从《政府通报》和《俄国伤兵报》上可以了解到当前的形势。食品一般说来是足够的,因此不要为我担心。现在,仿佛可以与家乡[1]通信了,也许你听到了一些关于我们亲人的消息[2]……现在他们的情况很糟,是吗?

你的费利克斯



  [1] 捷尔任斯基指的是当时德国占领下的华沙。
  [2] 捷尔任斯基指的是在波兰的社会民主党组织的情况。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莫斯科,中央解犯羁押监狱〕1917年1月1日


  我亲爱的佐霞:

  你11月24日的来信和亚西克的剪纸就在我面前。当我看到这些东西,我就想,他的小手拿着纸头,自己一边玩、一边笑地学着剪。对他的无穷的爱和温情涌上我的心头。我衷心地祝他长得身强体壮,心地善良,做一个给别人带来光明的人,希望他善于爱别人,并且也成为被别人所喜爱的人。我们要耐心地等待,我们相见的时刻很快就会到来。到那时,亚西克将长成为一个大孩子,将长大成人,我们也许再也不要离别啦,我们的生活也许会变得更加美好,更加正常啦。我的精神全部贯注在这个愿望上,就盼望这一天赶快到来。我还想试一试,我的精力还够不够。一天天过得真快,最后一次对我的审判,至今已有八个月了。怀念我吧,但不要为我担心,我脚上的铁镣已经没有了,伙食还过得去,牢里不十分冷,我穿得也暖和。不要忘记,你和亚西克的任何快乐,也是我的快乐,它给我增添力量,增强信心——等待我们的春天到来吧!

你的费利克斯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莫斯科,中央解犯羁押监狱〕1917年2月19日


  我亲爱的佐霞:

  上一次,1917年1月14日(俄历元旦),我给你寄去一封挂号信。后来,我收到你12月4日和26日的来信和明信片,也收到12月25日亚西克的明信片。亚西克的像片,我还没有收到,虽然两个星期前在通知单上已经签了字(我估计,该是像片吧!)。我曾经为之感到高兴……在我面前摆着亚西克的明信片,他在上面涂了颜色,还有他写给我的几句话,表现了他的思想、他的感情和他的微笑。我亲爱的好儿子,我和你在一起是多么快乐啊!你往空中吹肥皂泡,让这些五颜六色的,十分美丽的泡泡在空中飘来飘去,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仰着头从底下吹气,不让它们掉下来。我还在想,你长大以后一定是身材高高的,力气大大的。我们自己学会开飞机,象小鸟一样在空中飞翔,飞向高山,飞向空中,在我们的脚下则是城市和乡村,原野和森林,河流和盆地,湖泊和海洋,整个美丽的世界都在我们的视野之中。太阳就在我们的头顶上,而我们朝着既定的方向飞去。我的亚西克,不要因为我不在你身边而感到悲伤。我爱你,我的小心肝,你就是我的快乐,虽然我只能在梦中和在思念中才能看到你。你是我的全部快乐。希望你成为一个好孩子,成为一个善良的、快乐的,并且身体健康的孩子,永远是妈妈的、我的、大家的快乐,长大以后参加劳动,对自己的工作称心如意,而且也使别人称心,成为他们的榜样。我吻你,并且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你,我的好儿子。

  我现在很少写信,因为这里的生活十分无聊,非常单调。我在这里停滞不前,而人,象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永远处于运动之中,在他的身上有新陈代谢,每一时刻都有新的生命诞生……生命不止,这就是它的绝妙之处。想要停止生命,想要把幸福或不幸的时刻永远保存下来的任何愿望和企图,对生命来说都意味着死亡和盲目行为。因此,我现在避而不谈我这死水一般的生活,不打算写它,更不打算添枝加叶地详细描绘它。我现在处于睡意沉沉的状态中,就好象狗熊在洞穴中冬眠一样,只有一个思想是清楚的:春天终会到来,到那时我再也不会无所事事,在我的心灵中和躯体内保存下来的全部力量立刻会涌现出来。我要活下去。我现在还是孤单地关押着,还和那个难友关押在一起,一般说来,还算满意。我每天在缝纫机上干活约五小时。现在读书的时间多了。我又开始订阅《政府通报》了。这里饮食足够,面包还吃不完。亲爱的,你不要挂念,不要认为我这样写是为了安慰你。我最恨安慰别人。与其说安慰人,不如说是得罪人。要知道,如果你有一件不幸的事隐瞒我,我当然感到痛心。我们应该开诚布公,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什么东西都不要给我寄。除了猪肉、沙糖和面包,其它的东西又不准许寄,而这些东西这里都有。亚西克要给我寄巧克力糖、葡萄和糖果,我表示感谢,以后我们在一起时再吃吧。到那时,举行一次宴会,把亚涅克和其他的小朋友都请来,并且回忆往事。而现在只能用这些来举行“精神会餐”。很可惜,我无法给亚涅克的母亲写信。代我向她表示衷心地问候,并握她的手,替我吻小淘气亚涅克和他的父亲斯捷凡。向亲友们问候。你是否收到你父亲的来信?他那里怎么样了?代我向他致意,我紧紧地拥抱他,吻他。现在可以随便与华沙通信了吗?我们在那里的亲人[1]怎么样了?我的心向往着那里。不再写了。

  紧紧地拥抱你,并吻你。

你的费利克斯



  [1] 捷尔任斯基指的是党内的同志。


给索·西·捷尔任斯卡娅

〔于莫斯科〕1917年3月18日


  我亲爱的佐霞和亚西克:

  我被营救后曾给你们发过一封电报和一张明信片。是否收到了?

  目前,我几乎在乡村,在郊外的索科尔尼基休养,因为自由和革命在最初几天所带来的冲击和忙碌是如此的厉害,我的神经,由于被多年狱中的宁静所削弱,一时承受不了这样的负担。我生了病,经过几天卧床休养以后,疟疾已经痊愈,自我感觉良好。医生同样也没有发现其它情况,可能不要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又可以回到战斗生活中去啦。

  对许多〔政治的和党的生活的〕消息,我知道得很少,现在我利用时间“补课”和整顿思想……

  我已经专心致力于自己喜爱的工作[1]了。

你的费利〔克斯〕



  [1] 捷尔任斯基指的是从事党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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