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德〕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1卷)(1959)
22.象征形态中的白日梦:潘多拉的盒子;剩下的财产[1]
一切梦都具有这样一种特征,那就是对它而言,愿望图像多半都以徒劳无功而告终。因此一切梦都无法忘记这一缺失的东西,也正因如此,在一切事物中,梦处处坚守敞开的大门。当令人愉快的对象似乎畅通无阻时,这扇大门至少是半敞开的,而这个半敞开的大门就叫做希望。如前所述,没有无恐惧的希望,也没有无希望的恐惧。在飘忽不定之中,希望与恐惧相互维持对方,更何况希望还能够借助于勇敢者压倒勇敢者。
可是,希望也许是骗人的鬼火,或许是某种内行的东西,某种在自身中预先思考了的东西。例如,总是引人注目的潘多拉神话就是通过一个女人,但以极端恶魔般的方式把希望带给人类。潘多拉像帕米娜一样温柔体贴,像海伦娜一样妩媚可爱。但是,由于邪恶或邪恶的意图,潘多拉被派往人间,而且,就像在亚当和夏娃的原罪神话里一样,她以普通的蛇的面貌出现。宙斯为了报复盗取火的普罗米修斯,把她派往人间。她是一个充满诱惑力的绝美的女人,但是,当她把装满危险礼物的闭锁盒子送给普罗米修斯的时候,他严词拒绝了这份礼物。可是,埃庇米修斯(名副其实的“后觉者”)却禁不住这份礼物的诱惑,这样,潘多拉便打开了带来的盒子。根据赫希俄德[2]描述的神话,从那时以后,人类就遭到了这只盒子所有的各种各样的灾祸的侵袭:疾病、忧虑、饥饿、畸形等纷纷飞出来了。在“希望”飞出来以前,宙斯只是出于所谓怜悯才最终关闭了盒盖。但是,这是充满矛盾的神话或神话版本。因为希望——宙斯也想要以此来安慰普罗米修斯所创造的人类——超然于他们的弱点之外,处在一些明显的灾祸中间。在赫希俄德的版本中,希望与灾祸的区别仅仅在于,它停留在盒子里,也就是说,它恰恰没有在人类中传播开来。但是,赫希俄德的传说难以自圆其说,除非希望作为灾祸涉及自身的欺骗性,并且涉及仅仅表现自身的那种无力感。
因此,古人塑造了elpis[3]一词,并赋予该词以温情脉脉、面带神秘面纱、逃之夭夭等特点。这样,斯多亚派学者就像把恐惧、害怕远远甩在后面一样,也想把希望远远甩在后面。但是,永志不忘的希望(Spes)仍然在起作用,对此,安德烈亚·皮萨诺[4]在佛洛伦萨洗礼厅的大门上予以形象的描绘:尽管希望长有搏击长空的翅膀,但它久久坐着等待;尽管希望鼓起强健的翅膀,但它像坦塔罗斯[5]一样,双臂无助地朝向某种不可企及的恐怖。
因此,希望比回忆贫乏得多,就确定性而言,希望显示某种灾祸。尽管希望千姿百态,但它缺乏牢固基础,这是肯定的。然而,即使是没有牢固基础的希望也不能被列入世界的一般灾祸范畴之内,即不能把希望与疾病、忧虑等范畴相提并论。更何况,有牢固基础的,亦即与现实的可能性相中介的希望与灾祸,甚至与鬼火相距甚远,不可同日而语。至少希望是半敞开的大门,令人愉快的对象尽可畅通无阻,正因为这扇半敞开的希望大门,世界绝不会变成监狱,世界也绝不应该作为监狱存在。
古人苦苦寻找希望,时间越长久,就越渴求希望。因此,以后的希腊神话版本(歌德的《潘多拉》也学会了这个版本)不是把潘多拉带来的嫁妆描写为各种不幸的容器,而是把它描写为装满一切财富的容器乃至神秘的盒子。在这个版本中,潘多拉盒子乃是潘多拉自身,即“一切才能”,其中充满了一切刺激、礼物、幸福的赠礼等。根据希腊神话版本,当这个盒子被打开时,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飞了出来,但是与罪恶不同,一切美好的东西恰恰都飞走了,从而在人们当中未能传播开来。因此,在盒子里至少留下了独一无二的财富,即希望。希望使一无所有的人鼓足勇气,面对尚未出现的东西,坚强勇敢,永不放弃。在希望消逝的地方,世界中悬而未决的过程也必定丧失殆尽。
这样,长此以往,惟一正确的是潘多拉盒子的第二个版本。因为希望是留给人的惟一财富,希望并非一开始就是已成熟的财富,但它也绝不是已毁灭的财富。主、客观上,我们可以把希望的基本特征标明为半敞开的大门以及基督降临节的黎明。希望这一半敞开的大门乃是未完成世界的盒子以及显现自身潜势的那个带有各种火花(暗码、肯定的象征等)的空房间(Hohlraum)。
就存在的最令人喜爱的历史象征而言,潘多拉盒子犹如一间小室深邃地温暖地打开自己;不仅如此,像陆地旁的舱房一样,潘多拉盒子点燃家的承诺之光。凭借存在之物中最强烈的风景象征,潘多拉盒子犹如敞开的大海热情地打开自己。当阳光渗透天空,天色破晓之际,地平线上布满了夹杂着暴风雨的傍晚的云雾,甚至还布满了金黄色的早晨的云雾。在傍晚前,我们怎能不赞美这样一个壮美的一天。这两种风景同样也是哲学的前景[6],归根结底,这是对希望的唯物主义的某种开放的回答,是对新的总体世界的渴望和献身。这一总体或全有依然处于过程及其趋势中,并且,凭借乌托邦的终极状态要素日益接近潜势中的过程前线。幻象及其从未存在过的财富从潘多拉盒子中统统飞走,但是,现实的、有根据的希望却保留下来。在希望中,人成为人之为人,世界成为世界之为人的家乡。
正如我们根据真正的秘密(事实之谜、乌托邦的总体等)来理解具体的预先推定一样,我们也出于同样的理由,根据启蒙(对幻象的破坏)来理解具体的预先推定。这样,乌托邦既是最大限度地抛弃幻象的乐观主义,也是最大限度地孕育抉择的乐观主义。因此,已知的希望要素并不脱离总体上有分寸的,即自然停止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实践。的确,机械唯物主义比马克思主义真实。但是,如果机械唯物主义把一个同样愚蠢的世界乃至半个的和狭隘的世界单纯地解释为机械的世界,那么它就是不真实的。按照机械唯物主义的观点,世界无目的地运动,所谓运动无非是关于生成与灭亡的旧的循环运动,并且锁定在永远同一的必然性的链条上。但是,世界并非如此。在世界中,发生着继续进行的矛盾,在世界中,更美好的生活、人化、为我之物等在现实地成为可能,在世界中,发展和向前的发展可能性等拥有自身的位置。现实地敞开的世界乃是辩证唯物主义,而这种唯物主义并不具有任何机械论的蛋壳。就像机械唯物主义一样,辩证唯物主义与作为创造者的知性的唯心主义、造物主(Demiurg)[7]的精神的唯心主义、僧侣世界观、来世本质等也相距甚远,可谓天壤之别。而且,辩证唯物主义与个体的静力学,尤其是与唯心主义一道所崇奉的那个世界的全体毫无共同之处。
人无法完备地、充分地思考物质(Materie)[8]。物质的时代同样也是我们所是的时代,物质既非具有总是同样的数量,亦非具有总是自身的充分的重量。不仅运动(运动本身作为第一个矛盾)和表面上自我矛盾的“人神同性论”是物质的生存方式,而且表面上比“人神同性论”矛盾得多的诸如预先推定一类的东西也是物质的生存方式。预先推定是通过希望而被感知的,并且,预先推定是通过客观的和肯定的趋势-潜势概念而被塑造的。这样的曙光女神的特点不仅一再出现在人的、历史的领域里,鉴定和包容这个领域的风景,而且一再出现在绝非纯粹量的、循环运动的那个自然的领域里,鉴定和包容这个领域的风景。在这样的曙光女神特点中,在与人的、历史的领域的中介中,也恰恰存在家乡图像的暗码,然而,迄今人们还很少根据客观的、现实的可能性彻底反思早晨的国度(Morgenlands)。
世界素材的塑造持续不断,直到激起最强烈的生产力、“存在、所予之物”(Existere,Quod-ditas)这一真正的核心;世界素材的塑造持续不断,直到尚未的潜势成为全有、异化了的东西成为同一性、周围环境成为中介了的家乡。即使在建设一个无阶级社会之后拯救任务和人化这一素材问题仍然起作用。尽管目标的希望与错误的满足注定不一致,但是,目标的希望与革命的彻底性必将一致:弯曲的东西变成笔直的东西,不完全的东西变成完全的东西。
[1] 古人的白日梦首先是通过“潘多拉盒子”来表现的。布洛赫考察了这一神话插曲如何历史地被接受,由此指出在尚未完成的世界中也存在某种否定性肯定的闪光。——译者
[2] 赫希俄德(Hisiod,前800—前700),继荷马之后古希腊最早的诗人。主要作品有《工作和时日》、《神谱》等。赫希俄德重新整理荷马的史诗,重构了希腊神话,他忠实于荷马的表述,但同时致力于宙斯的秩序。——译者
[3] 希腊语elpis(望),是一个中性词,词意为等待、推测、假定和预见等。——译者
[4] 安德烈亚·皮萨诺(Andrea Pisano,1270?—1348?),意大利建筑家、雕刻家、炼金术士。——译者
[5] 坦塔罗斯(Tantalus),主神宙斯之子,因泄露天机被罚永世站在有果树的水中,水深及下巴,口渴想喝水时,水即减退,腹饥想吃果子时,树枝即升高。——译者
[6] 在此,布洛赫用“舱房”和“地平线”二词形象地刻画了哲学的两种目标前景:其一是“期待陆地目标,眺望茫茫大海的舱房”;其二是,“展望暴风停息后早晨灿烂的地平线”。——译者
[7] dēmiourgos,柏拉图哲学用语,原意为“巧匠”。——译者
[8] 德文Materie,含有质料、物质、材料、素材等含义,译者根据上下文,译成质料或物质。——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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